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四 曾國藩審張文祥,用的是另一种方法


  前來拜訪的張大人乃漕運總督張之万。他是馬新貽的同年、道光丁未科的狀元公,是個天下讀書郎人人羡慕個個稱道的人物。他的弟弟張之洞十五歲中解元、二十六歲殿試又得了個探花。這下可把朝野轟動了。一時間,南皮張氏兄弟成了新聞人物,官場士林莫不津津樂道。張之万本坐鎮在清江浦督辦漕運,馬新貽被刺后才來到江宁。
  張之万書讀得好,學問优長,但膽子小,辦事不夠干練。
  其弟張之洞有其長而無其短,故后來所成就的事業也比乃兄大。接奉上諭后,張之万深知這不是件好差事,論他本人的意愿是決不想插手,但圣命難違,只得硬著頭皮上任,在路上便作好了打算:暫時應付一下,等鄭敦謹和曾國藩來后,由他們去處理。一應付,他就發覺這個案子果然難辦。那一天,他和魁玉提審張文祥。問張基本情況時,他答得很爽快。當問到有沒有人指使的時候,他笑了一下,說:“養兵千日,用在一時,要殺要剮由你們的便,你們也不必再問了,我也不會回答。”再問,便緊閉嘴唇不作聲,任動刑拷打亦不說。這明擺著是有人在背后指使,但打死不說,也拿他無法。張之万無計可施,魁玉也想不出好辦法。后听說曾國藩要來接任江督,便都懶得再審了,且听大學士的主意。
  “張大人,刺客的确說過養兵千日,用在一時的話?”曾國藩認為這是一句關鍵性的話。
  “老中堂,張文祥的的确确這樣說過。”張之万聰慧的眉眼中流露出疑慮的神色。
  “外間傳說,在審訊張犯時,他說過,馬穀山与新疆回部有聯系,你听說過嗎?”曾國藩想起吳汝綸說的傳聞。
  “我沒听說過。”張之万斷然否定。“現在江宁城里謠琢紛紛,回民多姓馬,有人就附會馬穀山是回人,信天方教,進而說他通回部。這純是瞎扯,是對馬穀山的誣蔑。”
  “到底是同年,在大是大非上對馬新貽的維護毫不含糊。”
  曾國藩想。他以懇切的態度對張之万說,“張大人,這件案子你已審過多次了,如何定案,你拿個主意吧!”
  “不,不,主意要由老中堂拿!”張之万急了,他以為曾國藩是要將他推出來。“我和魁將軍雖然審過張文祥,但他要害之處始終沒有透露過一句,不能定案。”
  “我看這張文祥多半是個無賴,馬穀山要整頓社會秩序,無意間在哪里傷害了他,他便起了殺人之心。張大人,你說是不是?”曾國藩望著張之万。他沒有和張之万共過事,對這個漕運總督充滿了欽佩之情。年輕時曾國藩也曾日思夜想中個狀元,一舉轟動海內,誰知殿試列入三甲,雖說后來得力于勞崇光進了翰林院,但終生對同進士出身都感到遺憾,因而對于狀元,他從心里尊敬。他的這种心理,与左宗棠截然相反。官場上廣為流傳一個故事。
  左宗棠初為閩浙總督,巡視海疆,來到溫州府。溫州城內大小官員一個個具名刺等候接見。按通例,當由大到小。左宗棠先拿來溫處台道道員名刺一看,見上面寫著“道光乙巳科進士前翰林院侍讀”字樣,眉頭一皺,將名刺擲于一邊,再拿起溫州府知府名刺,見上面寫著“咸丰壬子科進士”字樣,他不作聲,又把名刺放到一邊。第三次拿起的是永嘉縣令的名刺,又是一個進士,他連名字都不看,又換了一張,這下臉上露出了笑容。這張名刺是永嘉縣丞黃惟清的,他的履歷上寫著舉人出身,左宗棠放著道員、知府、縣令不見,卻先召見縣丞黃惟清。黃惟清進來時,一向傲慢的左宗棠顯得很客气。問他官員中是進士出身的好,還是舉人出身的好。黃惟清答,舉人比進士好。左問何故。黃說:“大凡人在作秀才時,整個心思都在經營八股試帖上,此外無暇顧及。待到中進士,則即刻授官,成天忙于應酬簿書之中,亦無心鑽研學問。最好是鄉榜告捷,胸襟始展,志气甫宏,經世文章、政治沿革都有充分的時間潛心研究,到時出仕及膺任顯要,可從容施展胸中抱負,极少尸位素餐之徒。”
  左宗棠听后拍案叫絕,連聲稱贊:“好,這真是一篇好議論,我今天有幸听到,足下在晚近中真不愧為佼佼者。”送黃惟清出去后,又對左右說:“此間好官,僅一黃縣丞。可惜,這樣有見識人竟屈抑下僚。”
  這番話傳出去后,令兩浙官場啞然失笑。
  這時張之万听曾國藩這么一說,正与他的思想相合。他為人較厚道,篤信“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圣教,這樁案子,他自己不想多插手,也就不慫恿別人深究。“老中堂分析得有道理。馬穀山為官多年,豈無仇人?有時結怨于人,自己還不知道。世間群氓中心腸歹毒者大有人在,他拼卻自己一死,什么事干不出來?我想老中堂審几次后若實在不能突破,以后就這樣上報朝廷,也說得過去。”
  “真是個膽小的篤誠君子。”當張之万起身告辭的時候,曾國藩目送他的背影,無聲地說。
  曾國藩不是張之万,哪怕今后再以含渾的語言上奏朝廷,而他自己對此事的了解,卻要做到一清如水。估計鄭敦謹就要抵達江宁了,他決定在鄭到來之前單獨提審張文祥,把事情弄清楚。對于一個早已將生死置于度外的刺客,嚴刑拷打算得了什么!曾國藩暗自譏笑魁玉、張之万的缺乏見識,他要以另外一种方式來處理。
  第二天,張文祥由江宁府監獄轉移到鹽巡道衙門。鹽巡道衙門無監獄,臨時以一間小空房代替。下午,曾國藩叫身邊的万巡捕帶路,他要親自去見見張文祥。万巡捕說:“一個死囚,何勞大人親去牢房見他,叫個人押來就是了。”
  “你不懂,此人非比一般死囚。”
  万巡捕在前面帶路,穿過兩棟正房后,現出一個豪華精致的后花園。花園中有一座太湖石堆成的高大假山,山邊筑有樓閣亭台,環繞著清苔流泉,四周是古柏蒼松,花圃草坪。
  時已深秋,野外早已草木凋零,此處卻奼紫嫣紅,春色仍濃。
  那一條九曲蜿蜒的小河中,畫舫輕浮,游魚戲水。曾國藩路過此地,竟如同到了蓬萊仙境。他感到奇怪,走近花園細細一看,原來那紅花綠草全是彩絹所扎。他不禁歎道:“人家都說鹽官是小天子,此話果真不假。這不是一個小御花園嗎?自己住進來半個月了,也沒有發現,慚愧!”花園的左角有一排低矮的房子,張文祥就關在這里。
  “張文祥,你轉過身來!”万巡捕凶惡地對著面壁呆坐的刺客吼道。
  張文祥轉過身子,抬眼看了看曾國藩,眼中微露出一絲惊訝的神色,很快又低下了頭。曾國藩看清楚了。這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漢子,寬臉大眼,濃眉密須,兩唇緊閉,面皮削瘦硬繃,有一股慓悍頑梗之气充溢于五官之間。手和腳都套上沉重的鐵鐐。似乎是身上痒,他抬起雙手來,兩肩緊縮了几下,立時發出一陣鐵鐐相碰的撞擊聲來。牢房陰暗潮濕,一角雜亂地舖了一層干稻草,上面蜷縮著一條薄薄的黑土布被。
  “万巡捕!”曾國藩喊道。
  “卑職在。大人有何吩咐?”万巡捕走過來,彎腰聆听。
  “你給張文祥換一間好房子,擺一張床,舖上棉絮。叫一個剃頭匠來,給他剃頭刮須,讓他洗個澡,拿兩身干淨衣服給他換,再招呼廚房,飯要給他吃飽。”
  万巡捕惊奇地望著總督。
  “還有一件事。”曾國藩不理睬万巡捕的神態。“從明天起,去掉他的鐐烤。”
  “大人?”万巡捕的眼睛睜得更大了。
  此刻,張文祥也瞪起雙眼看著曾國藩,滿腹惊疑。
  “你去辦吧!”說罷走了。
  三天后,万巡捕遵命將張文祥帶到后花園。曾國藩端坐在虎皮太師椅上,兩邊站著兩個腰插洋短槍的戈什哈。比起三天前來,刺客的容貌大為改觀,精神旺盛,气概粗豪。他站在曾國藩面前,頭微微下偏,不作聲。
  “張文祥。”曾國藩以慣常緩慢穩重的語調問,“本督听說你可以一刀戳穿五張牛皮,有這事嗎?”
  張文祥點點頭。
  “把牛皮靶抬過來。”
  兩個戈什哈從太湖石假山后抬出一個靶子來,那上面蒙著五張黑黃色的水牛皮。
  “把刀給他。”曾國藩命令万巡捕。
  万巡捕從靴子里抽出一把短刀來,遞給張文祥。張文祥接過刀,冷笑道:“把刀給我,你不怕我刺死你?”
  “冤有頭,債有主,想必你不會無緣無故地刺殺我。當著我的面,你試一刀吧!”
  張文祥輕輕地點下頭,似對這句話滿意。他右手握刀把,左手在刀尖上触摸几下,轉過身去,面對著牛皮靶子。然后雙手張開,与肩膀形成一直線,斂容吸气,再吐气,如此三次。突然,他猛地大叫一聲,雙手在眼前掄了几個圓圈,雙眼緊閉,縱身一跳,落地后,一陣颶風似地向前沖去。只見握刀的右手用力向靶子一戳,刀尖從背面露出兩寸來,五張牛皮一齊破了!
  “好!”兩個戈什哈失聲喊道。
  張文祥松開手,讓刀留在靶子上,然后走到曾國藩面前,若無其事地垂手站立。曾國藩以手撫須,面無表情地看著張文祥,心里暗暗稱贊。
  “万巡捕,你去通知廚房,從今天晚餐起,每餐給張文祥加一斤豬肉,半斤白酒!”
  張文祥一听大喜,忙彎腰說:“多謝了!”
  又過了三天,被帶到曾國藩會客間的張文祥,已紅光滿面,器宇昂揚了。曾國藩著黑布便長袍,套上那件穿了二十多年的石青哈拉呢馬褂,安詳和藹,面帶微笑,那神情,完全不像審訊謀刺總督的欽命要犯,而是与一個多年老友相會。
  “你坐下吧!”他指了指對面的一條長板凳,對張文祥說。
  又對万巡捕揮了揮手,“你出去,我不喊,你莫進來。”
  待万巡捕出去并關上門后,曾國藩和气地說:“張文祥,你是一個犯了死罪的人,本該受盡折磨后再服大刑。本督看你行刺后并不逃走,亦不辯解,一人做事一人當,知你是個光明義烈漢子。你年富力強,又有本事,哪里不可以混碗飯吃,本督想你若無深仇大恨,必不會走此殺人毀己的絕路。以前魁將軍、張漕台、梅藩台多次審訊你,你都閉口不談,本督對你這种態度不能理解。大清朝開國兩百多年來,光天化日之下謀刺總督,你是第一人,十年二十年,百年二百年,后人都會記得這樁案子。你此舉或是為自己,或是為朋友,既然人都敢殺,還有什么話不敢說呢?何必留下一團疑云,讓后人去胡猜亂想呢?其后果,很有可能讓你永遠背一個惡名。”
  這番話,居然出自一個審訊他的人之口,令張文祥既意外又感動,他沉默良久。几次看曾國藩,見其眼光都是和善的,臉上都帶著笑容,像是在耐心等待,并不催他。說不說呢?張文祥的心里兩种念頭在激烈地爭斗。最后,他咬了咬牙說:“你幫我辦成一樁事,我就和盤托出,都告訴你。”
  “什么事,你說吧!”曾國藩的語气仍然和緩。
  “你幫我殺一個人。”
  “殺誰?”曾國藩微覺吃惊。
  “他叫申名標。”
  “申名標!”曾國藩差點惊叫起來。這個他痛恨已极、追捕多年未得的人,怎么又會成為這個刺客的仇人?真是匪夷所思。
  “申名標在哪里?”
  “他現在浙江省臨安縣東天目山法華寺當住持,法名悟非。”
  “行!”曾國藩立即答應。他早就想殺申名標了,只是一直不知他的去向,現在正好來個順水推舟,一舉兩得。
  “我要驗看首級。”
  “可以”。
  十天后,當申名標血淋淋的頭顱出現在張文祥面前時,他臉上露出暢意的表情,不待曾國藩催促,便把刺殺馬新貽的前因后果原原本本地招供出來了。
  ------------------
  中文東西网 整理
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