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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曾國華率勇來武昌,王璞山請調回湖南


  第二天午后,曾國華帶領在湘鄉招募的五百勇丁來到武昌。曾國藩見到這個出撫給叔父的六弟,心中很是高興。四個弟弟,他認為最有出息的便是這個為人倜儻雄奇的六弟。國華告訴大哥:九弟因妻子臨產,過兩個月再來,要大哥在攻打江宁時,給他留個立功的机會;又說滿弟被裁回家心情抑郁,得知武昌大捷后,更為自己羞愧。國藩听后哈哈大笑。他一一問了家中情況,知老父康健,儿子讀書用功,甚是放心。
  國華捎來兩封信,一封是左宗棠的,一封是駱秉章的。攻下武昌,曾國藩向朝廷保奏出力官員,沒有忘記在長沙的左宗棠的功勞,特地給他保了一個知府銜,賞戴花翎。他想左宗棠此信必定對老朋友的厚意會有所表示,誰知抖開信一看,卻大出意外。左宗棠在几句寒暄后,寫道:吾非山人,亦非經綸之手,自前年至今,兩次竊預保奏,過其所期。來示謂以藍頂花翎尊武侯,大非相處之道。此次克复武昌,吾相距七百余里,未嘗有一日汗馬功勞,又未嘗偶參帷幄計議,何以處己?何以服人?方望溪与友論出處,‘天不欲廢吾道,自有堂堂正正登進之階,何必假史局以起?’此言即是。吾欲做官,則同州直隸州亦官矣,必知府而后為官耶?且鄙人二十年來,所嘗留心自信可稱職者,惟督撫而已。以藍頂尊武侯而奪其綸巾,以花翎尊武侯而褫其羽扇,既不當武侯之意,而令此武侯為訕笑。特將藍頂花翎原壁奉還。
  曾國藩覽畢微笑說:“人說季高可大授而不可小知,可用人而不可為人所用,果然不錯。”又問弟弟,“季高近來得意嗎?”
  “我在長沙听官場上說,湖南只知左師爺,不知駱中丞。”
  “有這等事?”
  國華笑笑說:“有人講了個故事:有天駱中丞在簽押房辦事,听衙門外三聲炮響,惊問何故。仆人答:‘左師爺正拜折。’駱中丞先是吃一惊,隨即平靜地說:‘到左師爺那里拿底稿來給我看看。’駱中丞不過右副都御史的銜,季高現在被人稱為左都御史了。”
  曾國藩大笑:“這樣的師爺,歷史上怕找不出第二個,難怪他不受知府頂翎。”
  國華說:“駱中丞這個巡撫也做得太可怜了。若是我,哪怕他左宗棠真有諸葛亮之才,我也不能讓他爬到我的頭上。”
  “駱吁門也是沒有辦法,又無做巡撫的才干,又要戀棧,就只得听季高的了。”曾國藩說著再拿起駱秉章的信來看。信中說湖南匪亂又起,四境不得安宁,若有可能,請借一營勁旅回湘剿匪安民。曾國藩問:“省里會匪又起了?”
  “天地會、征義堂、串子會、半邊錢會、一股香會都在鬧,駱中丞一天到晚如坐水火之中。”國華答道,“据說串子會擬攻長沙,聲稱要為林明光報仇。”
  “看來林明光真是串子會的人,關站籠不冤枉。”
  “林明光其實不是串子會的人,串子會是借机与官府作對。”
  停了一會,曾國藩問六弟:“縣里還安靜嗎?最近有何新聞?”
  “哦,真的,大哥不問起,我倒忘記告訴你一樁事。”國華將凳子移動一步,靠近大哥身邊小聲說,“我來的前兩天,听說璞山在家的兩個弟弟開琳、開化也在鄉里招募勇丁,說是奉令組建兩營人馬來大營效力。”
  曾國藩一惊,說:“奉誰的令?我怎么不知道?”
  國華壓低聲音說:“我看璞山這人有野心,他是想壯大自己的力量。大哥,你可不能做駱吁門,讓璞山做起左老三來了。”
  曾國藩蹙緊眉頭,沉默不語。國華見大哥心中不快,后悔這句話說得過分了。他有意轉換話題:“大哥,我一向只知讀書作文,從未帶過勇,以后還請大哥多多指教。”
  “帶勇之法,”曾國藩想了想說,“兄這兩年來的体會是,以体察人才為第一,整頓營規,講求戰守尚在次之。制胜之道,有的人歸結在使用堅船利炮,其實,在人而不在器。故你最要緊的,不是在多添刀炮馬匹,而在于慎選哨官哨長。”
  曾國華為人眼界甚高,平日里只服自己的這個大哥,別人都不放在眼里。此刻他知道大哥是在給他傳授真正的學問,便恭恭敬敬地端坐聆听。
  “選擇哨官哨長,主要在實心辦事,有忠義血性;其次在能吃苦,號令嚴明,有智謀。此中尤以實心辦事最為重要。實心,就是真心實腸,朴實穩當,這是第一義。至于算路程之遠近,算糧草之余缺,算彼己之強弱,都是第二義了。這也就是德和才之間的關系。德才兼備最好,二者不可兼得,宁可用才低點而德好的人,決不可用才高德薄之人。”
  國華點頭稱是。曾國藩知道弟弟的脾性,又說:“衡人亦不可眼界過高。人才靠獎勵而出。大凡中等之才,獎率鼓勵,便可望成大器;若一味貶斥不用,則慢慢地就會墜為朽庸。對待部屬,大哥有兩句話,望弟切記。”
  國華望著大哥,誠懇地說:“請大哥賜教。”
  “這兩句話是:揚善于公庭,規過于私室。”
  國華點點頭,輕輕地重复一遍。
  曾國藩又說:“我明天給你派几個好哨官,日后要靠你自己慎選幫手。”
  兄弟二人正說話間,王珍進來了。國華与王珍相見,甚是親密,互道思念之情。王珍對國藩說:“昨天滌師親授腰刀,在二万湘勇中影響甚為劇烈。得腰刀者,莫不感激滌師知遇之恩,發誓要跟著滌師,万死不辭。沒有得到的,不少人找到我,要我稟請滌師再打造五十把,他們要憑戰功來獲取。”
  曾國藩捋著長須,開怀大笑:“好!看在璞山的面上,再打造五十把。”
  王珍很得意,說:“听說日內即將整師東下,自古戰胜攻取,靠的是奇謀妙策。學生現有一奇策,不知可用否?”
  曾國藩說:“璞山有何妙計,盡管說。”
  “据情報,長毛偽燕王秦日綱收集武昌潰卒,在蘄州至田家鎮一帶設下防線,其企圖在阻我長江水師。蘄州至田家鎮地形險峻,敵人已重兵把守,胜負難卜。長毛偽翼王現据九江。九江兵力已溯江而上,城內必然空虛。我軍不如暫不惊動田家鎮之賊,而出奇兵突襲九江。九江危急,則賊之人馬必回援。那時,我水陸大軍將順利沖破蘄州、田家鎮,會師于九江城下。若此策可行,學生愿率五千人馬星夜奔馳江西,擒石達開于九江。”王珍一番話說得气概昂揚。
  曾國藩一邊捋著胡須,一邊微閉著雙眼在認真地听。他不以王珍此策為然。待到王珍說完,他緩緩地說:“用兵打仗,雖常有奇策,但只可偶爾用之,不可倚為根本。穩當平實者,常操胜券。璞山剛才所說的,名為圍魏救趙,實乃越寨進攻。依我看,把握不大。”
  王珍滿腔熱情,遇到的卻是一盆冷水,心中頗為不快,但他不甘心放棄,想用前代成功的戰例來說服曾國藩:“滌師,越寨進攻,古來多有成例。宋明帝泰始二年,晉安王子勳作亂。官軍与亂軍相持于濃湖,久未決。時官軍在下游赭圻,亂軍袁凱在上游濃湖,另一將劉胡又在上游鵲尾。官軍龍驤將軍張興世越濃湖而攻鵲尾,最后鵲尾、濃湖二處相繼而潰。當時情形,与今日頗相似。”
  王珍不愧羅澤南的頭號高足,書讀得很好,此時引用這個戰例也十分恰當。對這一點,曾國藩暗中贊賞,但這种贊賞,他只藏在心里,不愿表露出來。他不正面回答王珍的挑戰,而講出一個相反的戰例:“陳文帝天嘉元年,王琳屯長江西岸之柵口,侯瑱屯長江東岸之蕪湖。王琳越侯瑱直趨建康,侯瑱出蕪湖尾隨其后。時西南風急,王琳擲火燒侯瑱船,結果皆反燒己船。侯瑱發蒙沖小船擊之,琳軍大敗。此越寨進攻失敗之例。”
  王珍辯解:“此乃王琳無才,西南風起,豈能再用火燒尾后之船!”
  曾國藩說:“你說的有道理。但我問你,九江空虛,你有無确報?石達開乃賊中梟雄,你五千兵何能使九江惊慌?倘若田鎮之兵并不回援,非但不能調虎离山,反而分散我軍兵力。且三路進兵已成定局,不便再行更改。”
  王珍听了很不是滋味,他知道再說也是空的,便問:“請問三路人馬如何布置?”
  曾國藩說:“北路由多隆阿、桂明統率,沿河口、楊邏、巴河、蘭溪、茅山鎮東下,駐扎蘄州;南路塔智亭任統領,羅山、迪庵、春霆為分統領,由紙坊南下至山坡,再轉向東,由金牛堡、大冶方向向江邊靠攏;中路水師雪琴為統領,厚庵、鶴人(李孟群字)為分統,沿江東下。三路大軍在蘄州會合。
  潤芝新授湖北臬司,守土為其責任,則鎮守武昌,不隨軍出發。”
  王珍听說鮑超都當了分統,卻沒有自己的份,老大不快。
  其實,鮑超這個分統,本是王珍的,只是剛才听了國華的話后,才臨時改變主意。曾國藩決不能容忍有人背著他,在湘勇中培植自己的私人勢力。他原本极喜王珍的才能,野人山一仗后,更器重王珍了。但后來,曾國藩發現王珍越來越心高气傲起來,常常自作主張,隱然以湘勇首腦自居。特別是初到衡州時寫招牌一事,使曾國藩很長時間心中不安。今天听到六弟說的情況后,便斷然決定,撤掉他的分統一職,派他回長沙去。曾國藩見王珍悶坐不語,便換上笑臉,顯出一副极信任的姿態,對他說:“璞山,這是溫甫剛帶來的駱中丞的信,你先看看。”
  王珍接過信,邊看邊想:既然滌師不信任我,我何不借此机會回湖南去。天下紛亂,哪里不可冒頭,何必一定要在某人手下受气?
  “滌師,你讓我帶老湘營回長沙去吧!”
  王珍這一主動請求,倒出乎國藩意外。他自思:王珍志大才高,敢于任事,此人年紀尚輕,經過一番磨練之后,或許有可能成為一代名將。想到這里,他認為不能對王珍太刻薄,要留個去后之思。曾國藩充滿感情地說:“璞山,羅山曾對我說過,賢弟是他弟子中的第一人。這兩年來,我也有同樣的感覺,賢弟是湘勇營官中最有才華者之一。我一向奇与厚望。駱中丞來信請派勁旅,我也尋思著,此事非賢弟不可。湖南是湘勇的家鄉,家鄉不宁,湘勇將士何來斗志?且今后糧餉、兵員,還得靠家鄉源源不斷地供給。家鄉對湘勇之重要,想必賢弟十分清楚。賢弟此番回家,要獨當一面,自然會備嘗艱難。然自古以來,成十分之名者,乃做十分艱難之事者,望賢弟好自為之。老湘營還缺哪些器械,賢弟自可提出,大營將盡力補齊。”
  王珍說:“老湘營的裝備比其他營雄厚,不缺什么。”
  曾國藩指著身后的書柜,對王珍說:“器械不缺,我就不送了。這一柜子明刻二十三史送給賢弟,權當餞行。”
  “滌師于學生恩德太厚了。”
  曾國藩深情地說:“道光十六年,會試再報罷,我出都為江南之游。同邑易作梅官睢宁知縣,因過訪之,從易公貸百金,過金陵盡以購書。這部二十三史,即當時所買。近二十年來一直伴隨著我,未曾一時离開。今以這部書送給賢弟,愿弟暇時瀏覽,磨練砥礪,成就一代名將,一代賢臣,今后好青史留名。”
  曾國藩這番話使王珍大為感動,一旁的曾國華也為之動容。王珍為自己錯怪曾國藩而內疚,站起來說:“滌師厚情,王珍領受了。王珍決不辜負滌師期望,待湖南匪亂平定后,我即率營回歸,永遠追隨在你老的左右。”
  (第七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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