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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兩張告示,三四万兩銀子就進了海州運判的腰包


  這兩個月來,曾國藩集中精力鑽研鹽政,把陶澍當年在江南實行鹽政改革的文書檔案都查看了一遍。還為此事專門寫了一封長信給左宗棠,請他談談文毅公本人對鹽務新政的評价,也請左宗棠自己發表意見。左宗棠沒有回信。
  當時朝廷最大的稅收便是鹽課。食鹽按其產地分為淮鹽、長蘆鹽、山東鹽、河東鹽、浙鹽、閩鹽、粵鹽、川鹽、滇鹽。
  其中以淮鹽銷路最大,包括江蘇、安徽、江西、湖北、湖南、河南(部分)六省。故鹽課的大宗是淮課,朝廷對淮鹽的收入极為重視。嘉道年間,江南疲憊,虧空嚴重。淮鹽每年應行綱鹽一百六十余万引,上繳稅銀五百万兩,實則行銷不足一百万引,上繳鹽課二百万兩。道光十年,陶澍任兩江總督,在整頓河工、漕務、吏治的同時,又得曠代逸才魏源、包世臣等人的襄助,以橫掃一切的魄力,扭轉鹽務的弊端。陶澍首先請准將兩淮鹽務改歸兩江總督兼管,以統一事權,然后從成本、手續、運輸、銷售、人事几個方面加以改進,又在淮北改行票法。即在淮北交通不便、大鹽引商不肯前往販運的地方,允許資本較小的商人赴分司納課,出給官票,憑票買鹽販賣。陶澍鹽政改革很快收到實效,方便了民眾,又為國家增加了收入。但它打擊了鹽官和鹽商,引起他們的怨恨。
  當時,揚州的牌葉因而新增兩張。一張畫一株桃樹,喻陶澍。
  得到這張牌的,雖全胜亦全負。故人凡拈此牌,無不痛詬。另一張畫一美女,喻陶澍之女。誰得到這張牌,雖全負亦全胜。
  故人拈此牌輒喜,并加以戲謔。待到陶澍一死,鹽務新政便衰落下來。太平軍占領兩江之后,陶澍的改革便蕩然無存了。
  陶澍死的那年,曾國藩正散館進京,剛入仕途的年輕翰林從那時起,就對這個同鄉前輩欽佩不已,引為榜樣。“第一步,先把陶澍當年的鹽政舊制恢复過來!”曾國藩作出了這個決定。就在同時,曾國藩抽出一批得力的幕僚,包括彭壽頤、黎庶昌、吳汝綸、張裕釗、薛福成在內,分派到蘇北、淮北、江西、湖廣一帶去調查淮鹽行銷的現況。他沒有忘記那年對黃廷瓚的許諾,特邀黃廷瓚來江宁佐幕,并由黃負責這次整頓鹽政的具体事務。
  這些天,黃廷瓚召集從各處調查回來的幕僚們開會,匯報情況,商量治理措施,并將詳情向曾國藩作了稟報。
  兩江鹽務弊病极多,甚至可以說是一片黑暗。歸納起來,主要在五個方面:
  一為欠課嚴重。十年來,淮課每年三成只收到一成,朝廷損失大批收入,兩江總督衙門也損失一項大的收入。
  二是走私猖獗。走私的手段有夾帶、跑風、整輪、淹補、放生、過籠蒸糕等等,五花八門,挖空心思。
  三為鹽吏腐敗。上自揚州的鹽運使,中到泰州、海州、通州的運判,下至各檢查關卡的吏員們,無不貪污中飽,敲榨勒索,聚斂的財富多達二三百万兩銀子,少的也有數万兩。兩淮鹽運使司所在地揚州的樓閣園林,大半為發了財的鹽商所建。其中康山草堂最為豪華,為一個外號叫張大麻子的人建造。此人原為一寒士,五十歲外始補通州運判,十年間便擁資百余万,在瘦西湖旁買下五十畝地建了這個草堂。草堂主樓高三層,可俯瞰長江,有專門花園賞梅、賞荷、賞桂、賞菊,仿照大內气派演劇宴客。更為淫靡的是,堂內建有套房三十間,回環曲折,外人不辨其路,房內金玉錦繡堆滿其間。每套房間里住一個美姬,臥床下有通道相連,張大麻子常常夜間宿一房,早起又在另一個房間里。揚州有個學子仿照劉禹錫的《陋室銘》,寫了一篇《陋吏銘》,辛辣地諷刺這些鹽官:“官不在高,有場則名。才不在深,有鹽則靈。斯雖陋吏,唯利是馨。絲圓堆案白,色減入枰青。談笑有場商,往來皆灶丁。無須調鶴琴,不离經。無刑錢之聒耳,有酒色之勞形。或借遠公廬,或醉竹西亭。孔子云:‘何陋之有?’”當黃廷瓚念出這篇《陋吏銘》時,滿座幕僚都笑了,唯獨曾國藩不笑,他的心在為兩江吏治的腐敗而震栗,榛色眸子里迅速聚起兩道凶光。
  四為鹽价高昂。鹽商在沿海鹽場買鹽,每斤不過十余文,在漢口鎮上岸時,每斤就要賣百來文,在淮北、鄂西、湘西等偏僻地帶,淮鹽售价竟高達每斤一百五十文。許多窮苦百姓買不起鹽,不得不吃淡食,十天半月不沾鹽味是常事。百姓怨聲載道。
  五為鄰私侵奪。正因為偏僻之地淮鹽售价高,鄰鹽便以路近价廉乘虛而入,侵占了淮鹽的銷地,影響了淮鹽的銷售。如長蘆鹽侵奪淮北,川鹽侵奪鄂西、湘西,粵鹽侵奪湘南。
  面臨著兩江鹽務如此嚴峻的現況,曾國藩苦苦地思索著治理的辦法。白天与幕僚們反复商討,夜晚又一個人在書房里獨自考慮。曾國藩認為,造成鹽務這樣混亂的原因很多,最主要的原因出在吏治不嚴上。不管是恢复陶澍的改革,還是進一步的整頓鹽務,首先都要整飭吏治。而整飭吏治既必須打擊那些民憤极大的貪官污吏,又要制定新的鹽務章程。現在官場中清正有為的人太少,貪劣昏庸者到處皆是。曾國藩想起了上個月處理的一樁小事。
  一天,江宁藩司送來一份稟報。報告說二月十四日上元縣糧船三艘在距江宁江面三十里處遇大風傾翻,九万斤糧食全部沉入江底,請免予追究押運人某某的責任。上元縣令說稟報屬實,江宁藩司也照此批复:“此事屬實,同意免予追究。”
  曾國藩想,風掀翻糧船,這場風就一定很大,在他的記憶中,二月中旬沒有刮過這樣的風。查當天日記,果然無風雨記載。
  曾國藩斷定此中有詐,把上元縣和江宁藩司找來訓斥一頓,令他們仔細查訪。后來查實,九万斤糧食根本沒有沉江,全部私分了,縣丞分得一万斤。縣令糊涂,听信了縣丞的話,藩司也不調查,就徑直批了。曾國藩記得,道光三十年他曾上疏,指出官場的現狀是京官退縮、瑣屑,外官敷衍、顢頇,想不到時隔十五年,吏治更坏了,外官除敷衍、顢頇外,還要加四個字:貪劣、卑污。
  曾國藩將章程的制定委托給黃廷瓚去辦,叮囑他多多吸取陶澍當年行之有效的經驗。至于懲治貪官一事,他要親自主持。將幕僚們稟報的典型例子作了排比后,他決定先把海州運判裕祺抓起來。
  裕祺是個蒙古人,捐納出身,在海州分司作了八年的運判。此人完全置國法于不顧,凡能謀財之路,他一條都不放過,僅僅八年,便在海州鹽務中撈取了六七十万兩銀子。裕祺有一絕招,為其他鹽官所不及。每年開春時,他便借引商之口,以滯銷為由,壓低食鹽收購价,弄得池商惶惶不安,只得大家一起湊集三四万兩銀子給他,千求万求,他才再出一張告示,借池商之口,以怜恤灶丁為由,將鹽价恢复過來。就這樣前后兩張告示,几万兩銀子便入了他的腰包。引商、池商無不對他恨之入骨。他是科爾沁左翼后旗人,与僧格林沁有點瓜葛關系,便自稱僧王是他的表哥。僧王是當今皇上的表叔,既是他的表哥,那他豈不也是皇上的表叔?商人們雖不清楚他的底細,見他說得有根有葉,哪個不怕他三分!便都乖乖地听任他的盤剝。
  今年他故技重演。池商們早已作好准備,湊了三万兩銀子給他,他不收,無奈又加一万,他仍不收。原來,裕祺看中了一個池商以八千兩銀子從南洋帶回來的一串真琪楠朝珠。這挂朝珠以碧犀翡翠為配件,膩軟如泥,潤不留手,香聞半里之外。裕祺的仆人將這個消息透露后,池商們只好又湊集八千兩銀子買下這串朝珠送給他。他這才貼出第二張告示:鹽价照舊。
  曾國藩想,裕祺貪婪如虎,就是殺頭亦不過分,先懲辦他不會錯;大不了他真的是僧格林沁的什么親戚,抬出僧王來作威脅。曾國藩早就与僧格林沁結下了無名積怨,還正好可借此敲一敲這個自以為不可一世的親王哩!
  曾國藩先派薛福成悄悄地到海州去,將情況查實,要他聯絡几個池商,以他們的名義寫一份狀子告上來。海州池商們听說曾大人要整裕祺,個個踊躍,將裕祺的罪行統統揭了出來。年少气盛的薛福成對這個貪官恨不得食肉寢皮,他把平生做文章的本事都拿出來,花了三天三夜,扎扎實實地寫了一份狀子。曾國藩看了這份狀子后,立即派巡捕拿了令牌前去海州,將裕祺拘捕歸案。又派彭壽頤暫署海州運判,清查海州分司歷年帳目,把裕祺貪污數目查清后再抄家。
  當彭壽頤和督署巡捕來到海州,宣布兩江總督的命令,鎖拿裕祺,查封裕公館時,海州鹽場無論引商、池商、灶丁以及附近百姓無不拍手稱快。這件事很快傳遍兩江三省,官場為之一震。
  裕祺事先毫無准備,臨上路時,把弟弟裕祥叫到一邊,暗中吩咐:不惜耗費巨資,也要設法打贏這場官司,万不得已的時候,將他平日所記的另一本帳拿出來,進京找僧王府,請僧王出面,与曾國藩見個高低。
  裕祺押到江宁后,曾國藩親自審訊了一次。裕祺不承認他有受賄貪污的事,至于壓价复价,原是為了打擊池商的囂張气焰,逼他們出血,而這筆款子全部用在浚通運河、修繕鹽場上去了,他并沒有貪污。曾國藩不与他爭辯,將他暫且拘押起來,等彭壽頤清查后的結果再說。
  与此同時,裕祺的弟弟裕祥也在緊張地活動。裕祥首先打點了一包珍寶,來到揚州找都轉鹽運使司運使忠廉,求他在曾國藩面前說情。
  忠廉是裕祺的頂頭上司,兩人關系非比一般。忠廉是滿人,平生最好的是吃。來揚州后,看中了春末夏初揚子江的鮮鰣魚,常以市場上買的不夠鮮美為憾。裕祺于是在江上雇了几個打魚的老手,專門划著小船在焦山附近急流中張网,船上架一座小火爐,爐上置一只銀鍋。网上鰣魚后,就在船上剖殺,然后置于銀鍋內用溫火炖,同時猛划雙槳,直奔揚州城。銀鍋到達都轉衙門時,魚也恰好熟了,香气四溢。裕祺這個馬屁正好拍到點子上,忠廉十分欣賞,雖知裕祺為官貪墨,民怨甚大,也不理不睬,任其所為。
  當時,忠廉接到裕祥送的禮物,打量著如何為他說情。忠廉心里清楚,裕祺雖貪婪聚斂,但還不是第一號的。兩淮鹽場共有二十三場,屬于淮南者,通州分司轄有九場,泰州分司轄有十一場,海州分司所轄的只有淮北三場。与通州、泰州相比,海州分司轄地最小,能夠勒索的對象自然也最少。裕祺曾親口對他說過這樣一樁委屈事——
  那年裕祺到通州運判阿克桂處作客。阿克桂擺闊,從裕祺停舟處起到公館這段路全舖上猩紅哈喇呢,長達五里,夾道架設燈棚,夜行不秉燭。公館雕梁畫棟,麗如仙闕。一連三天,天天以山珍海味、歌舞大戲招待。席上,阿克桂問裕祺:“你看我這里還有哪些不如你的意?”裕祺想了很久,找不出瑕疵來,最后雞蛋里挑刺似地說了兩句:“都好,就是花廳地磚縱橫數尺,類行宮之物,恐招致非議;另書房外池塘魚游水清,若再添滿塘荷芰則更美。”阿克桂不作聲。兩個時辰后,再邀裕祺在他公館內外走一圈。但見花廳全部換成一尺見方的水磨青磚,池塘里滿目荷花盛開。裕祺既惊訝不已,又覺得阿克桂太在他面前逞強了。他有一种被奚落感。
  現在曾國藩整頓鹽務,先不整阿克桂,卻拿裕祺來祭旗,他為裕祺抱不平;同時,他壓根儿就反對整理鹽務,因為整來整去,勢必要整到他的頭上。不過他也知道,這個前湘軍統帥是一個典型的湖南蠻子,要他放棄自己的想法屈從別人,确乎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忠廉在揚州衙門里想了几天后,還是乘船來到了江宁城,他素知曾國藩不受苞苴,故一文錢的禮物也沒敢帶。
  “大人,裕祺以壓价复价的手腕,從池商手里敲銀子,當然做法不妥當,但這不是他的發明,歷任海州運判都是這樣干的呀!”
  忠廉年紀与曾國藩不相上下,高高瘦瘦的,背微微有點彎曲。曾國藩通過幕僚們的調查,知道忠廉并不廉,不過比起前任來還算有點節制。兩淮鹽運使,論品級雖只是從三品,論職守卻是天底下頭號肥缺,不是一般人所能撈得到的,凡當過几年運使的,沒有不發大財的。忠廉當了三年兩淮鹽運使,聚斂的財富還不算太多,手段也不太刻毒,官聲尚可,曾國藩對他也還客气。
  “忠鹽司,鄙人也知歷任海州運判都有些劣跡,但咸丰十年之前,鄙人不任江督,管不著,進江宁城之前,忙于削平長毛,無暇管,現在我有功夫來辦這事了,難道我能眼看他如此胡作非為而不過問嗎?”曾國藩靠在太師椅上,兩只手松松地握著扶手,神態安詳地說。對忠廉的說情,他是早有准備的。
  “鑒于這個背景,我想請大人對裕祺的處罰予以從寬;且他把這筆銀子用于維修運河,有利鹽船航行也是實情。我作為他的上峰,這個情況我清楚。”
  “他拿出多少銀子修運河?”曾國藩問,兩眼逼視忠廉。
  忠廉事先沒有与裕祥商量好,一時答不出來,眼珠轉了兩下,說:“總在二十五万左右吧!”
  “他自己說有五十万,你這個上峰隱瞞了他的功勞啊!”曾國藩嘿嘿冷笑兩聲,忠廉的背脊骨被他笑得發麻。“裕祺口里總是喊著修運河,也的确修過兩次,但這些錢都是引商們出的。他的任上前前后后引商們出了五十万兩銀子修河,其實用于河工的不足三十万,其它的都進了他的腰包,而海州段運河至今沒有修好。忠鹽司,你看看這個吧!”
  曾國藩從抽屜里抽出一大疊信函來遞給忠廉,冷冷地說:“這些都是引商們告的狀子,你帶到驛館里去細細看吧!”
  這一大疊信函,猶如一排開花炮彈,把忠廉打得敗下陣來。他喘了一口气,說:“看在裕祺這些年辛苦操勞,每年為國家收了近百万兩鹽課的分上,酌情讓他賠几万銀子,給個革職處分算了,再莫交部嚴議抄家了。”
  “忠鹽司,像裕祺這樣的人,僅僅革職,賠几万銀子,處罰太輕了。法不重,則奸滑者必怀僥幸之心。忠鹽司為官多年,這個道理想必明白,鄙人也無需多說。他究竟貪污了多少,我正在派人查核,不會冤枉他。忠鹽司鹽務繁忙,也不必在江宁呆得過久,明天就請回揚州去吧!”
  這道冷冰冰的逐客令,逼得忠廉再不能多說話,只得訕訕退出。當他將此事告訴專在揚州候信的裕祥時,前海州運判的弟弟對求情一著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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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文東西网 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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