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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湘鄉曾府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


  湘鄉縣第一號鄉紳家,正在大辦喪事。
  這人家姓曾,住在縣城以南一百三十里外的荷葉塘都1。
  荷葉塘位于湘鄉、衡陽、衡山三縣交界之地,崇山環抱,交通閉塞,是個偏僻冷落、荒涼貧窮的地方,但矗立在白楊坪的曾氏府第,卻异常宏偉壯觀:一道兩人高的白色粉牆,嚴嚴實實地圍住了府內百十間樓房;大門口懸挂的金邊藍底“進士第”豎匾,門旁兩個高大威武的石獅,都顯示著主人的特殊地位。往日里,曾府進進出出的人總是昂首挺胸,白色粉牆里是一片歡樂的世界,仿佛整個湘鄉縣的幸福和机運都鐘萃于這里。現在,它卻被一片濃重的悲哀籠罩著,到處是一片素白,似乎一場舖天蓋地的大雪過早地降臨。
  大門口用松枝白花扎起了一座牌樓,以往那四個寫著扁宋体黑字——“曾府”的大紅燈籠,一律換成白絹制的素燈,連那兩只石獅頸脖上也套了白布條。門前大禾坪的旗杆上,挂著長長的招魂幡,被晚風吹著,一會儿慢慢飄上,一會儿輕輕落下。禾坪正中搭起一座高大的碑亭,碑亭里供奉著一塊朱紅銷金大字牌,上書“戊戌科進士前禮部右堂曾”。碑亭四周,燃起四座金銀山,一團團濃煙夾著火光,將黃白錫紙的灰燼送到空中,然后再飄落在禾坪各處。
  天色慢慢黑下來,大門口素燈里的蜡燭點燃了。院子里各處也次第亮起燈光。曾府的中心建筑黃金堂燈火通明。黃金堂正中是一間大廳,兩邊對稱排著八間廂房。此時,這間大廳正是一個肅穆的靈堂。正面是一塊連天接地的白色幔帳,黑漆棺材擺在幔帳的后邊,只露出一個頭面。幔帳上部一行正楷:“誥封一品曾母江太夫人千古”。中間一個巨大的“奠”字,“奠”字下是身穿一品命服的老太太遺像。只見她端坐在太師椅上,慈眉善目,面帶微笑。幔帳兩邊懸挂著儿女們的挽聯。上首是“斷杼教儿四十年,是鄉邦秀才,金殿卿貳。”下首是:“扁舟哭母二千里,正鄱陽浪惡,衡岳云愁。”
  左右牆壁上挂滿了祭幛。領頭的是一幅加厚黑色哈拉呢,上面貼著四個大字:“懿德永在”。落款:正四品銜長沙知府梅不疑。接下來是長沙府學教授王靜齋送的奶白色杭紡,上面也有四個大字:“風范長存”。再下面是一長條白色貢緞,也用針別著四個大字:“千古母儀”,左下方書寫一行小字:“世侄湘鄉縣正堂朱孫貽跪挽。”緊接縣令挽幛后面,挂的是湘鄉縣四十三個都的團練總領所送的各色綢緞絨呢。遺像正下方是一張條形黑漆木桌,上面擺著香爐、供果。靈堂里,只見香煙裊裊,不聞一絲聲響。
  過一會儿,一位年邁的僧人領著二十三個和尚魚貫進入靈堂。他們先站成兩排,向老太太的遺像合十鞠躬,然后各自分開,緩步進入幔帳,在黑漆棺材的周圍坐下來。只听見一下沉重的木魚聲響后,二十四個和尚便同時哼了起來。二十四個聲音——清脆的、渾濁的、低沉的、激越的、蒼老的、細嫩的混合在一起,時高時低,時長時短,保持著大体一致。
  誰也听不清他們究竟在哼些什么:既像在背誦經文,又像在唱歌。這時,一大捆一大捆檀香木開始在鐵爐里燃燒。香煙在黃金堂里彌漫著,又被擠出屋外,擴散到坪里,如同春霧似地籠罩四周的一切。整個靈堂變得灰蒙蒙的,只有一些質地較好的淺色綢緞,在附近的燭光照耀下,鬼火般地閃爍著冷幽幽的光。換香火、剪燭頭、焚錢紙、倒茶水的人川流不息,一概渾身縞素,躡手躡腳。靈堂里充滿著凝重而神秘的气氛。
  靈堂東邊一間廂房里,有一個六十二三歲、滿頭白發的老者,面無表情地頹坐在雕花太師椅上,他便是曾府的老太爺,名麟書,號竹亭。曾家祖籍衡州,清初才遷至湘鄉荷葉塘,一直傳到曾麟書的高祖輩,由于族姓漸多略有資產而被正式承認為湘鄉人。麟書的父親玉屏少時強悍放蕩,不喜讀書,三十歲后才走入正路,遂發憤讓儿輩讀書。誰知三個儿子在功名場上都不得意。二子鼎尊剛成年便去世,三子驥云一輩子老童生,長子麟書應童子試十七次,才在四十三歲那年勉強中了個秀才。麟書自知不是讀書的料子,便死了功名心,以教蒙童餬口,并悉心教育儿子們。麟書秉性懦弱,但妻子江氏卻精明強干。江氏比丈夫大五歲,夫妻倆共育有五子四女。家中事無巨細,皆由江氏一手秉斷。江氏把家事料理得有條有理,對丈夫照顧周到,体貼備至。麟書干脆樂得個百事不探,逍遙自在。他曾經自撰一副對聯,長年挂在書房里:“有子孫,有田園,家風半耕半讀,但將箕裘承祖澤;無官守,無言責,世事不聞不問,且把艱巨付儿曹。”現在夫人撒手去了,曾麟書似乎失去了靠山。偌大一個家業,今后由誰來掌管呢?這些天來,他無時無刻不在巴望著大儿子回來。曾府有今日,都是有這個在朝廷做侍郎的大爺的緣故。喪事還要靠他來主持,今后的家事也要靠他來決斷。
  就在曾麟書坐在太師椅上,獨自一人默默思念的時候,一個三十出頭的男子,身著重孝,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這是麟書的次子,名國潢,字澄侯,在族中排行第四,府里通常稱他四爺。
  “爹,夜深了,您老去歇著吧!哥今夜肯定到不了家。”
  “江貴已經回來五天了。”老太爺睜開半閉著的雙眼,眼中布滿血絲,“他說在安徽太湖小池驛見到你哥的。江貴在路上只走了十六天,你哥就是比他慢三四天,這一兩天也要赶回來了。”
  “爹,江貴怎好跟哥比!”說話的是次女國蕙。她雙眼紅腫,面孔清瘦,頭上包著一塊又長又大的白布,正在房中一角清理母親留下來的衣服,“江貴沿途用不著停。哥這樣大的官,沿途一千多里,哪個不巴結?這個請吃飯,那個請題字,依我看,再過半個月,哥能到家就是好事了。”
  麟書搖搖頭說:“你們都不知你哥的為人。這种時候,他哪會有心思赴宴題字,莫不是出了什么意外吧!”麟書無意間說出“意外”二字,不免心頭一惊,涌出一股莫名的恐懼來。
  “哥會遇到什么意外呢?雖說長毛正在打長沙,但沅江、益陽一路還是安宁的呀!江貴不是平安回來了嗎?”國潢沒有体會到父親的心情,反而把“意外”二字認真地思考了一番。
  “你們不知道,江貴對我說過,他這一路上,膽都差點嚇破了。”接話的是個二十七八歲的青年,他是麟書的第四子,名國荃,字沅甫,在族中排行第九,人稱九爺。他也是一身純白,但卻不見有多少戚容。國荃放下手中帳本,說:“江貴說,他從益陽回湘鄉的途中,遇到過兩起裹紅包頭布,拿著明晃晃大刀的長毛,嚇得他兩腿發抖,急忙躲到草堆里,直到長毛走過兩三里后才敢出來。”
  “團勇呢?團勇如何不把那些長毛抓起來?”國潢是荷葉塘都的團總,他對團勇的力量估計很高。
  “四哥,益陽還沒有辦團練哩!”搭腔的是麟書的第三子國華,族中排第六。這位六爺已出撫給叔父為子,他雖然也披麻帶孝,但卻蹺起二郎腿在細細地品茶,与其說是個孝子,不如說是個茶客。他略帶鄙夷地說,“四哥總是團勇團勇的,真正來了長毛,你那几個團勇能起什么作用?省城里提督、總兵帶的那些吃皇糧的正經綠營都打不贏,長毛是好對付的?我看長沙早晚會被長毛占領。”
  曾府少爺們的這几段對話,把挂名為湘鄉縣團練總領的老太爺嚇坏了。他离開太師椅,在房子里踱著方步,默默地禱告:“求老天保祐,保祐我的大儿子早日平安歸來。”老太爺喃喃自語多時,才在大女儿國蘭的攙扶下,心事重重地走進臥室。
  1都,清朝行政區划名,大致相當于現在的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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