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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宮決策


  五華山平西王府內的后花園,有一座精致的小樓,翠閻飛檐,綠窗朱欄,繡慢重重,紅燈隱隱。
  看上去仿佛是座閨房繡樓,可是沒有主人的特許,誰走入北樓二十步內就要殺頭。小樓四周喬木濃密高大,灌木叢生,小花悠閒地開放枝頭。武備森嚴的護衛們就隱身在樹叢間,隨時都能抽刀斷人首。确實也有好些不知底細的奴婢在此喪命。
  如果吳三桂有斯文气,會給這座幽靜雅麗的小樓起個動听的名字,諸如望月樓、春雨樓之類;但他是武人,最討厭酸溜溜華而不實的蠻子味,只簡單地稱之為軍机樓,一語道破其中要害。
  傍晚,吳三桂、耿精忠和尚之信三藩王,就在該樓秘密會見來自京城的朱三太子——楊起隆。
  几個人商討了目前的局勢,境況相當不妙,頓覺心事重重。
  吳三桂甚至有點煩惱,他抬頭看看廳上的條幅,用宣紙絹裱糊的十個茶杯大的字,雖然寫得毫無章法,卻是自己的處世真決:
  
  得意不快心,失意不快口

  吳三桂閉了引印在椅子上,好像在聚識自己的勇气和智慧,好半天咯咯冷笑一聲,目光陡地一閃,“不要垂頭喪气,形式大變就在目前!”他的嗓子有點暗啞,幽幽的目光注視著搖曳的燭光,一字一板地說道,“這個藩若是好撤,早就撤了!咱們分頭相繼請求撤藩,肯定夠小皇帝受的!汪士榮先到陝西,已經說動了馬鷂子下屬二十几個軍將,一打起來西邊立時便要他好看。現在孫延齡成了傀儡,別人不知道他,我最清楚。別瞧他狗顛屁股似的攆著孔四貞巴結,其實是個愛面子的叫驢,他服气不下!汪士榮再去那煽一把火,不燒也得燒起來。孔四貞一個小小臭虫能頂起臥單來?我們要打起精神來,大戲就要開場了!”
  這個話對楊起隆來說,有點文不對題,他的心情是十分复雜的,沉吟良久,方道:“我在京城時,听說皇上曾到過額駙府,不知是何用意?”
  “我看康熙是想去摸世子的底儿,他心里不踏實!”說話的是耿精忠,年紀雖老,嗓門儿卻很大,聲音很脆,“朝廷害怕用兵,又不甘示弱,想太平了結三藩。”
  楊起隆眨了一下眼睛,他最擔心的便是“太平了結”。無亂可乘,朱三郎百万會眾便是一群烏合之眾,能派上什么用場?沉思一會儿,便用目光詢問舉足輕重的平西王。
  “朝廷當然不愿隨便興軍,作一點試探也未嘗不可。”吳三桂目光深沉地掃視著眾人,“現在最關緊要的不是猜他們在想些什么,而是要看他們在做些什么——尚賢侄不妨將各處情勢談談,大家參酌一下就明白了。”
  近來,尚之信感到自己越發被平西王所信任,說明自己的作用不可忽視,听到吳三桂的問話,便驕傲地一腆肚子,清了一下嗓子說道:“現在朝廷在熱河、遼東、內蒙練兵,人數總共三十五万,很上勁,遏必隆前不久還巡視了各地練兵的情形。又花十万內幣,請了個西洋人張誠督造紅衣大炮,這件事康熙還親自看了。青海、內外蒙到塞內的通道都設了卡,一律不准地方官亂征馬匹,朝廷自己征的馬卻比往年多出一倍。米思翰征糧更是賣力,今年約比往年多三成……我們的難處也有所加大,但馬匹從西藏那邊源源征入,兵額又密增了十三佐……”他很熟悉情況,足足說了大半個時辰。
  “針尖對麥芒,這就是眼前勢態。”吳三桂听完笑道,“平南王請撤藩准了,加一條襲王爵,卻不准;我和靖南王的奏折里語帶牢騷,估計照樣准了——這就是气魄、膽識,不能不佩服這個小滿韃子!”
  “足下日子并不好過啊!”楊起隆神气庄重地說道,“假若皇上真的准王所奏,王爺你能夠平安回遼東,以養天年就算得上吳家祖上有德;王爺你如果抗旨不撤藩,一條繩子鎖拿北京,鋃鐺入獄,大禍不測;王爺你倘敢造反,朝廷頭一個便會砍下世子的項上人頭。”
  三藩王不禁一怔,心知此人不好對付。尚之信身子一挺,倚著花几笑道:“楊公,你講的不無道理。咱們正有不少事要議,平西王若起義兵——”
  “平西伯!”楊起隆倔強地點點頭,大聲糾正道,“平西伯自己起不了‘義兵’!他本是大明巨子,難道要自立新朝?若果然如此,其下場一定像世子与周培公對奕的那盤棋局一樣!”
  吳三桂也万不料楊起隆這班人情報如此精确,吹著的火煤儿几乎燒了手,“噗”地一口吹滅,定定神方笑道:“老夫當然不會自立新朝,不過新朝之主是不是你,那就很難說了!”他蹺著的二郎腿急速地抖動著。
  “吾乃大明三太子,有玉牒、金牌為證。”楊起隆不安地動了一下身子,冷笑,“有誰敢來我和相爭!”
  吳三桂身子向后一仰,淡淡說道,“那些我都知道,你确實是——朱三太子——我也不曾說,你不能做新朝之主。”說罷高深莫測地微微一笑。
  “這不是現在爭議的事。”楊起隆的神色有點不自然,躊躇著說道,“為一姓一己之利爭這把龍椅,沒有不身敗名裂的。只是天下百姓盼大明复辟,如大旱之望云霓,我等何敢惜身受命?”
  “這話就對了。”尚之信早就听出楊起隆言話中的弦外之音,于是冷冰冰地說道,“吳三世伯要借大明樹旗,‘三太子’要借世伯實力,都是為解百姓倒懸之苦。平心而論,秦失其鹿,天下共逐,誰知道鹿死誰手?當今最緊要的是,同舟共濟,攜手并進,共舉大業。將來胡虜蕩盡,自家人再關門說話,是干戈玉帛,都是好商量的。”
  “同舟共濟?同舟不同心有什么意思?”楊起隆忽然冷笑道,“想我朱三郎會百万之眾,何必要借別人實力?龍子龍种,鳳雛鳳孫,自有天佑人助,尚公子未免自作多情了吧?”
  尚之信听罷,反唇相譏道:“有一首古詩你听過么?……桃生露井上,李樹生桃旁,虫來嚙桃根,李樹代桃僵——這就是同舟共濟!吳世伯坐大郡、擁重兵,雄踞西南二十余載,天与人歸、兵精糧足,猛將如云、謀臣如雨,一呼一吸,山川搖撼,一眠一起,朝里矚目!吳世藩蓋世精明,夏國相精通奪門,劉玄初神机莫測,汪士榮張良再世!保柱、本深、馬寶皆能征慣戰,有拔山找鼎之勇——并不是离了你這張破荷葉就不能包粽子!三藩据地千里,尋出十個八個朱三太子算什么難事?天下姓朱的不計其數,都可做個三太子,何必一定要一個害了東郭先生的‘中山狼’?”言畢哈哈大笑。
  楊起隆听著這話,臉色變得煞白,鐵青了臉靠在椅子上,直喘粗气,雙方霹雷閃電,劍拔弩張。
  “何必意气用事呢?”吳三桂格格一笑,“楊公方才講的是有道理的;目下大家都在難中,便要分道揚鑣,也是以后的事,如今爭這個高下是要被漁翁得利的。還是要同心協力、和舟共濟,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嘛!”他知道儿子吳應熊遠在京城,不能插翅飛回云南,必須要靠朱三太子龐大的地下勢力保護,不能真的翻臉,故此說出以上這些話。
  “平西伯深明大義!”楊起隆躬身一禮道。他今天并不是為吵架而來的,自己也發狠潑辣地說了一大通,見給了台階,便就坡下驢地換了笑容,搖著扇子欠身問道:“据你看,眼前該怎么辦了?”
  吳三桂安然四顧,十分鎮定地說:“以老朽之見,楊公應該加緊暗地聯絡,在黃河以北集結,扰亂京師,朝廷便無暇南顧,待南方義兵一起,南北互相策應,會兵中原——嗯?”他笑著雙手用力一合。
  雙方達成共識,都露出了會心的微笑。吳三桂見气氛緩和,令手下擺宴慶賀。
  康熙撤藩的詔書還在一站一站傳遞。
  吳三桂卻早已接到了吳應熊的急報書信。
  那日他正邀了云貴總督甘文焜,正在五華山王爺府邸觀看歌舞。因有外客,張氏福晉和姬妾們閣上放下帘子,一邊吃茶食、嗑瓜子,一邊閒聊。
  甘文焜看了一會儿便有些坐不住,因和云南巡撫朱國治事前有允,晚間有要事相商。雖未說明,二人心里都明白:一定又是熊賜履發來密函了,而且很可能与平西王吳三桂有關聯。甘文焜今年四十多歲,在總督里算很年輕的了,長得一臉白淨,下巴微向前傾,顯得有點倔強,也許康熙正是看中了他這些,才派他來當起了云貴總督。
  臨上任前,康熙曾密召甘文焜面授机宜。按照既定策略,甘文焜新來乍到便抱定了“擠”的宗旨,和朱國治合力處處設絆子,給吳三桂出盡難題,想方設法叫吳三桂的日子過得不舒服、不痛苦,最終使之萌生“走”的念頭。
  可這吳三桂卻偏偏很能受气,對甘文焜的憨倔不僅不以為然,反而常常把他當面稱贊一番,而對朱國治的態度卻是迥然而异,逢人便罵。罵朱國治卑下無能,弄得甘文焜反而覺得不好意思,便改“擠”為兩下相安,不再貿然尋机鬧事。
  去年五月,吳三桂不知從何處得悉,說苗民反亂放火燒了縣衙,殺了知縣,聚眾嘩變,命甘文焜立即率軍前去征剿。當時正值雪雨季節,崇山峻岭之中瘴气正濃,剛走出二百里地,綠營兵就病倒了二分之一。甘文焜見狀無法,只好派人呈報請援。吳三桂對他嚴斥一頓,命他返回。誰知行至大理,王命又到,命他把原來的隊伍留下,再重新帶領兩佐營兵,赶往藏邊平叛。大軍未至目的地,又說敵已倉逞逃遁……就這樣三番五次一直折騰了半年,一個“賊”影儿也沒發現,甘文焜卻被牽著鼻子東奔西走,最終累倒了。至此,甘文焜才曉得,這個滿面堆笑的老頭子不是好惹的。在朱國治跟前,他雖依舊口硬,卻也日夜警惕,不再輕易招惹吳三桂了。
  看了一會戲,實在坐不住了,甘文焜起身陪笑道:“今日領略了王爺的新戲班子,真是念打唱做樣樣出色。只是朱中丞那里正給武舉講學,這原是我的差使,去遲了已經不恭,不去更不好……”吳三桂忙笑著挽留,剛說了一句,“這戲正唱到妙處,便遲一會儿何……”“妨”字尚未出口,突然台上一片亂哄哄的,在下頭看戲的軍將們無不狂笑失聲。原來戲台上正在演《失空斬》,扮演諸葛亮和馬謖的兩個演員扭打成一團!
  吳三桂臉色猛地一沉,“啪”地一拍案几喝道:“叫他們兩個都過來!”
  兩個小戲子——文官扮諸葛亮,武官扮馬謖,磨磨蹭蹭地走了過來。只見“諸葛亮”的口髯不知被拋到哪里去了,而“馬謖”的袖口、衣領被撕得稀爛,兩個人均一付委屈樣子,咧著嘴直想哭。
  這場鬧劇本是一位新近得寵的姬妾“玉面狐”指使著“諸葛亮”表演出來的,故意讓他們把戲演逗笑,博取王爺的歡心。戲中有一段,諸葛亮向馬謖授計道:“馬謖——附耳過來!”
  馬謖按規定該出班躬身附耳靜听,不料台上的諸葛亮卻對他耳語道:“告訴你媽,讓她今晚在列翠軒后耳房等我!”扮馬謖的武官哪肯平白吃下這個啞巴虧?偏巧他下一句台詞儿該是“妙計”,便一邊說詞儿,一邊朝文官腳面上狠狠一踩。“諸葛亮”頓時痛得淚流滿面,反手打了“馬謖”一記耳光……
  听了兩個人的哭訴,吳三桂不禁捧腹大笑,姬妾們也都用手帕捂著嘴嘰嘰咯咯笑個不停。席上眾人有的咧著嘴,有的彎腰蹲身,有的咳嗽气喘,一個個笑得前仰后合。
  “有賞!”吳三桂難得有這樣的好心情,一聲令下,立時就有仆人抬來滿滿兩大笸籮的錢,往台上一傾,剎時滿台翻滾珵明耀眼,戲子們一哄而上,扑過去趴在地上你搶我奪,亂紛紛地只顧向自己怀里摟錢……
  吳三桂邊笑邊尋思,這甘文焜和朱國治有約,肯定又是密謀算計自己,為了穩住他,便以觀賞八面觀音的歌舞為名,把甘文焜生拉硬拽地重新拉回座位。
  須臾,八面觀音款步而出,輕盈得猶如柳絮拋風、浮蓮戲水,粉面桃花、唇紅齒白,雙目生輝,顧盼傳情,使出渾身解數,將那水蛇一樣的細腰扭得足夠每一個部分都可以暴露無遺,以使甘文焜大飽眼福:邊歌邊舞。
  八面觀音將這柔媚淫蕩的小曲唱得更加柔媚淫蕩,柔軟軟的身段就像睡在場中一樣,令人浮想連翩。
  這時一個親兵悄悄走進,將一封封了火漆的信遞給平西王。
  吳三桂立即拆開觀看,臉色陡地陰沉下來。他站起來見曾文焜已看得入神,便對身旁一個漂亮侍女說:“留住他,我不回來不能放走他……”
  侍女柔然一笑,春藤一般緊緊偎在甘文焜身邊。
  重臣謀士全部被召進密室。
  “皇上撤藩了!”說這几個字時,吳三桂全身像浸在凜冽的冰水里,那張泛著青白色的面孔顯得松馳無神,“諸位,朝廷已下渝撤藩,詔書不日即到。請諸位拿個主意,怎么辦?”他需要的是同心協力,所以要讓大家講他想講的話。
  一時誰也沒吱聲。胡國柱不安地看看旁邊呆坐的王永宁、吳庄麒和副都統高大節對視一眼,又急忙閃避開來;夏國相只顧抽水煙,一口接一口抽得呼嚕呼嚕直響;坐在末座上的汪士榮,把從不离身的玉蕭向腰間一插,雙手捧著信蹙眉細看。吳三桂看著眾人默不作聲,想起去年病死的劉玄初,不由得歎息一聲。良久,他忽然帶著惱怒大聲怒吼:“全他媽地啞巴了?你們倒是說呀,撤,還是不撤?”
  “生死存亡已到關頭!”夏國相目光陰郁,像是對自己說話。頭號謀士劉玄初死時把全盤計划謀略都告訴了他。他既是平西王的女婿,又是重要謀士,顯得比以前持重多了,“王爺不要焦躁嘛,我們共商一個万全之策!不怕對付不了小皇帝。”
  “這有啥商議的,干吧!”吳庄麒目光炯炯,朗聲說道,“憑我云貴山川形胜,財力雄厚,擁有數十万大軍,正是開創千古帝業的好時机,万万不可錯過!”他心里早就盤算好了,仗一打起來,吳應熊必死,吳家偌大的家業全是他的了。
  高大節听了,咬著牙道:“世兄的話一點不錯!滿朝文武,天下良將,有几人敢与王爺匹敵?”這話也是實情,能打仗的鰲拜已被圈禁,遏必隆年邁已高龍鐘不堪,索額圖入關時還是個娃娃兵。三十年不經戰陣,已是很難尋出能征慣戰的將軍了。一直沒有停止用兵的只有吳三桂和王輔臣。王輔臣即使嚴守中立,坐觀成敗,也就夠康熙受的了。
  “用什么名義起兵?”胡國柱將鼻煙壺輕輕往桌上一放,說道,“師出要有名,要堂堂正正!”
  “擁護朱三太子為帝,复辟大明王朝,可算的上是名正言順!”
  夏國相此時已經想好,拔出煙芯,“噗”一口吹滅了,往后一仰身子說道,“目下最要緊的是時机!等欽差來了,先和他們虛与周旋,我們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暗中准備妥當,調兵、遣馬、運糧,聯絡王輔臣、孫延齡、耿尚二王,還要設法爭取西藏喇嘛和緬王……”
  吳三桂話還未說定,夏國相即討好地說道:“可世子還在北京呢!”吳三桂子侄中只有吳應熊才略俱全,可望為帝業的承繼人,可現在卻身陷虎穴,如何辦呢?他拍了拍腦門,深思著道,“派人在兗州府一帶攪亂一下,吸引住朝廷的注意力,然后派人潛行京師迎護世子歸來;另一方面請世子在楊起隆他們身上多打主意,想辦法逃出京師。”
  吳三桂想想,明知這是件難事,也只好勉強為之。然后話鋒一轉,讓眾人接著方才的話談下去。
  楊坤首先打破沉默,慢條斯理地開了口:“既要起兵,就要立個名號,古人云:名不正則言不順。立什么名號,這并非小事,也非易事,需仔細斟酌。”
  “我認為還是以故明旗號為好,除清賜平西王號,以平西伯檄告天下,打出反清复明旗號。如此民心思明,必能一呼百應。”
  “大江南北,常有以故明旗號起兵反清之事,然而卻無一成者,這大概是明朝气數已盡的緣故吧?依某之見,不必用故明旗號,不步他人失敗的后塵。”胡國柱在楊坤之后提出了截然相反的意見。
  “明亡未久,人心思歸,宜扶立明朝后裔代奉以東征。如此則老臣宿將自必愿為前驅,大業可成矣。”劉茂遐在胡國柱之后,贊同楊坤的話。
  方獻廷自進入密室后,一直在冥思苦想。當傾听了諸人意見后,覺得是該自己發言的時候了,于是劉茂遐話音剛落,他便接口道:
  “出關乞清師,乃勢迫無奈,情有可原。可是,永歷帝已竄蠻夷,而又何必擒而殺之,此作何解釋?今以王兵力,恢复明土甚易,但不知成功之后,果然從赤松子游否?事勢所道,万不能終守臣節,蓖子坡之事不可一行再行。”
  方獻廷之言委婉致意,以疑問的口气作了肯定的回答,即建議吳三桂不必扶立明后,以免再出現殺朱明后嗣如同南子坡處絞永歷帝一樣的事情。吳三桂深解方氏之意,于是贊同地點了點頭。
  會議在熱烈的气氛中進行著,長時間的論爭,大家的意見漸趨一致,即反清复明的旗號必須在起兵之初就要打出去,以便號召明朝遺臣政民起而支持他們的反清大業,但起兵之初,吳三桂不宜即繼帝位,以免失去那些東奔西走仍在試圖擁立朱明后代嗣繼明宗之心。最后議定吳三桂暫以天下都招討兵馬大元帥之稱號令天下。
  計議既定,反清的各方面准備工作已接近尾聲,現在就剩下最后一步即選擇适當時机起兵了。
  就在平西王密室計議時,甘文焜不知怎么發現吳三桂不見了。他立即產生一种异樣的感覺,借口出恭,急忙飛奔巡撫朱國治府中。
  朱國治已經等急,一見他入庭就說:
  “熊東園來信了,撤藩詔書日內即到,叫你我作些准備,你是總督,云貴兩省軍務都在老兄身上,兄弟想听听你的高見。”
  “我有多大能耐你還不曉得?”甘文焜酒入悶腸,長歎一聲道:“空架子總督一個!不怕你老兄笑話,連我原帶出來的親隨戈什哈都不盡靠得住了,都叫人家用銀子買去了,想來真是可歎,皇上叫我等絆住姓吳的腿,弄到這個地步儿,這叫我辦的什么差?”
  朱國治見他說的凄楚,也覺神傷,撫著酒杯望著窗外,緩緩說道:“我們盡力而為就看天意如何,吳三桂的愛子現在扣在北京,或許他會投鼠忌器,不致生變,大致年內無事,你我可保無虞.只要平西王一离境,這頭的事就好辦了。兄弟手中雖然無兵力,自信百姓還是肯听我的。”
  “云山兄,我勸你息了此念!”甘文焜起身至窗口瞧瞧,回身雙手据案,壓低了嗓音說道:“眼下已經別無良策。据兄弟所知,平西王在大理的駐軍正星夜兼程來云南府,乘他布署未妥,兄應即刻進京述職——皇上旨意一到,再走就有罪了!兄弟管著軍務,是片刻不得擅自离境的!”
  “豈可如此!”朱國治連連搖手道:“老兄有所不知,擠不走吳三桂,我是一步也不能离開云南的!這也是特旨!足下既是云貴總督,倒不妨至貴州,相机作些安排,不管怎樣,有備總比無備強!”
  這倒似是可行的權宜之計。甘文焜沉吟道:“也只好如此了。兄弟也不是一點准備也沒有——原來潮州知府傅宏烈你認識不?”
  “有過一面之交,人很精干。現在不是改任蒼梧知府了嗎?”朱國治說道:“不過听說他和已死的劉玄初、汪士榮交誼不淺!”
  “古人不以私交坏公義,傅宏烈可謂其人了。他在那里密練民兵,听說已有數千人馬。一旦事急之時,我兄和欽差應想法子投到他那里。他和四格格那邊也有交往,只要孫延齡不出事,一時是不要緊的。”
  朱國治听了,目光霍的一跳,但霎間又暗淡下來,他沒有回答甘文焜的話,卻起身作了一揖,突然說了一句:“哦,請你來還有一事拜托,我這里先謝你——宗英出來!”
  甘文焜正党詫异,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一蹦一跳地走到前廳,朝朱國治打了個千儿問道:“爹爹,叫儿子來有何吩咐?”
  “這是你甘伯父,快拜見了!”
  小孩子見了生人還有點靦腆,紅著臉轉過身來,向甘文焜單膝脆下。
  “雙膝脆下!”朱國治突然厲聲說道,“你甘伯伯与我情同手足,可視為你的親伯父!他這就要去貴州,帶你一同前往,可——好?”說到后來,嗓音已有些哽咽。
  甘文焜已完全明白了他的用意。一股又酸又熱的東西涌上了他的喉頭,眼圈儿也紅了,忙雙手挽起朱宗英,勉強笑道:“世兄不在家鄉讀書,到這里來——華月兄,什么也不用說了。我和你一樣沒帶家眷,也有個儿子隨任讀書,就讓他哥倆朝夕相處吧!”
  “拜托了!”朱國治慘然一笑,“宗英,過三兩個月,爹爹去貴州看你——下去准備一下,一會儿便啟程了!”瞧著朱宗英歡快地跑下,朱國治心里一陣酸楚,眼眶里含滿了淚水。
  甘文焜這才知道朱國治已下了必死的決心,臉色一下子也蒼白了,咬緊了牙關說道:“貴州也非安全之地啊!巡撫曹中吉、提督李本深早已是平西王的人,深恐有負仁兄重托!不過,有我的儿子在,就有令公子在,我也只能給吾兄打這點保票了。”
  “總比我這里強嘛。”朱國治已恢复了平靜,“此地离五華山近在咫尺。上頭吳三桂恨我恨得牙痒痒的,下頭提督張國柱也跟吳三桂一樣心腸!他要起兵,頭一個要殺我。生死有命。儿子保住了,這是他的福份;保不住我也承你的情,我——已經不在乎了。”
  甘文焜呆呆地站著,半晌方又問道:“熊東園信里還說些什么?”
  朱國治安排了孩子,有點如釋重負,舒了一口气笑道:“還有几句話不甚緊急。皇上現在還耽心藩軍北撤中途生變,叫我們防備著,吳三桂一离云南,赶緊收拾這里局面。”
  甘文焜不禁笑道:“熊賜履道學迂儒,哪能想得如此之細,只怕是皇上的意思吧!”
  “正是圣意,兄弟燒掉這封信也正為了這點。”朱國治庄重地說道:“皇上還有話,叫我們倆保重,設法与博宏烈聯絡,小心孫延齡部生變。還說一旦情勢危急,你我可設法暫避出境。”
  “皇上這樣恩待臣下,我怎肯出境苟生,”甘文焜的臉上涌上了血色,“去年老母患病,皇上專差御醫到我家診視;范承謨在福建患瘧疾,竟六百里加急送去金雞納霜!臣子受恩如此,既不能在朝廷為皇上謀划大業,只好以死報效了!”
  朱國治聞听此言,頻頻點頭。使他放心的是,康熙已經派人把他的父母用安車蒲輪接到京城榮養去了。朱國治慨然說道:“兄能如此,真乃知己。不過我們此刻是往最坏處准備,要是什么事都沒有,白惊一場,那是再好不過的了。折爾肯、傅達禮他們到了,自然還得作一番仔細推敲——你到貴州听我的信儿吧!”
  此時已是深夜三更天,積聚在天空的烏云愈來愈濃,像承受不住無邊的壓力,終于響起了轟隆隆的雷聲。跳躍的閃電撕扯著云彩,照得大地一明一滅。風自青萍之末而起,掃蕩起地上的浮士,變得桀傲狂暴起來,砂石灰土打得屋瓦沙沙作響。
  雷聲越來越近,越來越震人,持續不斷地轟鳴著,一場大雨就要來臨。
  朱國治高高卷起湘帘,浩然長歎道:“山雨欲來風滿樓啊……”
  吳三桂為了吳應熊的安危徹夜難眠,他知道自己一旦動手,小皇帝就會先斬了吳應熊的頭,他身邊雖然還有吳庄麒,還是夏國相說得對,在子侄中只有吳應熊才略俱全,可望為帝業的承繼人。
  吳三桂已年滿花甲,他知道只有吳應熊才能擔此大任,扛著他的大旗完成他的大業,并一代一代地傳下去。早在一年以前,吳三桂就已暗示吳應熊逃离京城,并把自己身邊的頭號侍衛皇甫保柱派到了他的身邊,同時送去了數匹長于長跑的滇馬以及大量的金銀珠寶以便打點各處關節。
  無奈康熙把吳應熊盯得太緊,吳應熊一直找不到机會。
  吳三桂為了在短時間內盡快把吳應熊接出京城,他經過認真思考,當晚便派出了自己身邊的几名武術高手攜帶大量金錢,騎著快馬向京城飛馳而去。
  吳三桂所派出的這几名高手,騎著快馬奔馳在官道上。馬蹄聲聲,馬鞭聲不斷不時發出一聲催馬的聲音,路人聞聲遠遠地避開,對這几個殺气騰騰,匆匆忙忙的人無不偏目而視。
  騎著馬跑在最前面的一位是關嘯天,河北滄州人。一身八极拳甚是了得。第二位是胡大海,少林寺僧家弟子,一身內外功夫,手臂能斷磚,頭頂能斷石,外加一身鐵布金鐘罩,刀槍不入,第三位是峨眉山劍術大家龍真道人的大弟子肖入龍。三個人都是平西王府內第一等的武林高手。前往京城救吳應熊出京。
  三人騎著快馬上用几日時間便到了中原之地,中原之地十分繁華,讓這在云南呆久了的三人大悅,因為這次出來平西王讓他們帶了許多財寶,到了中原這個地方就該大大方方地闊一回了。而且他們是平西王身邊的貼身護衛。平日就目中無人,來到中原這地方更覺得不可一世來,他們騎著馬在大街上橫沖直撞,見著閃避得稍慢的人,就劈頭一鞭子抽過去。
  眾人見這三人气勢洶洶,趾高气揚都不知道什么來頭,只是忍气吞聲,誰也不敢惹?
  三人進入河畝地界,距京城只有不多的几天路了,在東街下馬,進入悅來酒店,按照老慣例拿出一錠黃燦燦的元寶往柜台上一放,大聲道:
  “把好吃,好喝的都送上來。”
  說罷便揀了個好位置坐下,便大談云南如何如何的好,談平西王府如何的雄壯。
  酒店里吃飯的一人一听就知道這几位便是吳三桂手下的官吏,有一個人大聲道:
  “真是毫不知恥,給漢賊買命,有什么值得夸耀的。”
  這邊三個人听得清清楚楚,關嘯天一拍桌子,大聲問道:
  “你這狗賊說誰呀?”
  那人仍李岩之子李西華,一副書生打扮,自從他的父親李岩被李自成所殺之后,紅娘子便把他養大成人,一手好劍十分了得,他在河南地界上就跟上了三個。只是這三個人渾然不覺。他到這里才弄清這人乃吳三桂的手下,故用難听的話相挑。激起爭斗下手殺死三人。
  李西華見矮子气勢洶洶的相問,便道:
  “誰答話便是誰。”
  這三人一听肺都气炸了,關嘯天第一個掄拳便沖到了李西華身邊,李西華放在腳邊的劍倏然出鞘,一劍刺出去,關嘯天一側身閃開,一記勾拳掃向李西華的面額。李西華劍尖一抖關嘯天的下三路刺去,關嘯天連退三步。肖入龍見關嘯天難占便宜,從背后抽出劍,迫了上去,兩劍相碰嗡嗡聲不絕。
  李西華是有恃無恐,好像胜算在握,肖入龍攻來的劍既不避,也不擋架,舉劍當胸就刺,驟看似是兩敗俱傷的拼命打法,其實這一劍后發生至,快得异乎尋常。
  肖入龍手中劍尖离對方尚有尺許,敵劍已及胸口,大駭之下,急忙向左竄出。李西華揮劍橫削,攻他腰脅。肖入龍立劍相擋,李西華手中劍突然輕飄飄的轉了向,劈向他左臂,肖入龍側身避開,還了一劍,李西華仍不擋架,揮刀攻對方的手腕。李西華劍法之凌厲狠辣,連肖入龍這使劍好手也難以對付。
  關嘯天与胡天海一見肖入龍處于劣勢,如果再斗下去,在十几個回合之間肖入龍難免不死在對方的劍下,兩人一聲長呼,雙雙躍過去,三人一塊夾攻李西華。
  就在這時,十几匹座騎向悅來酒店飛馳而來,領頭的是“鋤奸會”的盟主白丁山,他們沒机會上云南去殺刺吳三桂,但得到吳三桂有手下出滇的消息,便一路跟來。
  十几人來到酒店前,翻身下馬闖進酒店見四個人正斗成一團。白丁山招呼其他的人在店外把守著門,自己持著長矛挺身而上。
  卻說吳三桂這三個手下,一見來了這么多人,心里大惊,一陣急斗,尋找一個空隙,返身便向店門沖去,守門的人沒想到出來得這么快,剛想抵擋,胡大海雙拳拍出震退了最前面的兩個人,翻身上馬。抽馬就跑,肖入龍与關嘯天同時也上了馬。
  李西華追出來翻身上馬,正要追,白丁山攔住他道:
  “讓這三狗賊多活兩天吧,在下一個地界有其他的兄弟收拾他們。”
  李西華自然不知道白丁山手下有十八個鋤奸聯盟,每一個省都有一個盟會,這三個人還能逃到那里去,就是有天大的本能也插翅難飛。
  李西華還不明白白丁山的意思,白丁山從一個長臉漢子手中接過一只鴿子,在鴿子腿上纏了一個紙條,扔上空中,轉眼間那鴿子便飛得無形無蹤。
  “按我猜想吳三桂這三個手下,一定是去京城,下一站便是河北,進入太极陳的地界,量他逃不脫。”
  白丁山對李西華說。
  李西華見自己不能親手斃了這三個鹼子,心有所不甘,不理會白丁山的話,打馬追了上去。
  太极陳并不練太极拳,他長得矮壯的如侏儒一般,武功了得,他是河北各路好漢所在殺龜大會上推舉的鋤奸盟主。太极陳接到白丁山的飛鴿書信當即在各個路口布下了探哨,監視著吳三桂這三個手下入境。
  關嘯天三人從河南地界上逃出來,沒几天就進入了河北地面,太极陳見三人武功了得,沒急著下手,而是一路跟到了定州。
  這三人真是莽撞了得,不但沒覺察出危險在即,反而覺得离京城皇宮愈近就更應該擺擺西平王府的威風。
  “誰不知道平西王連皇上也敬讓三分。”
  三人一進入定州,便來到一家最气派的大酒家,大搖大搖地進入里面,問有什么好吃的,店小二忙道:
  “菜肴有:燒雞、烤鴨、乳豬、黃燜魚翅、清炒海參、燴魚肚、燒火腿……”
  店小二一口气報了數一道菜名。
  為首的關嘯天听了店小二所報的這些菜名臉越拉越長,猛地一拍桌子道:
  “報上等菜的,當我們平西王府的人是窮光蛋嗎?拿這等的飯菜來應付老子?”
  說罷從衣袋里摔出三個碩大的金元寶。
  店老板立馬走過來陪禮道:
  “這的确是本店最高檔的菜譜了,听大人的口音是從云南春城而來,那是個好地方,特別是平西王爺連當今皇上也得讓著三分,三位大人在……”
  店老板一番話說得這三個人眉開眼笑,心道:“這地方也有識相的人,”立馬變了口气,對店老板說:
  “我也不點了,揀最好的菜上。”
  店老板也難得碰上這樣的大買賣,店里通遍上下都是一片忙,伺候著這三位吳三桂的侍衛。
  這三位侍衛看著店里上下對自己如此恭敬,也覺得大大長了一回面子。一大桌好菜,好酒擺上桌的時候,一群人撞進了店里。走在最前面便是太极陳,他如肉球一樣從門前滾到三人面前,一句話沒說。一口濃痰便射進了桌上那堆菜里。這三人一見等了半天做上來的菜就這樣給廢了,大怒,六掌齊拍桌子,桌子便向太极陳撞過來,太极陳挺手相迎,撞過來的桌子在他的手掌下穩穩地停住。三個人大駭,沒想到矮子這么大的力气。三個人同時看到店外不停有人赶向這里,要想斗贏是太難了,關嘯天喊道:“走吧!”話音一落,三個人便躍出了窗外,找馬已經來不及了,拔足便奔。數十人有的提著劍,有的舞著刀吶喊著便追。
  吳三桂這三個不可一世的侍衛頓時成了過街老鼠。百姓知道這些好漢所追殺的是吳三桂的走狗時,一路上便扔石塊,瓦片等物摔打。
  三個人沒跑出多遠,便被追上來的人圍住了,三個人又怒又惊,這几十條好漢都來自大江南北,他們不明白為什么這些人來得這么快。其實三人一出云南便有鋤奸盟的人員飛鴿傳信了,走到哪儿就將有人取三人的性命。
  三個人見被圍住,逃路已斷,只有拼死一搏了,關嘯天看著這么多陌生面孔怒視著三人,他行了一禮道:
  “各位,我們前日無怨,近日無仇,為何要苦苦相逼。”
  太极陳上前道:
  “不是小仇是大仇,不是私仇而是民族之公仇,你給吳三桂這奸賊當走狗就當誅之,念你們三位也算武林中一條漢子就自行了斷吧,不要腥了大伙的手。”
  關嘯天三人大怒,拼死相斗,想沖出包圍圈逃命,眾好漢一起上前,刀劍相逼,關嘯天等三人相互受傷。
  太极陳道:
  “你三人只要永遠脫离吳賊,不當走狗,可以放你們一條生路。”
  關嘯天三人极少出云南,沒想到中原人這么恨吳三桂,早知如此又何必說自己是平西王府中人呢?看來去營救吳應熊已是不可能了,關嘯天道:
  “平西王待我等不薄,我等只好以死相報了。”
  說罷怒沖而起,似一只鵬鳥一般,想越過圍著的人牆,眾好漢手中的刀劍并舉,刺穿了他的腹部,關嘯天倒地而死。
  胡大海連傷數人,終不能沖出包圍,身負重傷,連站都站不穩了,搖晃著,大叫一聲:
  “平西王,胡某還沒完成你的重托,慚愧!”
  說罷,用掌猛擊自己的腦蓋,倒地而死。
  肖入龍被赶來的嵋嵋掌門人帶走。
  吳三桂得到三位侍衛的消息,仰天長歎,道:
  “沒想到中原人還這樣恨我吳三桂,連區區几位手下都不放過,我吳三桂真的就是民族罪人嗎?”
  此時的吳三桂猶如籠中困獸一般,他原來倚仗著朝廷,朝廷視他為禍患,奪了他最后一塊存身之地。天下民眾視他為奸賊,欲除而后快,他想到這些悲憤不已。他現在沒有其他的出路了,惟有起來拯之!
  吳三桂主意已定。
  這些日子,朝中大臣等待三藩是奉旨撤藩還是起兵造反的訊息,心下都惶惶不安。
  關于撤藩一事,康熙曾數次召集王公大臣在太和殿上商量。保和殿大學大衛周柞說:
  “朝廷該當溫旨慰勉,說三藩功勳卓著,皇上甚為倚重,須當用心事,為王室屏藩,撤藩之事,應毋庸議。
  文華殿大學士對喀納的意見是:
  吳三桂鎮守云南以來,地方安宁,蠻夷不扰,本朝南方迄無邊思,倘若將他遷往遼東,云貴一帶或有地患。朝廷如不許撤藩,吳三桂感激圖報,耿尚二藩以及廣西孔軍,也必仰戴天恩,從此河清海晏,天下太平。”
  眾王公大臣說來說去,都是主張不可撤藩。主張不撤藩的目的是吳三桂一旦兵反,朝廷胜敗難養,再說這些王公大臣沒少收吳三桂銀子,朝廷与吳三桂真開上仗于自己有什么好處呢,銀子沒有了,倘若吳三桂胜了,殺進京城來,頭上的腦袋也准保不住。
  就在眾位于王大臣惶惶不安之時,吳應熊也看出來撤藩已是箭在弦不得不發了,父親吳三桂起兵造反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他不能就這樣白白地成了替死鬼,讓康熙輕易砍了自己的腦袋。
  吳三桂為了保藩同時也為了吳應熊,朝廷所撥的銀有一半落進了王公大臣的袋中,這些王公大臣都把吳應熊視為財神。有銀子沒銀子只要略略露點口風,銀子就已送到了府上。
  在關鍵時候吳應熊發現這些得過他不少銀子的王公大臣一點用都沒有,他倒把目光停在了康熙的近身侍衛魏東亭身上。
  這日魏東亭与小毛子正在府中談論撤藩之事,有人求見,卻是額駙吳應熊請去府中小酌,那請客的親隨說道:
  魏東亭想:“這吳應熊這個時候來請,必沒有什么好事,不過去順手如撈點財,再為皇上探听點消息來回也是好的。”當即与親隨一塊去吳應熊的府上。
  吳應熊帶著皇甫保柱与另外几名軍官,在大門外相迎,并道:
  “魏大人,咱們是自己兄弟,今日大家敘敘,也沒外客,剛從云南來了几位朋友,正好請他們陪你喝酒。”
  魏東亭听說云南來了几位新朋友,心里自是一凜,心想:“看來吳應熊早就有打算了。”他哈哈一笑道:
  “額駙真是好心情,要討喝酒我們為何不去索額圖,索大人家呢!”
  魏樂亭知道索額圖府中有几位武功高人,他要借這几位高人的手,看看吳應熊說的這几位來的朋友是何等身份,他這侍衛也要有個准備。
  吳應熊知道索額圖善飲,人又豪爽,見魏東亭這樣一說,便同意了,先派人去索府報信,隨后一行人便向索府進發。
  索額圖見有人來找他喝酒自是十分高興,早早地迎在門口,一見眾人都十分親切地与這康親王說笑,可見吳應熊与每一位王公大臣的關系都十分密切。索大人道:
  “眾位來得正好,我正要去請你們,今天不但有酒喝,還有戲可看。”
  眾人進屋,康親王索大人推吳應熊坐在首席,席上大官甚多,索大人說的不是假話,此人豪爽好客眾人皆知。
  魏東亭雖然很得康熙賞識,也得按官位大小,尊卑的坐次坐,那几位從云南來的自然無位可坐了,只好站在長窗之側。對席上眾人敬酒,挾菜,以及仆役傳送酒菜的一舉一動,均是目不轉睛的注視。
  魏東亭見時机到了,他對吳應熊說:
  “額駙,從云南來的這儿位新朋友,一定是千中挑,万中選的武功高手了。”
  吳應熊笑道:
  “他們有什么武功?只不過是父王府里的親兵,此次進京辦點事,順便給各位大人捎點云南的土特產。”
  魏東亭一听就知道,又是給這些王公大臣送金銀來了,心中一樂,想自己也得發財了,隨口道:
  “額附你太謙了,你瞧這兩位太陽穴高高鼓起,內功已到了九成火候。那兩位臉上,頸中肌肉糾結,一身上佳的橫練功夫。功夫已十分了得了。”魏東亭說到這儿,轉過頭看著索額圖,“索大人听說你最近又招攬了几位高手,不知与額駙這几位比之何如?”
  “眾位朋友,大家來喝一杯!”
  席上眾賓見康親王站起,也都站立相迎。
  那叫心無道人的笑道:
  “不敢當,不敢當!列位大人請坐。”
  聲若洪鐘,單是這位中气,便知內功修為甚是了得,余人高高矮矮,或俊或丑,分別在新設的兩席中入座。
  在座的魏東亭不待眾武師的第一巡酒喝完便道:
  “王爺,看王某這些武林高手,個個相貌堂堂神情威武,功夫定是极高的了。可否請這些朋友施展一下身手?”
  康親王笑著對心無道人等人道:
  “各位朋友,許多貴賓都想見見各位的功夫,卻不知怎樣個練法?”
  心無道人指著臨窗吳應熊帶來的那六位隨從道:
  “看那几位台兄也是功武高手,何不咱們一對一演演,這樣更精彩。”
  康親王是個十分愛熱鬧的人,說道:
  “好主意,讓雙方武師們切磋切磋,胜的賞兩只大元寶,不胜的也有一只。”
  說罷,讓人用盤子托出十多只大元寶放在筐前,燭光照映,銀气襯以紅綢,更顯燦爛無比。
  康親王對吳應熊說道:
  “敝處先由心無道長出手,不知平西王府是那一位師傅下場!”
  撤藩在即就這個時候了,吳應熊那有心情比試這個,他沉吟未答。一直站在那里的皇甫保柱向前一步對康親王道:
  “啟稟王爺,小人們武藝低微,決不是王府上這些師傅們的對手。平西王也曾吩咐過,只服侍額駙的起居飲食,決不可得罪了京里王爺大臣們的侍從,這是平西王的將令,小人們決計不敢違犯。”
  康親王不悅地說道:
  “心無道長,云南來的朋友不肯賞臉,咱們沒法子。”
  心無道人哈哈一笑,站起身來,道:
  “王爺,這位云南朋友只不過怕輸,生怕失了臉面,難道旁人真的打倒他們要害之上,他們也不還手招架?說罷身形晃處,已站在皇甫保柱的面前,“貧道掌上力道,平平而已,王爺,貧道弄坏你廳上一塊磚頭,王爺不會見怪罷?”
  康親王知道眾武師之中惟心無道人武功最高,內外功俱臻上乘,听他這么說,自是要顯功夫來著,喜道:
  “道長請便,就弄坏一百塊磚頭,也是小事一樁。”
  道人一矮身,左掌輕輕在地上一拍,提起手來時,掌上已粘了一塊大青磚。這磚一尺見方,雖不甚重,卻牢牢的嵌在地上,將青磚從地下吸起,平平粘在掌上,竟不落地下,掌力甚是了得。道人吐了一口气,左掌一提,掌上吸力散去,那青磚便落將下來,待落到胸口時,兩臂自外向內一合,又掌合拍,把一塊大青磚都碎成了細粒,紛紛落地。
  內力之勁,實是非同小可。
  心無道人走到吳應熊的隨從皇甫保柱身畔道:
  “尊駕不要推辭了,康親王今日大宴賓客,高朋滿座,王爺有命,要咱們獻丑,尊駕不肯賜教,大掃王爺与眾位大人的興頭,豈不是太自重身价了嗎?”
  皇甫保柱仍吳三桂身邊頭號侍衛,吳三桂每年給他的薪俸是五万兩銀子,可見其人之重要,對道人冷冷一笑道:
  “大師定要比,在下算是輸了,大師法領兩只大元寶便是。”
  說罷轉身欲走。
  保柱這副輕慢的神態使道人覺得臉上毫無光彩,喝道:
  “請出手吧!”
  話還未落,道袍的衣袖突然脹了起來,雙臂外掠,疾向內,兩個碗口大的拳頭便向保柱的頭撞擊。眾人都忍不住“咦”的一聲叫了出來,适才見道人掌碎青磚的功力,心想此人閃避不及,若不出手招架,這顆腦袋豈不給擊得粉碎?
  保柱竟然一動不動,手不抬、足不提、頭不閃,如泥塑木雕一般。心無道長出拳之意,原只想逼得他出手,并無傷他性命之意,雙拳將到他的太陽穴上,見他呆呆不動,忙將雙拳向上一提,呼的一聲響,從他兩邊太陽穴畔擦過,道袍拂在保柱的面上,保柱微微一笑,說道:
  “道長好拳法!”
  魏東亭有次与康熙去吳應熊府上,見過此人,皇上還与他說過話,沒想到此人定力如此之強,倘若這道人這兩拳不是中途轉向,而是擊在他太陽穴上,此刻哪里還有命在?這人以自己性命當儿戲,簡直瘋了。其他五位魏東亭沒見過,新近來的,可見也非一般。
  心無道人收回被震得發麻的雙臂,瞪視保柱半晌,不知眼前此人到底是個狂人,還是白痴,倘若就此歸座,未免下不了台,道:
  “得罪!”
  呼的一拳向保柱的胸口擊去,這一次他用上了七八成勁力,心想縱然將他打得口噴鮮血,那也是他自找苦吃。
  道人的拳又快又狠將抵保柱衣襟,他胸部突然一縮,身子向后飄出半丈,似乎給拳力劈了出去,其實眼明的人一眼就看得出來保柱是在乘勢避開他的拳勁。
  道人這一拳又劈了個空,越發惱怒,搶上兩步,大喝一聲,右腿飛起,向保柱小腹猛踢過去。保柱身子向后,雙足如釘在地上一般,身子齊著膝蓋折屈,自大腳以至腦袋,大半個身子便如是一根木頭橫空而架,离地尺許。
  道人這一腿踢了一個空,便一不做二不休一個“豹子搖頭”左腿掠地橫掃,踢他雙腿脛骨。保柱姿勢不變,仍是擺著那“鐵板橋”勢,雙足一蹬,全身向上搬了一尺。道人的左腿在他腳底掃過,保柱穩穩落下,身子仍不站直。
  廳上眾人喝彩聲如雷。
  魏東亭見這道人的功夫差皇甫保柱一大節。如果他還手,勢必輸得一塌湖涂。
  道人訕訕地退了回去。
  康親王看出剛才這一場比武,其實是自己這方輸了,覺得臉上沒有甚面子,對一個紅臉漢子道:
  “牛師傅,請你邀五位武師,大家拿上兵刃,五個對五個,跟額駙帶來的五位隨從過過招。額駙,吩咐他們亮兵刃罷。”
  這牛師傅邀集了五位武士,走了出來,他從康親王的口气听得出來。須得爭口气,挽回點面子。
  這牛師傅走上前去,對那得筆直的五位道:
  “云南來的朋友,請亮兵刃吧!”
  一個精瘦的漢子向前一步回牛師傅道:
  “我們奉有平西王將令,在京城里,決不和人動手。”
  牛師傅道:
  “別人砍下你們的腦袋,你們只是伸長了脖子,還是將腦袋縮進了脖子去?”
  說他們將腦袋縮進脖子,自是罵他們為烏龜了。此言一出,平西王府的隨從均有怒色,這瘦子道:
  “平西王軍令如山,我們犯了將令,回到云南,一樣也要砍頭。”
  魏東亭在心里說,“你們還想回云南?做夢去吧!”
  這牛師傅可不管這么多,一聲“動手”五人舞動威刀劍白光閃閃,向五名隨從砍殺過去,五名隨從竟然挺立不動,雙臂垂直,手掌平貼大腿外側,目光向前平視。對康親王府五名武師的進襲視而不見。
  那五名武師見對方不動,哪肯罷休,各自施展兵刃上最精熟巧妙的招數,斜劈直刺,橫砍倒打,兵刃反映燈光,呼呼風聲中,組成一張光幕,將五名隨從圍在核心,每出一招又快又狠,每一招都是向對方要害,往往只數寸之差,不要多用上半分力气,立時便送了對方性命,盡皆心惊。
  五名隨從將生死置之度外,對方倘若真要下手,也只好將性命白白送了。
  牛師傅為首的五名武士手中的兵刃越使越快,偶爾兵刃相撞,便火花四濺,叮當作響。這一來更增危險。他們雖然無意殺傷這几位隨從,刀劍互相碰撞,勁力既大,相距又如此之近,反彈出去,果然傷了一個隨從。牛師傅手中的刀与一條劍相碰回轉去時,割下了一個隨從的半只耳朵。
  這隨從仍吭都沒吭一聲仍向前瞪視,如沒有知覺一樣。
  大伙都知道吳三桂是訓兵的能手,看這些隨從這副視如歸的樣子,可能并不比那吳家五十勇士弱出多少。
  康親王知道再搞下去,受傷的更多,又見比武不成,有些掃興,道:
  “好武功,好武功!大家收手罷!”
  眾武士收起刀劍到一旁去了。
  魏東亭心里道:“這些人果然大有來頭,不比一般。”
  這些隨從的定力与視死如歸的精神讓宴席上的王公大臣也在心里歎服,吳三桂治軍之嚴,心里都在想,要是撤藩失敗,仗真的打起來,康熙帝胜算的把握究竟有多大,眾三公大臣心里沒底。
  飲完酒,王府戲班子出來獻技。魏東亭与吳應熊坐在了一塊。
  戲是康親王點的,《過五關斬六將》,魏東亭一直在想吳應熊這件事,康熙讓他監視吳應熊,他可不能大意,一旦吳應熊逃跑了,自己怎么向皇上交待?
  兩人坐了一會,魏東亭對看戲沒興趣,吳應熊也沒心情看戲,兩人無聊地對視了一下,吳笑道:
  “魏大人,我們何必在這儿干坐著呢,找個地方聊天去。”
  魏東亭沉吟了一下道:
  “去你府上咋樣,咱們好久沒見面了,正好聊聊。”
  魏東亭想著那即將到手的銀子。兩人向康親王辭別出來,帶上各自的隨從直奔額駙府。進入廳堂,吳應熊反手帶上了房門,打開一只箱子,魏東亭見箱子里盛著十八只金鑄的羅漢,又有數十串各色珠寶。
  吳應熊對魏東亭說道:
  “魏大人,咱們是自家兄弟,這是父親剛從云南送來的,要我轉送給魏大人。”
  魏東亭心里樂得開了花,但臉上仍一本正經,忙道:
  “額駙咱們既然是自家兄弟,又怎么好無功受祿呢?”吳應熊沉吟了一下道:
  “說實話,這次還真有一事相求于魏大人。”
  說到這儿,吳應熊看著魏東亭。
  魏東亭忙道:
  “額駙但說無妨。”
  “實不瞞魏大人,這次撤藩是勢在必行了,魏大人是皇上身邊的紅人,皇人對魏大人,可以是言听計從……”
  魏東亭道:
  “駙馬爺,明儿一早,我便去叩見皇上,說吳額駙是皇上的姑夫,平西王是皇上的尊親,就算不再加官晉爵,總不能削了尊親的爵位,這可對不起公主。”
  吳應熊听了魏東亭的話甚喜,說:
  “大人走時,我讓人把這几尊羅漢送上府上去,請笑納。”
  “那我就收下了。”
  魏東亭謝過后,笑眯眯的走出來,見自己的隨從小羅子正与皇甫保柱爭辯什么,兩個人都是面紅耳赤。魏東亭走上前問道:
  “兩位在爭什么啊?說給我听听成不成?”
  小羅子道:
  “這位台兄說大宛馬是好馬,短途沖刺极快說論長跑不及川馬、滇馬,我就不相信。”
  魏東亭道:
  “這有何難,咱們比比不就成了嗎?”
  吳應熊听了魏東亭這話也挺感興趣走過道:
  “魏大人,這些日子都閒著不妨賽賽馬也散散心,雙方賭個采頭。”
  魏東亭見有彩頭,心想又有財進了,大感興趣,道:
  “我得先看看駙馬爺的馬再說。”
  皇甫保柱走在前面,吳應熊陪著魏東亭走在下面,向馬廄走去。
  皇甫保柱一指著左首馬廄對魏東亭道:
  “那邊的几十匹馬,就是這次我從云南帶來的,魏大人你挑十匹馬,跟我這里隨便那一匹賽腳力,瞧是誰輸誰贏。”
  魏東亭見這些滇馬又瘦又小,毛禿皮干,一共有五六十匹,魏東亭在心里說道:“這樣的叫化子馬,也能与我那些腿長膘肥,形貌神駿的五花驄馬比,看來老天爺又要讓我發財了。”
  魏東亭轉過頭看著吳應熊,問道:
  “駙馬爺,這個彩頭怎么下?”
  吳應熊道:
  “不敢下大的,一万兩銀子如何?待會儿咱們就去城外跑場跑馬,哪一個贏了六場,以后的就不用比了,你說咋樣魏大人?”
  魏東亭心想有那十八尊金羅漢到手,就算輸出一万銀又算得了什么呢?道:
  “好,就這么辦,駙馬爺,你如輸了,可不許生气。”
  說罷,一瞥眼間,見皇甫保柱眼中的閃爍著喜色,心道:“瞧這神情,倒似乎挺有把握,莫非他這些癆病馬真很有腳力?不行,不行得想個辦法,”又對吳應熊道:
  “既要賭賽,我得去好好挑選十匹馬,明天再賽怎樣?”
  吳應熊當即點頭。
  魏東亭帶著小羅子回府,吳應熊果真派人把那十八尊金羅漢送到了府上。
  晚上,魏東亭躺在床上睡不著,想著第二天的賽馬,他漸漸相信了皇甫保柱的話是真的:此馬有長力,沒有長力吳應熊這小子運來几十批滇馬來京城干什么,他想明天這一万兩銀子是輸定了,就在他翻來翻去睡不著的時候,小羅子敲門進來,道:
  “大人明天賽馬,你真的能贏嗎?”
  魏東亭道:
  “我正在想這事,你有什么辦法?如果我明天贏了,分五千銀子給你如何?”
  小羅子道:
  “我已派人給吳應熊這几十匹馬下了巴豆在草料中,讓吳府的馬儿吃了,一匹匹馬儿拉一夜稀屎,明日比賽起來,烏龜也能跑贏,大人你安心睡覺好了,明天准能贏。”
  魏東亭對小羅子道:
  “你快去睡吧,五千兩銀子到手啦!”
  吳應熊晚上也無法睡,他見魏東亭真上了當,明天賽馬出城,就可以逃跑了,他在与皇甫保柱等几人作逃跑的准備。
  第二天,魏東亭帶著馬和吳應熊見面,城門守衛見有魏大人在誰敢不開門,出城時魏東亭見吳應熊帶著五六十匹滇馬,他覺得有點不對勁,而且皇甫保柱和另外几個隨從都有武器在身。
  這是賽馬又不是打仗帶何武器,魏東亭正在狐疑之時,吳應熊對魏東亭道:
  “魏大人我們先溜溜馬如何?”
  沒等魏東亭答應,吳應熊就放馬往前沖,魏東亭一見腦子馬上反應過來,說道:“不好,吳應熊要逃。”可他又不敢追,吳三桂身后六人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就是追上去也無用。
  魏東亭回頭問小羅子:
  “你給吳應熊的馬料里下了多少巴豆?”
  小羅子道
  “最少有四五十斤。”
  魏東亭听了這話略微放心,他掉轉馬頭回城面見康熙,他已是心惊膽顫,如果吳應熊逃掉了,頭上的腦袋就保不住了。
  康熙正在處理各地呈上的稟貼,魏東亭說吳應熊著几十匹馬出城了。
  “所乘騎的是那种長于腳力的滇馬”
  魏東亭道:
  “正是用的這种馬。”
  康熙大聲道:
  “來人哪!”對進來的太監,“立即傳旨下去調驍騎營,追拿吳應熊。”
  魏東亭希望吳應熊不是逃跑,見康熙一下令,臉上微微變色,道:
  “皇上,你說吳應熊這小子如此大膽,真是逃跑?”
  康熙道:
  “這小子定是早得到奉旨撤藩的訊息,料知他老子立時要造反,便赶快開溜,吳三桂從云南運來几十匹滇馬,就是要他一路換四馬,逃回昆明。”
  魏東亭心想:“皇上真料事如神,一听到運來大批滇馬,就料到他要逃走。”眼見康熙也失去了平日慣有的平靜,忙道:
  “皇上望安,奴才或許有法子抓回這小子。”
  康熙道:
  “你有何法子?”胡說八道!倘若滇馬真有長力,他离北京一遠,喬裝改扮,再也追不上了。”
  魏東亭不知小羅子是否真給吳應熊那批滇馬吃了巴豆,不敢在皇帝面前夸下海口,說道:
  “奴才這就去追追看,真的追不上,那也沒法子,奴才請皇上多派些兵將才好,吳應熊那几個隨從的武功甚是了得。”
  康熙點了點頭,提筆寫了一道上諭,蓋上王璽,命各地協助魏東亭,把兵符交給魏東亭時說道:
  “多帶驍騎營軍士,吳應熊倘若拒捕,就動手打好了。”
  魏東亭接了上渝,便向宮外飛奔出去,去驍騎營調了軍士一千五人,已又調了前侍衛一百人,對大伙道:
  “吳應熊那小子逃走了,吳三桂要起兵造反,咱們赶快出城去追。”
  說罷,上馬,帶著軍士和侍衛,出城追赶。
  魏東亭帶著軍士追出數里,便命會辨認馬跡的侍衛在前探路,又追出十里多路,終于看到了路上的稀馬糞。
  魏東亭一看到稀馬糞便興奮起來,小羅子說的果真不是假話,他對眾軍士說:
  “大家順著有稀馬糞的路追。”
  又沖出几里地,才發現吳應熊所逃的方向是天津衛,他人大概是從塘沽出海,在海邊已預備好了船只,從海道去廣西,再轉回云南,以免途中給官軍截攔了。
  魏東亭回頭傳令,命一隊驍騎營加急奔馳,動員塘沽口小師傳令,封鎖海口,所有船只不許出海。
  過不多時,只見道旁倒斃了兩匹馬,正是滇馬,心里道:“這小羅子的巴豆真沒少下。”向前追了數里又見三匹馬倒斃道旁,越走死馬越多。
  魏東亭想“死了這么多馬匹,吳應熊一定不會再跑了,一定潛藏在鄉村中躲了起來。”便令驍騎營,分開包抄上去,挨家挨戶搜,地方官府也派差吏幫著搜查。
  軍士搜到一間破茅棚里面有箭射出來,兩名軍士中箭后的慘叫聲惊動了在附近搜索的軍士,軍士和侍衛迅速圍上來,魏東亭向里面喊:
  “駙馬爺,你是輸定了,拿銀子出來吧。”
  里面沒有聲音。
  魏東亭又道:
  “你再不出來,我就放火了。”
  說罷,便令軍士放火,火一點著,干枯的茅草便迅速著了,濃煙滾滾,只見皇甫保柱從煙霧中似一只大鳥一般沖了出來,直扑魏東亭。
  魏東亭身邊站著數十名御前衛士,他們都是第一流的高手,這打虎將縱然凶狠,也是好拳難敵四手,很快便被制服。其他五位打斗了几下,也被抓住了。惟不見吳應熊,去茅草棚里找也沒有。
  要擒的就是吳應熊,可不能讓他跑了,魏東亭上前問皇甫保柱,吳應熊藏在什么地方?皇甫保柱不說話。
  魏東亭正在想找個辦法撬開這几個隨從的嘴,北邊一隊驍騎營大聲吆叫:
  “抓住了吳應熊!”
  魏東亭一听大喜,回頭看吳應熊變成了一副什么樣子,此時皇甫保柱一運勁,捆挂在身的繩子驟然斷裂,身子陡地暴起向魏東亭后背抓去。
  這是皇甫保柱之計。他要用這個計策抓住這些軍士的頭領相要挾,然后命他將吳應熊送上船。
  魏東亭感到背后有人襲來,他一縮肩順勢滾在地上,躲過了保柱這一抓,當他改變姿勢第二次向魏東亭抓來時,魏東亭身旁的侍衛出招了,一個侍衛拿著有九個鋼環的大環刀,另一個執著判官雙筆,再另一個提著雁翎鋼刀,四個人一接上手便斗成了一團。
  皇甫保柱見抓擒魏東亭不成,只盼和對手同歸于盡,招招迅捷凌厲之极,毫無懼意。再加這打虎將比這三個侍衛的功夫高出几分,若要單取其中一人性命,并不為難,但四人連進擊,很難立時取胜。只見他一雙肉掌在四股兵刃的圍攻中盤旋來去,絲毫不落下風,眼見使大環刀的侍衛漸漸無力,心想這是對方最弱之處,由此著手,當可摧破強敵。
  皇甫保柱凌空一個大轉身,。迎著這砍來的大環刀一腳踢出去,正中這侍衛的胸脯,這侍衛立即飛了出去,口噴鮮血倒地,這大環刀落下來,在他的額上划了一條口子,血流下來迷住了他的眼。
  皇甫保柱搖頭晃開這遮住眼睛的血時,使判官筆的侍衛挺起判官筆,奮力上送,插進了保柱的腰間。
  皇甫保柱狂呼大叫,左腳踢出,將這使判官筆的侍衛踢得直飛出去,跟著左肘向后猛撞,拿雁翎鋼刀的侍衛也飛了出去。
  這三個御前侍衛都是武功了得的高手,沒想到這皇甫保往更是了得,他腰上刺進了一根判官筆如沒事一樣,把三個侍衛送上西天,趁眾軍士發愣之間,搶步上去把魏東亭抓住了,他如果要魏東亭的命,魏東亭定死無疑,他需要的是人質。
  魏東亭見自己被擒,大惊,在慌亂之中,他的手碰到了皇甫保柱腰間上著的那支判官筆,他狠狠往里面一送,整個筆全刺進了皇甫保柱的腰里。
  皇甫柱慘叫一聲,雙手把魏東亭扔了出去。圍著的軍士兵全齊上把皇甫保柱刺了個干穿百孔。
  好在魏東亭所落身之地是塊軟土,沒有受傷,但頭卻有些發暈,他慢慢爬起來,走到吳應熊前面。
  吳應熊身穿市井之徒服色,哪還像是雍容華貴的金馬堂人物。
  “駙馬爺,你輸了。”
  魏東亭說。
  吳應熊早已惊得全身發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魏東亭押著吳應熊回京。
  康熙已先得到御前侍衛飛馬報知,立即傳見。
  魏東亭滿身都是泥干,皇甫保柱抓起來那一扔摔得可不輕,屁股也受了傷,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樣子有點狼狽,可還是掩飾不住高興。
  康熙一見,自然覺得此人忠心辦事,勞苦功高之极,笑著道:
  “你到底有本事,居然將吳應熊給找了回來。”
  魏東亭不再隱瞞,說了毒馬的詭計,道:
  “小羅子原只想為我贏點銀子,教他不敢夸口,哪知道皇上洪福齊天,奴才胡鬧一番,居然也令吳三桂的奸計不能得逞。可見這老賊如要造反,准敗無疑。”
  吳三桂還沒到云南,就已在招兵買馬,起心造反了,他已准備了十几年,康熙卻是這兩三年才著手大舉部署,能否打贏吳三桂他心里十分含糊,可箭已在弦不能不發。康熙听魏東亭這么一說哈哈大笑,也覺這件事冥冥中似有天意,自己福气著實不小,笑道:
  “你下去休息吧,小羅子那五干兩銀子由我給了。”
  魏東亭准備退下,想到吳應熊還有御前侍衛處看管,問康熙怎么處分。康熙沉吟道:
  “放回額駙府去,且看吳三桂有何動靜,如真反了,就拿他殺了祭旗,最好他得知儿子給抓了回來,我又不殺他,就此感恩,不再造反。”
  康熙同時吩咐魏東亭要他帶上軍士去額駙府上上下下仔細盤查一遍,府里的騾馬都拉出來,一匹不留,增添軍士監守。
  魏東亭出得官來,親將吳應熊押回額駙府,說道:
  “駙馬爺,我在皇上面前替你說了不少好話,才保住了你這顆腦袋。你下次再逃,可連我的腦袋也不保了。”
  吳應熊連聲稱謝,心中不住咒罵,只是數十匹好馬如何在道上接連倒斃,以致功敗垂成這事卻讓他始終不懂。
  康熙從吳應熊這一逃中得出,順利撤落已不可能了,吳三桂造反已迫在眉睫,把吳應熊抓了回來,吳三桂造反也許會投鼠忌器,或可將造反之事緩一緩。
  康熙趁還有這么一點空隙時間,抓緊調兵遣將,造炮買馬,十分忙碌,只是庫房中銀兩頗有不足,倘若三藩齊反,再加上台灣、蒙古、西藏三地,同時要對付六處兵馬,軍費花用如流水一般,支付著實不易,國庫頓時空虛。
  吳三桂在京城布下了眾多耳目,吳應熊逃跑失敗他迅速得到了消息,他長歎一聲跌坐回那白虎皮椅上,他對撤藩之事十分矛盾,不知自己是該順天命,還是該順人心。過了良久才命人把軍師劉玄初叫來。
  劉玄初咳咳喘喘的進來,他年齡不算很大可身体很不好,一年四季几乎都在生病,吳三桂知道此人胸藏甲兵,有張良之智,陳平之才,只是一直無用武之地,對于自己起兵之事,劉玄初一直沉默不說一句話,吳三桂把他找來想單獨与他一談。
  劉玄初進來不讓吳三桂相讓就自動在凳上不停地咳嗽,咳完后抬起頭看著吳三桂,道:
  “王爺可好?”
  吳三桂道:
  “天寒地凍,水無一點不成冰!”
  劉玄初一听這句聯子就知道了吳三桂找他來的意圖何在,他沉吟了一下對出下聯道:
  “國亂時危,王不出頭誰做主?”
  吳三桂一听劉玄初所對出的下聯,正合自己的心意,這也正是他猶豫不決的一件事,兵一起多少天下生靈便涂炭,成敗難料,天下只有真正的天子才能擁有,他對自己的信心不足,盡管他為等到這一天做了十几年的准備,可臨到起兵之時,他遲疑了。
  “先生,本王還是拿捏不准呀!”
  劉玄初道:
  “前數天有一叫虛虛子的相士正好來云南,王爺為何不請這相士一看。”
  吳三桂道:
  “江湖相士都是假話多,真話少。”
  劉玄初道:
  “這虛虛子乃相術大師柳庄的弟子,曾得柳庄之真傳,人稱神相道人。”
  吳三桂仍半信半疑地道:
  “何以見得?”
  劉玄初道:
  “老家江陰的道富朱百万王爺該記得吧?”
  這朱百万是江陰北方首富,40多歲,沒有儿子,買下一個小老婆李氏,一年后生下一個男孩子,舉家觀慶之時,四處云游的虛虛子正赶上了這頓喜慶酒,他一連喝了三十多杯不見醉,這朱百万看在眼里,甚是惊奇,忙上前請教,問虛虛子有何法術,能不能給他一點指教?
  虛虛子也不隱諱說自己沒什么能耐,只是相人富貴貧賤的本領。這朱百万便請虛虛子指教一二。
  虛虛子仔細看了很久,才說:
  “您全身的骨相都很俗气,五官都帶有濁气,腳上的絨毛有寸把長,真是富人的相貌啊,只是額角有一股清气,深入到肌膚里,隱隱地顯出餓的紋路,恐怕以后挨饑受俄是免不了的。
  朱百万當時不相信,他有百万家財,既使不牟利,儿孫們在家坐著吃也是花不盡的。
  虛虛子又給朱百万全家人看相,都沒說什么,當奶媽抱著儿子走了過來,虛虛子一見才吃惊地說:
  “這孩子的長相,12歲時就會上學,15歲便能考中鄉試,16歲中進土,很年輕就能做翰林宮,但恐怕他的壽命不長。”
  虛虛子又道:
  “才与財是相克的。您之所以擁有百万財產,是因為您家五六輩都認不得一個字。如今您的儿子才學很多,當上翰林官,恐怕百丈高的錢山,也將要化為烏有了”。
  朱百万初不相信,來后果真如此,儿子12歲時,果然上學。這年,他的店舖被火燒了,賠錢累計不下數万。三年后,儿子被舉為孝廉,他買的七艘洋船,都遇難沉入海中。遇難船工的家屬,把他告到官衙,不得不賣掉大量財產,上上下下進行賄賂。才得以免罪。第二年儿子在殿試中考取了,被授予庶常官職,等到金字喜報送到家時,富翁和他的妾,已經住在租賃的破舊房子里了。他滿怀希望儿子的位高了,門庭可以重整一下。可是沒到半年,他儿子卻死在官職上。一家人也就凍餓而死。
  吳三桂不知道虛虛子這人,但知道朱百万并且知道他的儿子是被崇禎一怒之下砍了頭的,他讓劉玄初去請這虛虛道人給自己相一面,指點迷津。
  為了防止這道人見人說人活,見鬼說鬼話,吳三桂多了一個心眼,他找了一個与自己長相差不多的軍士扮成自己,而自己扮裝成侍衛,挾雜在其中几名衛士中間。
  虛虛子到來后,一眼就看出了吳三桂,而不去理會高高坐在虎皮椅上的那位假扮的軍士,跪在吳三桂面前,說道:
  “王爺何必如此自輕呢?”
  其他几名侍衛都假裝笑他認錯了人,可是這虛虛子的話說得更加誠摯懇切,這樣吳三桂才請這虛虛子入內。
  虛虛子對吳三桂說:
  “王龍行虎步,就將登大寶了,貧道在滇市中,看見王爺的部下許多都是將相之材,這都是因為叨了大王气運的光。”
  吳三桂听了這虛虛子的話很高興,對起兵造反增強了信心。
  吳三桂重賞了虛虛子,与劉玄初說了一會儿活出來,天上一片明朗,突然刮起大風,一片檐瓦被大風刮落下來,墮地而碎。
  吳三桂一見心中不快,認為是不祥之兆,臉上的顏色都變了,劉玄初立即解釋說:
  “這是個好兆頭。龍飛在天,從以風雨,正是大吉之兆,說明大王將升騰而上。檐瓦墜地,說明天意要讓王爺換居黃瓦之宮呢。”
  吳三桂听了,于是決計擇日起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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