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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左宗棠痛斥曾國藩


  就在曾國藩靖港慘敗投水被救倉皇逃回水陸洲的這天傍晚,巡撫衙門西花廳里,為陶恩培餞行的盛大宴會正在進行。
  前几天,陶恩培接到上諭,擢升山西布政使,限期進京陛見,赴山西接任。陶恩培心里好不得意。一來升官,二來离開了長沙這個兵凶戰危之地。出席宴會的官場要員,城里各界頭面人物,都殷勤向陶恩培致意。酒杯頻頻舉起,奉承話洋洋盈耳。這里是榮耀、富貴、享受、升平的世界。正當駱秉章又要帶頭敬酒的時候,一個戈什哈匆匆進來,向各位報告靖港之役的消息。駱秉章為之一惊。陶恩培卻分外快活起來。一邊是蒙恩榮升,一邊是兵敗受辱。孰优孰劣,孰是孰非,不是清清楚楚了嗎?駱秉章的酒杯僵在半空,陶恩培主動把杯子碰過去,微帶醉意地說:“中丞,你感到意外嗎?說實話,這早在我的意料之中。
  曾國藩這种目空一切的人,不徹底失敗才怪哩!”
  駱秉章苦笑著喝了杯中的酒,心想,你陶恩培今夜就离開長沙了,你可以說風涼話,我怎么辦呢?看來長沙又要被圍了。想起去年擔惊受怕的那些日日夜夜,駱秉章心里害怕。
  鮑起豹喝得醉薰薰的,滿臉通紅,他放下手中的雞腿,嚷著:“怎么樣?諸位,我早就把曾國藩這個人看透了。一個書生,沒有一點嘰吧本事,眼睛卻長到頭頂上去了。上百万兩銀子拋到水里不說,現在引狼入室,完全打亂了我的用兵計划。”
  說罷突然站起,對身邊的親兵大聲吼道:“傳我的命令,關閉城門,加強警戒,准備香燭花果,老子明天一早上城隍廟里請菩薩。”
  听著鮑起豹下達的軍令,西花廳里的气氛驟然緊張起來。
  才過了几個月的平安日子,又要打仗了,大家都無心喝酒吃菜,嘰嘰喳喳地討論開來。干瘦的老官僚徐有壬气憤憤地說:“練勇團丁,剿點零星土匪尚可,哪能跟長毛交戰呢!我去年有意將他們与綠營作點區別,免得刺傷綠營兄弟的自尊心。若不加區別,一体對待,大家說說,還有沒有朝廷的体面?他曾國藩還不滿,還要負气出走,還要在衡州大肆招兵買馬,想要取代綠營,真是不自量力!也是朝廷一時受了他的騙,結果弄得這樣,把我們湖南文武的臉都丟光了。”
  唯獨左宗棠坐在那里不語。他既為鮑、陶、徐等人的中傷而憤懣,也為曾國藩不爭气而懊惱。忽然,鮑起豹又嚷起來:“駱中丞,我們聯名彈劾曾國藩吧!此人在湖南一年多來,好事未辦一樁,坏事數不清。這种劣吏不彈劾,今后誰還肯實心為朝廷賣力?”
  陶恩培、徐有壬立即附合。駱秉章穩重,他制止了鮑起豹的魯莽:“曾國藩兵敗之事,朝廷自會處置。至于彈劾一事,現在不忙,待朝命下來后再說吧!”
  左宗棠坐在一旁气得腮幫鼓鼓的,心里罵道:“這班落井下石的小人!”
  看看時候不早了,陶恩培想今夜如走不成,万一長毛圍住了長沙,就脫不了身;若不幸城破身亡,那就冤枉透頂了。
  他站起身,對駱秉章和滿座賓客拱了拱手,說:“恩培在湖南數年,多蒙各位顧看,今日离湘,實不忍之至,且大戰在即,真恨不得朝廷收回成命,好讓恩培在長沙和全城父老一起与長毛決一生死。只是一切都已安排就緒,今夜就得啟航。恩培感謝各位厚意,就在此与駱中丞、徐方伯、鮑軍門和各位告別了。”
  說罷,擠出几滴眼淚來。不知是為陶恩培的深情和忠心所感動,還是想起馬上就要打仗而膽怯,很有几個高級官員掩面哭泣。駱秉章說:“哪能就在這里分手,我們都一起送陶方伯到江邊上船。”
  當燈籠火把、各色執事前后簇擁著几十頂綠呢藍呢大轎出現在江邊的時候,曾國藩正兀然坐在船艙里,望著汩汩北流的江水出神,心想:湘潭并沒有胜仗的消息傳來,看來多半也敗了。長毛确實會打仗,怪不得兩三個月間,便從長沙一路順利地打到江宁。突然,他看到一列龐大的轎隊向他走來,心里覺得奇怪:如此浩浩蕩蕩的隊伍深夜來到江邊,一定是湘潭獲胜了,駱秉章帶著文武官員們前來祝賀。自從岳州敗北逃到水陸洲兩個月了,除開左宗棠來過几次外,從沒有一位現任官員登船看望過他。徐有壬、陶恩培等人好几次送客到江邊,都不肯多走几步上他的船,想不到今夜大出動。
  但他又不大相信,對康福說:“你上岸去看看,可能是駱中丞他們來了。打听好了,就上船來告訴我。”
  康福走后,曾國藩赶緊收拾一下,戴上帽子,穿好靴子。
  一會儿,康福進艙了,滿臉怒气地說:“駱中丞倒是來了,但不是看我們的。”
  “他們到江邊來做什么?”曾國藩不理解,不是來賀喜的,深夜全副人馬到江邊,為的何事呢?
  “說是陶恩培榮升山西布政使,今夜剛在巡撫衙門里結束了宴會,駱中丞、徐方伯等人親自送他上船。”
  像重病之人盼來的不是救星而是死神,曾國藩頹然倒在船艙里,嚇得康福忙把他背到床上。曾國藩想到自己如此辛苦勞累,親冒矢石,盡忠國事,得到的卻是失敗、冷落,陶恩培嫉賢妒能,安富尊榮,尸位素餐,卻官運亨通,步步高升,憤怨、不平、痛苦、失望,一時全部涌上胸膛。他睜開失神的三角眼,對康福說:“把貞幹叫來!”
  曾國葆的貞字營(即原來的齡字營)死傷最重,听到大哥叫他,垂頭喪气地進了艙,走到床邊問:“大哥,這會子好點了嗎?”
  “你帶几個人到城里去買一副棺材來。”
  國葆大吃一惊,帶著哭腔說:“大哥,你不能再尋短見了,你要想開點!”
  曾國藩鼓起眼睛吼道:“不要多說了,叫你去你就去!”
  大哥与滿弟之間相隔十七歲,國葆從來是敬兄胜過敬父。
  他盡管心里十分不情愿,也不敢与大哥頂嘴,只得說聲“好,我就去”,就退出了船艙。出艙后,他赶緊把這事告訴康福、彭毓橘,叫他們務必不能离開半步。
  透過船上的窗戶,曾國藩看見离他三百步遠的江邊燈火明亮,陶恩培滿面春風地与各位送行的文武官員、名流鄉紳一一拱手道別;各衙門和私人送的禮物,一擔接一擔地抬進陶恩培的坐艙。陶恩培的大小老婆們,一個個披紅著綠、花枝招展地被扶上跳板,一扭一擺地走進船艙。半個時辰后,陶恩培才登上甲板,在眾人一片“珍重”聲中,官船緩緩啟動;然后,一頂接一頂的綠呢藍呢大轎气派十足地向城里抬去。似乎誰都沒有想到,有一個從靖港敗回的前禮部侍郎、現任欽命幫辦團練大臣就在离此不遠處。
  曾國藩此時已万念俱灰,決心一死了之。但既奉命辦事,就不能不給皇上最后一個交代。他提筆寫了一封遺折:
  為臣力已竭,謹以身殉,恭具遺析,仰祈圣鑒事。臣于初二日,自帶水師陸勇各五營,前經靖港剿賊巢,不料開戰半時之久,便全軍潰散。臣愧憤之至。不特不能肅清下游江面,而且在本省屢次喪師失律,獲罪甚重,無以對我君父。謹北向九叩首,恭折闕廷,即于今日殉難。論臣貽誤之事,則一死不足蔽辜;究臣未伸之志,則万古不肯瞑目。謹具折,伏乞圣慈垂鑒。謹奏。
  寫完后,又仔細看了一遍,改動兩個字;想了一下,又附一片于后,片中稱贊塔齊布忠勇絕倫,深得士卒之心,請皇上委以重任,并保荐羅澤南、彭玉麟、楊載福等人。
  遺折遺片寫好后,曾國藩反覺得心靜了些。他想起應該向弟弟交代几句辦理后事的話,于是又拿出一張紙來,寫道:
  季弟:吾死后,赶緊送靈柩回家,愈速愈妙,以慰父親之望,不可在外開吊。受賻內銀錢所余項,除棺殮途費外,到家后不留一錢,概交糧台。國藩絕筆。
  現在,曾國藩輕松多了。他要好好思考一下,究以何种方式自裁:投水,還是上吊?
  左宗棠的藍呢大轎緊隨著藩司徐有壬的綠呢大轎之后。
  對這种官場的虛文應酬,他深感厭倦,本不想到江邊來送陶恩培,只是因為想看看靖港敗退下來的湘勇陣營最近是否有所變化,才隨著駱秉章出了城。他看到水陸洲一帶船破桅斷,燈火稀疏,心中甚是不忍,決定明早再一人前來看望曾國藩。
  猛然間,他見前面有几個人抬著一口黑漆棺材向江邊走去,在旁邊指指點點的竟是曾國葆!他心里一惊,難道是曾國藩死了?不然,為什么由曾國葆親自監抬棺材呢?他吩咐停轎,待后面的轎隊過去之后,轎夫抬著他,飛速向曾國藩的大船奔去。
  曾國藩見左宗棠進來,跟他打了聲招呼。左宗棠見曾國藩沒死,舒了一口气,開門見山地質問:“听說你在白沙洲投水自殺,有這事嗎?”
  曾國藩點點頭。
  左宗棠又問:“我方才見貞幹指揮人抬了一副棺材往江邊走,這副棺材是給誰的?”
  曾國藩斜著眼睛回答:“鄙人自用。”
  左宗棠突然心頭火起,大叫:“好哇!好個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曾滌生,你大丈夫不做,卻要效法愚夫村婦。你若真的死了,我要鞭尸揚灰,勸說伯父大人不准你入曾氏祖塋。”
  曾國藩沒想到左宗棠不但不勸慰他,反而來這樣一頓痛罵,又气憤又尷尬,冷冷地問:“你說我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理由何在?”
  “好吧,讓我慢慢地說給你听,使你心服口服。”左宗棠一屁股坐到曾國藩床邊,聲色俱厲地說,“你二十八歲入翰苑,三十七歲授禮部侍郎銜,官居二品,誥封三代,皇上對你的恩情,天高地厚,河長海深。洪楊作亂,朝廷有難,皇上委派你幫辦團練,指望你保境安民、平亂興邦,你卻剛剛出師,便以受挫而自殺,置皇上殷殷期望于不顧,視國家安危為身外之事,你忠在哪里?”
  曾國藩身冒冷汗,慘無血色的面孔開始出現緋紅,兩眼依舊微閉,躺在床上默不做聲。左宗棠繼續說:“令祖星岡公多次說過,懦弱無剛乃男儿奇恥大辱。你將祖訓書之于紳,發憤自勵,并以此教誡諸弟。京中桑梓,誰不知道你曾滌生這些年來自強不息,是曾氏克家興業的孝子賢孫。現在一受挫折,便想一死了之。這不是懦弱無剛是什么?上讓老父為之傷心,下使子弟為之失望。你死之后,何能在九泉下見令祖星岡公?令尊大人在你出山前夕,庭訓移孝作忠,實望你為國家作出一番烈烈轟轟的事業,流芳千古,使曾氏門第世代有光。你今日自殺,使父、祖心愿化為泡影,請問孝在何處?”
  左宗棠的一番貌為譴責,實為信任的話,使得渾身僵冷的曾國藩漸有活气。這個自詡為今亮的怪杰,是充分相信自己能夠建功立業、流芳千古的啊!他從心里感激左宗棠的好心,但嘴上卻有气無力地說:“國藩自盡,實因兵敗,不得已而為之呀!”
  左宗棠橫眉望了曾國藩一眼,根本不理睬他的辯白,依然侃侃而談:“一万水陸湘勇,從四處赶來投在你的麾下,他們都是你的子弟,猶如儿子投靠父母,幼弟依賴兄長一樣,眼巴巴地盼著你帶他們攻城略地、克敵制胜,日后也好圖個升官發財、光宗耀祖。現在,你全然不顧他們嗷嗷待哺之處境,撒手不管,使湘勇成為無頭之眾,最后的結局只能落魄回鄉,過無窮盡的苦日子。這一年多來的辛苦都白費了,功名富貴也成了水中之月、鏡中之花。作為湘勇的統帥、子弟的父兄,你的仁在哪里?眾多朋友,應你之邀,放棄自己的事情來做你的助手,郭筠仙募二十万巨款資助你。他們圖什么?圖的是你平天下巨憝,建蓋世勳名,大家也好攀龍附鳳,青史上留個名字,也不枉變個男儿在世上活過一場。你如今只圖自己省去煩惱,卻不想因此會給多少朋友帶來煩惱。你的義又在哪里呢?這不忠不孝不仁不義八個字,只因你今日一死,便如同銅打鐵鑄,永遠伴隨著你曾滌生的大名……”
  不待宗棠說完,曾國藩霍地從床上爬起,握著他的手說:“古人云‘渙乎若一听圣人辯士之言,涊然汗出,霍然病已’,這不是指今日的我么?國藩一時糊涂,若不是吾兄這番責罵,險些做下貽笑万世的蠢事。眼下兵敗,士气不振,尚望吾兄點撥茅塞。”
  左宗棠想,曾國藩畢竟不是俗子,此番能夠复起,前途大有指望。他微露笑容說:“宗棠深怕仁兄一時气极而懵懂,故不惜危言聳听。滌生兄,我想你一定是見到今夜江邊送陶恩培榮升而更抑郁。其實,這算得什么!像陶恩培那樣的行尸走肉,宗棠從來就沒正眼瞧過。漫說他今日只升個布政使,就是日后入閣拜相,也不過是一個會做官的庸吏罷了。太史公說得好:‘古者富貴而名磨滅不可胜記,唯倜儻非常之人稱焉。’不能在史冊上留下惊天動地、烈烈轟轟的丰功偉績,再高的官位也不值得羡慕。至于世俗的趨炎附勢,只可冷眼觀之,更不必放在心上。孫子云:‘善胜不敗,善敗不亡。’經得起失敗,才會有胜利。失敗不可怕,怕的是敗后一蹶不振,缺乏不屈不撓的气概。昔漢高祖与項羽爭天下,屢戰屢敗,最后垓下一戰,項羽自刎。諸葛亮初輔劉先主,棄新野,走樊城,敗當陽,奔夏口,几無容身之地,最后才鼎足三分。這些都是仁兄熟知的史事,以宗棠之見,今日靖港之敗,安得不是日后大胜的前奏?此刻潰不成軍的湘勇,异日或許就是滅洪楊、克江宁的雄師!”
  慷慨激昂的議論,意气風發的神態,給曾國藩平添百倍勇气。他握著左宗棠剛勁有力的雙手,久久說不出話來。
  左宗棠摸摸口袋,猛然想起一件事,說:“昨日朱縣令來長沙,談起日前見到伯父大人情形。伯父大人臨時提筆寫了兩行字,托朱縣令帶給你。今日幸好放在我身上,你拿去看吧!”
  左宗棠從衣袋中拿出一張折迭得整整齊齊的紙條。曾國藩看時,果然是父親的親筆:“儿此出以殺賊報國,非直為桑梓也。兵事時有利鈍,出湖南境而戰死,是皆死所,若死于湖南,吾不爾哭!”父親的教誨,使曾國藩心酸:今日若真的死了,何以見列祖列宗!他抖抖地重新折好父親的手諭,放進貼身衣袋里,才輕輕地舒了一口气。
  正在這時,康福興奮异常地奔進船艙,問候過左宗棠后,對曾國藩說:“大人,湘潭水陸大胜。十戰十捷,逆賊全軍覆沒,賊首林紹璋只身倉皇逃走。”
  “真的?”曾國藩簡直不敢相信。
  “真的!這是塔副將的親筆信。”
  曾國藩接過塔齊布的來信,兩行熱淚再也不能控制,簌簌流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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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文東西网 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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