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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述痛史梅娘飲血 葬紅裙耐庵悟道


  說話間那谷口早轉出四五騎人馬,馬上的騎者一式扎著黑包頭帕,當先一人身軀十分精壯剽悍,一副金黃面皮。他一看見徐文俊等人,立時止住手下人馬,迅即馳了過來。
  徐文俟、施耐庵這邊七條好漢正自凝神待敵,見此情景,心下不覺納悶。徐文俊輕聲囑道:“眾位兄弟當心了,保不定又是秦梅娘這潑賤使的詭計!”
  他正自猜測,那隊人忽地勒轉馬頭,鞭梢揚處,早馳出谷口,霎時便沒了蹤影。
  施耐庵等七人一時被弄得稀里糊涂,不知這四五條漢子是何等樣人?又為何來而复去?正惊疑間,只見那時不濟不知何時早已蹦到地上,此時手里正捏著件物事,擠眉弄眼、抓耳撓腮地吱吱亂叫。
  徐文俊忙問:“時大哥,你又在弄什么鬼?”
  時不濟揚了揚手中的物事,叫道:“嘻嘻,那口口口先生正惦記著俺哩!這不,又給俺送來錦囊,适才那几個漢子便是送信的驛差。”一頭說,一頭便將那錦囊遞給施耐庵,笑道:“施相公,有你跟著,俺便少了許多麻煩,你把這錦囊中的奧妙替俺拆解一番罷!”
  施耐庵接過錦囊,拆出其中的字條,念道:“宿徐千里無敵,先生專候飛鴻。口口口。”讀畢之后,他也不明所以,便將錦囊又還給時不濟,問道:“時大哥,這是何意?”
  時不濟眨一眨小眼,一把將錦囊揣入怀中,故意賣了個關子,笑道:“天机不可泄露,施相公休要多問!”說畢,肩腰一扭,早躍上了馬背,吱吱一笑,當先馳出了谷口。
  七條好漢押著縛在馬背上的秦梅娘,一路快馬加鞭,不出兩個時辰,已然馳入一派莽莽長灘。此處乃是黃河故道,只見平沙漠漠,荒草萋萋,剛抽穗的蘆叢這里一片那里一片叢,几株纖纖細細的小樹點染著黃糊糊的沙灘瘠土,瞧來十分凄涼。七匹馬走在沙灘上,平平坦坦,無遮無攔,倒叫人十分愜意。施耐庵七人七騎不移時便馳過這片黃河故道,再走几個時辰,就到了宿遷境內的井頭街。
  此時天色已晚,井頭銜一帶又未曾駐扎官兵,几年前韓林儿的紅巾軍曾在此打家劫舍,搜捉貪官污吏,那些豪紳鄉宦早已逃到通都大邑,施耐庵一行便尋了一家寬敞的客棧住了下來。
  洗漱飲饌已畢,徐文俊等五人自去安歇。時不濟歇不住,扎縛精悍,一眨眼早溜到街上,去做他登屋揭瓦的營生,只剩下施耐庵一人走到后院,進了囚著秦梅娘的那間柴禾房。
  那婦人雙手反翦縛著,用一根麻繩兜胸系在木柱上,她長發紛披,頭頸低垂,斜倚在柴堆上,极度的困乏、饑疲、頹喪,已令那嬌媚俏麗的臉龐變得憔悴而焦黃,薄薄的羅衫上到處是血污汗漬,皺巴巴地粘在她那被裙帶勒縛得曲屈佝僂的身上,腰間系著的那條玫瑰紅綾長裙胡亂裹在膝腿間,沾滿了泥跡黃塵,那鮮艷嬌嫩的紅綾已然失了顏色。不知是恐懼抑或是寒冷,她緊緊地蜷曲著雙腿,使那條曾經襯托她無限裊娜万种風情的玫瑰紅綾子長裙顯得如此累贅而寬大,軟滑地擁在她身下,散亂在腌臢的柴禾堆上。
  一見她如此形貌,施耐庵心頭不覺作惡。他又想起了□頭集客棧她那妖媚無恥的情景,又想起了運河小船上她那凶神惡煞的神情,仿佛看見漳州城頭挂著的那几顆梁山后代鮮血淋淋的人頭。霎時,他覺著太陽穴突突亂跳,胸膛里血流沸沸作響,一伸手便要拔出腰間的長劍,一劍刺穿這條毒蛇的胸膛!
  忽然,一陣絲綢長裙的簌簌聲響起,秦梅娘扭動著被縛的雙臂,從昏暈中醒了過來,她長呻一聲,抬起長發紛披的頭,睜開疲憊的雙眼,認出了站在面前的施耐庵。失了血色的嘴唇蠕動了一陣,忽然啞聲說道:“施相公,倘若你念在上天好生之德,請你解開小女子的綁縛。”
  施耐庵不覺怒道:“你這個不知羞恥的女子,死到臨頭,還想使奸么?”
  秦梅娘仰起臉,歎道:“小女子不敢。前次曾騙得你為俺解縛潛逃,不女子已是后悔不迭,怎敢再作此想?不過,此番俺真的逃不了了,那位姓徐的好漢在縛俺上馬時,已然將俺這兩根琵琶骨挑斷了。”
  施耐庵听畢猶自不信,走到她身前俯身一看:只見她羅衫斜褪,凝脂般雪白的胸脯上方果然有兩個深深的刃傷,翹出白生生的兩根琵琶骨,淋漓的鮮血早濡濕了半邊羅衫。他心中不覺暗暗佩服徐文俊手段的厲害。
  秦梅娘又求道:“施相公,小女子武藝全失,已成廢人。此刻,求你將俺解了綁縛,一不為脫逃,二不為求生。小女子已是將死之人,意欲借這最后的一刻,把滿腹苦衷与相公細細地述說。”
  施耐庵想了想:這女魔頭挑斷了琵琶骨,的确是逃不了,如此緊緊捆綁,她講話确也吃力。想畢,他便解開了扣在她喉間的裙帶和緊緊勒在胸乳下的縛繩。不過,為了防備万一,他不敢再去解反翦縛著她雙臂和兜裙捆住她雙腿的那條裙帶。
  解開了喉頭和胸口的束縛,秦梅娘不覺舒了口大气,鼻息血脈稍稍通暢,臉色也漸漸紅潤,她長長地歎了口气,忽然長發一甩,圓睜兩只失神的眼睛,仰天叫道:“蒼天蒼天,俺秦梅娘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叫畢,旋即滿眼含淚,絮絮地講出一番話來。
  九年前的一個隆冬,閩西的一片白茫茫的曠野上,行著兩個凄涼可怜的人儿。這一年夏秋,漳州、南靖一帶遭了潑天大饑荒,入冬之后又下了一場百年罕見的大雪,真是赤地千里,餓殍遍地。這兩個人便是從深山中出來乞討的饑民,一個年約三十的中年婦人是在增城起義時被官兵殺死的梁山后人歐光弼的妻子魏氏,另一個年約十歲的女孩便是与歐光弼一同殉難的梁山后人秦嗣杰的遺孤秦梅娘。
  這一大一小兩個女子,沖風冒雪,沿村乞討,無奈這饑饉之年,哪里還能討到吃的?兩上踉踉蹌蹌,一直去到天寶鎮上,挨不住饑寒,來到一幢朱門大戶之前,高聲乞討。沒多久,門內便走出一個貂裘錦袍的人來,仔細打量了兩個乞丐一陣,竟然發了善心,將他們喚進門去,不僅搬來了飯食,亦且生了炭火。那富人笑嘻嘻地撫著秦梅娘的頭說道:“這小姐長得好俊,在下正缺個女孩儿,你們便留下吧!”
  那魏氏只道他講著耍子,先答應下來,弄些酒食,從容再帶梅娘回山去与那一眾烈士遺屬相聚。
  于是,魏氏与梅娘便勉強在這大戶家里過了數日,那富人也委實缺個女孩儿,鮮衣美食、心肝肉儿地把個小梅娘哄得寶貝似的。誰知有一日魏氏正自梳洗,那富人竟悄悄摸過來欲行非禮,魏氏一怒之下,拉著梅娘便出了門。那富人惱羞成怒,自然也粒米寸絲未曾施舍。
  兩個人又踏著冰雪沿村乞討,卻哪里再尋得到這等際遇,自然是凍餓難耐,愈走愈衰弱,及至走到离漳州府十余里地面的一條官道上,那魏氏便已奄奄一息、瞑目待斃了。小梅娘纖纖弱質,哪里經過這等慘境,望著白茫茫的曠野,真個是呼天天不應、叫地地無聲,只有哀哀痛哭。
  正在此時,一隊輕裘肥馬的人恰好路過此處,一見這兩個女子,立時圍了攏來,其中一個丰頤廣額的人仔細端詳了小梅娘一陣,撫著她的頭頂連勸帶哄地問了几句,立時用皮袍將她裹住身子,其時魏氏已然斷气,那人便命人匆匆掩埋了她的尸体,將小梅娘抱上馬背,舟車輾轉,一直帶到了京城,住進了一所深不可測、豪華無匹的官邸。
  這小梅娘立時從黃連窩跳進了蜜糖罐里。也不知什么緣故,偌大個府邸里上上下下竟把她眾星捧月般地侍候起來,每日里飫甘饜肥,穿的綾羅綢緞,吃飯有人喂,上轎有人扶,一個小乞丐霎時變作千金之体,把個小梅娘直喜得心花怒放,恍然一腳踏進了天堂。
  其實她哪里知道,將她收養的那人乃是元廷朝中棟梁、足智多謀的堂堂宰相脫脫大人,此人龍韜虎略、滿腹經綸。他身處亂世,眼見得江湖上群雄并起,舉國烽煙,立志效忠朝廷,蕩平眾“寇”。除了親冒矢石,東征西討外,他覺著欲打胜仗,還須牢記孫子兵法:知彼知己,百戰不殆;攻壘為下,攻心為上。于是便在軍旅倥傯之余,著意蓄養了許多身手不凡的能人,或縱橫捭闔于綠林草莽之中,挑撥离間于義軍各營之間,企望能在反元好漢營壘里刺探軍机,挑起內訌,渙散斗志。無奈元廷太失民心,義軍禁令森嚴,他這樁計策收效不大。此番南巡閩贛,半路上恰恰遇上個秦梅娘,要是尋常人,哪里去管一個行將倒斃溝壑的小乞儿。偏偏這脫脫一見小梅娘骨相清奇,應對敏捷,盡管鶉衣百結、鳩形鵠面,卻隱隱顯出天生麗質,他心下一動,便將她抱回相府,細細盤問,秦梅娘區區一個未諳世事的孩儿,見脫脫待她恩高德重,口里便無禁忌,枝枝葉葉扯出了自己的家世。盡管她說得不甚分明,脫脫已然听出她乃是當年梁山造反英雄的后代。這一喜更是非同小可,他早已風聞當今的反元“賊党”,無論賢愚智不肖,沒有一個不把前朝宋江等一百零八位梁山好漢奉為神明!如今這亂党遺孽落到自己手里,真是平空掉下個活寶,只要將這不懂事的孩儿的心買過來,將來撒將出去,借鬼打鬼、以毒攻毒,怕不鬧得江湖上風雨滿城?于是,他一回府便將秦梅娘收為膝下螟蛉,又為她在順帝駕前討了個御前龍禁衛的封誥,命闔宅上下加意服侍。
  秦梅娘開初倒還惦記住在閩西深山中的各位嬸嬸,懸想那些青梅竹馬、同甘共苦的兄弟,時間一長,漸漸地便也淡忘。孩儿家心性,見好想好,何況此時花團錦簇般的生涯、至尊至貴的境況,遠胜當年吃糠咽菜、餐風宿露的日月,偎在綺羅叢里,手捧嵌絲薰爐,她一想起漳州道上的風雪饑寒,一想起倒斃在路旁的魏氏嬸母那骨瘦如柴的身影,心里便后怕,哪里舍得离開這富貴窩儿?
  俗語云:人敬身貴,福至心靈,倏忽四、五年,秦梅娘已然長大,果然如花似玉,嬌滴滴儼然相府千金,那心思气度、行事為人自然連一絲綠林味儿也沒了。脫脫宰相見她已然脫胎換骨,心中大喜,更自加意調教,手把翰墨,親授書史,又請得一流名師指點她琴棋書畫、歌舞彈唱,見她姿質聰穎、才堪大用,專程派人送她到嶗山、嵩山學習各門武功,命元廷第一高手兀良哈台親授十八般兵器,直至覺得她智計武藝天下無對,方才笙簫鼓樂,將她迎回相府。
  這一日,秦梅娘正自与眾武師演練刀法。脫脫忽然將她喚進花廳,一進門,她不覺吃了一惊:只見花廳上燈燭輝煌、禁軍羅列,階砌下豎著一口大鐵釜,鐵釜下燃著熊熊烈火,兩個赤縛大漢惡狠狠地手拿麻繩叉手侍立。脫脫滿面寒霜地高踞在太師椅上,神色威嚴陰鷙,哪里有一絲一毫平日那慈祥溫藹的形貌。秦梅娘正自竦懼,只听那脫脫厲聲說道:“梅儿,還不跪下,你的事犯了!”
  秦梅娘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施施跪下問道:“義父,你平日待孩儿胜似親骨肉,為何今日弄出這等唬煞人的場面?孩儿依依繞膝,端的犯了何事?”
  脫脫喝道:“俺念你孤苦零仃,將你收為義女,誰知有人告到朝廷,道俺庇護叛逆后代。今日老夫只好大義滅親,割愛報國,將你明正典刑!”說畢,吩咐禁衛:“來人,將這叛賊遺孽拋入油鍋,熬骨揚灰,以表俺對朝廷一片忠心!”
  眾禁軍正欲動手,秦梅娘忙道:“義父,孩儿十歲便到相府,祖上罪孽絲毫与俺無涉。義父不念孩儿一介弱女,也須看在哀哀撫養八九年的親情份上,饒孩儿一死罷。”
  脫脫見她說得凄慘,沉吟半晌,冷冷說道:“既如此,俺為你想了一條生路,只怕你不肯走。”
  秦梅娘道:“孩儿這條命都是義父給的,便是上刀山下火海孩儿也靜听教誨。”
  脫脫點點頭道:“那好!有一樁秘密你瞞了老夫九年,今日若肯說出,老夫便面稟皇上,免你一死。”
  秦梅娘忙道:“請義父明示。”
  脫脫厲聲說道:“九年前与你一起藏在閩西深山的那几個叛逆子孫乃朝廷欽犯,隱匿之處你是清楚的,還不快快如實道來!”
  秦梅娘听畢心下一動:原來是為這一樁事!想那几位嬸母兄弟雖是叛党后裔,怎奈曾經對天盟誓:不离不棄,不叛不泄密,倘若今日說出,怎對得起這些無辜的婦孺?她戰戰地說道:“義父,小女幼時曾對生父盟誓:千刀万剮,不离不棄,倒不是怕說出來叛了綠林,而是怕對不起生身父親!”
  脫脫一听,不覺呵呵冷笑兩聲,倏地走下座來,一把扳起秦梅娘的頭,從袖內掏出一唱本,瞪目說道:“傻孩儿!你居然還在念你那叛逆的生父,還怜憫那些江湖賊党!你看看,這唱本上寫的什么?”
  秦梅娘接過一看:原來唱本寫的是當年梁山泊的故事,脫脫翻開的那一回,乃是宋江如何設計捉秦明上山的經過。
  沒等她看完,脫脫便柔聲說道:“孩儿,你的遠祖霹靂火秦明當年在宋朝做官,忠君報主,好端端的一個青州兵馬統領,何等逍遙自在、富貴尊榮,卻被一干叛賊殺了妻子、燒了家產,弄得家破人亡,后來又在睦州被那個鄧元覺一刀斬為兩段,何等凄慘!致使你們一個軍官世家流落草野,被官府視為流寇,年年逃亡、代代饑寒,你不恨這些叛党,還要為他們保守秘密!孩儿孩儿,真真辜負老夫一番撫養教誨了!”
  秦梅娘看完唱本上寫的那經過,果然与脫脫所說一般無二,她哪里分得清青紅皂白,心頭早已燃起邪火,早先對閩西深山中那几個婦孺殘留的一丁點儿怀戀,倏地變成刻骨之恨,立時便滔滔不絕,說出了陶氏、嚴氏和八個孩子隱藏的去處,最后竟自拔劍叫道:“蒼天在上,學成文武藝,賣与帝王家。俺秦梅娘若不殺盡天下叛党,誓不為人!”
  于是,秦梅娘便引著官兵搜捉了隱藏在閩西山中的兩女五男七位烈士遺屬,并且親自勸降,火焚兩位嬸母。俗語云:上賊船容易下賊船難,從此,秦梅娘便仗著一身文武技藝宵衣肝食、處心積慮,与綠林義軍作了個大大的對頭!
  秦梅娘絮絮叨叨地講到此處,忽然打住了話頭,小柴屋里霎時靜了下來,只響著秦梅娘輕輕地喘息。施耐庵沉醉在她剛剛講完的那一幕幕情境之中,他仿佛看到,一個嬌麗俏媚的女子,奴婢般地匍伏在華屋金紫、貂裘錦緞之前,從那峨冠袞冕的蒙古王公手里馴順地接過密旨,提起帶血的長刀,率著大隊官兵走出禁闕。她那俏麗的羅衫紅裙鬼影般地在林隙、田壟、營壘中飄忽騰挪,所到之處,立時尸骨橫陳,鮮血滿目。他仿佛看到:這個娉娉婷婷的女子,從尸堆上抬起頭來,那張嬌艷迷人的臉龐忽地變得猙獰,她從垂死的婦孺胸脯上緩緩拔出柳葉鋼刀,一邊拭著淋漓的血跡,那條拖在血泊中的長裙上鮮血慢慢地浸過來、浸過來,把那玫瑰紅綾子染得益發殷紅。他不覺大叫一聲:“可恨、可恥、可殺!”
  秦梅娘嚇得一陣瑟縮,那污漬斑斑的紅綾長裙拖得枯柴“簌簌”亂響。施耐庵從沉思中惊醒過來,俯首一看:秦梅娘頭頸低垂,長發拂地,紛披的長發中露出慘白的臉龐,一雙网滿血絲的眸子顯出呆瞪木然的表情,她瑟瑟地蜷縮成一團,仿佛變成一個嬰儿,沉埋在層層疊疊的肮髒不堪的紅綾裙子里。施耐庵望著眼前這卑微而可怜的女子,不覺心潮澒洞,仿佛有千言万語要噴吐而出,他冷冷地疾視著秦梅娘,卻只重重地問了一句:“身為梁山英雄后代,不效法先祖剛凜壯烈,卻甘當朝廷鷹犬,賣身投靠,你不愧么?”
  秦梅娘不言不動,只有那綁縛著的雙肩在污跡斑斑的羅衫中微微抖索。
  施耐庵情不能已,又問道:“身為女子,不為天下孤寡婦孺做一兩樁舒心暢怀之事,卻助紂為虐、為虎作倀,出乖露丑,亂施色相,四處殘殺無辜、屠戮善良,雙手沾滿血腥,你不羞么?”
  秦梅娘默默地听著,只有輕羅下的胸脯在急驟起伏。
  施耐庵見她冷漠無言,哪里還按捺得住心頭怒火,他走上兩步,一把揪住秦梅娘的長發,猛力一扯。
  秦梅娘呻吟一聲,倏地抬起頭來,慘白的臉龐上早已失了血色,雙目里只有一絲尚未熄滅的欲火在瞳仁間游走,她一邊微微喘息,一邊用嗄啞的喉音說道:“施相公,你不必問了。自從俺走上這條路,也曾愧過、羞過、悔過!九年前那一日,親眼見那些如狼似虎的劊子手斬下那几個孩子血淋淋的人頭,仿佛覺著那就是俺同胞兄弟的頭顱;親眼見那些獄卒們剝光了陶氏、嚴氏兩位嬸母的衫裙肆意凌辱,俺仿佛覺著自己生身母親在遭人蹂躪!夤夜之中,俺也曾為這狗彘之行愧悔難抑,咬破了嘴唇、捶疼了胸脯。可是,俺也是人,那些達官顯宦、千金冢婦能過上錦衣玉食、華堂金馬的日子,俺為何就無緣過得?天良萌發之時,俺也曾想過去效法先輩遺志,鋤強扶弱、替天行道、披肝瀝膽、為民除暴。然而許多年來,俺也曾親眼見無數綠林豪杰、草莽英雄空負烈烈剛腸、耿耿赤心,到頭來只落個身首异處,心洒荒冢,漫道是錚錚鐵漢,到頭來南柯一夢!致使祖祖輩輩竄伏深山,子子孫孫,禍患綿綿。何況俺一介弱女,自負絕世聰穎,天生麗質,人生如夢,去日苦多,与其流芳百世而赴湯蹈火,何如趁此髫齡韶華而享盡富貴!即便遺臭万年,身死心滅,又与俺何涉?”
  講到此處,秦梅娘眼底那一絲欲火早已勃勃升騰,只見她柳眉陡立,雙頰泛紅,一股奇怪的魔力竟自使她從身下那一堆污漬斑斑的血紅綾子里聳起身來,她拼命地扭動著、掙扎著,企望掙脫緊緊反縛著雙臂雙腿的那條裙帶,她的雙目貪婪地凝望著無物之物的虛空,仿佛在搜尋那已然失卻的榮華富貴。望著望著,她忽然陡地一掙,直掙得縛著她身軀的木柱“嘎嘎”亂響,她長發亂抖,厲聲叫道:“天乎天乎!俺秦梅娘辱沒祖宗英名、玷污如玉之身,沒存想落得如此下場,死不瞑目,死不瞑目矣!”叫畢,只見她渾身亂抖起來,倏地雙眼一翻,一口鮮血噴了出來,裹在長裙里的雙腿蹬了兩蹬,將那血紅的玫瑰色紅綾裙子撒滿屋角,攪起一陣草屑灰泥,霎時頭頸一垂,恨恨而亡。
  目睹這慘烈情景,施耐庵嗟歎不已。此時,徐文俊等五個已然被秦梅娘臨死前那聲喊叫惊覺,披著衣服匆匆赶來,只見秦梅娘軟軟地歪在木柱下,反翦縛著的那根裙帶吊著她血漬狼藉的身軀,一雙眼睛已然定住,卻兀自顯著貪婪的目光。徐文俊將手掌伸到她鼻孔前,試出已然气絕,不覺跌足恨道:“俺只道這婆娘命長,沒存想如此便死了,真真造化了這狗彘不食的潑賤!”
  歐普祥道:“瞧她這模樣,必是嚼舌而死,遭此報應,也就罷了。”
  施耐庵一邊听著眾人的議論,一邊打量著秦梅娘那吊在木柱上漸漸僵硬的軀体,默默地踱得數步,不覺仰天浩歎:“大塊如磐,造化弄人,休道一介柔荑弱質,便是多少英雄也曾誤入歧途!秦梅娘啊秦梅娘,你這裙上鮮血、心中污垢,該叫多少世人警醒,又為晚生筆下添了多少喻世之言!”
  說著,他腦海里忽地又驀起風雪荒原上踽踽獨行的那個無知女童,又驀起那個在暗夜中撕胸悔恨的娟秀少女,又仿佛看到在刀劍湯釜前瑟縮逡巡的那個麗人,他望了望秦梅娘可怜巴巴綁縛吊在木柱上的嬌小軀体,心中又涌起一絲怜憫。他俯下身來,雙手合什,對著秦梅娘的臉龐默默念道:“我佛慈悲,上天垂怜,但愿這一死能洗淨你這女子半世罪孽,來生來世,脫胎換骨,作一個嫻雅剛烈的好人!”禱畢,伸手為她掩好薄薄的羅衫,蓋住琵琶骨上的刃傷,解了反剪縛住她雙臂的裙帶,依舊為她束在腰間,將她的軀体在草堆上放平,再解了兜裙縛住雙腿的繩頭,將那條沾滿血污泥垢的玫瑰紅綾子長裙理得整齊,牽起一幅裙子上的紅綾拭去她嘴角的血跡,闔上那一雙兀自大睜的雙眼。然后站起身來,對徐文俊等人拱一拱手,說道:“眾位大哥,休要再記死人罪過。念在她先祖份上,相煩明日于僻靜處掘個墓穴,胡亂立一通碑文,寫上一句‘梁山泊好漢不肖子孫秦梅娘之墓’,也是一樁善事。”
  眾人見他說得虔誠,也便點頭應允,施耐庵道聲謝,正欲辭去,忽听得童杰叫道:“施相公,兀那女子裙腰里是甚物件?”
  施耐庵回頭一看,只見秦梅娘腰間裙褶里隱隱露出一角白綢,顯見得是适才抖摟她那條玫瑰紅綾子長裙時滑出的秘物。他連忙俯身從她裙襉里扯出那白綢,只見上面竟自密密麻麻地寫著絹秀的蠅頭小楷。
  此時柴屋內十分昏暗,一時哪里瞧得見那些字跡,歐普祥便掏出隨身帶著的火摺子,一抖手敲得明亮,湊了過來。
  施耐庵抻了抻那揣得皺皺巴巴的白綢,展開一看,只見上面整整齊齊寫著四闋《古山坡羊》的小令,他輕聲念道:“冥冥中把天公相問:你為何虛生娉婷?空有這蕙質蓮性?賢愚處卻不分?欲絕千里塵,誰識冀北群?天涯走盡,闖不出乖蹇運!遍謁朱門,尋不著慧眼人。彤云,遮掩這日月昏。
  泣血,恨死翼上青云。
  “天樣高雄心銷盡,花蕊般麗質凋零。吐虹霓戾气填臆,射斗牛青萍磨磷。淹煎了錦繡文,折磨了少年情。五陵豪气,空寂寞三江恨。万里鵬程,枉跋涉六尺身。耿耿,怎支撐一洗貧?經綸,有屈時尚有伸。
  “羞花貌錦裙寬褪,傾國色鮫綃怎臨?叢叢荊棘,楊妃青燈淚,韓侯淮水貧,非煙蛾眉傾。陸隨逞辯,何須匡時論,絳灌當朝,無勞濟世文。蹉跎,黃泉路已近,懵懂,富貴卻無門。
  “此一時風云際會,莫辜負紅綃繡裙。時來運到,平步登凌云。羅帳春風緊,翠袖羽衣輕。低顰淺笑,莫憶儿時景,燕瘦環肥,暫許報君身。欣欣,只樂得人前醉,驟驟,哪顧得身后名?”
  小柴屋里靜靜地,只響著施耐庵念讀小令的聲音,徐文俊等五個血性漢子默默地听著、听著,施耐庵那微微發抖的聲音,一字一句仿佛敲打著他們的心弦。從這四闋曲詞里,他們依稀看到了一個女子如何泯滅良知,一步一步走向罪惡的腳跡。
  施耐庵念完白綢上的詞句,禁不住心潮起伏,思緒翻涌,一股莫名的悸動在胸腔腦際、九經百骸里奔突游走,他雙目定定、凝然僵立,仿佛一尊塑象,只有捏著白綢的手在輕輕顫抖。他的眼前,似乎又顯現出那位梁山英雄后代宋碧云俠骨錚錚的形象,又驀起紅巾軍女營戰士那英姿颯颯的身姿笑貌,對比眼前這個含恨而死的秦梅娘,善惡竟是如此分明!紅巾軍中那些剛烈女儿,為反抗暴虐,投身義軍大營,成千上万地遭受官兵屠戮,血洒疆場,魂泯荒草;而秦梅娘這樣生于草莽的女子卻又被朝廷引誘教唆,墮入罪惡淵藪,變成當道鎮壓百姓的鷹犬,喋血异鄉。同是容顏俏麗、姿質穎秀的嬌弱女儿,善善惡惡,殊途同歸,都不能享人世樂趣,盡作了亂世的犧牲。嗚呼,偌大個茫茫世界、朗朗乾坤,哪里有女儿們的存身的樂土,亦忠亦奸,亦善亦惡,都被逼上了一條令人傷心慘目的死路?只剩下芳魂杳杳、遺恨綿綿。
  此刻,天色將曙,雞鳴四起,一抹曦微的晨光悄然洒入柴房,施耐庵的目光又落到秦梅娘的身上:只見她平靜地躺在牆角地上,已然變得蒼白的臉龐上秀眉微蹙,雙唇微閉,漸漸僵硬的身軀在被晨光抹上一層嫣紅窄衫紅裙映襯下,依然顯得嬌俏柔媚。施耐庵不覺疾走几步,奔到那尸身跟前,仰天長歎道:“蒼天蒼天,都只為當道殘暴、亂世澆离,致使普天下女儿家不得善終!秦梅娘秦梅娘,可恨你心生魔念,好端端棄了正義之道,致使一朵芙蕖陷入污泥,死后亦擔万世罵名,惜哉!”歎畢,他將那幅白綢輕輕地蓋在秦梅娘臉上,心中默默禱道:去罷,去罷,但愿早升天界,洗刷生前罪孽,來世作一個剛烈正直、心存俠義的好女儿。晚生不才,將來要仗一支禿筆,寫下几個不仁不義的女子,揭露這暗無天日的世道,借以揚善抑惡,警醒世人,也教往后的女儿家不再墮入魔障。
  次日,施耐庵与徐文俊等人買了一口棺木,請穩婆給秦梅娘換了一身新鮮裙衫,然后找了塊僻靜的荒地,掘了個壙穴,將秦梅娘的尸身殮葬妥貼。經歷了這一番巨變,施耐庵心中又悟出許多道理。不過,目睹了秦梅娘的慘死,他心中亦覺郁郁,哪里還有心思在此地停留,便告辭了徐文俊等一眾好漢,迤邐向北奔上了去山東的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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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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