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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一個苦甜參半的怪夢


  辦完這件家中大事,曾國藩一陣輕松,回房稍作休憩。他一躺上床,便忽然見到了久別的祖父和父親,心中十分惊訝。
  張眼四處一看,這不到了荷葉塘嗎!那繞山蜿蜒的流水,恰是魂牽夢繞的涓水河;那蒼蒼翠翠的峰岭,正是日思夜想的高嵋山。“啊,生我育我的家鄉,我又回到了你的怀抱!”曾國藩心里有說不出的痛快,呼著喊著,孩子似地奔向涓水河,奔向高嵋山。
  他沿著涓水河畔走,仿佛正是一個提著竹籃子,剛從祠堂告別雁門師回家的小學生,對草叢中惊飛的翠鳥、水邊嚇跑的游魚充滿著興趣。駝背五爹還坐在那株古柳樹下,悠悠閒閒地含著一杆三尺長的煙管。他起身拉繩,那把傳了几代的百年老罾扳起來了,小魚小蝦在网中活蹦亂跳。看著放學的孩童貪婪地站在一旁,駝背五爹選了一條小小的紅鯽魚遞過來。小學生如獲至寶,雙手捧著,撒開腿向家中跑去。背后五爹高喊:“伢子,你的竹籃子不要了?”
  跑著跑著,紅鯽魚不見了,小學生上了高嵋山,一剎那間就變成了十六七歲的少年,手里握一把柴刀,沿著山間小路走進一片竹林。多好看的竹枝啊,清幽勁節,他真不忍心舉刀。但無法,他要砍下竹子,用它來編織籃子,然后拿到蔣市街上去賣,換回几個買紙筆的零錢,讀書郎的家境并不寬裕呀!他不以此為苦。林中小道送給他生趣盎然的情致,一只只從自己手里成形的青皮白心的竹籃子,又給他帶來成功的喜悅……
  忽然,山腳下響起震耳欲聾的鞭炮聲,他快步跑下去。
  “匡匡堂堂”的鑼聲里,走出一個帽子左邊插著紅花的差役,在家門口高喊:“恭喜恭喜,貴府公子高中第三十六名舉人!”
  祖父、父親笑盈盈地走出來,接過喜報,屋門口圍滿了四鄉八村前來看熱鬧的老老少少。一會儿,圍得水泄不通的人群讓開了一條路,一乘大紅花轎抬進門來,老岳父歐陽凝祉先生笑吟吟地騎馬跟在轎后,夫人來了!曾國藩雙喜臨門,樂得眉開眼笑,情不自已。夜深了,鬧洞房的親友都走了,夫人頭罩紅綢,羞澀地坐在床沿上。新郎倌舉著龍鳳紅燭,心怀惴惴地走過來,他不知新娘子長得如何。遲疑了很久,終于輕輕地揭開紅綢。新郎倌惊呆了:燭光下,新娘子粉面桃腮,含情脈脈。一种從未有過的幸福感涌上心頭,他醉醺醺、眼迷迷地把新娘子抱了起來。慢慢地他睜開眼睛,抱在怀里的夫人已眇一目,額頭上盡是皺紋,頭發斑白,他掃興地松開手,猛然間從鏡子里看到一個衰朽老頭。那正是他自己!
  他沮喪地走出屋門。外面車水馬龍,人聲鼎沸。“這不到了長沙城嗎?”當他看到熟悉的火宮殿時,心里說道。火宮殿里里外外亂糟糟的,他正要轉身走開,一個肩膀上搭著抹布的伙計滿面堆笑地說:“要尋清靜的地方嗎?樓上雅座請。”曾國藩停步,見這伙計十分面熟,這不是岳陽樓上那個很會說話的店小二嗎?他怎么到這里來了!再定睛一看又不是。啊!
  對了,他是稽茄山下小飯舖里那個忠厚的老板。老板撩起圍裙,一邊擦手一邊說:“你老放心,再也不會看到長毛了,長毛已叫你老消滅了。雅座里沒有外人,都是你老久別的朋友。”
  曾國藩覺得奇怪,上得樓來,掀開帘子看時,唬得心跳不已。雅座里的八仙桌旁坐著三個人,正在開怀暢飲,高談闊論。上首坐的江忠源,右邊坐的胡林翼,左邊坐的羅澤南。
  他忙進去,作揖打招呼:“多時不見了,原來你們都在這里!”
  怪哉,三人都沒有發現他,繼續談著他們的話。他很喪气,便訕訕地靠著下手坐著,借此休息下。只听得江忠源爽朗地笑道:“現在好了,天下安靜了,正是當年康節先生所說的:‘人樂太平無事日,鶯花無限日高眠。’我輩可以痛痛快快地飲酒賦詩了。”
  “是呀。想當初我們創建湘勇,是何等的艱難困苦,那年就在這個火宮殿里鬧出了人命案,逼得湘勇無法在長沙安身,不得不躲到衡州去。”羅澤南插話。
  “難得滌生忍辱負重,終于在衡州練就了水陸大軍,奠定了日后湘軍胜利的根本。”胡林翼感歎道。
  曾國藩在一旁听了略覺寬慰,心里想:“幸好他們沒有看見我,且多坐一會,听他們是如何議論的。”
  “要說滌生忍辱負重,真我輩不及,鎮筸兵的欺侮、湖南官場的勢力不消說了,后來在江西,新老巡撫都跟他過不去,不給糧餉都罷了,還要說他運了大批金銀回荷葉塘,說他打仗無能,聚斂有方,你看气人不气人!”羅澤南取下眼鏡,用手絹擦著眼睛,不知是眼睛昏花了,還是因過于激動而流了淚水。對親家的這個舉動,曾國藩很是感激。
  “這都可以理解,其原因一是愚蠢,二是妒嫉,最讓人心里過不去的是,打發德音杭布來軍營窺探,調多隆阿跟隨左右。滌生是滿腔熱血,一片忠心,朝廷卻如此猜忌,豈不讓人心寒!”胡林翼用手來回重重地摸著桌面,似乎在發泄胸中郁忿,一向蜡黃的兩頰上泛起紅潮。
  曾國藩呆呆地望著他們。感慨万千。
  “算了,都不去說它了,好在滌生兄壯志已成大業,如今功成名就,我大清朝自三藩以后,還沒有哪個漢人有滌生兄的榮耀,我們也都仰仗他的忍辱負重而名登凌煙閣。”這是江忠源的宏亮豪放的嗓音,說罷滿飲了一口酒。
  “長毛、捻子都好對付,難辦的是洋人。我總擔心滌生會栽在洋人手里,毀了半世英名。”胡林翼沒有喝酒,情緒忽然低落下來。曾國藩偷眼看時,兩頰上的紅潮不見了,正是安慶南門碼頭上嘔血昏迷時的樣子:干瘦灰白,兩眼微閉。
  “洋人怕什么,又不是三頭六臂,若撞在我手里,定叫他有來無回。”江忠源怒道,仍是當年戰蓑衣渡、守長沙城的气慨。
  三人正說得起勁,忽然帘子又被掀開,昂首進來一長須老儒。此人衣衫破舊,精神矍鑠。一進來,便用手杖指著八仙桌邊的人說:“你們在這里喝得痛快,怎么不叫我?”三人忙起身,陪著笑臉說:“不知吳舉人駕到,有失遠迎。”
  曾國藩定睛一看,方知來的是岳州怪才吳南屏,二十多年不見了,不料在此相遇。正要起身打招呼,又想,他們看不見我,我也不惊動他們了,且一旁坐听算了。
  吳南屏一屁股坐下來,喝了几口酒后,便舊習不改,牢騷滿腹,怪話連篇:“我在外面听得多時了,你們都是湘軍大頭目,稱贊湘軍的功勞,說長毛是你們湘軍滅的,大清是你們湘軍保的,真正是老王賣瓜,自賣自夸!其實,長毛是自生自滅。倘若沒有內訌,這天下洪楊坐定多年了。”
  真是一語惊四座,大家都洗耳恭听。曾國藩心想:“說他是怪才,恰如其分。”
  “我還勸你們且慢表保大清的功勞。叫我看,湘軍不但不是功臣,它正是挖大清江山基腳的罪魁!”
  江、胡、羅都瞪大眼睛望著他。曾國藩更是惶惶不安。
  “你們想想看,大清二百年來,兵都是朝廷掌握的,錢糧皆歸之于戶部,藩臬听命于中樞。這些年來,因軍功而升至督撫的多達二十余人,至今還占据十八省的近半數。他們仗著功勞,不把朝廷放在眼里,兵員成了家丁,錢糧變為私產,藩臬唯听命辦事,不敢稍有异議。后起的淮軍將領的驕橫更為過之,簡直達到了為所欲為的地步。今日形勢,外重而內輕,督撫之權大于朝廷,只怕唐末藩鎮割据的局面不久就會重演了。曾滌生說,二十年來与長毛、捻賊之戰,其力費十之二三,与舊時文法之戰,其力費十之七八。好吧,你們看看,這就是他与祖宗成法開戰取胜后的功勞!大清亡在湘淮軍之手。總有這几十年間便可證實。”
  曾國藩听到這里,嚇得渾身冷汗淋漓,心里狠狠地罵道:“這個吳南屏,我把你列作桐城文派在湖南的傳人,沒有事先征求你的意見固然不妥,但你也不能這樣挾嫌報复我呀!”
  “吳夫子,你說得好!”帘外傳進一句异常宏亮的話,把大家的注意力都吸引過去了。帘子掀開,走進一個四十余歲的學者。但見他气宇爽闊,風度倜儻,眾人看時,進來的原來是風流才子王闓運。他不待招呼,徑坐在八仙桌上首江忠源的旁邊。一落坐,就旁若無人地夸夸其談:“吳夫子的見解我完全贊同,世人非但為湘軍惋惜,也為滌翁惋惜。滌翁之才,原在經學文章上,他若一心致力于此,可為今日之鄭康成、韓退之。但他功名心太重,清清閒閒的翰苑學士當不久,便去當禮部堂官,做學問的時間已是不夠了,后又建湘軍戰長毛,更無暇著書立說。長處沒有得到充分發揮,短處卻拼死力去硬干,結果徒給史冊留一遺憾。”
  “壬秋,你太刻薄了!”胡林翼大為不滿地打斷他的話。
  “我這話看似刻薄,其實不刻薄。我當面都對滌翁說過。”
  王闓運仍然不知忌諱地大放厥詞。“滌翁百年后,頌他夸他的人自然千千万万,我王闓運偏要唱唱反調。我也擬好了一副挽聯,將來憑吊時要親手交給紀澤。”
  “念給我們听听!”吳南屏催道。兩個怪才雖然平時互相瞧不起,在這點上卻又聲气相投。
  王闓運飲了一口酒,抑揚頓挫地念道:“平生以霍子孟張叔大自期,异代不同功,勘定僅傳方面略;經學在紀河間阮儀征之上,致身何太早,龍蛇遺憾禮堂書。”
  “雄深超卓,評价的當!”吳南屏拈須稱贊,“壬秋,你可是冷眼旁觀,所見深刻,不過,我料定曾紀澤不會收下。”
  “他當然不會收。這副挽聯只能記在我的湘綺樓日記中,傳諸子孫后世。”
  曾國藩心中不懌。奇怪的是,江忠源、胡林翼、羅澤南都未表示异議。他憤然退出雅座,走出火宮殿,瞬時便回到荷葉塘。怪事!涓水河怎么干涸了?往昔清亮的河水都到哪里去了?他又去尋找高嵋山的竹林,不覺嚇懵了!猶如遭受一場大劫般,高嵋山黛青色的美景蕩然無存,漫山遍野都是光禿禿的樹干,枯黃的敗葉在樹干間飄搖,然后無聲無息地撒在山坡上、溝澗里,亂糟糟地,昏慘慘地,令人悲哀而愁腸千結。“唉呀,荷葉塘,你怎么變成這個樣子了!”曾國藩終于忍不住高喊起來,突然听見自鳴鐘響了。原來竟是大夢一場!他側身看了看鐘,時針和分針恰好并在一起:剛交子正。
  這是個好生稀奇的怪夢!曾國藩心想。他生平所做之夢极多,尤其是咸丰七、八兩年家居時,心境蒼涼,百憂交集,几乎一合眼便是夢,而且又是一色的惡夢。但像今夜這樣有頭有尾、從小到老、先甜后苦、先美后丑的夢,卻從來沒有做過。他冷靜地想想,也不奇怪。美好的荷葉塘,只是他散館進京前腦中的印象,它与純真的与世無爭的年華緊密相聯。
  后來就不行了。到了守父喪的年代,高嵋山、涓水河再也不能引起他如醉如痴的迷戀。對湘軍,對他個人的微辭,他已從京師和家鄉那些宦海不得意,或隱居不仕的朋友書信、交談里看到听到多次。前几天,歐陽兆熊將吳南屏的一封信給他看,夢中吳舉人所言的正是信里的話。去年從天津南下,在清江浦偶遇王闓運。這個平生信奉帝王之術的俊才,對曾國藩總不重用他,不免有些怨恨,他現在已著作等身,以一學術大師而飲譽海內。他送給曾國藩近年所著的五本書:《周易燕說》、《禹貢箋》、《穀梁申義》、《庄子七篇注》、《湘綺樓文》。就在送書的時候,王闓運不無自得地說,曾國藩本是著述之才,惜不得閒暇,又說他最近戲擬了一副聯語,但不敢相送。曾國藩催他念,誰知竟變成了夢中的挽聯……
  今夜,這些雜七雜八的東西都翻出來了,胡亂地拼湊了這個苦甜參半的夢。至于高嵋山的落葉,曾國藩倒認為正是自身現在的真實寫照:精疲神散,欲自振而不能,好比深秋季節,敗葉滿山,全無收拾。“哎!”他重重地歎了一口气,想起李鴻章已從直隸赶來江宁,上午就要來衙門拜謁,他強迫自己閉目息念,期望能再睡上個把時辰,養養精神。他有許多話要對這個闊門生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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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文東西网 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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