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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秦梅娘痛洒紅衫淚 施耐庵聊作虎帳吟


  卻說施耐庵坐在地上,初見那屋檐頭躍下一人,心里一惊:這屋里藏著個大活人,老半日自己竟未察覺,實在大意。及至認出此人正是日間運河堤下小酒店的掌柜,心中更覺稀奇:這丑漢分明在那茅舍里沽酒營生,怎的眨眼間便跟到了此處?未必竟是為了那一筆酒帳?待到他夾七帶八講出那一番莫名其妙的鬼話,撩撥得秦梅娘這女魔頭怒從心起,拔刀相斗,他那心頭不覺“怦怦”而動。
  此刻,這丑漢露出了絕高的武藝,竟与秦梅娘斗得難解難分,施耐庵方才稍稍察覺:這形貌委瑣、衣衫邋遢的丑漢,竟然是一位深藏不露的綠林高手!
  就在丑漢与秦梅娘激斗暫歇、雙雙兀立之時,施耐庵惊詫之余,不覺抬頭望去。誰料不看則已,一看之下,竟被那景象惊呆了:
  只覺丑漢与秦梅娘兩人相距五六步開外,一左一右,嗒然僵立。左邊那丑漢一手執著他那勾鐮槍,另一只手卻握著秦梅娘使過的那柄柳葉刀,一雙羅圈腿拄在地上,抖著兩撇吊眉,咧著一張大嘴,嘻嘻亂笑。立在右邊的秦梅娘卻另是一番景象,只見她熱汗淋漓,嬌喘吁吁,鬢發散亂,臉露惊慌,兩只手里空空如也,十個指頭索索微抖。尤其令人惊奇的是:她那緊裹在身軀上的薄薄羅衫,不知為何已然變了個樣子,胭脂輕羅上多了十余朵殷紅的梅花,仔細看去:卻原來是十余處傷口,殷殷血跡,濡染紅羅而成。眼見這丑漢的武藝神鬼莫測,激斗之中,不僅劈手奪了對手的兵器,竟開了個小小的玩笑,勾鐮槍在秦梅娘肩頭、胸脯點出十余處傷口,不輕不重,不深不淺,信手拈來,錯落有致,這手段真叫人乍舌!
  眼見這兩人對視而立,神情古怪。施耐庵和滿屋人緊張得屏息股竦。其實這情景不過一盞茶時光,那秦梅娘早已從惊悸之中猛醒過來,她厲叫一聲:“儿郎們快快与俺擋住這丑漢!”聲音里隱隱透著恐懼,一頭叫,一頭腰肢疾扭,長裙飄蕩,霎時便要奔出屋門。
  那丑漢咧嘴一笑,左手將秦梅娘那柄柳葉刀插進腰帶,右手一揮勾鐮槍,叫一聲:“兀那婆娘哪里走!”那雙瘸瘸扭扭的羅圈腿略晃一晃,霎時流星赶月般地追了過來。
  秦梅娘身軀嬌小,疾若靈貓,只見她一身羅裳攪起一團胭脂紅云,飆風般一眨眼便閃出了屋門,立時失了蹤影。丑漢一路乍呼,趔趔趄趄地奔出屋外。施耐庵兀自坐在地上,只听屋外丑漢那“吧噠吧噠”的破靴聲響得聒耳,秦梅娘的腳步聲輕捷,卻哪里听得見毫分?
  屋內那几條大漢,盡管听見秦梅娘那一聲“擋住丑漢”的吆喝,卻無一人敢上前阻攔,适才丑漢顯出的那一手絕世武功,早唬得他們靈魂出竅。此時大眼瞪著小眼,呆呆地立在屋角。
  施耐庵趁此時机,慢慢地從牆邊爬起,心中忖道:瞧秦梅娘那疾如鷹隼般的縱躍,丑漢趿拉著雙破靴,八成追她不上,不如乘她的這幫大漢兀自呆立之際,溜之大吉。一邊想,一邊拾起地上那柄湛盧劍,便要逃出屋門。
  驀地,窗外傳來一聲女子的厲叫:“哎也,小女子休矣!”叫聲凄切而慘厲,從那黑魆魆的院外傳入,煞是令人心惊,听那聲音,分明是秦梅娘在呼救。
  眾大漢立時奔出屋門,施耐庵听那呼喊來得蹊蹺,一雙腳不由自主地挪到屋外。恰才踏過廊沿,展眼一瞧,便見那几個大漢簸箕形圍成一圈,那個丑漢在圈子內趾高气揚地站著,兩條羅圈腿騎馬蹬穩沉沉地站在院當中的草坪上,斜著一雙斗雞眼直視著腳下,咧著大嘴,徑自嘻嘻怪笑。仔細一看:只見丑漢面前不遠臥著個人,紅艷艷的一身衫裙,映在那綠草叢中,便是朦朧星月之中,依然十分顯眼。秦梅娘趴在草里,兀自拼命掙挫,卻哪里掙得動?原來那丑漢一只腳牢牢地踩住了她那長裙一角,顯見這丑漢縱跳惊人,饒是秦梅娘身手便捷,他眨眼之間便即追上,而且又開了個小小的玩笑,不去擒她,一伸腳踏住她那舖撒拖曳的長裙,秦梅娘疾逃之余,哪里防著這一手?長裙裹腿,立時絆倒。一個女子,骨碌碌摔倒在眾目睽睽之下,比起俯首就擒,愈加顯得狼狽不堪。
  丑漢叉手兀立,一只腳牢牢踏著秦梅娘的長裙,笑道:“俺只道你有三頭六臂,敢在俺徐掌柜面前撒野,眼下還有何話說?”
  秦梅娘早掙得汗水淋漓,長發披散,那嘴頭卻些須儿也不軟:“哼哼,姑奶奶要不是張士誠送的這條長裙儿絆了腿,豈怕你這么么臭奴!不然,俺脫了這紅羅裙子,扎縛得精干,再与你斗一百合,倘再輸了,俺便碰死在階砌上!”
  丑漢呵呵一笑:“賊潑賤!你把俺當了施相公,耍猴儿來著?俺徐掌柜可是說一不二的殺人魔頭,你這花言巧語休想蒙俺!看在你一個兩截穿衣的女人份上,俺放你一馬,臨死之時有何話講,速速言明!”
  秦梅娘在地下哭道:“壯士休怒,俺秦梅娘下有哺乳幼子,上有年邁公婆,倘若心存慈念,還望,還望……”說話間,趁著夜暗,她不知何時悄悄從伴當手中取過一柄解腕尖刀,手腕倏動,便要割去那被丑漢踩住的長裙一角。
  丑漢何等精細,一眼瞧科,不覺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暴吼一聲,腰背一聳,早跨出兩步,迅疾一把攥住秦梅娘的手腕,劈手奪下那把解腕尖刀,“嗨”一聲,立時一擰。便將那女子雙臂反翦,扭至脊背之上,只一提便提將起來。秦梅娘肩臂巨痛,筋骨功架立時散了,哪里掙扎得半分,呻吟一聲,雙目一花,几乎昏暈過去。
  丑漢真好膂力,半空里提著個大活人,兀自手臂筆直,他瘸瘸歪歪將秦梅娘提到一棵老桑樹前,扯下根裙帶,將她兜胸反縛在樹干上,一把攥起秦梅娘那紛披的長發,一手掣出手中的解腕尖刀,便要下手。
  此情此景,施耐庵几曾見過?眼前這番景象,倒叫他大覺不忍。他望著被縛在老桑樹上的秦梅娘,秀發紛披,頭頸低垂,容顏慘淡,雙眼半閉,嬌艷的臉龐上淚痕淋漓,瘦削的雙肩索索輕抖,羅衫上點點血跡兀自鮮紅,輕羅長裙斜拖在地上,早已泥跡斑斑,那一种悲天憫人、怜香惜玉之情油然而生。再望望惡狠狠站在秦梅娘面前的那個丑漢,吊眉斜眼,滿臉得意之色,一把解腕尖刀仿佛宰雞屠鵝般便要殺人,全無一絲一毫慈悲心腸。這兩人對比之下,一個楚楚可怜,一個丑陋殘忍,施耐庵哪里忍得住,也不知何處來的一股猛勁,他撩袍奔下台階,大叫一聲“刀下留人”,一抖湛盧寶劍,“當啷”一聲磕掉了丑漢那把堪堪便要戳入秦梅娘胸口的解腕尖刀。
  丑漢一惊,回頭見是施耐庵,臉色微慍,咧嘴問道:“怎么,施相公舍不得俺殺這賤人!”
  施耐庵道:“壯士容稟,古人云:螻蟻尚且貪生,為人豈不惜命?古人又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級浮屠,何況一個女子?便有天大的罪過,看在晚生份上,便饒她一死罷!”
  丑漢吊眉一抖,決然說道:“不成!俺徐掌柜便是饒了天下人,也饒不過這賊潑賤!”
  秦梅娘縛在樹上,此時已然蘇醒,一見施耐庵求情,立時揚起淚痕滿臉的頭來,慘凄凄地說道:“施相公,看在俺秦梅娘曾在牛欄崗大營救你的份上,勸一勸這位壯士,放了俺吧!”
  丑漢一听,斗雞眼又露凶光,吼一聲:“賤人住口!”抬起羅圈腿兜胸一踹,只見秦梅娘渾身痙攣,口角立時滲出血來,長呻一聲,又昏暈過去。
  施耐庵見此慘狀,“嗖”地一抖長劍,直指丑漢眉心,怒极大叫:“狂徒忒也凶賤,俺与你拼個死活!”
  丑漢怪笑笑,倏地一抖手肘磕上劍尖,施耐庵立時覺著一股大力壓上右臂,一柄湛盧劍拿捏不住,几乎墜到地上。
  只听那丑漢咧開大嘴笑道:“施相公,你那點三腳貓的功夫還敢与俺較量?須知俺這一柄勾鐮槍兩年前曾敗過脫脫丞相那五万科爾沁鐵騎!此刻相公還是一邊看俺碎剮了這婆娘的好!”
  施耐庵一時情急,也顧不得溫良恭儉讓,心下一橫,竟自撩袍直奔階砌,一路叫道:“若不饒了這女子,晚生便碰死在這里!”說畢,一埋頭便要撞向石階。
  那丑漢大吃一惊,身軀倏動,一眨眼早閃到施耐庵面前,一把抱住他的身腰,嚷道:“罷了,罷了,施相公休要做出冒失事來,俺還舍不得你手中那樁綠林大秘呢!”說著,他一巴掌拍在頭上,將那副肮髒頭巾揉得“簌簌”亂響,眯著雙斗雞眼想了一陣,忽然說道:“此事俺也作不了主,既如此,施相公便隨俺走一遭,倘若俺那兩位大哥也饒不下這潑賤,那就無法可想了!”說畢,他轉頭又瞟了縛在樹干上的秦梅娘一眼,頓一頓足恨道:“可惜便宜了這婆娘!”
  施耐庵一見丑漢松了口,連忙唱了個大喏,問道:“多謝壯士慈悲為怀。不過,壯士尊姓大名,可否賜告?”
  丑漢擺擺頭道:“唉唉,提起俺的名頭,休要污了你那耳朵!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蘄水紅巾軍大帳中五杰之首,鐵勾魔王徐文俊!”
  施耐庵听畢大惊,不覺叫道:“啊喲喲,原來壯士便是那中原義軍首領徐壽輝徐大龍頭的義子、威震湖廣的徐文俊徐大英雄!晚生失敬了!”
  說話間,忽听得暗夜中篳篥亂響,徐文俊掉頭一看,只見院內那四五個壯漢不知何時早失了蹤影,他叫道:“不好!必是這姓秦的賤人設有埋伏,几個手下已然逃出去通風報訊!俺倒不怕,只是施相公你多有不便,不如速速隨我离卻此地!”說畢,撩著雙羅圈腿,“吧噠吧噠”走到老桑樹前,從樹干上解下裙帶,將秦梅娘反翦又縛了雙臂,此時那婦人又羞、又气、又惊、又怕,加之渾身傷痛,早已半暈半醒,徐文俊只一挾便將她挾在腋下,領著施耐庵大步奔出了那爿客棧。
  此時天黑夜暗,人地兩生,施耐庵一時也顧不得思慮,徑直跟著那徐文俊糊里糊涂地奔走。
  約摸走出五七里地面,早已出了□頭集,徐文俊抬頭一看,眼前霧蒙蒙一片柳林,再往前走,便是高郵湖渡頭,他想了想,對施耐庵道:“施相公,前面渡頭只怕早有官軍把守,俺手頭上又挾著個活人,為策万全,還是穿柳林往北走罷。”
  施耐庵見他路徑极熟,點了點頭,兩個人沖著夜霧,离了大路,一腳便踹進了柳林。誰知剛走了几步,猛听得“唰拉拉”、“忽嚨嚨”排山倒海般一陣大響,柳林中忽然豎起了密密麻麻的長刀,只听得一個粗厲的嗓門遠遠喝道:“賊魁徐文俊休走,俺在此靜候多時了!”
  徐文俊听畢,吊眉疾蹙,不覺輕聲叫道:“不好!俺道只會有几個小韃子擋道,卻原來這個狗官已然到了湖東!”
  施耐庵忙問:“徐大哥,這狗官是何人?”
  徐文俊道:“此人乃當今元廷中第一條好漢,禁衛軍驍騎校尉兀良哈台,江湖中尚未遇過敵手,還是小心為妙。”
  說話間,黑壓壓的元兵早已圍裹上來,樹影星光之中,只見一騎黃驃馬上高踞著一員猛將,頭戴獅頭氈須兜鍪,身著團龍戰袍,一領黃銅鎖子甲在星光下灼灼生輝,手執一杆偃月潑風刀,瞧那刀身長柄,少說也有八九十斤以上份量。此人正是新任江淮大營剿寇都元帥、御前驍騎校尉兀良哈台。
  兀良哈台勒馬橫刀,厲聲高叫:“小小蟊賊,吞了熊心豹子膽,竟敢在俺兀良哈台轄下竄扰,速速自縛,休要污了俺的大刀。”
  徐文俊一听,气往上沖,不顧眾寡懸殊,將腋下夾著的秦梅娘一把扔到施耐庵面前,叮囑道:“施相公,好好看住這婆娘,待俺會一會這狗官!”說畢,勾鐮槍一抖,腰脊一聳,早躍到兀良哈台馬前,叫一聲:“狗官看槍!”揚手便刺。
  兀良哈台壓根儿未把這徐文俊放在眼里,听這聲叫喚,兀自大咧咧坐在鞍□上,喝聲:“去吧!”手中潑風刀送了一送,挾著狂風,直卷向馬前的徐文俊。
  休小覷兀良哈台這一送,看來仿佛信手使出,其實卻藏著极厲害的招數。須知這兀良哈台幼有异稟,長成之后,因其姊新進后宮,便想將乃弟造就成一位成吉思汗式的絕世英雄,先后將此人送至嶗山上清宮与嵩山少林寺習武,軟硬齊練,內外兼修,加之鎮日里干酪馬奶,人參鹿茸,壯筋補骨,養气益精,經過十七八年苦苦磨煉,端的出落得能開碑裂石、擔山填海,那一杆潑風刀一旦掄動,真個是招招狠辣、刀刀見血。此刻,他這輕輕一送,便是一著极厲害的招數,那刀杆緩慢而輕松,千斤力道早凝在刀背之上,使出之時,既可顯示一代宗師的從容風度,又可防備對手突襲,倘若來的是武藝高強的敵手,那刀背上的千鈞之力可在呼吸之間源源吐出,殺得對手出其不意。
  看看馬前徐文俊就要殺到,只听得“乒乓”一響,兀良哈台只道對手立時便要踉蹌倒退,噴血而亡,誰知他忽覺刀頭疾沉,一股巨力纏住刀背,那敵手不僅未退,反而大有受制于人的危險。兀良哈台微微一惊:這丑漢倒也不凡!一邊想,一邊右臂疾縮,便要抽刀換式,痛下殺手。誰知就在這時,那刀頭上的巨力倏地消失,緊接著那個灰色人影一閃,早閃到黃騾馬側后。徐文俊手腕疾抖,只見星光下寒芒一閃,勾鐮槍“吭哧”一聲,竟自勾住了兀良哈台的馬蹄。
  兀良哈台這一惊非同小可,饒是他久經大陣,也嚇了一跳,疾忙一收馬韁,潑風刀朝馬后疾掃,虧得這一勒一掃,加之胯下乃是一匹神駿,兀良哈台呼吸之間便脫了困境。他勒馬跳出兩丈開外,不覺惊詫地打量了眼前這丑漢一眼,心中暗道:“久聞鐵勾魔王徐文俊手段了得,俺只道是一個小小蟊賊,今日險險乎一世英名坏在他手里!倘不除卻此人,將來必是官軍勁敵!”想畢,不敢有半點輕視之心,立時催馬掄刀,惡狠狠地剁向徐文俊。
  兩個人翻翻滾滾,戰了三十余合,徐文俊漸漸气力不加,俗話說:一寸長,一寸強,那兀良哈台在馬上,刀重力沉,招式凶狠。徐文俊在馬下,勾鐮槍難及敵手,加之論气力亦不及兀良哈台,一時間只得遮攔架格,無有還手之力。
  正在此時,柳林外又響起一陣吶喊,霎時明晃晃的松明火把圍了上來,隨著一聲怒吼:“狗官休得逞能,俺們來也!”三四員大將率著大隊頭裹紅巾的壯士殺入了戰陣。當先一人身著白袍,黑面濃須,手舞一杆蛇矛,左邊一將白面無須,身著青袍,執一杆點鋼梨花槍,右邊一將金黃面皮,五綹美髯,著一襲紫袍,舞著兩柄長劍,三個人一式地扎著紅巾,直殺向兀良哈台。
  新來的三員戰將武藝与徐文俊在伯仲之間,生力軍一到,兀良哈台刀下立時吃緊,加之那鐵勾魔王徐文俊一見幫手云集,精神立時長了一倍,一杆勾鐮槍舞得陀螺也似,只在兀良哈台馬腿人膝間閃動。兀良哈台一時左支右絀,哪里還敢戀戰,吼一聲,潑風刀殺出一條血路,催馬便走。
  這時,一眾紅巾軍早將元兵殺退,追進了柳林。徐文俊殺得性起,叫道:“鄒大哥、歐大哥、熊大哥,休教走了這兀良哈台!”一路叫,一路追了下去。這鄒普胜、歐普祥、熊天瑞三人正自手痒,哪容敵手逃逸,發聲喊,晃著手中兵器,潑風般隨著徐文俊追入了柳林深處。
  此時,激斗的雙方漸漸走遠,柳林邊忽地變得冷清闃寂,夜風拂著柳條“簌簌”有聲。施耐庵适才被那一番搏殺吸引了視線,早看呆了。此刻回過頭來,一眼便瞧見腳前那倒縛雙臂躺在地上的秦梅娘。
  柳林中那一番呼喝搏殺,加之柳林中風清气爽,秦梅娘已然醒了過來,她在地上左扭右掙,想要掙開綁縛。可那條紅羅裙帶又柔又韌,徐文俊下手又重,肩頭、手臂、膝頭被緊緊縛住,便有撼山之力也無法使出,她直掙得渾身酸軟,熱汗淋漓。
  施耐庵一見,心下又動了怜憫,不覺俯身問道:“大姐,這綁繩乃是連環扣,愈掙愈緊,休要累坏了身子。”
  秦梅娘眼往施耐庵一瞟,雙目轉了一轉,忽地皺著蛾眉說道:“施相公,小女子有一事相求,不知能否應允?”
  施耐庵道:“只要晚生能做到的,一定答允。”
  秦梅娘嘴唇動了一動,訥訥地說道:“施相公,此事怎好出口?小女子綁縛了半夜,一時內急,欲到附近、到附近……”說著說著她又低下頭去,身軀扭動,眉頭皺得更其緊了。
  施耐庵初時听得木頭木腦,仔細品味,忽地明白秦梅娘的意思,一是卻躊躇起來:原來這女子要方便,手腳綁縛,委實是無法行動。可是,徐文俊再三囑咐要好好看守,怎能隨便替她解縛?
  正想著,那秦梅娘在地上蹬腳扭腰,竟自哼哼起來。施耐庵不忍瞧她那樣儿,心下一橫:人乃血肉之軀,怎忍得如此痛楚,便是天牢里的死囚,亦須行個方便。何況徐文俊只是叫自己看住這女子,便是松個綁,沒的便叫她逃脫了?想到此,他將倒縛在地上的秦梅娘輕輕抱起,扶坐在一株樹干上,然后對她說道:“大姐休怪,晚生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權且行個方便,只是將你這腿上的綁繩解一解,手腕上的裙帶松一松,胸口、臂上的繩子只好留在身上,晚生遠遠地牽著,大姐一旦了事,便回到此處,休要生了逃走的妄念,教晚生無法交待。”
  秦梅娘連連點頭,長發抖得“刷刷”亂響,一疊聲答道:
  “施相公慈悲胸怀,小女子沒世不忘,怎敢再生妄念!”
  施耐庵微微頷首,便踅到秦梅娘身后,找著那根裙帶的繩頭,先松她手腕上的綁繩,然后又解了捆在腿上的裙帶。秦梅娘撐著樹身,艱難地站起,呻喚一聲。那紅羅長裙一旦撒開,立時便軟軟就撒滿一地,秦梅娘雙臂反翦,手腕已能活動,她曳著長裙走得几步,忽地柔聲喚道:“施相公,請過來幫俺再松一松這臂上的裙帶。”施耐庵只道她行動兀自不便,便將那綁繩繩頭系在樹上,走近几步,問道:“大姐,哪里還須松綁?”
  話音未落,只見那秦梅娘忽地身腰疾扭,只听得一陣輕羅的窸窣之聲響過,施耐庵只覺得眼前一抹紅影閃過,那秦梅娘手腕疾動,紅羅長裙中倏地飛出一只腳來!施耐庵還沒來得及叫出聲,丹田穴上早已重重地挨了一腳,他霎時兩眼一花,腰腹一麻,倒在地上。
  秦梅娘一陣嗤嗤冷笑,彎過松開的手腕,迅疾地解開了縛在雙臂、胸口上的裙帶,猛地轉過身來,柳眉倒豎、星眼怪睜,胸脯疾驟起伏,嘴角露著嘲笑,适才倒縛在地上那凄苦嬌俏、楚楚可怜的神情早已不見,又換上了當日□頭集客棧中那一副猙獰面目,她揉了揉被縛麻了的雙臂、手腕,對施耐庵怪笑道:“臭窮酸,虧你還在江湖上行走,姑奶奶略施小計便誑了你!多謝松綁之恩,俺秦梅娘此刻便要來謝謝你了。”說著,走過來,一把抽出施耐庵腰間湛盧劍,伸出纖纖食指,“錚”地彈了一記。
  施耐庵被她冷不防踢中大穴,渾身不能動彈,心里頭恨道:好個陰毒女子,竟然如此卑鄙,悔不該心生怜憫,為她松綁,此時自食惡果。
  秦梅娘又瞟了躺在地上的施耐庵一眼,長發拂風、星眼乜斜,紅羅長裙“唰唰拉拉”地曳著滿地蔓草荒藤,一步步走將過來。堪堪走到施耐庵面前半步左右,她忽地一把扯落肩上的猩猩氈大氅,窸窸窣窣褪下紅羅長裙,手腕一抖,挽了几挽,“呼啦”一聲扔到樹叢之中,嘴里咕噥道:“只怪鹽販子這條長裙子裹手絆腳,害的姑奶奶今日栽在那丑漢手里!”說著,雙眉一挑,臉露獰惡,手中湛盧劍划了一道弧線,“嗖”地直指施耐庵眉心,厲聲說道:“施相公,俗語說:摔破葫蘆須找那黃瓜出气!你既然軟硬不吃,看來那樁大秘俺也得不到了!不過,這一夜俺出乖露丑、傷心嘔气,所受的种种折辱只好著落在你這窮酸身上!”說畢,肩頭一抖,一柄劍便要插進施耐庵腦際!
  就在此時,忽听一聲慘叫,接著“匡啷”一聲,秦梅娘手中長劍忽然墜地,她先是一愣,緊接著听見遠遠地響著一聲吆喝:“兀那鳥婆娘,休要害了施相公!”她不覺渾身一凜,恨恨地朝施耐庵呸了一口,捂著手腕,鑽入了密林。
  秦梅娘前腳剛走,柳林深處倏忽一閃,几條人影躍了出來,當頭的便是那徐文俊,他身后緊跟著鄒普胜、歐普祥、熊天瑞一眾好漢。一見走了秦梅娘,施耐庵又癱倒在地,惊得面面相覷。一齊奔過來,揉腿解穴、伸筋活血,立時將施耐庵弄醒過來。徐文俊吊眉緊皺、滿臉惊詫,一把提起撒在草叢中那條紅羅長裙,直抖得簌簌亂響,沖施耐庵問道:“施相公,那鳥潑賤被俺一條裙帶縛得結結實實,卻又怎的脫縛而去,難道她有縮骨法不成?”
  施耐庵長歎一聲,滿面愧疚地說道:“唉唉,只怪晚生一時心軟,不成想竟著了那婦人的道儿。”說著,便將秦梅娘如何假裝小解,如何自解綁縛,如何踢人潛逃之事說了一遍。
  眾人听了這番經過,有的惊訝,有的惋惜,有的憤歎。徐文俊跌足叫道:“我那好施相公,親親施相公,你可是眼睜睜放走了一條毒蛇!這賊潑賤一走,綠林之中只怕又要血流漂杵了!”
  施耐庵听畢一惊。對于那秦梅娘的忘恩負義,他也恨在心頭。不過,區區一個婦人,便是心如蜂蠆,又害得了几人?倘說她竟能在江湖之上造成如此駭人的大劫,施耐庵卻不以為然。他對徐文俊問道:“這秦梅娘藏頭露尾、令人難測,她究竟是何許人?”
  那徐文俊正欲發話。鄒普胜連忙攔住,說道:“文俊賢弟,此地不是說話處,盡管逃了那秦梅娘,卻好施相公無恙,你那酒店也開不成了,不如一齊去泗陽臨河集,讓施相公見過了徐大龍頭,再細談秦梅娘那樁公案不遲。”
  徐文俊點點頭。眾人扶起施耐庵,一番捏拿,渾身筋骨已然舒活,他拾起草叢中那柄湛盧劍,緊了緊衣襟鞋帶。徐文俊撮唇打個呼哨,密林中“豁喇喇”奔出了那一彪紅巾軍人馬,眾人簇擁著施耐庵和徐、鄒、歐、熊四人上了戰馬,奔出柳林,馳上大道,迤邐朝臨河集進發。
  臨河集乃是蘇北有數的熱鬧集鎮,東距泗陽府五十里遠近,南瀕成子大澤,北臨駱馬湖,滾滾泗水從鎮東流過,地勢甚為險要。相傳東晉孝武帝太元八年(公元三八三年),前秦皇帝苻堅八十万大軍南下蘇、皖,指望一舉滅了東晉,飲馬長江,封禪石頭城,作一個統馭六合的天子。誰知在淝水邊逢上了兩個大大的對頭——東晉名將謝玄、謝石,八万羸卒迎戰八十万前秦兵馬,竟然一戰而胜。那苻堅兵敗如山倒,丟盔卸甲,倉皇敗退,淝水兩岸,風聲鶴唳,八公山下,草木皆兵,看看便要被晉兵追及,虧他手下大將張蚝在這臨河集筑壘拒守,擋住了謝玄的追兵,才保了他一顆人頭,回了關中。此后,歷代兵家均將此地當作一處要塞,修筑營壘、積草屯兵。元末江淮大亂,這臨河集更是刁斗不絕、兵馬如林。
  至正十一年,羅田人徐壽輝揭竿起義,龍虎聚會、風景云從,不几月兵馬數十万,席卷湖廣上百州縣,直攪得元廷君臣食不甘味,寢不安枕。數日前,他在浠水大營聚集眾將,說是江淮乃糧鹽寶庫,元室命脈,必須盡早攻取。于是率著中原五杰,揮軍東下,在臨河集与元將禿魯不花一場惡戰,將元兵殺得丟盔棄甲,狼狽逃竄,那禿魯不花倒也是個血性將軍,兵敗之后,在泗水岸上一刀割斷自己的喉管,嗚呼哀哉,到黃泉下為元順帝效了愚忠。
  隨后,徐壽輝的中原紅巾軍又在東邊打了几仗,只因元兵大集精銳,又將彰德大營中兩万科爾沁鐵騎南調江淮,責令江淮大營都元帥兀良哈台統一指揮,務必堵住徐壽輝東進的道路,以免与正攪得東南半壁河山沸反盈天的劉福通、張士誠、方國珍一眾“賊寇”合流,鑄成朝廷大患。因此,徐壽輝的人馬雖然勇猛,無奈敵軍強大,所以戰事暫時難于進展。于是,那徐壽輝便臨時將行營駐在這臨河集上,靜待時机。
  這一日,兩個人走進臨河集紅巾軍大營的轅門,領頭的那人黃臉吊眉、衣衫邋遢,乃是徐壽輝帳下頭領徐文俊,他后面緊隨的正是施耐庵。
  兩人走到屋內,施耐庵展眼一看,滿院里靜悄悄的沒個人影,四周卻插著五色旗幟,花花綠綠,旗幟居中,一式地畫著陰陽八卦,施耐庵心下忖道:這森嚴壁壘的虎帳轅門,為何插著滿院的八卦旗,未必做道場不成?
  他正自惊訝,只听那徐文俊在前邊催道:“快走,快走,大龍頭脾气古怪,小心他老人家等急了,俺不好交帳。”
  施耐庵點點頭,隨著徐文俊走入二門,恰才踏入一腳,不由得又是一惊。內院里依然不見一兵一卒,一刀一槍,牆蔭下堆滿丹砂鉛汞、木些獸炭,居中一溜青銅煉爐,爐口里隱隱可以瞧見熊熊炭火,爐蓋下裊裊蒸騰著煙靄,一股氤氳之气扑鼻而來,似乎覺著沁人心脾,神清气爽。施耐庵定定地看了一陣,心想:這哪里是座軍營,分明是一處煉丹熬藥的隱士宅邸。
  兩個人走進第三進大門,景象竟是倏地一變,只見一路丹墀迎面而立,遮莫有百十來級,兩廂立著虎彪彪的紅巾壯士,棨戟森森,刀劍如雪,正廳兩旁豎著金鼓,一杆大纛迎風獵獵。只是廳口那塊大匾卻出畫著笆斗大小一個八卦圖形,黑白分明,煞是醒目。
  徐文俊整了整頭巾衣衫,臉色忽地變得肅穆,悄聲對施耐庵說道:“施相公,俺不陪你了,徐大龍頭就在這廳上,你要小心應對。”說畢,朝著丹墀拜了一拜,朗聲叫道:“啟稟大龍頭,錢塘施耐庵帶到!”
  話猶未了,兩廂兵將發一聲喊,直震得耳鼓發麻。緊接著廳內傳出呼聲:“傳施耐庵相公上廳!”
  施耐庵見了這番威儀,哪敢怠慢,連忙整冠束帶,誠惶誠恐,一步步走上丹墀。他剛剛跨入廳門,兩廂一陣鼓響,身后那扇髹漆大門“忽剌剌”突地闔上。
  他正自惊詫,耳旁響起一陣鐘罄之聲,“叮叮叮叮”,煞是悅耳,他連忙回頭看去,不覺愣在當地。正廳內哪里有什么大龍頭?只見當中立著一座祭壇,壇上又畫著一方八卦,幢幡寶蓋,香煙繚繞。八個峨冠博帶的全真道士正自繞室而行,一個個嘴唇嚅嚅而動,仿佛念著什么,那緩慢的步履,虔敬的神情,還有那靜謐的气氛,与這轅門虎帳极不協調。
  施耐庵進退維谷。這一眾牛鼻子道士,哪一個會是徐大龍頭?堂堂的中原義軍首領,決不會是這酸溜溜的模樣。他想問一問,身后的廳門早已關閉,除了這几個道人,又找何人問去?他木呆呆地站住,好奇地打量著面前的這些喃喃念叨的道士,盤算著下一步的舉動。
  忽然,一個道人踅了過來,走到施耐庵面前,肩搭拂塵,叉手打個問訊,張口問道:“施主請了。貧道有一聯求對。”
  施耐庵點點頭道:“道長請講。”
  那道士昂首吟道:“离篋斗牛寒。”
  施耐庵想了想,答道:“到手風云驟。”
  那道士也不言聲,轉身便走。他恰走出一步,第二個道士又早趨到跟前,叉手便道:“插鞘肝膽破?”
  施耐庵脫口而出:“出袖鬼神愁。”
  第三個道士立時插上:“香檁虎口雙吞玉?”
  施耐庵道:“鯊鞘龍鱗密砌珠。”
  第四個道士接踵發問:“挂三尺壁上飛泉?”
  施耐庵應答迅捷:“響半夜床頭驟雨。”
  第五個道士賡即吟道:“斷蟒長途,比莫邪端的差胜?”
  施耐庵不假思索,對了一句:“逢賢把贈,縱干將未必不如。”
  第六個道士長髯飄飄,拂塵抖抖,把施耐庵仔細端詳了一陣,拈須誦道:“曾遭遇嫉朝讒烈士朱云?”
  施耐庵心中一喜:看不出這些牛鼻子道人,竟吟得好句!
  他點點頭答道:“能回避歎蒼穹雄夫項羽!”
  第七個道士慢慢踅過來,圍著施耐庵轉了一圈,皺眉蹙額,苦思冥想,脫口便拋出一句:“數十年嚇人魂射人目?”施耐庵不覺笑一笑,贊聲:“好!”應聲對了一句:“八万里鳴天籟守天樞!”
  這一番對句煞是惊人,七個道士魚貫而來,一句快似一句,休說是尋詞造句,便是舌根儿也轉不過來,虧得施耐庵自幼飽學,又曾与騷人墨客盤桓詩酒,加之這些道士的詞句鏗鏘激越,隱隱透著豪气,一時触著了施耐庵痒處,那詞句仿佛虎跑之泉,竟自源源而來。不過,這一番“車輪大戰”,卻也將他弄得气喘吁吁,熱汗淋淋。
  此刻,那誦完章句的七個道人早踅到一旁,默默而立,正廳之內已是寂然,只剩下最后一個道士仿佛又聾又啞,兀自佝僂著腰,雙手捧著那拂塵,虔誠地立在幢幡前。施耐庵心下詫异,心想這八個全真道人一堂作法,既然七個伙伴都來斗句,此人為何不聞不問?一頭想,他一頭便要走上前去,看個究竟。
  驀地,寂靜的廳內忽然響起一個渾厚洪亮的聲音,那聲音不疾不徐,不浮不躁,飄飄蕩蕩,震入耳鼓,只听那聲音說道:“好詞矣好詞,奇才也奇才!請先生先按詞意再吟几句,貧道与你續對如何?”
  施耐庵只覺那聲音在耳畔嗡嗡震蕩,又不知從何而來,不覺惊詫万分。他環顧四周,只見一旁那七個道士默然而立,顯見得不是他們在發話。而立在幢幡前的那個道士,卻仿佛泥塑木雕一般。他心中暗忖:這就奇了,敢莫是天外來音?且休管它,今日逢得這好題目,何不盡興做下去!
  想畢,他略踱數步,徐徐誦道:
  “价孤,金錯落盤花吊挂,笑提常向樽前舞,彈魚空綰,醉解多從醒后贖,未遂壯志把它久耽誤。”
  他恰才誦完,耳畔早又響起那宏亮聲音,舒舒徐徐,直震耳鼓,只听那聲音吟道:
  “世無,碧玲瓏鏤玉裝束,遇暴即除,相伴這万卷書、酒一壺。有一日修文用武,驅蠻虜靖邊定土!”
  這几句詞吟的跌宕起伏、擲地有聲,把個施耐庵喜得不住地抓耳撓腮,擊節贊歎。他的嘖嘖之聲未了,猛听得“呼”地一聲,那幢幡前的道士早轉過身來。
  只見他道髻高聳,插一柄鏤玉小刀,一張國字臉上劍眉蚕目,鼻如懸膽,耳大招風,五綹黑髯修長有致,面容煞是端庄齊整。一襲鑲金道袍飄飄洒洒,腰間絲絛臨風亂舞。他臉色凝然,眼底卻淚光瑩瑩,顯然是抑止不住心頭的激動,一步一步地走了過來,忽然說道:“久聞先生學識超人,豪气如虹,今日一見,更令貧道欽敬!”說畢,“錚”地一聲從腰間拔出一把松紋古定劍來,輕彈一記,說道:“好劍哪好劍,今日与施相公對句,何日你直薄青云,斬得樓蘭?”
  施耐庵听了他的話語,方才恍然大悟,那聲音分明便是此人所發。此刻眼見他慷慨悲歌、撫劍長歎,不覺肅然起敬,急忙問道:“請問道長尊號。”
  那道人呵呵一笑,插劍入鞘,說道:“休問!休問!自古道: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心中早有明鏡台,何須斤斤問行藏?”說畢,他大袖飄飄,絲絛抖抖,一雙眸子里閃著奇彩,一步步走過來,忽地伸出另一只手,注目說道:“施相公,你也有劍么?”
  施耐庵見他問得庄重,一撩袍襟,翻腕從鞘中抽出了那柄湛盧劍,雙手舉給那道士,說道:“道長,區區家藏之物,不足与你那干將莫邪比擬!”
  那道士緩緩接過長劍,兩只手一抖,將自己手中那柄松紋古定劍与湛盧劍齊齊筆立在眼前,雙目炯炯地睇視一陣,那肩膊、身腰竟自漸漸聳動起來,接著,只見他袍襟“簌簌”飄拂,兩腳按坎兌方位絞翦而動,頭頸微微昂起,嘴里“呵呵”有聲,那步伐隨著呼喝之聲越動越快,不移時,那件淡紫鑲金道袍竟然鼓風如翼,“呼呼”地直卷起一陣狂飆,扇得五步之內塵霧驟起,眨眼之間,眾人眼前已看不見他的人影,只覺得一團紫霧、兩縷寒光在廳內旋轉。這紫霧、寒光愈轉愈疾,愈轉愈疾,漸漸化為几乎無影的輕煙,輕煙之內卻仿佛有千軍叱吒、万馬奔騰,凜凜然似傾倒不周山,隱隱有風雷之聲。
  施耐庵何時見過這等駭人的景象,眼見面前那團紫色青煙轉來轉去,不离眼前三步之地,仿佛置身千軍万馬的疆場,直看得渾身血涌、心頭怦怦亂跳。多少年來,他倚枕閉目之際、伏案苦思之時,就曾憧憬過此种情境,綠林雄風、英雄襟怀,就應該如此動人心魄、令人奮發。這道士的揮洒豪放、夭矯雄壯,委實是恍若天神,令人心折。
  施耐庵正自心馳神醉,忽見面前那團紫霧倏地消歇,眼前早又兀立著那個身材頎長的道士,只見他手中不知何時早已少了一把劍。他緩緩地將松紋古定劍插還鞘內,理一理散亂的長髯,臉不紅气不喘,大袖一拂,對施耐庵點點頭,身軀一扭,又踅回到那幢幡之前,默然兀立。
  施耐庵疾趨几步,走到那道士背后問道:“道長,晚生那把湛盧劍何在?”
  道士背聲誦道:“都道先生迂,我道先生悟。去處即來處,來處即去處。”
  施耐庵听畢先是一愣,接著突然醒悟,低頭一看,只見那柄湛盧劍不知何時已然好好地插在鞘內,他渾身一凜:這道長好快的身手,簡直如鬼似魅!
  他正自嗟歎,猛听身后呼呼一陣風響,緊接著無數森森劍刃已然斬到,几個聲音怒叫道:“窮酸速速納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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