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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錢塘縣青衫滅門 淮泗道翠羽喋血


  一條黃塵大道蜿蜒而來,左側,古淮河上落日如血,波光跳蕩;右首,秋峰如壘,一帶寒山傷心碧。時值元朝至正年間的一個深秋季節,這淮泗古道上,好一派衰草斜陽、西風瘦馬的凄涼景象。驀地,岸邊的蘆葦叢中一陣簌簌的響聲,接著几只鳧鳥扑愣愣竄起,只見一個灰色人影奔上岸來。
  這是一個年約三十五、六的壯年漢子,一身庄戶人家服色,盡管風霜困頓給他雙頰涂上濃濃的一層青黑油垢,一雙突出的瞳仁依然精光射人。他雙目朝古道兩端略一睥睨,臉上警惕神色頓時舒展,整整衣襟,大步躍過古道,攀上路畔的山崗。
  此時,秋山寂寥,殘陽褪盡余暉,暮靄朦朧中傳來兩三處犬吠雞啼;足下卵石嶙峋,藤莽牽衣,他停足凝視這一派蒼涼景色,仿佛触發心机,驀地轉過身來,伸開雙臂,發出一陣凄厲而悠長的嘯吟:“噫吁兮——啊——啊——”
  霎時間群山回響,秋葉簌簌應和,那凄厲的長嘯久久在淮泗古道的上空回蕩。嘯聲甫歇,那人倏忽間消失得沒有一絲蹤跡。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古道南端響起了一陣急驟的馬蹄聲,一隊騎者挾著滾滾黃塵向北疾馳。這一隊騎手屏聲斂气,馬摘鸞鈴,冷月寒星的微光之中,只有迎風飄拂的旄旌和騎手那精湛的控馭馬匹的身手可以分辨出:這是一隊蒙古科爾沁鐵騎,元朝皇室最精銳的禁衛軍。馬隊愈馳愈接近那個丘崗,一聲慘烈的嘶鳴忽地響起,馬隊前的那一名什夫長固勒尚未回過神來,猛覺手中韁繩一松,正要仰身收韁,胯下馬早已人立起來,渾身一陣震顫,只一聲短暫的喘息,連同馱在背上的兩個騎者硬生生地癱倒在地上,后面的馬隊來不及收住奔馳的勢頭,隨著一陣“灰灰”長鳴,早有兩人兩騎骨碌碌撞了上來,跌了個人仰馬翻。
  后面的几名元兵一時回不過神來,勒馬環視。周圍,是靜謐的秋山,眼前,是陽關大道,數十年的鐵壁清剿,這京杭大道早已是“盜賊”斂跡,草木無惊。慢說是攔路的豪客,便是大隊綠林,也不敢在這光天化日之下來撩元室禁衛的虎須。猝逢的狙擊來得如此突兀,就連這些久經戰陣的科爾沁鐵騎,一時間竟也惊得目瞪口呆。
  只听得“嘿嘿”兩聲冷笑響過,岩畔早轉出那個庄戶打扮的漢子,他眉梢微挑,瞟一眼那匹被斬斷前蹄正在地上掙命的戰馬,歎一口气,信手撩起衣襟,气度雍容地揩了揩劍刃上的馬血,淺唱低吟般說了句:“三尺青鋒,十年磨礪,僅斬得一雙馬足,惜哉!”
  什夫長固勒聞聲躍起,右手疾速抽出腰間長刀,厲叫一聲“儿郎們小心了”,一展刀鋒護住了腹心,抬頭打量眼前這孤零零的敵手:只見他目深眉淺,面帶青黃,腰不盈圍,筋不束骨,一只瘦骨支离的手上軟軟地捏著柄湛盧寶劍,全無抱元守一之勢;兩腳挪著方步,渾不見龍盤虎踞之形。這漢子略趨兩步,仿佛三家村學究般吟道:“桀紂鷹犬,大漠強虜,茹人血而刮民脂,辱衣冠而屠村墟,天人共憤,惡貫滿盈,斯時至矣——看劍!”
  什夫長固勒不覺怒叫如雷。堂堂皇室鐵騎受阻于一介窮酸,他心中早已又气又恨,這一陣文縐縐的絮聒,更叫人惡向膽邊生。他一抖長刀便扑了上去。
  那漢子迎著什夫長固勒的刀鋒,略皺一皺淡眉,撤一步,從容撩起袍襟,贊一聲:“來得好!”晃一晃手中劍,約摸走得兩個回合,忽地喝聲“著!”瞅個空子,將什夫長固勒“噗通”一聲剁下運河,那柄劍收勢不住,划過的一道弧線,竟自挑斷了被縛在第一匹馬上那人背上的綁繩。
  眾元兵見這漢子眨眼之間便將偌大個壯墩墩的什夫長固勒剁下運河,哪里還敢怠慢?發一聲喊,立時栲栳圈圍了上來,七、八個蒙古近衛騎士溜韁下馬,挺刀步斗,七、八把長刀直舞得虎虎生風,將那漢子圍了個鐵桶也似。
  望著這森森的刀网,那漢子臉肉不覺微微一抖:八十余年來,呻吟在元室高壓下的黎民,見了這蒙古長刀,誰人不心中發怵?當年蒙古大軍飲馬長江,這元兵的長刀陣,就曾令南宋兵將們聞風喪膽,且不說蒙古民族多少年在大漠風沙中生生息息,秉性剽悍,也不講他們祖祖輩輩為抵御外侮,防范猛獸,練就了無數极為精深的兵器冶煉技藝,真可謂寒泉冷鐵、霜刃電芒。便是那馬上馬下的刀術劈刺、陣前陣后剁搠攪剜,几乎從娘胎里一出來便須練得嫻熟,猶如耕耘紡績,日日不輟。雖沒有什么神奇幻化的名色,但那狠辣綿密、潑風嘯海,委實是渾然天成。襄陽之役,崖山一戰,宋兵數十万眾在這鐵馬長刀之前潰于旦夕,至今令人扼腕長歎,心憂色變。眼下,面對這險惡境象,怎不叫那漢子竦然而惕然?
  那漢子屏息凝神,一柄劍架格著七、八把蒙古長刀,不敢有絲毫怠慢。約摸走得十余個回合,漸漸覺得气力不加,兩臂疲軟,加之背上的傘囊礙手礙腳,一時間只得遮攔架格,慢慢被眾元兵遇到了路畔的斷崖。他心中一聲“不好”尚未叫出,七、八把蒙古長刀早裹著寒風天羅般罩了過來,他猛覺著左肋一涼,緊接著一陣刺痛。元兵中早有人狂叫起來:“呵呵,蠻子中刀了,倒也,倒也!”
  那漢子略一趔趄,复又站穩,此時,他不僅未曾“倒也”,反而雙目如炬,嘴里竟又淺唱低吟起來:“煩惱耶,快活耶?生死俄頃,阿叔在天之靈庇佑,湛盧劍休要誤我!”道畢,身形忽而變得夭矯敏捷,手中劍也揮舞得煞是古怪。倏忽之間,劍刃到處,早有兩名元兵眉心中劍。那漢子也不敢戀戰,托地跳出圈子,攀上路畔斷崖,長嘯一聲,仗劍疾走,眨眼之間便鑽入了密密的叢莽。
  一場意外的狙擊來得猝然結束得也猝然,此刻,古道長河上的金鐵交鳴之聲戛然止息,仿佛壓根儿就沒有發生過剛才那一場生死搏斗。只剩下漫坡野草在風中絮語,淮河在蒼茫夜色中泛著隱隱的波光。
  稍頃,距离斷崖不遠處的叢莽中,他重又手仗長劍,警惕地站了起來,屏息凝神,聆听著一周遭的動靜:哪里有什么馬嘶人喊,哪里有撥草撩枝、追蹤尋查的長刀。一旦确信這令人放心的寂靜确非幻象,他才拭去額上的冷汗,輕歎一聲“慚愧!”納劍入鞘,解下肩上的傘囊,調勻呼吸,倚坐在一棵山櫸樹旁,撕下一塊干淨的衣襟,揩干左肋下的血跡,那長刀划處,只割破了一層油皮,未曾傷筋損骨。他忙忙地裹好創口,將傘囊系上肩頭,扎一扎衣襟鞋帶,循著原先的方向大步撩衣奔了過去。
  恰才走得數步,他忽地停了下來,一雙眼里顯出惊訝和疑慮的神色。那一隊驕橫不可一世的元兵哪里去了?難道這一番截殺他們就肯如此罷休?平素日漢人藏一把鋼刀他們都要追查,何況一個連傷三命的“凶手”!直到此刻,一番激斗之后异樣的靜寂才使他詫异起來:難道元兵就地安營扎寨,還想困住他不曾?驀地,他忽然想起,就在劍斬什夫長固勒,割斷縛在第一匹戰馬上那個人身上的綁繩的一剎那,他仿佛眼前閃過一抹紅色,依稀是南國女子腰間的短裙!疼惜之心,敵愾之慨,立時涌起,他捂著傷痛的腰肋,仗劍而起,悄悄撥開叢莽,走到崖畔,舉目一看,他不禁惊得呆了。
  崖下的古道上,九匹馬悠悠然在路畔緩步蹀躞,啃著半青半黃的草梗,縛在馬上的九個人早已蹤影杳然!
  那漢子怔怔地站在崖畔,又惊又疑又納罕:除開自己親手格殺的兩名元兵,這剩下的七人是誰殺的?難道是那個被割斷綁繩的人?倘若她真是位南國女子,又怎能斗得過這七名剽悍的蒙古禁衛騎士?生死相搏,又怎能不聞一丁點激斗的聲響?哦,中國之大,古往今來,女子也有武功卓絕的宗匠,敢情她竟是一位巾幗中的反叛義士!可是,她既有這樣的武術造詣,又為何束手就擒呢?不,絕不可能!元朝九十年入主中原,暴政高壓,摧殘綠林,禁錮婦女,慢說是一個嬌弱女子,便是那些馳騁草莽、嘯聚山林的赳赳夫,都早已藏蹤晦跡。必是哪一位抗元好漢,隱跡山林,此刻危急中現身,救了那九名被縛的女子!
  他揣著顆忐忑的心,走下丘崗,伸足翻過几具元兵的尸身,仔細審視。只見每一具尸身的喉頭都插著一枝四寸短箭,那射中的部位,仿佛用墨尺丈量,高下左右,不差毫分!
  他心頭一熱,禁不住奔上丘崗,注視著黑森森的叢莽,朗聲叫道:“小生錢塘施耐庵,為報父君之仇,夤夜憂思,哪一位英雄前輩,請現身!”
  四周只有無邊的岑寂和颯颯的秋葉在与之應和。他不覺打了個寒噤,忙忙地束好傘囊,納劍入鞘,最后望一眼剛剛經過了一場生死搏斗的地方,大踏步登上了丘崗,隱入了漫漫的叢莽和茫茫的夜色中。
  离錢塘縣城八里左右的駝背岭下,有一戶人家,戶主姓施,人稱施三員外。這家人重節操,有骨气,從不夤緣官府,附媚豪強,講究個仗義疏財,怜貧惜弱,除了口口不离仁義信達,從不妄論是非。自蒙古大軍蹂躪江左,目睹民族災難深重,黎民輾轉呻吟,這一家人也不禁感歎唏噓。好在及早躲入深山,家居又不在鬧市,倒也沒碰上什么三災六難。誰知到了施三員外五十歲這一年,竟撞了一場大大的晦气。那年是元武宗剛剛登基,這位皇帝開了個恩典,要在全國選拔博學鴻詞的文士到京城燕都為他湊興。錢塘縣令鐵爾帖木儿明明是一介武夫,偏要附庸風雅,在碧濤館設宴酬唱,待到第五個歌妓唱到:“胡未滅,鬢先秋,淚空流,此身誰料,心在天山,身老滄洲”這几句的時候,鐵爾帖木儿忽然拍案而起,說是辱罵蒙古皇上,妄圖煽動謀叛。立時將歌妓拿下,酷刑逼供,要她交出指使人物。那歌妓禁不住荼毒,立時畫了供詞:說是倉猝應命,臨時到駝背岭后施家借了一冊詞書,胡亂獻藝。這一來,給施家招來了滅門大禍,滿門四代三十余人連夜被逮入大牢,只走了個九歲的儿子耐庵。可怜施三員外夫婦在牢獄中受不住凌辱,相對自縊身亡,好端端的一戶人家就此灰飛煙滅。施三員外一個遠房堂弟施元德收養了耐庵,將他帶到蘇州盡心撫養。這一場家庭慘禍,給早已懂事的耐庵种下了反叛的骨血。加之堂叔施元德常年走山東、山西、河北一帶經商,因為客途莫測,常常結交一些朋友。免不了夾雜几位平日打抱不平、風高行俠仗義的人物。夏夜納涼,隆冬向火,或是酒后狂語,總能听到一些叫人毛發悚然又叫人拍手稱快的秘事。即便是那堂叔偶爾性起,也時不時露出几招拳腳功夫,撩撥得小耐庵心痒難熬,無心攻讀書史。可是,無論他如何眼饞,如何苦苦哀求,施元德總是一巴掌拍在他腦門上,喝一聲:“去去,家敗人亡,還不安分守己么?”光陰荏苒,倏忽間又過了二十多年,小耐庵早已成家立業。雖然他也曾入庠游泮,那心里總和元朝當道者格格不入,仍然是課讀為生。這一年冬末春初,施元德忽然染了重病,彌留之際,他把耐庵叫到床前,那雙平素冷冷的眸子里閃著奇异的光彩,柔聲說道:“耐庵賢侄,你恨叔父么?”
  耐庵含淚答道:“叔父救我于危難,視我如親生,哺育教誨,哀哀劬勞,侄儿恨不能粉身相報,怎會恨你?”
  施元德搖搖頭笑道:“嗯。我知道你恨我,你心里還記著那個鐵爾帖木儿,記著父母血仇,無日無夜不在想著身負絕技,手刃仇讎。叔父明明有功夫,二十年來不向你傳授半分,你怎不恨我?!”
  叔父生性坦蕩,出言粗豪,耐庵深有感受,要說恨他,耐庵絕不承認。可巧他那几句話又恰恰說到自己心病上,耐庵百感交集,卻又無言對答,只是潸然下淚。
  施元德喘喘地撐起身子,對下人決然吩咐道:“把東西拿來!”兩個下人答應一聲,取下牆上那幅米元章虹縣詩的條屏,撬開兩塊活動的磚頭,牆上竟然露出一個黑黑的洞口。一個下人從洞中掏出了一只長長的錦緞包袱。
  耐庵精神一振,正要雙手去接,只听叔父厲聲喝道:“等一等!”他招呼下人遞過錦袱,雙目忽然煥發出神奇的光彩,深情地撫著錦袱,喃喃說道:“可惜呀可惜,好劍哪好劍!”說畢,扯脫錦袱,陡然露出一把二尺龍泉。施元德顫巍巍地坐了起來,右手執劍,左手食指“錚”地一聲彈向劍刃,剎那間迸出一陣“嗡嗡”的鳴響,余音繞梁三匝,令滿屋人悚然而又惕然。驀地,施元德翻身跳下病榻,仿佛沉痾霍然而愈,他雙目精光暴射,須發戟張,拔劍出鞘,“登登”几步走到耐庵面前,喚著他的學名說道:“彥端侄儿,你過來,阿叔有話問你!”
  施耐庵跨上一步,惊疑地睇視著叔父的臉龐,此刻,施元德那雙嚴峻的眼里忽然漾滿了溫暖与慈愛,他輕輕地摩娑著施耐庵的肩膀,仿佛父母撫愛著即將長行的子女,一字一頓地問道:“賢侄,你認得這把湛盧劍么?”
  施耐庵瞟一眼叔父手中的三尺青鋒,搖了搖頭。施元德忽然冷笑道:“呵呵,連這祖宗傳家之寶都不認識,好一個數典忘祖的不肖子孫!”他雙目凝望著充滿無物之物的虛空,滔滔地講道:“許多年以前,咱們施家門中曾經出過一位造反班頭。跟著那些替天行道大英雄、大豪杰縱橫河朔、叱吒疆場,于百万軍中奪得這把曠世寶物湛盧劍。臨終之日,他除了滿身金創,沒有留下一房一舍,一田一□,只留下這把劍和如山重誓:凡我施氏子孫,當效法這三尺青鋒,鐵骨錚錚,光焰灼灼,遇善愈柔,逢惡愈剛。生生世世,宁作刀頭下的冤鬼,不做暴政下的順民。若是違背祖訓、玷污令名,則非我施門族類,一柄湛盧寶劍,人人得而誅之!”
  施元德說到此處,微微喘息。施耐庵望著那柄長劍,咀嚼著這番話語,心下不覺肅然。
  只听施元德又道:“不幸這些年饑荒流离,施家竟爾后嗣乏人,子侄一輩,只剩下賢侄一根孤苗,卻又突遭破家慘禍。我把你接到蘇州撫養,原本想你能成就一個頂天立地的英雄。哪存想,你不僅身体羸弱、秉性迂懦,而且自幼便泡在那書館黌門,埋頭于八股科舉,吟風弄月,咬文嚼字,全無一絲一毫恢宏抱負,哪有乃祖乃宗傲世嘯天的豪俠風骨?!唉唉,這些年來,叔父我食不甘味,寢不安枕,几次三番想把這柄湛盧劍傳給你,因為你是唯一有幸繼承這傳家至寶的人;可是,俺又怕這柄寄托著祖宗厚望的寶劍,倘若傳給了一個只知誦經讀史的腐儒,一旦玷辱了施氏門風,將來撒手塵寰,叔父我有何面目對先人于地下?”
  施耐庵默默地听著這席話,叔父雖然气息微弱,那一字一句卻鏗然有聲,仿佛敲撥著心弦。他不覺循著叔父的目光望去,在那充滿無物之物的虛空,此刻竟是金戈重重、戰旗獵獵,他仿佛看到先輩們喑嗚叱吒的雄健身影,看到他們從血泊之中艱難掙挫,把湛盧劍一代一代傳給后人時,那充滿信賴与期待的目光。
  施元德喘息一陣,忽地雙膝一屈,跪倒塵埃,他雙手平捧著那柄湛盧寶劍,兩眼微閉,嘴里喃喃有聲,仿佛在向冥冥之中祈禱。有頃,他慢慢睜開雙眼,翻身站起,眼底閃射著決絕的光彩,對施耐庵說道:“賢侄,毒蛇螫指,壯士斷腕,亡秦三戶,博浪一錐!叔父這么多年潛蹤晦跡,只緣時世不濟,如今當道殘暴,民怨沸騰,也顧不得許多了!這把施家祖傳的湛盧寶劍,還有——”他指著床上的錦袱,那里面還包著薄薄的一本冊子,施耐庵正欲去取出觀看,施元德又厲聲叫道:“不要動那本書籍,先看我演試一通這‘快活劍’!”
  施耐庵不覺一惊,叔父病体支离,這劍訣使將起來傷筋動气,他怎禁當得起!叔父怜念我報仇心切,拼殘軀教演劍法,怎能讓叔父再損病体。想到這里,他疾步搶上,扶住施元德道:“叔父,這劍法侄儿不學也罷!”
  誰知施元德一听此話,仿佛被人兜頭唾了一口,雙肩顫栗,怒目欲裂,“啪”地扇了耐庵一記耳光,接著喘吁吁地罵道:“甚么,不學劍法!殺父之仇、辱母之羞、毀家之恨,你、你竟都不顧了么?好一個不肖的孽种!”
  耐庵惶愧無地,吶吶地說道:“叔父,我是說,我是說——”
  施元德毫不理會,疾促地說道:“時不待人,時不我予,這是最后的机會了!看劍!你要不仔細地看進骨子里去,你會后悔一輩子的!”
  說畢,他一抖袍袖,右手一招“舉火燒天”,左手扯開衣帶,一側身褪下衣袖,劍交左手之時,划過一道弧線,牆上灰泥“簌簌”掉落。他右手順勢抓起褪下的長袍,上下撩動,早將偌大件外衣卷成一團,拋上虛空。腳下走圭步,踏罡步煞,游走恰似精靈,剎那間身軀早已變了几個方向。就在那一團衣袍落下,即將墜地之際,吶一聲喊,劍光照周天三百六十度划了一個整圈,“嗤”地一聲,劍鋒斬上衣袍,不偏不倚,可可儿地剁下骨牌大小一片布來。耐庵俯身拾起,那正是每個漢族百姓綴在后肩上的“南人”二字!二十余年,除了偶爾見過几套拳腳,几曾見叔父竟有如此神异的武功,耐庵早已惊得呆了。
  此時,只听得施元德喘息愈來愈急促,臉色逐漸變得慘白,雙手抖抖索索,几乎不能把持。耐庵惊懼之余,正欲上前攙扶,施元德忽然雙手將寶劍舉過頭頂,昂首悲呼:“蒼天啊蒼天,空有三尺湛盧,奈國仇家恨何!”說畢,雙手一軟,寶劍凌空落下,割斷了喉管,頹然倒在地上。
  施耐庵目睹這一出慘劇,揪心裂肺,眼看著人們伏尸大慟,他卻沒有一滴眼淚,依然痴痴地站在當地,望著叔父那清瘦的病容,不覺肅然起敬。二十余年來,他愛戴叔父,感激叔父,畏懼叔父,因為叔父是好人、親人,是一個普通的炎黃子孫。适才這一幕,竟然使他覺著,這個朝夕相伴的長者,是做人的師長,是高比丘岳的偉大,是可以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楷模。
  三年廬墓,施耐庵以生父之禮盡心哀悼了叔父的逝世。三年里,他潛心鑽研了那本“快活劍訣”的精義,只是在演試之際,他才覺出了叔父臨終前那句話的份量。三年的照訣演練,好在敵愾在胸,又加生性聰慧,施耐庵已從劍法上把握了那套“快活劍訣”的大旨。于是報仇之心复熾,大有“十年磨一劍,霜刃今朝試”的心境。只是慮及叔父家里還有嚶嚶十余口,加上妻子的苦勸,他只好捺住性子,等待時机。
  這一段時日,為了贍養家室,施耐庵又請岳丈季老員外介紹,在祝塘鎮尋了一爿學館,靠每月束脩勉強度日,漸漸結識了一些隱居林下的奇人异士,每逢雯月清風、鶯飛草長之時,便与那魯淵、游謙、劉伯溫等人慷慨悲歌,暢談興亡之事;年節之際,便踅到書會戲場、勾欄瓦舍,听几段英雄講史,听到入港處,常常撫膺長歎,淚下沾襟。花朝月夕,他便一人獨自登上虎丘山頂,憑欄眺望那如畫的山河,引頸長嘯,抒發胸臆。中夜難寐,他輕撫著湛盧寶劍,擊節而歌,傾吐一腔悲憤。淺唱低吟之際,辛稼軒“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惊”的豪語,李易安“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的悲呼,無時不令他熱血奔涌,不由得手握三尺湛盧,攘袂而起,在小小的庭院之中洒一圈寒芒,演試几路劍勢。
  轉眼間又早過了七年,施耐庵已由一個弱冠書生長成壯年,不知不覺額間添了皺紋。此時,元順帝妥歡帖木儿登基有日,朝政益發頹坏。有道是“亂世出奸雄”,新任丞相伯顏廣植党羽,把持朝政,厲行高壓,窮搜极斂,弄得江南一帶哀鴻遍野、赤地千里。這里那里早傳出綠林造反的消息,施耐庵自恨一介寒儒,請纓無門,只盼手刃仇人,以雪破家之恨。
  事有湊巧,時机到底來了。這一年,朝廷派出丞相巡視江南,官船停在鎮江,要江浙行省文武官員前去晉見。此時,那個鐵爾帖木儿早已升任江浙行省平章副使,理當在晉見官員之列。恰好耐庵的嬸母娘家遷到蘇北,因叔父無子,加之哀傷過度,娘家將她接走,耐庵勸妻子隨嬸母一起出游,順便照料老人。待到一切安排妥貼,耐庵將屋宇托鄰居照管,將早已准備的夜行衣靠結束停當,日夜兼程,赶往鎮江。到鎮江時是傍黑時分,只得借金山寺下一家茅店住下,伺机行事。
  這一天,听得人們紛紛傳言,那元室丞相今早回京复命,其他大員有的返任理事,有的隨那丞相打道金陵,只余下江浙平章副使鐵爾帖木儿還要到金山寺上香還愿。施耐庵不禁大喜過望。心想,這真是天賜良机,合該這狗賊遭報!于是,他一大早便在臉頰上涂了油泥,花几分銀子從一個乞丐手中換了套襤褸不堪的衣服,混進看熱鬧的人群,挨進了金山寺的外院,乘著人頭涌涌之際,躲到了一叢矮樹之中。
  約摸午時,遠遠地響起了開道的鑼聲,接著二十四對執戟的蒙古親兵擁著官傘鹵簿從山下走上來,緊跟在后面的便是八名長刀手護衛的一乘藍呢大轎。仇人相見,分外眼紅,施耐庵不覺雙目噴火。鐵爾帖木儿的這頂藍呢大轎,他不知見過多少次。在杭州,這頂轎子抬到哪里,哪里就要遭殃!奪人字畫,淫人妻女,殘人家室,害人性命,真是千夫戟指,万人切齒!施耐庵強攝心神,緊握劍柄,雙眼緊盯著那頂轎子一步步走近身旁。
  五丈、三丈、十步、八步,就在官轎接近樹叢時,耐庵騰起縱到前面兩根轎杠之間,盡管复仇烈火早已燒紅了雙頰,但還是從容而斯文地朗聲說道:“眾位鄉親父老,轎子里坐的就是蛇蝎心腸的鐵爾帖木儿,晚生今日為黎民除此之害。”
  此時,風波乍起,寺廟場院狹窄,人群惊慌閃避,刺客又夾在兩名轎夫之中,縱然有三十二名蒙古親兵,又哪里救得及?說時遲,那時快,施耐庵劍鋒划出一道弧圈,連轎身攔腰橫劈,只听得木框折斷聲、錦緞撕裂聲中夾著一陣慘凄的哀嚎,施耐庵右臂一振,劍尖早挑起一團粘著血肉的官服,緊接著便是半截官轎轟然倒地。
  施耐庵長舒大气,正要收劍入鞘,猛听得身后一陣狂笑,嗄啞而又狂傲,仿佛空山梟鳥,令人渾身起栗!笑聲甫歇,從廟院側門走出一伙人來,居中那個馬臉虯髯的官員,正是仇人鐵爾帖木儿。只見他一揮手,吩咐左右親兵:“拿下了!”
  此刻的施耐庵,几乎气得昏倒在地,這個黠賊,竟然不在轎中。二十余年盼复仇,不想今日中了圈套!這時,人群散盡,數十名親兵如狼似虎地扑了過來,他不敢戀戰,好在夜色早已濃重,撒出一圈劍花,忙忙地隱入了叢林。
  這一夜,施耐庵既是沮喪又是悔恨,茫茫然向北而行。他百思不得其解。這個鐵爾帖木儿,為何知道自己行刺的行蹤?居然找了個替死鬼,讓自己复仇的愿望落了空。他知道,這個惡魔心狠手辣,決不會輕易放過自己,杭州是万万不能回的了。到何處安身呢?去蘇北尋找妻子,万一被偵緝查出,豈不要連累妻子和嬸母滿門?!忽地,他記起叔父的一個朋友曾經提起:淮泗一帶白蓮教盛行,有一個叫劉福通的豪杰集合了一批武林志士,嘯聚山林,如今世道險惡,難以安身立命,不如去投奔他們。
  他一路打听,向北迤邐行來。行至盱眙一帶,不覺嚇了一跳,只見各城門要隘、通衢路口以至客棧酒樓,都挂出了自己的畫影圖形,盤查得甚緊。幸喜早已有備,換了一身庄戶人的打扮,又找個走方郎中討了點草藥。把肌膚揉得十分糙硬,方才未曾著了道儿。不過,形格勢禁,他再也不敢白天行走,只好晝伏夜行,專揀那僻靜荒徑奔走。看看要近淮泗,可巧就碰上了這一隊押解被縛女子的元兵,又遇到這無聲無息之間擊殺七名蒙古騎士的神秘高手,又怎不勾起他复仇的怒火,勾起他對那些潛藏在暗夜中的武林壯士的向往?!
  奔波到黎明時分,施耐庵又渴又餓,兩眼金星亂冒,他唯恐昏糊之際,被人發現,硬撐著爬進一蓬茅草叢中。一陣困乏襲來,他不覺朦朧睡去。
  不知過多少時候,施耐庵感到喉頭冷冷地抵著一點寒鐵,驀然惊醒。只听耳畔響起一聲嬌叱:“不要動,動一動,我就殺了你!”
  施耐庵揉一揉眯朦的睡眼,眼前寒芒閃耀,一柄長劍緊緊地抵著自己的喉頭。他迷惘中循著劍尖看到劍身,順著劍身看到劍柄,只見握著劍柄的竟是一只柔若無骨的白皙小手。他慢慢抬起頭來,不覺惊得呆了。眼前,婷婷立著一位年約三十的婦人,徐娘半老,風韻撩人,頭上的發髻系著一抹紅巾,白底撒花窄衫外扎一條茜色紅綾的短裙,攔腰系著一條白色素羅衣帶,略略下墜處簇成海碗大小一朵蓮花,雙目凝視著劍尖下的施耐庵,不嗔不喜,不怒不怨。
  施耐庵心下一動,紅裙女子,敢莫她就是前半夜在運河邊被自己割斷綁繩的被縛人?眼前,她那身法步態,气度功力,那几名元兵又豈是對手?那婦人冷冷說道:“看一看,我手中這柄湛盧劍是哪家的?”
  施耐庵此刻方才發現,自己臨睡時緊緊握在手中的劍鞘空空如也,那柄劍不知何時到了這位婦人手中?他連一點知覺也沒有,好便捷的身手!
  施耐庵歎道:“唉,家傳至寶,可惜我無才無德,難用它殺賊報仇。大姐既然愛它,如今元人殘暴,生靈涂炭,倘若能代天下蒼生一雪家國奇恥,那——你就拿走吧!”
  婦人冷冷一笑:“哼,家國之仇?!如今有多少人天天在重复著這句話,可是能有几人挺身而出,拋頭洒血,去膏蒙古鐵騎的馬蹄,染元朝衛士的長刀?!不要說了。我問你,昨日傍黑,你可曾路過淮河邊的古道?”施耐庵點點頭。
  婦人道:“哦。那么,是你殺了兩名元人鐵騎?”施耐庵心中一動,他打量著眼前這個挺劍欲刺的婦人,猛地撐起身子:“是的,蒼茫暮色,古道長河,晚生不才,劍斬雙凶,救了一位南國女子!”話未說完,猛覺喉頭一緊。
  那婦人柳眉倒豎,手中劍往前壓一壓,將施耐庵逼到地上,聲調變得嚴峻:“不要動!我告訴你,你救的那個俘虜就是我!”
  施耐庵一听,心中長舒一口大气,竟然雙手一攤:“那么,你就這樣地報答我!”
  那婦人斥道:“老實些,正因為你救了我,我才要殺你!”
  施耐庵愈加納悶,問道:“這又是為何?”
  婦人道:“這不是你應該問的。死到臨頭,你還有什么要講?要是沒有,明年的此刻便是你的忌日忌辰。”
  施耐庵此時面對一位纖弱女子,眼觀森森劍刃,不覺百感交集,悲從中來。原以為普天下受蒙古、色目當道者踐踏的百姓,尤其是身處底層的“南人”,無不心心相印,同仇敵愾。對漢人婦女所遭受的屈辱,他一向寄以無限的同情,想不到這個婦人,這個自己舍身相救的女子,竟然白刃相向!實在叫人百思難解。想到此,他禁不住涔涔淚下,喃喃說道:“大姐,晚生死不足惜,只恨遭逢末世,有一樁宿愿未了。李太白曰:‘生不愿封万戶侯,但愿一識韓荊州’晚生不才,也有兩句心里話,那便是:‘國仇家恨等閒看,但愿一識大英雄’,如今天下糜爛,民怨沸騰,晚生已知以一己之力,去反抗暴虐,猶如飛蛾扑火。久聞白蓮教紅巾幫劉福通大龍頭揭竿舉義,為民請命。晚生臨死別無他念,但求大姐將一顆劣頑頭顱割下,呈交劉大龍頭,就說錢塘施耐庵的一腔熱血,謹祝他早日蕩除暴虐,重光天日!”說畢,挺頸瞑目,只等那婦人劍鋒勒下,魂歸太虛。
  等著,等著,施耐庵忽然覺得咽喉上那一點寒鐵倏地消失,身子失了重心,不覺向前一傾,心頭惊疑大起,睜開雙目一看,眼前那個婦人早已离去,漫坡上衰草搖曳,如泣似訴;只有那柄湛盧劍擱在面前的草叢之中。他急忙爬起,茫然四顧,适才死生俄頃,此時大難解除,他仿佛絲毫沒有一點慶幸的感慨,反倒歎息連連,一股奇怪的惆悵襲上心頭。無奈何,他收拾起寶劍傘囊,漫步走下丘崗。
  約摸走了不到十步,忽然覺著腳下踏著軟軟一團物事,抽身俯視,只見草叢中平攤著一幅白綾。撿起抖開一看,只見白綾上用利器點出了兩行小字:“欲尋大英雄,循淮徑向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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