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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移風轉俗



  始皇帝三十七年十月。
  始皇出游,左丞相李斯及廷尉蒙毅從,右丞相馮去疾留守。少子胡亥愛慕請從,始皇許之。幼公主恰好生病,不能隨駕,始皇甚感遺憾。
  趙高此時因監工驪山陵墓有功,复任為中車府令,此次隨行,為始皇御車。
  李斯及蒙毅聯合上奏,請調回長公子扶蘇回咸陽留守。始皇是何等聰明的人,早看透了他們的心意,只托言扶蘇監筑長城事務繁忙,不准這項建議。
  蒙毅和張良只有徒呼負負。
  蒙毅奉始皇命,令張良隨行,項伯單獨留在咸陽感到無聊,向蒙毅告辭,回老家下相探親去了。
  十一月,始皇行至云夢,望祀虞舜于九疑山,然后乘船由江水直下,經丹陽起陸來到錢塘。
  會稽太守及鄣郡太守均來迎接陪侍,南海尉任囂也在會稽等候。
  到達錢塘后,始皇即召集當地父老探問民情,父老經過太守交代,當然只說些民風淳厚,秦法便民等歌功頌德的好話。
  始皇听了自然大為高興。
  那天始皇駕車出游,返回行宮途中,因為始皇為了表示親民,下令不許清道,一路上都有成千上万的民眾在道旁圍觀,街道兩旁更是連屋頂上都站滿了人。
  始皇的車駕一到,民眾紛紛跪下齊呼万歲。
  始皇的轀輬車,當天是由趙高御車,公子胡亥參乘,始皇在万歲聲中頻頻左顧右盼,向群眾揮手致意,心里卻在想:
  “我的辛苦還是有代价的,這些黔首都愛戴我!”
  過一會他又向公子胡亥說:
  “你看到了嗎?這些黔首都是自動自發來的,受全民的愛戴就是君王的最大報酬!”
  “儿臣也作如此想法。"胡亥說。
  “但自古至今,歷史上哪有像陛下這樣事必躬親,勤于治政的皇帝?"趙高在一旁乘机拍馬屁。
  “不然,黃帝擒蚩尤,戰于涿鹿之野;堯王親九族,章百姓,合和万國;舜和禹親政愛民,治洪水,使得天下百姓都能安居樂業,自有朕不及之處。"始皇謙虛地說。
  “父皇也有禮讓的時候!"胡亥笑著說。
  “三皇五帝和陛下相比,只是如以燭火比日月罷了,"趙高諂笑地說:“以前五帝之國,地方不過千里,諸侯服不服,來朝不來朝,全都沒有力量管制,哪像陛下這樣天下政令統一,德服諸夷!”
  “唉,話雖是這樣說,但百廢待舉,統一天下已十年,仍然有做不完的事,黔首不得休息,朕也無法安心。"始皇歎口气說。
  “這都是以前所謂賢君無為而治的結果,現在事情堆在一起,讓陛下操心。"趙高說。
  “看這么多的事,恐怕朕是不能及身做完了!"連日旅途,始皇臉上已出現倦容,他喟然歎說:“朕到底已是五十歲的人了,以前讀古籍讀到過孔丘所說的:‘天若假年,五十以學易。'現在朕才完全体會出他說這句話的心情。”
  趙高一听始皇這樣說,暗自在心中警惕,看樣子始皇又想起了立太子的事。他連忙在御者座上回首恭身說:
  “陛下正富春秋,而且只要這次戰敗海神,去除求取長生不老藥的障礙,陛下就會壽与天气了!”
  “但愿如此!"始皇不再說話,陷入沉思。
  兩旁歡呼万歲的聲音,他听而不聞;圍觀下跪的群眾,他也視而不見。
  他想起海神挑戰的事,連帶想到大秦沒有一支強大的樓船軍。海神應該說得不錯,"三山六水一份田",海中不但有島嶼,海外一定還有其他的國家。秦一直處于內陸,雖然也設有樓船將軍之職,但水軍一直不強大,只能用在江河支流上,作運補及護航之用。
  原楚國江上水師,雖有點規模,但自天下統一后,大多解散改作民用,尤其是驪山陵墓、咸陽阿房宮的修建、石頭木料的運輸,全用到這些船,船上的戰斗設備早就拆除掉了。
  照說,原齊、燕臨海,而且海岸線极長,但它們只以大海為屏障,假想敵完全是來自西方的秦國強大陸軍,根本未想到向海洋發展,所謂的水師也只能在江河上擔任巡邏、護航及運糧等任務。
  始皇又想到:現在大秦已打通了渤海、黃海、東海及南海等四海,因為缺乏強大的海上水師,所以海面上海盜橫行,各自占海島為王,甚至還向過往船只收保護稅,不然就連人帶船擄走。男的當奴隸,女的姿色好的,留著做頭目的妻妾,姿色較差的,就做為嘍囉公共的泄欲工具。
  眾多案件報到各郡守那里,郡守想處理都沒有這個能力,只有向上呈報,但太嚴重的案情怕始皇動怒,還都隱瞞下來,只是輾轉傳入他的耳中。
  始皇想:這是否就是海神所謂的侵入他的領域?嗯,他要建立強大的水師,這是一舉兩得的事,既可以保護由南到北的貿易船運,同時還可以開發附近的島嶼,進一步探找出海外之國。
  當然順便也可以尋覓仙島,找那長生不老之藥!
  誰是編練水師的人選呢?几個曾任樓船將軍的人,在他都認為不夠理想。
  任囂,對,就是他!以他的才干,又擔任南海尉這么多年,正是最好的人選,他正好在會稽等候,見面時要和他好好談這件事。
  正在他想得入神的時候,突然覺得車子劇烈震動,六匹黑馬人立長嘶,趙高連聲吆喝。
  “有刺客!"有人高聲叫喊。
  周圍郎中拔劍將始皇座車團團圍住,形成人馬牆層層護衛。

  虎賁軍都尉帶著眾多兵卒擁著一對男女上前稟奏。
  “啟奏陛下,只是一對攔駕告狀的男女,臣罪該万死,護駕不周,惊動陛下。”
  始皇沒有答話,只看了這對男女一眼。只見男的面目清秀,唇紅齒白,稱得上是一表人才,年齡不會超過二十,而女的大約十五、六歲,面貌和男的長得极像,看上去像一對兄妹。
  “你們有什么冤枉?"始皇和藹地問:“為什么不去向所轄縣府申訴?”
  “天大的冤情,不止關系小人兄妹而已。"男的侃侃而言,似乎并不恐懼這個傳言中動輒坑人的皇帝。
  這時蒙毅已下車,走到始皇車前行禮。
  “廷尉,這對兄妹攔輿車告狀,該如何處理?"始皇問。
  “請陛下交臣處理,問明案情再行稟奏。”
  “別難為他們,"始皇語气柔和得連自己都感到奇怪:“和你同車帶回去吧!”
  兩人闖駕,旁觀民眾全都看得清清楚楚,大都等著看始皇大發雷霆殺人,一見竟是這等輕易打發,全都跪下狂呼:
  “始皇帝仁慈!陛下万歲!万万歲!”
  只有急忙赶到的會稽太守,早已嚇得滿身冷汗。
  “走吧,沒事了。"始皇說。
  車隊在万歲聲中,又慢慢啟動。
  晚間,蒙毅來行宮回報審訊結果。
  原來正如始皇所猜測,這對男女果然是兄妹,一名吳鴻,一名吳秀。自幼父親去世,母親改嫁,兄妹相依為命成長。母親改嫁時,吳鴻才八歲,全靠他幫人做雜工,以及鄰居幫助,兄妹兩才能長大。
  “哪有這樣狠心的母親!"始皇勃然大怒,他想起自己淫狠的母親,也回憶到八歲和皇后同游邯鄲的情景。
  “据吳鴻供稱,這里的文教風俗并不如父老們所說的那樣好,而是淫風极盛,未婚前濫交成風,桑前榆下野合,習為常事。即使婚后,男女交往也不避嫌,通奸雜交都是司空見慣的。吳鴻母親就是丈夫還在時,便与別人有染,丈夫一死,就丟下一對小儿女不管,跟那個男人私奔了!”
  “事隔這么多年,吳鴻還為此攔朕車駕告狀?”
  “不是,而是為了一件更重大的事。”
  “哦?說來听听。”
  “原來這地方還有一項行之千年的惡俗,就是所謂錢塘君納姬。每年錢塘君生日就要擴大慶祝,以盛大儀式將剛及笄的處女丟入江內,謂之送親。”
  “錢塘君何許人也,誰人所封?"始皇印象中沒有這位神。
  “相傳錢塘君為海神之子,由海神所封。”
  “這就是說今年納姬選中了吳秀?"始皇這下明白吳鴻冒死攔駕告狀的原因了。
  “正是,陛下圣明!"蒙毅极帶感情地說:“本來可以用錢賄賂巫婆另行選人,但兄妹生活都感困難,哪有這個余錢!”
  “錢塘君選姬是如何一個選法?"始皇開始感到興趣:“大概說給朕听。”
  原來錢塘君選姬,乃是由地方巫者在生日前一月宣布,說是由錢塘君托夢要几月几日几時生的女孩,長得是個什么模樣,然后就到處找。
  其實,巫婆早就打听好哪家有這樣的女孩,她一般都是找有錢無勢家的女孩,父母赶快送錢要她另找生辰八字相同的女孩,或是自己出高代价,買票家女孩代死。
  “這种淫風佚俗,難道地方官都不管嗎?"始皇擊案大怒。
  “不是不管,而是不敢管!"蒙毅搖頭歎口气說:“天下剛統一,大秦派的郡守首次到任,下令禁止此事,竟引起一場民間大暴動,錢塘江流域附近縣的數万民眾包圍郡守府,最后郡守答應不管這种風俗,才算妥協。”
  “朕怎么不知道有這回事?"始皇怀疑地問。
  “郡守當然不敢上報,"蒙毅微笑:“地處偏遠,平日就法令不行,民間信仰高于法律!”
  “不行,這件事必須制止。"始皇堅決地說。
  “陛下,事關民情,必須慎重處理,交給臣來辦吧!"蒙毅深怕始皇的剛愎脾气會造成大災難。
  “不,事關風俗教化,本是郡縣父母官的職責,既然他們管不了,而朕正好在此,這就是朕無可旁貸的責任。朕代天牧民,郡守縣令又是為朕分擔職守,他們負擔不了,當然由朕親自來。”
  “交李斯丞相辦理吧,何必陛下親擔煩憂!"蒙毅還想力諫。
  “民間如此信仰錢塘君,是否有什么靈驗?"始皇對蒙毅笑著說。
  “每年錢塘君生日都逢大潮,而且江水時常泛濫為害,据臣問了一些父老說,那年就是因為沒有納姬,所以江水泛濫成災,因此才釀成暴動。"蒙毅回答。
  “那以后年年納姬,是否就沒有水患了呢?”
  “應該還是有吧,"蒙毅回答:“据郡守說,三年前就有一次不小的洪水,淹沒了不少田地房屋,奪走了不少生命。”
  “那證明不是錢塘君納姬的問題,而是水利沒弄好。"始皇微笑。
  蒙毅看著始皇半晌無語,心里在想——多英明睿智的皇帝,為什么逢到自己長生不老的事,就變得如此迷信幼稚!
  始皇無語地站起來,在室內走來走去沉思,很久很久才又复座,他徐徐地對蒙毅說:
  “你還有什么意見?”
  “是否要找李斯丞相來議事?"蒙毅小心翼翼地問。
  “不必了,朕已決定如何辦理,你記下來轉告會稽郡守,用不著朕另下詔命。”
  “是。"蒙毅恭身答應。
  此時近侍拿來筆墨和白絹。筆為羊毛制成,由蒙恬最新發明,書寫便利迅速,比以往用竹、玉和金屬制成的硬筆方便多了。
  始皇鄭重的一個字、一個字地念出:
  “第一、命會稽太守立即傳朕意旨,永遠廢除錢塘君納姬風習。
  第二、限三個月內擬定浙江(錢塘江)整治計划上奏。
  第三、二天后另召集一批父老來与朕話桑麻,告訴他朕會親自按這些人的話,一一到現地去證實!”

  三天后,始皇本來約定接見父老的時間訂在晚上,而且有一次盛大的賜宴。
  但在一早他就被近侍吵醒。近侍慌慌張張地啟奏:
  “陛下,行宮外圍滿了好多民眾,說是來請愿的,正与禁門郎中大吵大鬧!”
  “有這樣的事,"始皇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不耐地說:“傳虎賁軍都尉派人驅散!”
  “是!"近侍行禮正要告退。
  另一名近侍又進來報:
  “李丞相及蒙廷尉求見。”
  始皇昨夜睡得很晚,今天一大早就被吵醒,很想罵人、揍人、甚至是殺人,但看到近侍滿臉惊惶、懼怕他發脾气的樣子,又有點于心不忍,他知道若不是發生了重大的事,近侍絕不敢惊吵他的睡眠。他忍住滿腹怒平地說:
  “好吧,要人進來服侍朕梳洗,讓他們在外面等一會儿。”
  等他梳洗已畢,來到臨時朝殿,只見李斯、蒙毅、虎賁軍都尉等人,全在殿中等候,見他到來,一起行禮迎接。
  只見李斯滿臉著急,會稽太守更面無人色。始皇看著神色稍微鎮定的蒙毅問:
  “有什么事故發生嗎?”
  “啟奏陛下,禁門外正有數万黔首聚集,要求陛下收回成命。"蒙毅恭身說。
  “哦?"始皇不在意地笑了笑,裝作不知地問:“什么成命?”
  “廢除錢塘君納姬的事。"蒙毅明明知道始皇是明知故問,但不得不硬著頭皮言明。
  始皇沒有作聲,只是用威棱四射的目光掃視諸人,當他的目光最后停留在會稽郡守身上時,郡守肥胖龐大的身子,竟像被挑動的弦一樣,渾身都在顫抖。
  “他們平日都是用這种方式向官府談事情嗎?"始皇語气平和地問。
  “不……不……不是。"郡守聲音顫抖,結結巴巴地說。
  “好,你們都跟朕到外面去看看。"始皇言罷,起立向外走,李斯等人緊緊跟隨。
  他們上了行宮平台,民眾一見始皇出來招手,有一半的民眾跪下口呼万歲,另有一半人靜立不動,其中更有少數人舉手高叫起來:
  “陛下,你在這里只停留几天,我們卻要子子孫孫世居于此!”
  “對了,洪水淹沒田地,你也不會沒飯吃,淹也淹不死你家的人!"有人作更激烈的發言。
  “你這樣做,是會遭神譴的!陛下!”
  “嬴政,你凶狠不顧人,總不能不怕神明!"喊聲中,竟然有人敢直呼他的名字。
  “……”
  “……”
  眾多的聲音混在一起,像大江波濤,更像雷鳴。
  始皇臉色平靜,就像欣賞窗外暴風雨的雨景,他要近侍搬來席案,就在平台前坐下來。
  群眾前面,身穿白色寬袖寬袍、頭戴鳩冠的巫婆,帶領一干穿著白袍、未戴冠、披散長發的男女弟子,在群眾前面起舞,口中狂喊:
  “吾乃錢塘君是也!嬴政膽敢侵犯到孤家頭上,必須加以懲罰!爾等百姓千万不能听信他的,免得遭受洪水淹頂之苦!”
  錢塘君神威真的非同小可,巫婆一開口說話,全場數万人竟鴉雀無聲的靜止下來,連小孩的哭叫聲都沒有了,始皇看得暗暗皺眉。
  “丞相,你看如何辦理?"始皇問站立在身旁的李斯。
  “陛下,民意……
  李斯的話還未說完,始皇就微笑地打斷他說:
  “這不是民意,而是神意!”
  “陛下明鑒!神意……”
  李斯的說話再度遭到打斷,始皇突然失去笑容,嚴厲地對他說:
  “也是巫婆之意!”
  李斯恭身肅立一旁,不敢再言。始皇又聲色俱厲地將會稽郡守召到前面來說:
  “這是你平日養癰成患的結果!”
  “臣罪該万死!"會稽郡守跪伏在地渾身顫抖。
  “現在該如何處理?"始皇叱問。
  “交由臣去處理。"郡守猶豫地說。
  “去吧,已經找到朕的頭上,用不著你代為出頭了!"始皇歎了口气,面色變得緩和起來。
  他又向侍立一旁的蒙毅問:
  “廷尉,假若交由你來處理,你要如何做法?”
  蒙毅沒有答話,考慮起來,始皇沒有催他,只是又向台下群眾中望去。
  只見四方八面還不斷有群眾扶老攜幼而來,人越集越多,有的還手捧燃著香燭的香案,口中高叫万歲。
  巫婆和一班男女弟子舞得越來越激烈,叫喊聲也越來越大,全是以錢塘君的口吻直呼嬴政的名字挑戰。
  始皇歎口气向群臣說:
  “白起坑趙降卒四十万,這里大約有五、六万人吧,盡皆坑殺并不為多,只是還有這么多焚香燃燭,口呼万歲的善良黔首!”
  他說話時,額前青筋直跳,表示他已動了殺机,蒙毅連忙跪倒在地,急聲說道:
  “臣已想好對策,請陛下回駕,這里交由臣來處理!”
  始皇沉吟了一下,微笑著說:
  “好,朕授你全權辦理,該果斷時就該果斷!”
  接著他又轉向李斯等人說:
  “跟朕一起下去吧,你們留在這里沒有用處。”

  蒙毅走到平台前面,向群眾揮手要求安靜。
  看到始皇离去,群眾先是一陣錯愕,繼起的是极度的混亂。有人哭著喊万歲,也有人跪地哭泣,更有人高聲叫罵。
  失去了主要敵人和觀眾,"錢塘君"也走了,巫婆和她的那些男女弟子呆立當場,停止了舞蹈和狂喊。
  蒙毅一揮手,全場都靜止下來。他大聲喊著說:
  “陛下已全權交由本官處理此事,大家稍安勿躁!”
  群眾靜了下來,有人竊竊私語:
  “這人是誰?身著紅袍,腰系玉帶,官職不小!”
  “看來如此年輕,皇帝怎么會全權交他處理?”
  “……!"群眾私議越來越大聲,現場又逐漸混亂起來。
  “我是廷尉蒙毅,已蒙皇帝詔命辦理此事。”
  他這句話一出,群眾有了信任,又開始平靜地等他說話。這時他先轉身對虎賁軍都尉說:
  “你先帶一万人馬,守住各處通道,只准出不准進!”
  “得令!"虎賁軍都尉下去調動兵馬。
  然后蒙毅又大聲轉向巫婆說:
  “你既然是奉神命行事,現在請上來与本官一談,本官乃是奉人君之命,應該夠資格与錢塘君商議!”
  巫婆听到蒙毅如此說,她不但不敢上前來,反而率領男女弟子往人群中躲,有的人惡作劇將他們推出來,他們又往人堆中擠,群眾中開始有了嘻笑聲,有人說:
  “你是神君代表,還怕什么人君代表!”
  “蒙毅!你這樣褻瀆神明,你會遭到天譴的!"她尖叫著往人多的地方擠,群眾又將她擠拉到最前面。
  “怕什么,就去跟他談!"有人虔誠地說:“神會顯靈保巿你!”
  “平日拿錢塘君欺壓蒙騙我們,現在怎么啦,見到大官就不靈了?"有人信心開始動搖,怒罵起來。
  蒙毅本來想派人直接逮捕巫婆,卻怕激平民變,殺戮太多,一見部分群眾信心動搖,他大聲宣布說:
  “大家已見到巫婆的心虛,她根本是裝神弄鬼仆人!各位不要再上她的當,現在各自回家!本官自會公平處理這件事!”
  蒙毅此話一出,平時不滿巫婆行為和信心動搖的群眾紛紛离去,巫婆在人群中大叫阻止,但大部分的人都不理她,不到半個時辰,人已經走掉大半。
  聞風而來支援的人,被虎賁軍擋在外圍進不去,看到包圍圈內出來的人,紛紛上前來問,明白里面的情形后,紛紛散去。
  不到一個時辰,包圍圈內剩下的"死忠"民眾已不到一万人,而且沒有了老弱婦孺。他們圍繞巫婆和她的弟子而坐,不再出聲,似有誓死保護他們的決心。
  蒙毅見時机已到,他又再大聲宣布:
  “現在給你們最后一個机會,限半個時辰以內走開,否則以聚眾威脅官府論罪!”
  這項罪名一加,片刻間,群眾又走掉一大半,剩下的只是一些死硬分子,巫婆一見大勢已去,這時"錢塘君"又到了,她便帶著弟子站到平台下面,兩眼緊閉,渾身顫抖,又狂舞狂叫起來,儼然是男聲君王口吻:
  “吾乃海神之子錢塘君是也!蒙毅,你為何阻擋孤家納姬?”
  蒙毅心里暗笑,但在表面上不得不尊重民俗,他站起來拱手行禮回答說:
  “我乃奉命行事,身不由己,還望錢塘君恕罪。”
  “你可轉告嬴政,別阻攔納姬之事,此事行之已有千年!”
  “貴神既為龍又為神,納姬應納海中魚蝦,甚至是南海的美人魚,再不然也是陰間鬼魂或仙人,為什么偏好凡間活女子?”
  “這是孤家的事,用不著你們過問!""錢塘君"怒斥。
  “如今天下統一,你要的是大秦子民,就不能說不關我們的事了!"蒙毅一面口中吆喝,一面也在心中想——為什么裝神弄鬼的事一再被拆穿,還是有這么多人相信,連英明的始皇帝都包括在內!
  “錢塘君"不再回話,只是"附体"在巫婆身上怒吼咒罵:
  “蒙毅,假若你不听孤的警告,一意孤行,你將死得很慘!嬴政的王朝也將不保!孤要發動洪水,淹沒附近十多個縣!”
  “假若你要這樣做,上帝自會找你算帳!"蒙毅哈哈大笑。
  他再看看計時用的香已燃完,半個時辰已到,他對侍立在一旁的虎賁軍都尉下令:
  “派人馬包圍住這几千人,看他們無水無食能維持多久,等他們饑渴得不能動時,再進去抓人!”

  這是一個庄嚴盛大的行列,也是一個稀奇古怪的行列!
  最前面是黑盔、黑甲、黑旌旗的六千虎賁軍開道,接著是六部轀輬車,坐在第一部車中的始皇卷汽車帘,讓万民能瞻仰他的容顏,隨后是各大臣的車駕,再后面又是殿后的六千虎賁軍。虎賁軍后面步行的,卻是數千聚眾鬧事的囚犯。
  最后几部車,則塞滿了巫婆穿白色法袍的男女弟子。巫婆仍然是鳩冠白袍,獨乘一部車,遠遠看去和往日一樣神气,但就近一看,才看得出她形容憔悴,臉上原來已夠深的皺紋,如今變成車轍痕一樣橫豎交叉。
  再看清楚點,還看得見她是老淚縱橫,啜豈不已。
  在殿后的郡卒前面,几部雙馬拉的馬車,坐著身穿白色法袍的張良和從人,他要為今天的始皇祭江儀式贊禮。
  江邊風大,江中更是浪濤滾滾,正是漲潮最大的時刻。天气雖冷,空中也密布陰霾,有著要下雪的征兆,但江邊還是圍滿了民眾。
  見到皇帝親臨已是一生難逢的盛事,何況是他要親自和江神斗法。
  始皇一下車,圍觀民眾紛紛跪倒高呼万歲。
  江邊早准備好了祭禮三牲和香燭,張良一到,便開始舉起法仗作去,口中念念有詞。
  巫婆也被帶到江邊,要她作法請錢塘君附体,怎么再三的請,錢塘君就是不敢上身。
  奉常少卿焚化了李斯所撰的祭禱文,內容大要是:
  “江神既然是龍又是神,納姬應納江中魚蝦,或者陰魂仙人,為什么偏要凡間活女子?朕為天之驕子,奉天帝命代牧万民,就有保護子民不受逼迫傷害的義務,希望貴神能上体天帝好生之德,以后改用選中女子的神主牌位和生辰八字代替。”
  前面几句話為蒙毅和"錢塘君"對話時所提,稟奏始皇后,始皇大為欣賞,用作祭文的主題。
  輪到始皇行禮時,他只長揖三次,并不跪下,因為按照道理,山川江海都應在他這位天子的管轄之下。
  他等候了片刻,錢塘君仍然不肯附身,當然就沒有回答,他有點不耐煩,向侍立在一旁的蒙毅說:
  “要錢塘使者巫婆下去討回音吧!”
  蒙毅答應了一聲:“是!"就命侍衛將巫婆抬起要往江中丟。這時巫婆全身顫抖,但卻是被嚇的,而不是錢塘君附体。
  “陛下饒命!"巫婆尖叫。
  始皇轉過頭去,裝著听不見。蒙毅調侃地對她說:
  “你最少也丟了二、三十個年輕女孩下去,現在也讓你嘗嘗被丟的滋味!”
  “老婆子也是奉神命行事!"巫婆試圖用神的權威作最后掙扎。
  “那你就更應該下去,討來回音赶快回來,"蒙毅又大聲喝了一聲:“丟送神气啟程!”
  几名彪形侍衛,合力將瘦小的巫婆高舉過頭,擺動几下再合力丟出去,巫婆慘叫一聲,落到白浪濤濤的江中,寬大的白色法袍還讓她載浮載沉很久,最后一股大浪將她卷了進去,再也不見蹤影。
  蒙毅向跪在面前的二十多個巫婆男女弟子說:
  “你們的師父要是回來晚了,你們要一個接一個去催!”
  二十多個人叩頭如搗蒜,額頭都見了血,齊聲大喊:
  “小人等只是奉師命行事,還望大人饒命!”
  始皇拱手而立,等了片刻,微笑著向李斯等群眾說:
  “看樣子錢塘君架子很大,朕站在這里等候,他還故意遲延,我們回去等吧!”
  始皇和眾大臣登車回程,圍觀群眾紛紛跪下狂呼万歲。其中有的人是衷心愉快,他們平日受制于巫婆和"死忠"于她的信徒,受害也敢怒不敢言。
  有的人雖然還是相信錢塘君有靈,但這樣一來,他們更相信始皇是天下之主,錢塘君不敢和他斗,因此就算淹死了他的代言人,他仍然遲不見面。
  但還是有些深信的人,眼睜睜地等著看巫平安然無恙地回來,心里害怕不久就會淹洪水,同時埋怨始皇得罪神明。
  回到行宮后,始皇下詔——
  一、會稽郡守監督不周,听認邪俗橫行,立即削爵撤職,降為庶民。
  二、錢塘縣令對此坐視不問,甚至有推波助瀾之嫌,著予削爵撤職,罰到北邊筑長城。
  三、五千愚昧信眾,聚眾威脅官府,本應處死,姑念無知,發放棄山筑陵。
  四、一千巫婆弟子,妖言惑眾,本應棄市,梟首示眾,念其年幼,男的發往北邊筑城,女的收為宮奴。
  其實照始皇的原意,干脆全坑掉算了,由于蒙毅一再苦苦代為說情,始皇才作了如此判決。

  始皇辦完這件事,仍感意有未足,那天他不快地向李斯和蒙毅說:
  “朕奉天命牧民,但以往只注重法令制度及各种工程建設,疏忽掉民俗教化,但真正治民根本在于轉風易俗,教化黔首于春風化雨之中,丞相、廷尉在這方面都有協助朕的責任。”
  “是,陛下,臣今后在挑選郡守和縣令時,一定會注意到這點。"李斯唯唯遵命。
  “以臣之見,會稽与前閩越接界,受到閩越族人風俗影響甚大,淫風极盛,而五倫親情甚為淡薄,這不是一朝一夕可以糾正過來的。"蒙毅也接著稟奏。
  始皇點頭稱是,繼而長歎一聲說:
  “朕每至一地,只能作短暫停留,風俗教化乃長遠之事,而且郡守縣令推出來見朕的地方父老,全是報喜不報憂,朕也無法得知真正民情!”
  “現在吳鴻兄妹還在臣處,何不找來問個明白。"蒙毅在一旁啟奏。
  “對啊,立刻將他們找來!"始皇高興地笑了。
  吳鴻兄妹被帶到始皇面前,跪下行禮高呼万歲已畢,始皇賜席要他們坐下。始皇對這對俊秀兄妹越看越愛,不覺動了怜惜之情。他首先問吳鴻說:
  “看你面目清秀,舉止有禮,甚為討人歡喜,你是否讀過書?”
  “小人八歲父死,母親改嫁,妹妹只有三歲,全靠鄰人見怜,給點雜工做,勉強養活兄妹兩人,哪有錢入學讀書!只是在放牛之余看點簡冊,學學書寫,晚上得到一位儒生指點,倒也讀過一點諸經百家,只是……"說到這里吳鴻再也說不下去,因為他想說的話是——現在陛下下令燒書,已經是無書可讀了。
  “只是什么?"始皇微笑著問。
  “只是因無良師教導,沒有什么進展。"吳鴻話鋒轉得极快。
  始皇一時高興,轉向李斯說:
  “你認為孺子可教嗎?”
  “刻苦向學,生性聰明,反應极快,應該是個可教之材。”李斯對吳鴻倒也是衷心喜歡。
  “那要他向你學刑名獄政之學吧!"始皇高興地說。
  吳鴻看了看妹妹,猶豫著不知謝恩。還是吳秀靈敏,立即避席頓首代兄道謝:
  “謝陛下鴻恩!”
  始皇注視了吳秀一會儿,心想真是十步之內必有芳草,這女孩秀外慧中,敏慧程度和幼公主相近。幼公主既不愿嫁胡亥,胡亥卻一直在等她,已經二十一歲了還未娶正室,這個女孩倒可一試,胡亥應該找個深知民間疾苦的女子來匡正他。他心中如此念轉,口里卻問吳鴻:
  “你幼妹都知道代你謝恩,你反而猶豫不決,有什么困難嗎?”
  “臣兄妹相依為命……"吳鴻也避席頓首啟奏。
  始皇沒等他將話說完,便打斷他的話,慈祥地微笑說:
  “兄妹情深,這表示你天性淳厚,但是,傻孩子,丞相府這樣大,還怕容不下你一個妹妹?”
  始皇言罷哈哈大笑,眾人也跟著笑。始皇再轉眼看胡亥,只見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吳秀,他又笑著說:
  “吳秀!”
  “民女在!”
  “假若你喜歡住宮中,可以任你挑選。"始皇口里這樣說,眼睛卻是看著胡亥的。
  這次可是輪到吳秀猶豫了,她欲語還休地低著頭。
  “朕明白你的意思,你怕宮女嫁人不便,耽誤了青春,那是以前的事,朕的后宮宮人足三年即可志愿擇人而嫁。再說,朕不是要你去充當宮女,而是要你去陪伴幼公主。”
  這次吳秀謝恩謝得特別快。
  始皇忍不住微笑,眾臣看到始皇難得像今天這樣好興致,也都湊趣地跟著哄堂大笑。
  接著始皇又問了吳鴻一些風俗民情,發現他年紀雖輕,卻富有分析事物的能力,而且在談話中,不時出現精避獨到的見解,不由得對這對兄妹更加怜惜,立意要培植他們。
  經過和吳鴻的一番談話,始皇對這個地區的民間疾苦,有了更深刻地了解。
  原來這個地區淫風盛,還有一個基本的辛酸原因。
  這個地區极為貧困,很多家庭只有一間茅屋以蔽風雨,男女老幼大小雜居一室,自小對男女之事耳濡目染習以為常,亂倫的事也司空見慣。
  另外,為了多數人家貧困,娶不起妻,所以流行一种租妻習俗。某甲可用若干租金向某乙租妻若干時間,有的是約定時間歸還,也有約定不限時間,直到生孩子才還,甚至有要等到生男孩才歸還的。
  當然租金多寡視承租人的心愿及女人姿色而定。初時這种習俗完全是為窮人著想,娶不起妻子而想延續香火的,可以用少數的租金完成心愿;生活不下去或是有急難的,也可借著出租妻子,貼補家用或救一時之急。
  但后來延伸到富人也插上一腳,看到某貧家妻子貌美,就用點錢租回來享用一段時間。
  于是,這中間的糾紛就層出不窮。有的女人貪慕富貴,時間到了不肯回去;有的怀念丈夫和孩子,在別人家渡日如年,受不了思念之苦,或受到虐待,在別人家自殺的、逃跑的,這場官司就打不完。當然其中也有仙人跳騙錢、威脅恐嚇等等訴訟,常教地方官頭痛。
  最要緊的,生的孩子也常會鬧糾紛,時間拿捏不准,算算都有可能,生男孩兩家搶著要,生女孩兩家都不承認等等問題,不但會打官司,有時還會引起打殺,甚至是兩族之間的械斗。
  始皇一邊听一邊搖頭,他感歎地對李斯等人說:
  “調和鼎鼐,移風轉俗是丞相的職守,听訟直斷是廷尉的責任,你們兩人有什么辦法?”
  李斯和蒙毅兩人都低下頭,半晌無語。
  “唉,你們一時想不出,回去思出對策再來奉朕!"始皇長歎了一聲。

  始皇經由李斯丞相下詔,命令代理郡守及各縣令(長)——
  一、注意教化倫理,長幼有序,男女有別,不得雜居一室。
  二、禁止租妻習俗,違者男發邊筑城,女收為官奴。
  三、男女通奸野合,兩皆未婚者即行婚配,男方終身不得休此妻。
  四、已婚男女通奸,男發邊筑城,女處死。
  五、已婚女子与未婚男子通奸者,女處死,男發邊筑城。
  六、已婚男子与未婚女子通奸者,男發邊筑城,女收為官奴。
  七、強奸或脅迫成奸者,男犯處死,女犯者收為官奴。
  八、已婚男女私奔者,男處死,女有子者處死,無子者收為官奴。
  九、未婚男女愛戀,受宗族父母反對而私奔者,准予成婚,但終身不得离异。
  另外,始皇召集了代理郡守和有此不良風俗的各縣令(長),明示他們,嚴刑峻法只是治標,想治本先要使黔首富裕,所謂衣食足而后知榮辱,倉廩實而后知廉恥。修筑堤防,防止水患,挖渠道,建水庫,將荒地變良田。始皇并當面交代丞相李斯,回咸陽后即派水利人才來協助,并派遣園藝和紡織專家來此教男耕女織。
  始皇并且親自視察各個官衙,發現行政效率太差,尤其是訴訟案件堆積如山,一件案子經年累月都不判決。始皇當然明白這是貪官污吏索取賄賂的花招,他一气之下,將這些查有拖延實据的官吏全部革職,發往北邊筑長城,一時之間,官吏個個膽寒,而黔首人人稱快。
  由于吳鴻事件的鼓勵,敢于到行宮告御狀的民眾逐漸增多,先還是由李斯或蒙毅處理,發還給所屬各縣或郡審理,但有很多是不服郡守的判決,只有由蒙毅親自審問判決。
  那天始皇半開玩笑地對蒙毅說:
  “朕這生几乎所有的事都經歷過,就是沒問過案,蒙卿,這几天忙得如何?”
  “前太守昏庸無能,凡事都拖,積壓的不服案件,全都告到行宮來了。"蒙毅哭喪著臉啟奏。
  “好了,讓朕明日親自來處理,嘗嘗問案的滋味。再者,告來的有什么最疑難的案件沒有?”
  “越是重大案件,牽涉多,證据也必多,反而容易處理。只有一件看似無關的案子,拖了几年,經鄉里調解不成,告到縣、郡,總有一方不服,其中還曾引發一場兩姓間的大械斗,死傷了不少的人,案子仍然沒有解決。”
  “哦?還有這种事?"始皇惊詫地問:“是件什么案子?”
  “租妻生子案,"蒙毅笑著答复:“但愿陛下這項禁令生效,永遠不再發生類似事件。
  “案情怎樣?說來听听。"始皇大感興趣。
  “有某甲向某乙租妻一年,言明有無生子到期都得歸還,但某乙妻至某甲處不滿足月生下一子,某乙就說這個儿子是他的,因為照生產月份就可知道,而某甲卻堅持說孩子是到他家才受孕,只是生下不滿足月而已。”
  始皇听到這件案子不由想起自己的身世,臉上流露出傷感,但他裝著不經意地問:
  “母親本人應該知道,怎么會釀成如此大事?”
  “那個母親先前說是帶孕過來的,后來經過某甲的威脅,又改口說儿子的确是某甲的,然后經不起本夫某乙的苦苦哀求,又再說是某乙之子,甲乙反复威脅哀求的結果,母親只有說她自己也弄不清楚!”
  “縣令和郡守如何判呢?"始皇問。
  “縣令判在某甲處生的就該屬某甲。某乙不服告到郡守,郡守改判按月份算,不可能七個月生子能養活,又改判為帶孕出租,儿子應該是某乙的。某甲又不服,于是演變成大械斗。”
  “孩子今年多大了?”
  “三歲了。”
  “那應該看得出像誰了。”
  “難就難在這一點,這男孩子長得和他母親一模一樣,和兩個男人都有點像但又不太像!"蒙毅歎口气說。
  “竟有這种巧事!"始皇大感興趣地說:“明天傳兩造,讓朕親自看看。”

  次日,始皇派人在行宮門口貼御榜,公開接受有冤屈者告御狀,并在進門處設置大鼓一面,有申告者擊鼓,就有近侍出來接待,這种擊鼓告狀后來經始皇變成制度,命令全國施行,成為后世的通規。
  始皇為了表示親民及公平,也在御榜上宣告,審判時,黔首可自由旁觀,但不得喧嘩滋事。
  那天,始皇据高案而坐,下設左右兩個席位,分坐著李斯丞相和蒙毅廷尉,庭中布滿近侍和郎中。
  始皇這次將從中隱老人那里學來的"一心多用"技巧,發揮得淋漓盡致。
  他同時詢問几個人,要這几個人同時答复,他口中又在詢問別的事,而手上還不斷地批閱文件,速度几乎是別人問案速度的十倍。另外,他的判斷准确明快,語詞中偶爾亦出現机智幽默的話語,使得觀審的人忍不住,顧不得喧嘩的禁令而哄堂大笑。
  他一個上午就清理了蒙毅多日來堆積的所有案子。
  不但觀審民眾歎服始皇帝真是神人,李斯和蒙毅這也才明白,始皇為什么能一天批閱一石(一百二十斤)的奏簡,而且每一道朱批都讓他們心悅誠服。
  上午休審時,庭中訴訟兩造和觀審人員,以及圍聚在行宮外看熱鬧、打听消息的民眾,全都自動地跪下高呼:
  “始皇帝天縱圣明!万歲!万歲!万万歲!”
  始皇用過午膳,休息一會,接著御審租妻親子案。
  行宮內外、刑庭周圍全都擠滿人群,郎中左令憂心忡忡的向始皇稟奏要限制觀審人數,以防不測,始皇笑著說:
  “你看不出嗎?黔首真心喜歡朕!”
  郎中左令也就不敢再說什么了。
  近侍帶上訴訟兩方,分別跪在左右,中間跪著那個帶著孩子的母親。
  兩個男人都長得一副憨厚模樣,典型的种田庄稼人,女的雖然是荊釵粗服,倒也是收拾整洁,頗有几分姿色,他們全都低著頭,准備听皇帝的問話。
  那個三歲的孩子,長得的确俊秀可愛,難怪兩家都搶著要,不惜刀棍相見。
  他不耐久跪,也不怕生,裝出一副懂事的樣子,壓低了聲音問母親:
  “媽,跪夠了沒有?”
  說著就要站起身來,他母親將他按下跪好,再壓低他的頭,他偏偏要將頭抬高,兩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盯著始皇看,時而轉動眼珠搖搖頭,像有要向始皇問話的可能。
  始皇也注視了他很久,的确,正如蒙毅所說的,單憑長相,他也看不出這個可愛的孩子該屬哪個男人。
  他先簡單地問了姓名年籍,然后問了問案情,要兩個男人各自申辯理由。
  兩個男人開始還能按照規矩,一個接著一個講,跟著說得越來越激烈,竟忘了是上面坐著的天子在問話,兩人針鋒相對,直接你一句我一句地吵了起來。
  始皇坐在上面,只微笑地看著他們吵,坐在下面的李斯和蒙毅當然沒有制止的余地。
  最后始皇一拍惊堂木,兩個男人才覺悟到自己是跪在皇帝面前,赶快低下頭沉默。
  孩子給這一拍,嚇得哭著往母親怀里鑽。
  “王氏,"始皇改問女人說:“你身為母親,應該知道孩子屬誰!”
  “民婦不知道,真的不知道。"王氏就此始終哭著,翻來覆去就是這句話。
  兩個男的又開始吵起來,周圍的民眾忘了是在坑人不眨眼的始皇面前,又都竊竊議論起來,人多口雜,雖然每個人都認為自己很小聲,但音量的總和,就像大群蜜蜂嗡嗡不斷一樣。
  始皇再拍惊堂木,眾人才恍然大悟身在何處,全都嚇得不敢再出聲,此時庭內靜得連掉根針在地上,也能听出聲音來。
  始皇沉聲徐徐地說:
  “此案纏訟三年,為此械斗死傷人員無數,罪魁禍首全在這孩子!”
  庭內外觀眾莫不詫异,連李斯和蒙毅也忍不住轉頭看始皇,不明白他的用意。
  始皇接著用最緩慢的速度一字一字的吐出:
  “朕現判決:為了根除禍源,將這孩子用白綾絞死!”
  兩旁持白綾的刑卒上來抓住孩子。
  全庭一片嘩然,但見到虎賁軍及郎中劍出鞘,全付戒備,也不敢公然反抗,人人都在咕噥著咒罵。
  始皇用似箭的威嚴目光掃視全場,然后厲聲地說:
  “敢喧嘩妄動者死!”
  全場又是一片肅靜。
  此時母親抱著孩子,伏俯在地上狂喊:
  “皇帝!殺了我吧,都是我不好,我真的已弄不清誰是孩子的爸爸,因為在我出租以后,為了夫妻感情難舍,我還時与本夫偷偷相聚!”
  承租別人品子的男人,這時怒气沖沖地看著女人,但屈于始皇的君威不敢作聲。
  始皇語气稍微緩和地問兩個男人,對判決有什么意見。
  “小人遵命,沒有意見。"承租女人的男人說。
  “皇帝,這樣可愛的孩子你也要殺?上天是有眼睛的,斷給他吧,小人以后不敢再說什么了!"出租女人的男人斷斷續續地將話說完,伏俯在地,豈不成聲。
  始皇惊堂木一拍,捻著五綹短須,仰天哈哈大笑。他的笑聲將包括李斯在內所有的人震惊得莫名片妙。
  在眾人惊詫的目光中,始皇藹然微笑地說:
  “朕費了這大半天的事,終于幫孩子找到了父親!”
  他轉向那個正在啜泣的男人說:
  “不管你是否是這孩子的生身父親,但你是他真正的父親,朕相信你也會是個好父親。這孩子朕判給你!”
  正哭泣著的夫婦喜极相擁而哭出聲來,孩子坐在地上,莫名片妙地瞪著始皇看。
  全庭內外民眾先是一片愕然,會過意來,全都跪下高呼万歲!有的人甚至感動得流出淚來。
  “皇帝英明,万歲!万万歲!"的聲浪,由庭內傳到庭外,再由庭外傳到行宮門外,傳遍了整個錢塘。

  始皇本想由錢塘渡浙江到會稽,但天气突然轉坏,海水大潮,江面浪濤洶涌,船根本無法通過;
  蒙毅轉告張良的話,向始皇稟秦說:
  “陛下,据張繼推算,這是錢塘君有意報复,興風作浪阻礙行程,陛下還是稍避其鋒,等風平浪靜后再說。”
  始皇先是笑了笑,接著正色說:
  “錢塘君納姬本是巫憑借机詐財,朕將愚昧鄉民的迷信都改正了過來,朕自己怎么還能相信這种無稽之談?再說,即使錢塘君要与朕作對,他只是管轄區區浙江的江神,而朕是代天牧民的天子,怎么能對他畏縮?”
  于是,始皇一行人不顧江上風浪,改由錢塘西方一百二十里江面最狹窄處渡江。
  到達會稽時,南海尉任囂已在會稽等待多日。
  始皇住進會稽太守事先准備好的行官,當晚就召見任囂。
  任囂首先向始皇稟奏了經略南海地區的大概情形,經過數年的經營,任囂的計划一一付諸實施,不但原先動亂最多的南荒地區變得安定,而且中原文化也遍及關中、南海、桂林等三郡。
  再加上積极推行同化通婚政策,短短几年間,就已收到很顯著的效果。任囂樂觀地對始皇說:
  “只要這种情形繼續下去,若干年后,將沒有什么中原人和南越、西甌人之分,很快就會產生一個新种類的大秦人。中原人文化水准高,但身体孱弱,不能克苦,缺乏与大自然搏斗的堅忍;南荒人文明程度低,但体格強壯,天生就有冒險犯難的精神,兩者通婚的下一代,就會兼具兩者之長,更适于在那個地區生存發展。”
  “要是生出來的下一代兼具兩者之短呢?"始皇笑著問。
  “就跟果樹插枝接种一樣,大致上會是品种越來越好,兼具兩者之長。臣剛上任時,就積极推動通婚,最早民族通婚所生的下一代現在都好几歲了,經過臣仔細觀察的結果,兼具兩者之短的不能說沒有,但絕對是极少數的少數。”
  “經過仔細觀察?"始皇不解地問:“你如何觀察法?”
  “臣在新建城邑都廣設學校,聘請中原去的飽學之士教學。”
  其實任囂口中所謂的飽學之士,就是那些因焚書令而被貶到南荒的儒生,只是他不敢明言。
  “那教材呢?"始皇有所發覺,直視任囂追問。
  “大部分都是与開墾有關的農漁園藝等實學。"任囂有點不自在。
  “其余的小部分呢?"始皇毫不放松地逼問:“你沒有嚴格執行朕的焚書令?”
  “臣罪該万死!"任囂避席跪伏在地。
  “為什么朕這樣信任你,將南海三郡事務全權交托你,准你便宜行事,你卻膽敢違背朕的禁令?"始皇額上青筋激烈跳動。
  “陛下可否容臣稟告?"任囂雖然態度恭順,可是語起并不卑柔。
  “你說!"始皇仍充滿怒气。
  “臣認為過与不及皆非好事!"任囂毫不畏懼地說:“凡事則要因人因時因地而异……”
  “你這樣說是什么意思?”
  “以臣之見,詩書禮樂諸經和諸子百家之說,在中原被各家尊奉過度,成為不可怀疑不可增刪的圣人之學,所以才有諸儒生用來誹謗朝廷新的制度措施。但在南荒,中原之學本就缺乏,要是將這點中原文化精髓盡皆除去,臣不知如何同化南越之民,恐怕逐漸來到的中原人,反而會被當地人同化,成為化外蠻夷!”
  始皇听完他的話,臉色稍微緩和一點,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該如何處置任囂。他想了很久,總覺得任囂的話不錯,過猶不及,都不是好事,中原儒學太盛,應該加以減殺,而中原人去到南荒,在當地的生存條件絕不如當地人,所憑的就是這點文化上的优勢,所以應該提倡。但無論如何,任囂仍是違背了他的禁令。按律,增刪命令者處死,他能處死任囂這种既忠又能干的臣子嗎?
  想來想去,他都感左右為難,最后他只有逃避這個問題。他柔聲地對跪伏請罪的任囂說:
  “复座吧,現在不討論這個問題,朕希望你能确實推行同化政策,將南荒真正變成大秦整体的一部分,而不只是塊贅瘤。”
  “多謝陛下!"任囂滿心歡喜地回座。
10

  過了一會,始皇又問:
  “朕以前听聞東海中有仙島,不知南海中有沒有?”
  “南海中不但有島,而且還有大片陸地,這是遇風漁船回來所報告,仙島之說,臣不敢妄加批評。"任囂恭謹地回答:不過南海和東海中,海盜都猖獗非常,危害商船和漁船,這是個急待解決的問題。”
  始皇一時沒有回答任囂的問題,而是撫案大笑,將任囂嚇了一大跳,他小心翼翼地說:
  “陛下,臣有失言之處,還請陛下恕罪。”
  “任卿所說正是朕心中所想,何罪之有,"始皇說:“只是為我們君臣想法一致而高興罷了!”
  “陛下也想到了這個問題?"任囂也高興起來:“臣已擬定了一項建立水師計划,陛下是否愿意過目?”
  “當然,當然,"始皇連聲說:“以往大秦局促于內陸一地,心中根本沒有海洋這樣東西,前凄楚和燕國雖然臨海,但戰爭目標在對秦,所以沒顧到海上武力,才讓海盜千百年來都能在海上橫行。現在天下統一,不管對付海盜保護客商,或是將來向海外發展,都必須建立強大的海上水師,單靠現有的一些樓船已經不夠。負責策划的人,朕早就挑選了你,而你又一見面就能提出完整計划,怎能要朕不高興得笑出來!”
  任囂從袖中取出一卷羊皮卷要近侍轉呈始皇。
  按照任囂的計划,全國設水師將軍一人,專管海上水師軍務,以和現有專管江河巡弋漕運的樓船將軍職權分開,不得混淆。
  水師本部設在會稽,下分設東海和南海兩水師都尉,東海水師母港設在即墨,南海水師母港則設在南海港。
  兩水師都尉下再分設若干少尉,下轄若干戰船,分駐于沿海各港口,平時巡弋護航,有事可集合或分遣作戰,乃水師的戰術單位。
  始皇大略翻閱了任囂的計划,覺得他真是個人才,他忍不住對任囂說:
  “任卿建議南、東兩水師都尉由凄楚原兩樓船將軍擔任,那水師將軍呢?卿心中是否有适當建議人選?”
  “臣在南海受陛下所托,經過几年的經營后,大致已具規模,水師計划既是臣所擬訂,將軍之職當以臣擔任最為合适。”
  始皇惊詫地看著這位頭大眼大,說話聲音也大的南海尉,心中不免想:南海尉管理整個三郡,軍政事務皆可便宜從事,名為南海尉,實質上可稱得是南海王。如今一切都已具規模,他正是可以開始享受辛勞成果的時候,卻自荐出任船都尚不知在哪里的水師將軍,真是個想做事的人!
  但他口中卻帶點調侃意味地說:
  “古人內舉不避親,任卿卻是更進一步自舉不避身!”
  “毛遂自荐,最后結果圓滿,臣不敢讓古人專美于前。"任囂笑著說。
  “南海經營雖大致就緒,但后繼人選也非常重要,任卿心目中可有人選?"始皇又問。
  “繼任南海尉最好是由陛下從朝中選派官員擔任。”
  “為什么?就你的副手中挑人繼任不好嗎?”
  “邊疆之地黔首,心目中只有南海尉沒有朝廷,這也難怪他們,因為他們离咸陽太遠,民風習性也有所隔閡。所以南海尉一職,不宜專任太久。”
  “太久易生叛心?"始皇追問一句。
  “臣對轄內官員派遣,也以官不屬地、而吏盡量聘用本地人為原則,這樣做是求得有個制衡。"任囂不回答始皇問的敏感問題,只間接的作了答复。
  始皇注視他良久,最后感歎地說:
  “人臣都能像任卿這樣,君王哪會有這么多的猜忌!”
  “假若君主都像陛下這樣對臣下推心置腹,也少了不少叛臣!"任囂同樣發出感歎。
  君臣兩人相視微笑。
  “就如卿所建議,朕回咸陽后召開朝議,讓他們先了解建立海上水師的計划,決定南海尉人選后,再召任卿回朝。"始皇考慮了一會儿說。
  “這項計划花費不少,海盜之痛,咸陽又感受不到,以后向海外發展的利益,目前更是看不出來,依臣預料,勢必會遭到不少大臣反對,說是好大喜功,勞民傷財。"任囂擔心地說。
  “這不必去管它,大秦一直局限于關中山區,這些人的胸襟和眼界都嫌狹窄了些,這是朕常要帶他們出來走走的主要原因。放心,朕決定支持你,宁可阿房宮及其山兩地工程停止!”
  “那真是沿海黔首之福了!"任囂避席頓首。
  “不必多禮,"始皇擺手微笑:“請复座,明日陪朕上會稽山祭大禹!”
11

  次日,始皇率領群臣登會稽山,在大禹墓穴和廟祭祀完畢,在會稽山頂,立碑頌揚秦德,文与書都是由李斯所撰寫,字大四寸,用小篆体,其文曰——
    皇帝休烈,平一宇內,德惠修長。三十有七年,
  親巡天下,周覽遠方。遂登會稽,宣省習俗,黔首
  齊庄……皇帝并宇,兼听万事,遠近畢清。運理群
  物,考驗事實,各載其名。貴賤并通,喜否陳前,靡
  有隱情。飾省宣義,有子而嫁,倍(背)死不貞。防
  隔內外,禁止淫泆,男女洁誠。夫為寄豭(公豬),
  殺之無罪,男秉義程。妻為逃嫁,子不得母,咸化
  廉清。大治濯俗,天下承風,蒙被休經……從臣誦
  烈,請刻此石,光垂休銘。
  當然,始皇沒有下山,駐蹕大禹廟內,其他從臣和虎賁軍則在山頂搭營。
  雖然已是十一月,但江南气候溫和,寒流未至,當天并不十分冷,廟內近侍生气火盆,更是室內如春。
  廟為坐北朝南,面臨南海,陣陣海濤聲聲入耳。
  始皇端坐在大禹神主牌位前,遠眺月光下的大海和山麓處處營火,不禁陷入沉思。
  大禹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親自操勞,連小腿上的毛都磨光了,雖說是后人頌德不止,但他的功績又留在哪里?河水、江水千百年后,又繼續泛濫為患!
  他的人又在哪里?只留下沒有香火的敗杞破廟數間,以及黃土一抔!
  他始皇呢?功過三皇,德超五帝,建立了空前未有的中央集權大帝國,再過几十年,他又在哪里呢?
  也許他會留下一道雄偉的万里長城供后人景仰,讓后人認為他建長城防胡患的功勞,和大禹治水安民居處同樣偉大。但也許后人也會和目前一些短視的臣民一樣,咒罵他好大喜功,勞民傷財,長城是建立在黔首的血汗和枯骨上!
  這些批評咒罵他的人都沒到過北邊,千百年來,胡人入侵,制造了多少白骨和血淚,他們又知道嗎?
  也許他不該建造的是阿房宮和驪山陵墓。徐巿的"青春之泉"虛無飄渺,死后再雄偉的陵墓他也無法感受。
  他應該像大禹這樣,只留几間破廟和一抔黃土供后人憑吊,也就夠了;或者干脆像中隱老人一樣,死后骨灰洒在德水流入大海!
  始皇想到生与死的問題,越想越感到迷惘,終于他發現到自己是屬于劍及履及、起而力行的類型,不适合做這類的空洞冥思。明天他就要起程前往東海,假若海神真的要向他挑戰的話,應該遇得上海神。
  海神說怕他長生不老以后,總有一天會入侵他的地盤。他到底是神,真的有先見之明,今天白天他和任囂所商議的,不正是征服海洋的開始嗎?
  一想到征服海洋,剛才思索人生意義和生死問題的迷惘,就像見到陽光的朝霧,沒過一會就完全消失得無影無蹤。陛下,夜深了,該安息了!”
  耳邊近侍的催睡聲,將他嚇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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