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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甲子科江南鄉試終于正常舉行


  在江宁城百廢待興的時候,曾國藩壓下了兩江總督衙門、江宁布政使衙門、江宁知府衙門等官衙的興建,將經費用在兩項建設上:一是滿城,一是江南貢院。修复滿城是為了討得朝廷的歡喜,恢复江南貢院,則為的是籠絡兩江士子的心。
  滿城建得慢點不要緊,貢院的興建則一刻也不能緩。今年是甲子年,為例行的大比之年,其他各省都按規定期限,于八月中旬結束了秋闈,唯獨安徽、江蘇例外。安徽、江蘇兩省在康熙六年以前還是一個省,名曰江南省(它与江西省同屬一個總督的管轄,所謂兩江,即江南与江西的簡稱),省垣江宁。后來雖分成兩省,但鄉試并未分開。安徽省的士子,每到大比之年仍到江宁來參加鄉試。自從咸丰二年底,太平天國將都城定在此以后,蘇、皖兩省的鄉試便中斷了。咸丰十一年,曾國藩想在安慶設立一個上江考棚,專考安徽士子,但因為皖北仍在太平軍之手,遂未果。這樣,十二年多時間里,安徽、江蘇兩省士子便眼睜睜地失去三次飛黃騰達的机會。一到江宁重回朝廷之手,要求立即開科取士的呼聲,便雷鳴般地灌進曾國藩的耳中。
  曾國藩本人的急迫心情并不亞于這些士子。在當年出師前夕昭告天下的檄文里,他竭力譴責的就是太平軍“舉中國數千年禮義人倫、詩書典則,一旦掃地以盡”的行為,號召所有讀書識字者起來捍衛孔孟名教。這些年來,他的确也以“衛道”的口號爭取了大部分讀書人的擁護、支持,這正是他成為胜利者的主要原因之一。現在,到了他為這些讀書人酬謝的時候了。更何況作為恢复中斷十二年之久的鄉試最高主持人,歷史將會以怎樣令人炫目的語言予以記載啊!曾國藩每想到這些便激動万分。這個憑借著府試、鄉試、會試才有今天地位的荷葉塘農家子弟,深深地理解貧寒士子盼望出頭的苦心,也深深地以執掌文衡而感到無比的榮耀。他每隔几天便要親臨江南貢院工地,督促他們務必在十月底全部竣工,決不能耽誤定于十一月初八日的甲子科鄉試。前几天,江南貢院終于如期完工,曾國藩和所有蘇皖官員們都覺得肩頭上輕松了許多。
  近日里,來自江淮大地、蘇南蘇北的二万士子,絡繹不絕地涌進江宁城,給正處在由廢墟重建的千年古都帶來一股新鮮的机趣。這些士子中有白發蒼蒼的老者,也有不及弱冠的青年,有肥馬輕裘、呼奴喝仆的富家子弟,也有獨自一人挑著書箱、布衣舊衫的清貧寒士。他們走在街上,出入逆旅酒肆,一個個頭上扎著長長的發辮,滿嘴里子曰詩云,令金陵遺老們真有重睹漢官威儀之感!
  江南鄉試,向為全國矚目,不僅錄取人數僅次于直隸而居第二,更因為殿試一甲人員之多,令各省羡慕。清代自順治三年丙戌開科取士,到咸丰二年壬子科后金陵落入太平天國為止,共九十一科,江南出狀元五十名,榜眼三十二名,探花四十二名,居全國第一,遠在其他各省之上。這樣一個重要的地方,又是金陵克复后的首科,主考官放的何人,士子們都在互相打听。絕大部分人都不知道,只有极個別有親戚在北京做大官的人心里有數,但他們都不講。被猜到的正副主考官有好几十個,眾人都拿不准,唯一拿得准的是:今科江南鄉試的正主考官一定是一位德高望重,才學优長的翰苑老前輩。
  這一點果真被猜中了,臨到考試的前十天,兩江總督曾國藩才接到部文,得知正主考官放的是劉昆,副主考官放的是平步青。劉昆字玉昆,號韞齋,道光二十一年翰林。咸丰元年由翰林院編修調任湖南學政,咸丰四年遷內閣學士,不久遷工部右侍郎。咸丰十一年因過革職,兩年后复職任鴻臚寺少卿,今年初升為太仆寺少卿。如今即以堂堂九卿的身分主持江南鄉試,為參加是科鄉試的士子們增色不少。平步青字景孫,今年三十二歲,時為翰苑編修,是個官運正好的俊逸才子。說是今天申正可抵金陵,申初,曾國藩便帶著江蘇巡撫李鴻章、學政宜振甫和安徽巡撫喬松年、學政朱蘭以及江宁藩司万啟琛等高級官員親到下關接官廳迎候。
  湘軍在裁撤過程中接到上諭:為著長遠考慮,不必全部裁盡,可以保留三万左右的兵力。曾國藩正為此事而憂慮,這道上諭出乎意外,令他欣喜异常,立即決定長江水師暫不動,吉字大營保留十六個營八千人,霆軍留下八個營四千人,其余張運蘭的老湘營、蕭啟江的果字營、正字營,還有李續宜舊部全部裁撤,淮揚、宁國、太湖三個水師各留一千人,其余也統統回原籍。這段時期,下關碼頭日日夜夜人如潮,貨如山,吉字營被裁撤的官勇們正攜帶從金陵城里搶劫的金銀財寶、美女少奴,坐上西行船舶,怀著各式各樣的想法,做著形形色色的美夢,由長江換船進洞庭湖,由洞庭湖進湘資沅澧,而后再換船進小河小港,或換騾馬車擔踏上大道小路,進入原本閉塞貧窮的山谷邊壤。他們,以及后來從各個軍營撤回的十几万湘勇,拿了這筆錢起屋買田,送子讀書,經商跑大碼頭,出門會闊朋友,開湖南一代新風,遂使歷來號稱天荒之地的三湘四水,從此眼界大開,風气大變,人才輩出,燦若群星,成為近代中國最有名气、最有影響的一個省份。
  該走的已走得差不多了,留下來的遵照曾國藩的命令,陸軍全部撤到城外,長江水師的船只也一律停泊在大胜關以上等候處理。這樣,江宁城里的戰爭气氛大大消除,老百姓心理上的壓力也減輕了許多,眼前的下關碼頭顯得平靜,恰如曾國藩近來的心緒。
  這是他多年來少有的平靜。湘軍大規模地裁撤,使他獲得了太后,皇上的嘉獎。恭親王又复職了,他的靠山沒有倒。
  洪天貴福并沒有押去京師獻俘,這無疑是朝廷給沈葆楨以冷淡,而給他們兄弟以臉面。曾國藩很感激,然而他更感激的還是朝廷對軍費報銷一事的寬容。
  當金陵剛剛收复,全体官勇都沉浸在胜利的喜悅之中時,署過兵部侍郎的曾國藩,便已想到今后如何向兵部報銷軍費開支一事了。這是一件十分重大又十分棘手的事,尤其是在關于金陵財貨下落的謗讟四起之時,他更為此事憂心忡忡。
  從咸丰三年募勇開始,曾國藩便對往來銀錢一絲不苟,各項開支都記載得清清楚楚。衡州出師時,他專門建立了內外兩個銀錢所,所有收支銀錢皆有明細帳目。他提出“不怕死,不愛錢”的口號來教育湘軍官勇,自己又以身作則,從不私用一文軍款。湘軍建立之初的那几年,帳目清爽,軍費開支的報銷不難。到了后來,湘軍人員大大擴充,先是胡林翼一支人馬獨立了,后來羅澤南和李續賓、李續宜兄弟也獨樹一幟,再接著老湘營、吉字營、貞字營、平江勇、水師內湖外江,又加上一個左宗棠的楚軍,他們都各自獨立,打仗還可以服從統一調配,至于銀錢開支,曾國藩則無力控制,也不想控制了。這些獨立出去的湘軍,絕大部分的開支是一本糊涂帳。朝廷給的餉銀极少,都靠他們自己募集,甚或擄掠。這些統帥們,壓根儿就沒有想到打完仗后,還有個向兵部匯報開支一事。待到部文下達后,曾國藩向他們傳達命令時,他們仍不以為然,曾國藩拿他們一點辦法都沒有。不報吧無法向朝廷交代,報吧又會激起將領們的反感,弄得不好還怕發生意外。正在他急得焦頭爛額時,一道上諭救了他:“所有同治三年六月以前各處辦理軍務未經報銷之案,准將收支款目總數分年分起開具簡明清單,奏明存案,免其造冊報銷。”真個是圣量寬宏!
  曾國藩想,所有這些,可能都是皇太后對裁撤湘軍的回報。他為自己以穩重、抑讓的態度順利度過難關而慶幸。
  “少荃,今科江南鄉試,你是主人,韞齋、景孫遠道而來,你打算如何招待?”曾國藩微笑著對坐在身旁的李鴻章說。江南鄉試照例由江蘇、安徽兩省巡撫輪流充當監臨,甲子科的監臨輪到了蘇撫。
  “兩主考的公館,門生安排在旱西門外妙香庵。半個月前,已將庵內庵外粉刷一新,臥房、書房、客廳都換了全套洋式擺設,看過的人都說很好,想必兩主考會滿意。”李鴻章答道。
  這几年李鴻章一洗過去在家鄉的晦气,處境順利得很。淮軍接連攻下蘇州、常州、鎮江几大名城,聲名鵲起,几与湘軍相埒。淮軍統帥李鴻章知道,這中間的訣竅,全在于洋人的槍炮子彈。李鴻章充分利用上海富甲天下的有利條件,用大把大把的黃金白銀換來洋人的軍火裝備。當時令湘軍、綠營將官們眼紅的連發短槍,在淮軍中甚為普遍,連哨長、哨官都有。他們將尺把長的烏黑發亮的英國造新式短槍,用寬寬的牛皮帶吊在屁股上,神气活現地出沒于市井酒樓之中,令百姓畏若天神。淮軍軍官們吃過酒飯,把嘴一抹,拔腿就走;看到好的貨物,口一張,對衛兵說聲“帶上”,主人不但不敢問他們要錢,還得親自送出門外,點頭哈腰,謝謝賞光。待背影都看不見后,才吐一口痰,狠狠地罵一聲:“強盜!土匪!”
  新近榮封伯爵的李鴻章十分懂得淮軍對他的重要,在恩師起勁裁撤湘軍的時候,他的淮軍,除遣散老弱病殘者外一概未動,并暗暗地吩咐各營營官,將湘軍中那些已被裁撤而又凶悍能戰的官勇搜羅過來。淮軍的力量愈發強大了。志大才高的李鴻章仗著權位功勳,已不把當時的人物放在眼里,唯一對恩師曾國藩,仍存有三分恭敬、七分畏懼。
  “少荃啦,我看你近來要洋化了。妙香庵里的洋式擺設,景孫年少,或許追求時髦,韞齋是個老頭子,不一定喜歡。”
  曾國藩依舊是笑笑的,習慣地用手緩緩地梳理著花白的長胡須,雖不太贊成李鴻章的這种安排,但口气并不是指責的意思。對這個親手栽培的門生,他基本上是滿意的。尤其是他已看清了湘軍衰落、淮軍當旺的形勢,一方面對自己當年的決策深感欣慰,一方面又對這個气概不凡的門生寄托著七成厚望、三成倚重。
  “洋人最善巧思,造出的東西莫不盡愜人意,我想昆老一定會喜歡的。”李鴻章自信地說。
  “准備了什么好的特產款待嗎?”曾國藩不想就這件事爭論下去,換了一個輕松的話題。
  “吳下好吃的東西多得很,門生特地從蘇州帶了几個名廚來,要他們變換花樣,把吳下好菜讓兩位主考都嘗嘗,尤其要他們將吳下三道最負盛名的菜燒好。”李鴻章頗為自得地說。
  “最負盛名!是哪三道菜?”彭壽頤對吃最有興趣。自從咸丰四年追隨曾國藩以來,他從未在幕府吃過什么稀奇的菜。
  曾國藩生活儉朴,幕僚飲食与尋常百姓沒有多大差別,他自己天天都和大家一起吃飯,幕僚們雖有意見,也不好意思提了。記得那年王闓運遠道到祁門來,廚房晚餐于照例的冷菜外加了一個肉末豆腐湯,曾國藩見了,搖頭說:“何須如此奢侈!”從那以后,幕僚們連客人的光也沾不到了。這次能沾主考的光,吃上蘇州名廚烹調的吳下名菜,真令他太興奮了。
  “惠甫是陽湖人,他清楚,你問問他吧!”李鴻章有意賣關子。
  “李中丞,你這不是有意難我嗎!我哪里知道你肚子里的名堂呀!”趙烈文搔了搔頭,想了一會,說,“是不是菰菜、蓴羹、鱸魚膾呢?”
  “正是,正是!惠甫不愧是吳下才子。”李鴻章快活地笑起來了。
  “少荃,眼下正是西風肅殺之際,你端出這几道菜來,是想把我們這些人都赶回老家去嗎?”
  曾國藩的話剛一出口,接官廳里便響起一片笑聲,他自己卻不笑,依舊緩緩梳理他的胡須。在坐的都是飽學之士,知道他說的典故。晉代吳郡張翰被齊王司馬冏招為大司馬東曹椽。張翰見政局混亂,為避禍,托辭秋風起,思故鄉菰菜、蓴羹、鱸魚膾,遂辭官歸吳。從此,這三种食品便成為吳人引以自豪的名菜。
  “真是太美了!古人說松江鱸魚金齏玉膾,看來以后可以沾主考大人的光,遍嘗東南美味了。”彭壽頤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一种難耐的欲望。
  “少荃,听說松江鱸魚以四鰓著名,真有這事嗎?”曾國藩雖然一向喜歡吃魚,但這几個月在金陵既忙又憂,還沒有想起要品嘗一下名揚海內的四鰓松江鱸魚。
  “的确是四鰓。”李鴻章以行家的口气答道。他比老師會生活,既要事業,也要享受。“只是有兩個鰓大點,有兩個鰓小點。明日門生叫人送几尾到衙門去,恩師可親眼驗看。”
  “要得,明日多送几尾,叫衙門里的師爺都嘗嘗。”向來不受饋贈的曾國藩,難得有這樣爽快的時候,“不過,李中丞,我倒是听說,松江鱸魚要出美味,還得靠蜀中姜不可。你備了蜀姜嗎?”趙烈文向李鴻章發難。
  “這個我就不懂了,不知廚子備了沒有。倘若沒有蜀姜,還請惠甫多多包涵,勿在兩位主考面前點破喲!”李鴻章的話又引起一片笑聲。
  “少荃,今科鄉試士子年紀最大的是多少歲?”笑過之后,曾國藩問。
  “一万九千八百六十九名士子中,年紀最大的是江蘇如皋籍的魯光羲,今年七十八歲了。”李鴻章答。
  眾人一片贊歎聲。
  “難得!如此高齡,尚能臨場應試。”曾國藩想起自己才五十四歲,便眼花齒落,已近老態,不禁對這個老士子發出由衷的贊歎。“三場完畢之后,我們都去看看他,以示鼓勵。
  倘若真的中了,讓他戴著大紅花,在鬧市中接受大家對他的恭賀,耀一耀几十年來寒窗苦讀、老來遂志的光榮。”
  眾人都點頭稱是。
  万啟琛說:“七十八歲應鄉試,誠難能可貴,但也還不是最老的。乾隆丙辰科,劉起振七十九中鄉舉,八十入翰苑。嘉慶丙辰科,王嚴八十六中鄉舉,未及次年會試便死了。這都是士林美談。”
  趙烈文說:“你說的還不算老。乾隆己未科,廣東番禺王健寒九十九歲尚應鄉試,握筆為文,揮洒自如。翁方綱曾以詩記之。”
  大家都惊詫不已。
  “那末,最小的多大年紀呢?”曾國藩又問。
  “最小的十七歲。”李鴻章答。
  “哦。”曾國藩點點頭,說,“据說朱文正公也是十七歲中的鄉舉,座師阿文勤公夸他年雖少,魄力大。”
  万啟琛說:“諸位听清了嗎?爵相方才用的是‘也是’兩個字,這可是個吉兆,小家伙今科定然會中舉。李中丞,你記得他的名字嗎?”
  “他叫陸宇安。”李鴻章說,“因為是敝同邑,所以記得。”
  眾人都說:“好,我們都記住了,放榜時注意看,想必這陸宇安今科必中無疑。”
  曾國藩高興地說:“隨便說說的,哪里就算得數!”
  曾國藩記起前几個月決定興建貢院時,有個李老頭子說要帶著儿子、孫子、祖孫三代一起應試的事,遂問李鴻章:“有父子、祖孫一起來的嗎?”
  “有。”李鴻章回答,“父子結伴而來的,有兩百多家,祖孫三代來的,也有八家。剛才說的魯光羲,就是祖孫三代一起來的,孫子也有二十多歲了。
  “好!”曾國藩高興地說:“這真是自古以來少見的場面。
  少荃,你這個監臨榮耀得很啦!”
  “這還不都是沾了恩師您的光!”李鴻章開怀大笑,大家也都跟著笑起來。
  正在大家興致濃厚地閒談時,一艘華麗的大官船從下游慢慢駛來,船上坐的正是甲子科江南鄉試正主考官劉昆、副主考官平步青。
  “一路辛苦啦,昆老!”當劉昆剛走出艙門時,曾國藩便帶著李鴻章一班人踏過跳板上了船,向他問候致意,站在劉昆背后的平步青也笑著接受眾人對他的熱烈歡迎。
  “中堂以爵相之尊親來迎接,令老朽何以心安!”
  劉昆功名比曾國藩晚一屆,年齡卻比曾國藩大几歲,須發雪白透亮,精神很好。那年在湖南學政任上,為殺林明光一事,很与曾國藩鬧了一陣子。現在曾國藩勳名蓋天下,遠在劉昆之上,且鄉試監臨是李鴻章,曾國藩完全可以不來迎接。他不記前嫌,降尊紆貴,這的确使在官場混了半輩子的劉昆感動。在過跳板的時候,劉昆一定要讓曾國藩走在最前面。曾國藩高低不肯,說是皇上欽派的主考大人,理應走在前。推推讓讓一陣子后,劉昆終于拗不過,第一個上了跳板。
  曾國藩又要推平步青走第二。平步青雖少年气盛,畢竟不敢僭越,死命不肯。
  劉昆說:“爵相不要再難為他了。雖是皇上欽命,到底是晚輩,我就擅自作個主,讓他走第三罷!”
  于是,劉昆第一,曾國藩第二,平步青第三、李鴻章第四、喬松年第五,余下的人便依次跟在喬松年的后面,走過跳板上了岸,進了張燈挂彩的接官廳。
  接官廳正中臨時搭起了一座龍亭。曾國藩率領眾人,對著龍亭中的牌位跪請圣安:“敬祝皇太后、皇上圣体安康,万歲万万歲!”
  劉昆在一旁恭敬回答:“皇太后、皇上圣体安康,諸位請起。”
  然后大家都依次上了早已備好的大轎。一行二十多座綠藍呢轎,气勢磅礡地將兩位主考大人護送到旱西門外妙香庵。
  李鴻章的才能再次得到驗證。全套洋式陳設,不僅使平步青喜得抓耳撓腮,就連老頭子劉昆也很滿意。下午,丰盛的接風筵席上,吳下名菜使得客人贊不絕口,尤其是菰菜、蓴羹、四鰓松江鱸魚膾,更是令滿堂叫絕,連曾國藩也覺得味道不錯。
  妙香庵大門外插起兩塊大木牌,每個牌上寫著方方正正兩個大字:“回避”。除東廂一扇耳門外,所有的門上都貼上兩條左右交叉的封條,上面赫然蓋著“欽命江南鄉試正主考”紫花大印。劉昆、平步青在妙香庵里安靜地休息了兩天。
  第三天上午,妙香庵各門上的封條扯了,正主考官劉昆穿朝服乘亮轎、副主考官平步青乘普通藍呢轎出庵,由旱西門進城來。
  亮轎亦名顯輿,四周無圍幛,里面安放大寶座,蒙上虎皮,左右踏足置木獅,轎竿裹彩綢,由八人抬著,前后吹吹打打,坐在轎中的人可以毫無遮攔地俯視圍觀的百姓,最是威風得很。這种亮轎平素不用,遇到大比之年,也只是正主考官一人乘坐,為的是突出其威儀。
  亮轎一直抬進位于城南府東大街的江宁府衙門。這里已由江宁知府出面,擺下了十五桌入帘上馬宴。待劉昆、平步青望北跪叩謝過皇恩入席端坐后,同考官、監臨、提調、監試等各執事官才一一入席。這种入帘上馬宴雖是宴席,其實主要是一种儀式。酒菜并不丰盛,大家也只略為嘗嘗而止。席間每隔半個鐘頭獻一道茶,唱一段折子戲。一連三道茶,三段折子戲,全演的科舉功名的內容,諸如商輅三元及第、梁灝八十八歲點狀元之類。
  第三段戲演畢,劉昆起身,眾人跟著起身,走到門外上轎,徑直前往貢院入闈。赴宴者剛出大門,久在門外圍觀的百姓便破門蜂擁而入,將宴席上的杯盤果蔬一搶而空,然后將桌子凳子一齊掀翻,再樂呵呵地揚長出門。衙門的差役并不干涉,都在一旁站著觀看。前來搶食的人大半不是因為饑餓,這有個名目,叫做搶宴,為自己,或為親朋在科舉考試中搶個吉利。
  當劉昆帶著百余名闈中官員進了秦淮河畔的江南貢院后,立即便有三千余名淮軍開了進來。進入闈中的有兩千人,叫做號軍,負責近兩万名應試士子的試卷發放、送飯送水、號房的開關打掃以及一切服務性事項。外面有一千余人,擔負著警戒、巡邏等任務。從這一刻起,往日可以隨意參觀的貢院,立即變得戒備森嚴了。金陵全城無論士農工商,都在談論著這件非同尋常的大事:中斷十二年之久的江南鄉試終于恢复了!
  同治三年十一月初八日,一清早便彤云密布,寒气逼人。
  昨夜刮了一個通宵的西北風,气溫驟然下降,金陵城提前進入隆冬季節了,近兩万名士子要在今天全部點名入闈。
  鄉試定例在八月舉行,以八月初九為第一場正場,十二日為第二場正場,十五日為第三場正場。先一日(初八、十一、十四)點名入場,后一日(初十、十三、十六)交卷出場。一二兩場非到時不開,唯第三場提前于十五日下午放牌,有才思敏捷,或對功名不甚經意的人,這時便交卷出場,好在中秋佳節之夜賞月。每場寅正點名,日落終止。甲子科江南鄉試因為推遲了整整三個月,已是冬季,天亮得晚,點名時刻也因此推遲一個時辰。卯正時刻,貢院外大坪里人山人海,士子們背著被包,提著考籃,照著先天發下的《貢院坐號便覽》,按省府縣分站在各道門口等候入場。
  江南貢院有東西兩道轅門。東轅門牌坊上寫著“明經取士”四個大字,西轅門牌坊上寫著“為國求賢”四個大字。安徽籍士子分在東轅門,江蘇籍士子分在西轅門。每個轅門左右又各有兩道較小點的門。這樣,一共有十道入闈的門。門雖多,但士子近兩万,每道門口仍有近兩千號人圍在旁邊。每點齊五十名以后,由差役執高腳牌在前引導,士子們跟著牌子魚貫入闈。因為要一一點名驗看,頗費時間,入闈速度很慢。
  開始還算安靜。天气雖冷,士子們因早有准備,都還耐著性子等待。到了巳初時分,突然下起雨來,雨中還夾雜著雪粒。這下可把站在露天坪里的士子們弄苦了。雖有雨傘斗笠,到底擋不住長時間的雨雪。沒有多久,便一個個身上舖滿了雪粒子,肩頭、袖口、褲管都漸漸地濕了。尤其可怜的是那些年老体弱和衣衫單薄的人,他們更是冷得瑟瑟發抖,縮頭縮腦地站在轅門外,在寒風欺凌、雨雪敲打之下,再不是一過龍門便身价百倍的士子,仿佛是一群正在遭受懲罰的罪犯。
  人群混亂了。咒罵天老爺的,吆喝著快點名的,互相拍打雪粒的,各种聲音嘈嘈雜雜,吵得連點名聲都听不見了,入闈速度越來越慢。忽然,從西轅門外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慘叫:“爹爹,你老醒醒,你老醒醒呀!”“爺爺,爺爺!”人們都圍了過去。只見一個年愈古稀的老士子直挺挺地躺在泥地上,緊閉雙眼,臉色灰白,已被活活地凍死了。旁邊兩個士子跪在一旁失聲痛哭。有心腸好的士子便過來關照勸慰,有急公仗義的士子便忙著去叫巡邏兵。四周都在悄悄議論:“這老頭子是誰,這一大把年紀了還來赴試?”
  “据說是如皋來的,快八十了,一旁是他的儿子和孫子,儿子都有五十多歲了,孫子也二十多了。”
  “老頭子發病几天了,儿孫勸他莫入闈,他非要進不可,說等了十多年才等到,死都要死在號房里,這不就應了這句話!”
  “哪里應了?還沒進號房哩!”
  “這是凍死的。這個鬼天老爺!主考官行行好,莫點名就好了。”
  “哪有這樣的好事!”
  說話間過來兩個兵士,將老頭子的尸体抬走了,儿子孫子哭著跟在后面。士子們望著這個慘景,搖頭歎息道:“可怜呀可怜!客死异鄉,儿子孫子也進不了考場,一家三代都白等了十多年。”
  昨夜西北風剛起,曾國藩便醒過來了,為天气的驟冷擔憂。他是經歷過一科鄉試、三科會試,在號房里度過四九三十六天的人,深知闈中之苦。今科鄉試,大不同于一般,天公如此不作美,太使人气悶了。誰知后來竟下起雨夾雪來,他為應點士子叫苦不迭。大半天來無心治事看書,不斷打發人到貢院門外去探听情況。
  “大人,如皋籍士子魯光羲凍死在西轅門外。”奉命了解情況的趙烈文進來報告。
  “啊!”正凝眸呆望窗外雨雪的曾國藩大吃一惊。他回過頭來問,“是不是那個七十八歲的老頭子?”
  “正是。現在遺体已被送往清涼寺。他的儿子、孫子和他同來應試,有兩個淮軍士兵幫他們一起料理后事。”
  “可惜!”很久后,曾國藩才吐出兩個字來。這個消息使他甚為不快。七十八歲帶著儿孫赴鄉試,大清立國以來絕無僅有。那天听了李鴻章的稟報后,他便思考著要圍繞這個題目做一系列好文章。首先該向皇太后、皇上奏報:耄耋老人攜子孫應試,這是皇太后、皇上圣德感化的体現,是孔孟儒學深入人心的生動說明,是長毛滅后國家中興的祥瑞之象。他要借此為兩江三省讀書人樹個榜樣,鼓勵年輕人奮發努力,慰勉老年人好學不怠。他還想到朝野都會廣泛談論這件罕見的奇事,正史野史都會感興趣地記載下來,為本就天下矚目的甲子科江南鄉試增添异彩,自己作為這科鄉試的總策划人,將會更顯得不同凡響。可是,現在一切都倒過來了:光彩將變為陰影,美談將變作笑柄!
  “惠甫,你代我到清涼寺去看看魯光羲的儿子和孫子,并從庫房里取出四十兩銀子送給他們,叫他們買副棺木,早點將老人入棺,護送回籍,不要在城里呆久了。”
  “好,我就去。”趙烈文答應著,猶豫了一下,又說,“大人,現在雨雪交加,气候嚴寒,士子們都站在露天坪里,許多人都受不了,希望不點名,先放他們進去,在號房里畢竟可以躲避風雨。”
  不點名就徑直入闈,這可是鄉試中從未有過的事情,倘若因此亂了考場,將來誰負這個責任?
  “大人,士子們都在雨雪中冷得發抖,且六十歲以上的老人有一兩百,若是再出几個魯光羲這樣的人,那就不好收場了。”見曾國藩陰沉著臉不做聲,趙烈文又補了一句。這話果然起了作用。
  “惠甫,你先不到清涼寺去了,立即持我的名刺入闈見劉大人,請他下令停止點名,先讓他們都進號,然后再叫點名官挨號一一查驗,發現有混進場者,杖責一百棍,赶出貢院。
  今后倘若朝廷追究下來,一切責任由我負!”
  正在為因雨雪嚴寒而點名進展太慢發愁的劉昆,听了趙烈文的轉告后,和平步青一商量,立即下令,大開闈門,可不點名,一律憑《貢院坐號便覽》紙牌赶快入闈進號。這個命令一傳達,尚在轅門外候點的一万多名士子莫不感激涕零,紛紛高喊:“謝主考大人恩典!”他們自動整隊,舉起紙牌,不到一個時辰,便全部進場完畢。
  士子入場后,曾國藩仍放心不下。他自己出身寒素,知道士子中有不少窮苦力學之輩,家境貧寒,衣衫必不厚實,經此雨雪一淋,定然濕了。號房中冷如冰窟,又要冥思苦想作文章,如何耐得了;倘再凍死几個,如何向皇上交代!他將彭毓橘、劉連捷叫來,要他們立即從湘軍糧台處借調五千件衣服,棉的夾的單的都行,赶快送到貢院,好叫衣衫單薄的士子將濕衣換下。又吩咐闈中廚房速熬姜湯,每個士子發一大碗,以便消寒去濕。到了傍晚,曾國藩又親自乘轎來到貢院,在劉昆陪同下,順著狹窄的小巷,查看了部分號房。見所有的士子都已開始安心應考,生病的也有號軍單獨照顧,一切安謐,這才放下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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