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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泰山封禪



  秦王政坐在殿上,殿階下分班站著文武百官,丞相王綰、國尉尉繚、延尉李斯、御史大夫馮劫分別排在最前面。
  秦王政如今已經是四十歲的人,歷經霸占和政爭的磨練,無論心智和外表都達到了成熟的最高峰。
  他仍然是長身玉立,長目,隆鼻,龍眉修長入鬢,但額上已出現皺紋,臉上的稚气完全消失,陰鷙之气更深。留上五綹短須后,臉形變得更方,下巴顯得更為突出,臉上的神情威嚴而肅殺。
  他今天穿的是一件新式樣、新縫制的黑色王袍,上繡彩色金龍,頭戴通天冠,雙手執著玉圭,完整的一副天下共主模樣。
  他威嚴地掃視了一下殿內的群臣,用他狼音豺聲的特殊嗓音說:
  “如今六國滅絕,天下一統,先父王希望宇內永久和平,不動刀兵的愿望,終于在祖宗保佑及眾卿家的協助下由寡人完成。既然天下情勢全變,假若不改名號,顯不出成功,也無法和前代作區分,更不能讓后代明白,一切都是在寡人和眾卿家手上作新的開始,所以今天我們要先議定帝號。”
  首先是個性較保守的丞相王綰出班稟奏:三皇五帝名稱上是天下共主,實際上本身占有的領土不過方圓千里,而自商周稱王,才真正擁有天下,所以'王'的稱號最好。同時,諸侯初破,燕、齊、楚都隔中央太遠,不封國立藩,恐怕鞭長莫及,難以治理。周所以能維持八百年,宗法和分封占了很大的功用,臣認為還是依周制比較好。”
  秦王政面露不悅的說:
  “寡人要的不是商朝七百年或周朝八百年的天下,而是要万世永傳。而且商周封建是天下兵禍的根源,我們怎么能再蹈覆轍!這件事稍后再議,先討論帝號的事。”
  王綰還想爭辯,但見到秦王政銳利的目光中所透露的厭惡,他不敢再爭下去,不過他在心里想——怎么四十歲的秦王和十歲∼二十歲的時候完全變了樣?他以往希望群臣發言,就是不合意也會听完,也不會率直反對,而是利用別人的反對來打消,最后才說出他的結論。絕不會像今天這樣,當著群臣的面前指責他這個老丞相!他變了!
  這時,廷尉李斯帶著滿臉的諂笑出班啟奏:
  “昔五帝擁有領土不過方圓千里,而且諸侯是否臣服,是否來朝,天子都不能制。如今陛下興義兵,誅殘賊,平定天下,海內都已成為郡縣,法令由中央統一,這是自上古以來從未有的事,所以据實說來,陛下功業為三皇五帝所不及。臣曾与博士們討論過,大家認為,古有天皇、地皇、泰皇,而泰皇最尊貴,臣冒死建議王稱'泰皇'。”
  秦王政笑了笑,沉思一會,開口說道:
  “廷尉所言不錯,但稱'泰皇'仍舊与以前分別不出來,依寡人看,三皇五帝合稱最好,今后王號就改為皇帝,眾卿家認為如何?”
  “陛下圣明,這樣更可以顯示出一切都是自陛下開始。"李斯躬身贊美。
  群臣當然是一片阿諛聲。
  秦王政不動聲色地說:
  “就這樣吧!寡人為始皇帝,后世以數計算,二世、三世、直至万世,傳之無窮。另追尊庄襄王為太上皇。”
  群臣一陣歡呼和恭賀。
  此次是御史大夫馮劫出班,他啟奏說:
  “為了表示一切与古制不同,臣冒死建議,除了帝號以外,有關皇帝的稱謂也應更新。臣建議天子自稱'朕',其余人不得再行僭用,同時改命為'制',改令為'詔'。”
  “可以,就照御史大夫的建議,"秦王政點點頭說:“朕聞太古有號而無謚,中古才生有號死有謚,譬如先王在世時號庄王,死后謚襄,名之為庄襄王,這种做法是以子來評議父親,群臣來議論先王,乃是极豈不妥的事,今后皇帝稱世,謚法就可以取消了。眾卿家認為如何?”
  群臣又響起一陣諂媚聲,异口同聲地說:
  “陛下圣明,見解為臣等所不及!”
  接下去,秦王政又交議封建和設郡、統一度、量、衡制度,以及車同軌和書同文字的事。
  議定后再召開國是會議議決。
  于是,秦王政改稱秦始皇帝,簡稱為始皇。

  過了些日子,始皇又召集丞相、國尉、御史大夫及有關大臣開國是會議,与會的人全經過充分的准備,在會議上引經据典或是發表自己獨特的看法,最后由始皇做成決定。
  議決事項如下——
  一、有關立國制度:
  ·根据太史与陰陽家研究的推論,以周為火德,故一切以赤色為尊貴;而秦代周德,是以水克火,從其所不胜,因之秦的德性是水。于是改一年自冬季十月開始,十月一日為一年首日。
  ·衣服、旌旗、旄節,皆以黑色為之,數則以六計算,兵符、節符、法冠皆六寸,車輿長六尺,以六尺為一步,皇帝車輿用六馬。
  ·改河水(黃河)名為德水,以為水德之始。
  ·凡事皆取決于法,不講求人情恩義。
  ·天下百姓改稱為黔(黑)首。
  二、有關國家的行政制度:
  ·封建諸侯是以往天下戰禍不息的根源,今后不能再蹈覆轍,不再建封自己儿子為諸侯,象征始皇的公正沒有偏心。
  ·如今秦國版圖東至海及朝鮮,西到臨洮、羌中,南抵南荒野蠻之地,北据德水為塞,以陰山和遼東為界,所以皇帝治國要能如手之使臂,臂之使指,必需有完美的行政組織。
  ·中央行政組織以皇帝為首,不受法令限制,可隨時交議立法或自行立法。
    ·中央政府首腦分為三公及諸卿,三公為——
  丞相:輔佐皇帝處理政務,總領百官奏事,統理地方上計考課,任免中低級官吏,主持朝議。御史大夫:掌理監察,輔助丞相,又稱為副丞相。
  太尉:主管軍政,在軍令方面為皇帝兼統帥的參謀長,發兵与將軍任命,由皇帝親自以符節行之。
  諸卿為——
  奉常:掌宗廟禮儀。
  郎中令:掌宮殿門禁,并統領在殿中侍衛的諸郎官。
  衛尉:掌宮門屯衛兵及宮殿安全。
  廷尉:掌刑法,并統率全國郡縣亭里尉,形成嚴密的司法网。
  治粟內史:掌國家糧谷財貨。
  典客:掌安撫及處理歸順蠻夷事務。
  宗正:掌皇家宗室事務。
  太仆:掌皇室輿馬。
  少府:掌皇家私有的山海池澤稅收,以供奉皇室。
  并權設——
  將軍:征伐時任命,平時則鎮撫新占領地,不需要時召回歸府。
  博士官七十人:掌管圖書文籍,并備皇帝顧問及參与朝議。
  太史:掌史實記載、天文地理報告及其他有關國運吉凶的預測。
    ·地方行政組織方面,共分天下為三十六郡——三川、河東、南陽、南郡、九江、鄣郡、會稽、穎川、碭郡、泗水、薛郡、東郡、琅琊、齊郡、上谷、漁陽、右北平、遼西、遼東、代郡、鉅鹿、邯鄲、上党、太原、云中、九原、雁門、上郡、隴西、北地、漢中、巴郡、蜀郡、黔中、長沙与內史(秦國本部)。
  地方政府則有——
  1.郡:
    郡守:最高首長,掌一郡政事。
  郡尉:掌兵役、軍訓及刑法緝盜。
  監御史:由皇帝直接派遣至各郡,監察郡守及
  郡政。
  2.縣:万戶以上設縣令,不滿万戶設縣長,為縣最高首長,綜理政務。
  縣丞:主管司法。
  縣尉:主管軍事及緝盜。
  3.鄉:
  三老:掌教化。
  嗇夫:司獄訟及征收賦稅。
  游徹:巡禁盜賊。
  4.亭(每鄉轄十亭)設亭長。
  5.里(一亭十里)設里長,轄百家。
  并行互相糾舉連坐之法。
  ·划一度量衡,一切以秦制為准。
  ·統一幣制:全國通用兩种貨幣,黃金為上幣,銅錢為下幣。
  ·統一文字:命廷尉李斯主持這項工作,依据秦文大篆理歸納成更為簡便的"隸書",通用于獄政通信和私人民間。)
  三、為維持永久和平,應采取的重要措施:
  ·銷毀兵器:沒收全天下民間兵器,聚集在咸陽,鑄成鐘等實用器具。并鑄成十二個各重二十四万斤的大"金"人,放置咸陽宮廷內,作為這項行動的象征。
  ·毀棄國內原諸侯所建長城及軍事要塞,只休留燕、趙為防御胡人入侵的長城,以防止亂民据用造反,同時鏟除交通障礙。
  ·掘通產各國為軍事需要所筑的川防,疏浚以后作為水路交通及農田灌溉水利之用。
  ·遷移天下豪富十二万戶至咸陽,一方面加以監視,使他們不再在本土產生分化作用,另一方面也可充實首都的財富及繁榮。
  ·建立馳道:以首都咸陽為中心,建筑輻射通全國的"馳道"。主要干線有兩條,一往東通往趙、齊海邊,一向東南通往原楚國及新收的南荒地區,以利通訊和軍事的需要。
  以上議決,始皇交丞相,督導百官一一執行。

  秦始皇帝二十七年,始皇巡視隴西、北地兩郡,出雞頭山,過回中。在歸程中,發現渭水畔風景絕美,于是下令在渭水之南建筑信宮,后又改名為极廟,意為至高無上之宮殿。并由极廟挖通驪山到甘泉建前殿,再筑兩邊都有圍牆的甬道直通咸陽,始皇車馬在甬道內行馳,民眾都看不到。
  在這次巡視后,始皇發現道路崎嶇難行,對公文傳遞、軍隊調動、運輸補給、民間貿易都影響太大,于是下令加快建筑全國的馳道。
  所需人力除一般服勞力義務的民眾外,更大量使用囚犯及原各國的戰俘、貴族和工匠。
  二十八年,七十博士集体上奏:
  “始皇帝上承天意,下得民望,平定海內,放逐蠻夷,莫不賓服,今既登极,尚望按照古制,行封禪之禮……。”
  始皇見到奏章,在南書房召見博士中最資深者七人,討論封禪及望祭山川事宜。七人中有三人來自舊周,有四人來自原魯國,兩派又起了爭論。
  舊周派博士主張在甘泉山行封禪之禮,以示秦地為天下之本。原魯派則堅持古代圣王都在泰山舉行封禪,這個傳統不能破坏。
  他們正爭論不休時,始皇只在一旁微笑,不加制止也不加評論。負責招待的皇后,實在看不下去七位老博士爭得口沫橫飛、臉紅耳赤的樣子,也听不懂他們引經据典的酸溜溜理論,最后她解圍地問:
  “哀家對封禪儀式尚不十分明了,哪位博士可試為解說?”
  她這一發問總算是平息了爭論。仆人中最資深的博士,八十二歲的原魯派魯青對答說:
  “封者祭天也,禪者祭地也,合為封禪即是圣人君祭告天地的儀式。用意在向天地稟告,人君承天命治理天下生民,并祈求風調雨順、國泰民安,自古圣君承受天命,都在泰山舉行。”
  皇后看到須眉皆白的老博士牙齒透風,說得辛苦,心中不忍,等他說到一個段落,喝茶喘口气的時候,她又轉向較年輕的舊周派領袖——七十二歲的姬周說:哀家小時曾經過泰山,雖覺其雄偉壯麗,但為什么封禪歷來都選在此?”
  滿頭白發的姬周躬身回答說:
  “据史載及陰陽家傳說,泰山高四千九百丈二尺,周圍兩千里,其中蘊藏芝草玉石、長津甘泉及仙人室,又有地獄六處,曰鬼神之府,從西而上,可見下有洞天,周圍三千里,乃鬼神受考謫刑罰之處。傳言泰山近天也通地,所以歷代封禪都選在泰山。”
  這時魯青已喘過一口气來,他又接著說:
  “在泰山筑壇以祭天,表示在极高的泰山再加高,可以接近上帝;在泰山之麓的梁父小山平地為墠,以示地更為寬廣,然后用以祭地,以示与地母更為親密。凡墠皆十二丈見方,壇則高三尺,階三等。祭祀皆用醬色酒和煮熟的魚,不用三牲。”
  久在一邊沒開口的始皇徐徐言道:
  “封禪以什么季節最好?”
  眾博士面面相覷一會,最后由魯青回答說:
  “臣等不敏,尚未見過書上有記載。”
  “那就是說沒有限制,朕可以自行決定了?"始皇捻著短須微笑:“素聞暮春初夏,泰山景色最好,如今准備動身,正好赶得,各位博士有什么意見?”
  “陛下真是圣明,凡事都能創新,自有定見!"眾博士中選較年輕力壯者隨駕,原魯派及舊周派各三人。
  始皇并裁決,這次首次巡幸東部地區,需要注重威儀,凡事以新制行之。
  譬如,皇帝穿黑色錦繡龍袍,用黑色旌旗旄節,御用轀輬車以六七純黑馬拖拉,主御車外加備用車共六部,隨皇帝高興使用,副車則為六六三十六部,乘隨行近侍及大臣。
  并以郎中六百近衛皇帝,六千虎賁軍護衛車隊,六万精銳部隊隨行,以應付新收凄楚之地有所不測。

  始皇去時路線為出函谷關,經原為韓、魏的郡縣向東,直指泰山。
  大隊人馬浩浩蕩蕩的行走在新修筑好的馳道上,上自始皇本人,下至群臣和兵卒,莫不覺得征服天下的滋味真好。
  新完工的馳道寬五十步,每隔三丈种一棵樹,路基全用碎石,兩旁排水良好,再大的雨立即可干,不會留下泥泞。而始皇預定經過的路段,更是早一天就派民眾打掃干淨,再舖上細黃沙,車馬過處,連點飛塵都沒有。
  每經過一個城市,地方官員在十里長亭前跪迎,進城的城門及街道兩旁,黔首皆夾道跪接,齊聲高呼万歲。
  駐驛以后,始皇并不急著休息,而是歡宴地方父老及輿論領袖人物,征求他們的興革意見。
  但這些人都是由地方官員刻意選出,他們几乎是眾口同聲地贊揚始皇圣明,痛詆過去君王大臣的昏庸荒淫;歌頌秦法的公正嚴明,大罵以往官員的貪髒枉法。
  他們卻隱瞞了民眾一時不慣嚴厲秦法,動輒得咎,触及法网而不自知,而中央派來的執法官吏,好的以苛察為嚴明,判罪重為公正;不肖的官吏更藉此欲財,欺壓剝削百姓,弄得下層民眾個個叫苦連天。
  再加上戰爭雖歇,但修馳道,開河渠,毀城垣,起要塞,處處都需要人力,黔首雖兵役減少,勞役卻更加重,農民工匠几乎沒有時間和余力來重整被戰爭破坏的家園。農村人口大量流入城市,任由田地荒廢,是為了逃避沉重的田賦和徭役,也是想在城市謀求溫飽。
  始皇一開始听到這些歌功頌德的話,還有點怀疑和感到肉麻,但每到一個地方,這些地方父老和輿論領袖人物都是如此說,不由得他不相信,听慣了阿諛奉承,一天不听,就像缺少點什么。
  好在他這次帶的大臣是廷尉李斯領班,他總會在适當的時机說出:“陛下圣明,所見創新獨特,非臣等所能想像!”
  駕車的趙高,也總是在他有所怀疑的時候,為他"解疑"。
  譬如有次,轀輬車正緩緩行進在馳道上,始皇想起一路上地方父老的歌頌,總覺得不太對勁,難道地方官員都是這樣廉洁正直,就沒有一個不肖的?難道勞役如此重,黔首就沒有一個有怨言?難道秦法素以嚴峻出名,加在魏起等地散漫慣的黔首身上,一下就這么習慣?
  他忍不住將心中的疑慮告訴趙高,趙高一面平穩地駕著車,一面謅笑著說:
  “陛下天降圣明,識人立法都是別具慧眼,豈是一般君王所能比的?用人當然都是廉直稱職,立法必然放之四海皆准,不會与當地黔首扞格不入,自然人民皆樂于遵守!”
  天降圣明?不錯,除了天降圣明,誰能在短短十年間滅六國,統一四海!當然他做的無論什么都能上合天意,下順民情!到目前為止,他做的哪一件事不是為黔首謀福利?哪一件不是為了要開万世太平?
  黔首看情形似乎都能体會他的德意——這一代辛苦勞累點,犧牲奉獻點,后世万代子孫都會享受到這一代留下的成果。
  他本身不就是在日以繼夜的如此努力嗎?
  他看趙高是越來越順眼了,就連趙高那他猥瑣的神情也會引發他更多的怜惜,對這個和他同年同月同日同時生的幼時玩伴,他應該對他好點,他們家欠趙高家的太多了。
  “趙高,"始皇有次按捺不住心中的怜憫,終于帶點感情地說:“以后御車的事另外找個人做,胡亥不小了,已該學習政事,你就負責教他刑名獄政之學罷!”
  “奴器官居中車府令,能為陛下御車已是奴婢的榮譽,至于教公子刑名獄政,与御車并不沖突,奴其實在不放心別人,還是奴婢親手駕御才能心安。"趙高誠懇地說。
  始皇直接的反應是——看趙高多愛朕!中車府令下轄這么多的車馬御者,他為了朕的安全,宁可親自操此賤役。
  但趙高心中的想法卻是——只要我為你駕車,我就隨時能了解你的一舉一動,再加上南書房的管理,我等于掌握了你——也就是天下的一半。

  始皇一行抵達鄒城,召集當地儒生上嶧山立石,刻下頌贊秦德的石碑,然后下山討論封禪及望祭河川的儀式。
  這時候,始皇帶來的六位博士和當地十多位儒生又起了爭議。
  身穿寬大儒服,頭帶高聳儒冠的魯儒生共有十二人与會,帶頭的儒生鄒成五十來歲,頭發早白,臉色紅潤,稱得上是鶴發童顏,說話時中气十足,聲如洪鐘,言詞犀利,處處逼人。他斬釘截鐵地說:
  “按照古制,天子行封禪之禮必須步行上山頂,所以經過這么多年,盡管有這么多天子來行封禪之禮,泰山仍然沒有車道。”
  這次始皇帶來的六位博士,乃是以舊周派姬周領頭,他雖然已七十多歲,仍舊是長身玉立,風度翩翩,遠看上去如五十多歲的人,只是滿臉皺紋甚深,白發更為稀疏,挽髻都嫌勉強。他慢條斯理地爭辯說:
  “老朽翻遍《周禮》、《儀禮》和其它古籍,也沒見著這項規定。再說,從泰山腳下至山頂共一百四十八里零三百步,要是走路,像我們這里的人有几個能走上山頂?”
  其實這兩派人所爭的并不完全是儀式問題,里面還含帶著誰來主持這項儀式的問題。
  鄒成的這班當地儒生,年齡都不超過五十歲,自從秦滅六國后,法家抬頭,儒家式微,專門為別人主持生喪婚嫁、祭祀天地祖先大典的儒生,收入大為減少,社會地位也一落千丈,不得不靠農耕漁樵作為副業維持溫飽,因此個個鍛煉得身強力壯,上泰山如同履平地。
  反觀這些隨始皇來的博士,年紀最輕的也超過六十,几年來在咸陽養尊處优,除了白首窮經,為皇帝解答一些典故儀式上的問題外,儒家六藝詩、書、禮、樂、射、御中的御車、射箭運動,早就碰也沒碰過了!當然一個個年老体衰,如何能步行上一百四十八里零三百步的泰山頂?
  他們上不去,當然會由魯儒生司儀。
  同時,泰山為天下圣山,尤其在齊魯人眼中更是天下群山之主,所以魯國孔子就有"登泰山而小天下"的豪語。始皇要是帶領群臣驅車輕易而上,泰山如何顯得尊貴和偉大?只有經過千辛万苦才能接近的東西,才顯得出它的神圣和神秘,也才會受到人們的尊崇。
  因此,他們一定要堅持秦始皇一步步地走上山頂,齊魯雖已亡國,受秦統治,但這唯一留下的圣地,必須要他尊敬膜拜。
  六位博士和十二位儒生,紛紛反复引經据典辯論,整整一個下午都辯不出結果來。
  歸納所有儒生的意見不外乎是:
  “泰山是圣山,只有在這里,人才能接近上帝,為表示對上帝的尊敬,不論任何人都得一步步走上山頂,否則可能會見不到上帝,听不到上帝的指示,更嚴重的可能會因為輕慢而招致上帝的憤怒,想祈福卻适得其反!”
  歸納六位博士的意見,結論是:
  “儒家古籍對任何祭祀儀式都有詳細規定,獨獨沒記載這一項,可見必須步行上山的說法,乃是后人捏造的,作不得准,也就不必遵守。”
  始皇原來召集諸儒生的用意,除了討論封禪祭祀河川的儀式外,也想听听齊魯的風俗民情和歸秦后的反應,想不到這一個簡單的主題就整整耗掉一個下午。
  他听到自己的肚子已餓得咕嚕作響,而這些老先生仍爭論不休,似乎并不餓。他想,以后召集這些人來議事,應該讓他們辰時空著肚子就開始,肚子餓,引經据典會少些,議程也會縮短些。
  終于,他忍不住要雙方停止辯論,他自己下了個簡單的結論:
  “泰山為上帝所居圣山,朕為天子,并不是上帝的奴隸。儿子拜謁父親,自當乘車馬直達堂前,然后下車馬,上堂跪拜父親。因此,朕決定,修馳道直達山巔,再筑石階至山頂設壇處,朕步行那些石階,也表示子對父的禮敬!”
  “恕臣等不能奉命,泰山為天下之至圣,要行封禪之禮,必須步行!"鄒成還想力爭。
  始皇色變,但隨即按捺下來,他不怒反笑地說:
  “先生怕上帝降禍,就不必隨朕上山,封禪儀式由姬周擔任司儀。"隨即他向侍立身后的趙高說:
  “傳詔地方官,命他征集民夫,在二十天內將原道路拓寬,能通車輛!”
  “遵命!"趙高恭應。
  六位博士喜形于色。
  十二位魯儒生個個垂頭喪气,內心燃燒著憤恨。

  始皇帶了李斯及六位博士、六百名郎中、六千名虎賁軍上山,到達中途又將六千名虎賁軍留下擔任警戒,他只帶著六百名郎中和李斯驅車來到山顛。再前面就是通往山峰頂的石階,李斯、郎中不再上去,留在原地等候。
  六位博士隨同始皇一步步爬上石階到達山頂,按照儀式祭拜完畢,六位博士再度下來,和李斯等人會合,只留下始皇一個在祭壇前,他要在上面呆一天一夜,祈禱并接受上帝的默示。
  他十天前即行齊戒沐浴,祭祀的當天更是禁食,只飲點清水,他的感覺是——開始時肚子雖有點餓,上山后頭腦卻越來越清新。
  他跪伏壇前,祈禱了一會,總感到自己意志不能集中,當然也就發現不到什么感應。
  他站起來繞著土壇走了几圈,眼看到腳下的層層群峰,面拂著陣陣強勁的山風,他不禁想起了孔丘所說的:“不知生,焉知死!"以及中隱老人所說的:“鬼神是种信其有就有,信其無即無的東西"。只是,能夠真正相信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在活著的時候,會感到有种巨大的力量在幫助他、支持他,而面對死亡的時候,他會認為死亡后面展開的是另一個無窮無盡的生命:
  但老人又加上了一段話:
  “但据我所知,沒有几個人是真心相信而毫無一點怀疑的,因此鬼神之說,只有增加人對生命的恐懼和不可知,你無法肯定這生以后是否有來生,也不能确定自己的努力是否能決定自己的命運。”
  可是在始皇自己現在想來,鬼神應該是些智者用來恐嚇欺騙愚者的手段,下者用鬼神來欲財,上者用鬼神來使他們的統治權力合理化。
  他沉思了一會儿,頭都想痛了,沒有博士們所告訴他的應有感應。他們說,所有從泰山封禪回去的君王都告訴別人說,他們听到上帝對他們說話,告訴了他們治國之道。為什么他未時上來,現在已是酉時,仍然沒有一點感應?難道上帝真的怪他不該乘車上山,還是他祈禱時心不夠誠?
  他再度跪到壇前,閉上眼睛,凝聚意識,喃喃祈禱:
  “上帝,假若我真的是你的儿子,我是承你的命代你治理天下兆民,求你指示我,對我說話!”
  跪伏很久,他再睜眼抬頭,整個心靈為眼前的美景所吸引溶化。
  他所在的頂峰四周,完全為云海所淹沒,像棉絮,更像白色浪花,隨著山風勁吹,洶涌澎湃,群峰有的全部蓋住,失去了蹤跡;有的露出峰頂,就像浮現在大海中的島嶼。更奇妙的景致是,在他頭上還有云層,偏西的太陽從上面云層縫隙中照下來,將云海染成了粉紅。
  “生命多美!"他忍不住贊歎。
  “生命多短暫!"想起在邯鄲的童年,只不過是轉眼間,自己卻已步入下坡路的中年,他又不禁歎息。
  太陽逐漸下沉,東方已是暮靄凝聚,西方也只剩下落日所留下的一點余輝。
  “過不久,我就會像落日一樣沉沒!"他喃喃著說出口:
  “再多的努力,再大的成就,過不久就會和這片壯麗的云海一樣,飄散得無影無蹤!但是,太陽明天會再升起,云海又會在凝聚出現,而我嬴政呢?”
  突然間他心上充滿遺世獨立的蒼涼,他不知不覺地哭了,淚濕透了衣襟。
  他看風景感怀,不知在什么時候,竟跪伏在祭壇前睡著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也不清楚他是否真的醒來,他神情恍惚地眺望四周——天上烏云密布,見不到一點星光,四周也是一團黑,仿佛這些重山峻岭只是一幅山水畫,在他睡著的時候被人偷走了。
  突然,天空閃起雷電,閃電像一條條銀蛇,扭曲著沖上天,雷跟著轟隆隆的響。
  他終于身心都有了感應——一种充滿驕傲卻又自卑的感覺。他自卑,因為和周圍宏偉巍峨的群山相比,他顯得多孤獨,多渺小無力;他驕傲,是由于他知道,眼前和看不到的無限山川大地都是在他的統治之下!”
  又突然,他仿佛听到云端有聲音說:
  “我將天下兆民都交給你,托你牧養,你要盡心盡力地照顧他們!”
  “我不是已盡心盡力了嗎?"他放大聲音喊,但怎樣也蓋不過這個聲音的余音。
  “你是我的愛子!我的驕子!我借你的手統一宇內!”
  “我已經稟承你的旨意做到了!"他自傲地狂喊。
  “你是我的愛子!我的驕子!”
  云端不斷重复這句話,他提出很多問題,天上響著的仍然是這句話,仿佛不是在和他對話,而僅僅限于單方的宣示。最后,聲音和雷的余響一樣漸行漸遠,始皇想把握住机會問他最想問的兩個問題,他竭盡全身的力气吼著:
  “請明示我能代你牧民多久?秦是否能万世不替的傳下去?”
  “你是我的愛子!我的驕子!"仍舊是這個聲音,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最后完全消失。
  更突然的,一道眩目的閃電亮起,震耳欲聾的雷聲似乎就響在他身邊。
  他不知是昏倒還是又睡著了,也不清楚他自己是否真正醒過。
  等到他再醒來時,發覺自己斜靠在五棵松樹下,天正下著傾盆大雨。李斯恭身向他解釋:
  “因為天閃響著雷電,臣不放心,帶人上去看,發現陛下就跪伏在祭壇前睡著了。”你是我的愛子!我的驕子!
  為了五棵松樹幫他和部分從人遮了風雨,他封五棵松樹為五大夫。
  他從此相信,他是天之驕子,他不但要管人,而且要管宇內一切生物、無生物,甚至是鬼神!

  下泰山后,始皇又率領群臣及博士在梁山開地為墠行禪祭禮,并命李斯作碑文交齊郡郡守刻于泰山石碑上,文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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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臨位,作制明法,臣下修飭。二十有六年,初并天下罔不賓服。親巡遠方黎民,登茲泰山,周覽東极。從臣思跡,本原事業,只誦功德,治道運行,諸產得宜,皆有法式。大義休明,垂于后世,順承勿革。皇帝躬圣,既平天下,不懈于治。夙与夜寐,建設長利,專隆教誨。訓經宣達,遠近畢理,咸承圣志,貴賤分明,男女禮順,慎遵職事,昭隔內外,靡不清淨,施于后嗣。化及無窮,遵奉道詔,永承重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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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碑高三丈一尺,寬三尺。
  這次封禪全程未讓魯生參加,儒生內心怨恨,和始皇結成死仇,將他看成是不遵禮的西方野人和破坏古制的狂妄罪人。
  始皇未注意到這么多,他在召集地方官員,垂詢地方行政及教化情形后,余興未盡,于是沿著渤海又向東而行,經過黃縣、垂縣,穿過成山山麓,又登上之罘山頂,立石碑頌秦德。
  接著他又擺駕向南,沿著渤海邊到了琅琊山。
  琅琊山面對東海,風景秀麗,和泰山的巍峨雄偉又有所不同”
  始皇登上山頂的琅琊台,此台為越王勾踐二十五年徙都琅琊時所建,西望群山層疊,青翠欲滴,東觀東海,波浪洶涌,浪頭如雪。這次站在山頂,他不再是孤獨的,而有万千臣屬擁戴著,護衛他。盡眼看去,一片錦繡衣袍、鮮明盔甲、旌旗節旄,形成了另一處波浪濤濤的旗海。
  迎著陣陣帶著鹽濕气息的海風,他有著君臨宇內的意气風發,也有著我欲乘風歸去的飄飄欲仙之感。
  他轉向侍立一旁的琅琊郡守齊魯說:
  “這么好的風景,可是窮目之下,看不到一絲人煙,這真是有點美中不足。”
  “原來山下有少數人家,但此處不适耕种,也不合漁撈,所以逐漸遷往莒城和即墨去了。"齊魯躬身回答:“在越王勾踐時,琅琊為越首都,人口稠密,琅琊山下,住戶人家也多。”
  始皇想了想說:如今太平盛世,自當不讓越王勾踐專美于前,其實山頂景致絕美,山麓土地肥沃,怎會不适于居家耕种?只是人性都喜歡熱鬧,往人多的地方去了而已。今聯命你在一年之內徙三万戶到附近,自然而然,人口會越來越多,形成一繁華都市,乃是指日可待的事,這樣才不致浪費了這里的人杰地靈。”
  “臣遵命。"齊魯恭謹地回答。
  始皇遠眺大海,神情若有所思,很大一會儿,他突然又轉向齊魯、李斯等人說:
  “朕幼時居住邯鄲,就常听到傳言,東海之中有仙島,上住長生不老的仙人,不知是否真有其事?”
  李斯首先答复說:
  “鬼神仙人,信其則有,不信則無,傳說雖然眾多,但親眼見到的卻無仆人,可見只能當作飯后茶余的閒談趣聞,不能過于認真。”
  始皇看了看齊魯,意思是要他發表意見。
  “廷尉所言甚是,"齊魯正色地說:“但空穴來風,傳聞多少有點根据。現有仆人徐巿,又名徐福,就說他曾親身到過東海仙島,前些日子曾上書給臣,希望能提供船只人員給他,讓他再去尋找仙蹤,但臣以為事近荒誕,所以沒有理他。”
  “徐巿目前人在哪里?"始皇滿怀興趣地問。
  “如今還住在琅琊,以為人看相卜吉凶維生。”
  “明日為朕宣召,朕想听他談談仙島的事。"始皇笑著說。
  “孔丘不言怪力亂神,因為這些事似有似無,談論多了,常會使人不滿現實,想入非非。"李斯在一旁勸諫。不要緊的,廷尉,敢對朕胡扯得太遠。”
  這時,始皇耳畔似乎又響起了那個似幻似真的聲音:
  “你是我的愛子!我的驕子!我將天下兆民都托付給你!”

  始皇在琅琊行宮召見術士徐巿,李斯及琅琊郡守作陪。
  徐巿看上去大約四十多歲,面目清奇,膚色白皙,留著五綹長須,飄忽胸前,倒也有一副仙風道骨气派。
  在他行禮坐定以后,始皇微笑著說:
  “朕听郡守說,先生曾親身到過東海仙島,不知是否可以說給朕听听,以增長朕的見聞?”
  “臣不敢,"徐巿恭謹地回答說:“臣上次是坐船遇風,在海上飄了數天數夜,偶然在一仙島靠岸,在上面住了几天,然后加足淡水糧食后离去。”
  “停留數天,見聞應該不少,詳細說,給朕听听。"始皇大感興趣地說。
  于是,徐巿說了一段似幻的神奇遭遇,他能言善道,臉上表情丰富,始皇听了不禁神往。徐蝏﹛G
  “那個島上四季如春,花草樹木長綠,唯一能分辨季節的是島中央的一座高山。春天冰雪開始溶化,山溪水澗淙淙而流;夏季山頂的火山口會冒出火焰,高沖云宵,火光煙霧蔽空,甚是壯觀,所冒出的石漿,冷卻后即是耕种田地最好的肥料;秋季則北方諸鳥紛紛至島上避寒,一時島上充滿了各式各樣的鳥類,有羽毛顏色特別鮮艷的,也有囀鳴尤其美妙的,站在住處門前就欣賞不完;到了冬季,起溫仍舊沒多大變化,只是那座高山開始為冰雪所封,山溪也皆干涸,人們就知道冬季已經到了。
  島上所住居民,模樣与中原沒有多大分別,但男女個個俊秀明麗,隨便挑一個最平凡的男或女,到了中原都會是彌子瑕和西施再世。他們雖也有老幼之分,但是到了某种年齡,只要到那座高山上吸飲一种名為'青春之泉'的山泉,就能恢复到十八歲一樣,所以有很多祖父看起來比孫子還年輕。為了控制島上的人數,他們已多年都不再生育,所以那里見到的都是十八歲以上模樣的人。”
  “這真是神奇!"始皇拍案叫絕:“但為什么不人人都變成十八歲一樣,那豈不是更好么?”
  “這种泉水不多,所以受到管制,不能任意取用,只有到五十歲才准使用,飲后變成十八歲,然后長壯變老后再飲。陛下看臣多少歲了?"徐巿轉口問始皇說。
  “先生神清气爽,看起來應該是四十歲出頭,和朕差不多,但朕政務繁忙,看上去比先生老多了。"始皇歎口气說。
  “陛下龍鳳之姿,天日之表,臣怎敢妄比?只是陛下猜錯了,臣今年已七十多了。”
  “七十多了?"始皇惊詫得差點跳起來:“這么說,先生也喝過'青春之泉'?”不錯!二十多年前,臣五十多歲,但身体已衰老不堪,蒙島上人賜'青春之泉'一小杯,飲后經過三天,臉上、身上的原來皮膚就逐漸枯干破裂,變成鱗屑紛紛脫落,就像雞蛋剝殼一樣,七天后就成為十八歲翩翩少年了!”
  “先生能否再說點島上奇异給朕听?"始皇的興趣越來越濃厚。
  “其實東海中還不止這一處仙島,据島上人說,相互有往來的即有三處,一曰蓬萊,二曰方丈,三曰瀛州,三島相去數千里,島上有特制快船不用船帆也不用槳,燃燒島上洞底一种石頭化成的油,巨大的車輪在水底轉動,推船前進,一日可往返千里。"徐巿說得口沫橫飛,連自己也有點神往。
  “啊!那要是用這种船組成樓船艦隊,豈不是天下無敵了嗎?"始皇三句話离不開帝王的想法。
  “那种快船构造复雜,不容易仿造,而且那种石油只有三處仙島才有,拿到中原來也沒多大用處。"徐巿帶點遺憾地說。
  “朕是怕仙島人用這种船入侵中國,縱橫江海之上,將無法可制!"始皇面露憂色地說。
  “那絕對不會,島上人個個樂天知命,又是長生不老,哪還有侵略別人的野心?他們男耕女織,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島上處理公共事務的官員全由百姓選出,最高統治者名曰島長,全是每十年一選。”
  “那豈不會個個競選打破了頭?"始皇笑著說。
  “正好和陛下想像中相反,"徐巿搖搖頭:“人人避之都來不及。臣那次飄流島上,适逢大選之年,只見那些德高望重者,有的走避深山,有的重門深鎖,連上街都不敢。走躲被人發現者,深山山洞外面就會有成千上万的人跪求,日夜不休,直到他肯出來應選為止。因此常常是找不到應選的人,而現任的島長和官員一連任就是多次,甚至有連任一百多年者,最后不得不挂冠求去,說什么也再不肯治事,才勉強又拉個人出來。
  “那島長的宮殿一定和堯舜一樣,茅頂竹椽,泥土三階,”始皇忍不住哈哈大笑,"所以許由听到堯要禪位于他,他赶快跑掉躲起來。”
  “又正好和陛下想的相反,"徐巿微笑著說:“島上街道皆舖玉石,下雨不濕,日晒不熱,即使是在正午,打了赤腳走在上面,清涼由腳底一直沁人心底,屋舍也皆以一种黑白相間的玉石為壁,檀香木作椽(屋梁),黃金白銀為門戶。一般百姓家都是如此,島長的宮殿及辦事官衙更不必說了,連男女穿的鞋履都是用珍珠編成的。”
  “這种仙境,先生還能再找到嗎?朕不想別的,只希望要點'青春之泉'回來就行了。"始皇滿怀希望地問。
  “這要看陛下是否有此仙緣了。臣上次离開仙島時,島上人就曾對臣說過,臣和那條船上的人都有這种奇緣,所以才會飄流到島上。否則平時由遠處看此島,只是云霧一片,船行到島前,就會遇到暗流沉到海底。"徐巿回答說。
  “你是我的愛子!我的驕子!"雷鳴似的話聲又在始皇耳邊響起,但他不愿意告訴徐巿和在場的諸臣,他只神秘的笑著對徐巿說:
  “朕相信有這份仙緣,要請先生再辛苦一趟,如何?”
  “陛下天之驕子,鬼神都當禮敬,何況仙島上的人!陛下統一四海,君臨宇內,建前王從未建過的偉業,乃是上帝的親命,還怕沒有區區仙緣?"徐巿避席頓首說:“臣愿為陛下效犬馬之勞。”
  始皇听到他口稱"天之驕子",這正与他耳畔的聲音暗合,他不禁更為高興,連忙要徐巿复座,并柔聲地問道:
  “先生需要什么?盡管說。”
  徐巿想了想回答說:
  “臣需要童男童女各三千,大樓船百艘,滿載糧食和淡水。”
  “樓船淡水可以理解,童男童女要了做什么?"始皇不解地問。
  “仙島男女久不生育,已通人事男女,恐怕會污染仙地,仙島就不肯在眼前出現了。”
  “先生考慮周到,看來必可達成任務。"始皇寬下心來。
  接著徐巿又說了些仙島軼事,始皇交待李斯和齊魯合辦此事,与徐巿商量准備細節。
  談著,談著,不覺東方已白。
  始皇在琅琊游山玩水,看海濤觀日出,想象著蓬萊仙境,樂而忘憂。一半是舍不得离去,一半是想看看徐巿的准備結果。
  李斯和琅琊郡守齊魯的辦事效率真快,三個月不到的時間就准備好一切。
  徐巿出航時有如大將出征,始皇親自到碼頭送行,并賞賜徐巿及童男童女不少金銀珠玉,因為中原上國到邊荒地區,雖然是仙島,也不能顯得太寒酸。

  始皇在琅琊停留了三個月,還覺得游興未盡,他決定由楚地回歸咸陽。
  經過彭城的時候,他想起周亡時曾將象征權威的九鼎沉入泗水,于是派了成千的潛水夫到水底搜尋,但遍找不著,這時他心里蒙上了一層陰影。
  秦滅周時曾擄得了周室的九鼎,但据博士中有人考證,這九鼎乃是复制品,真正的九鼎已沉在楚地泗水的水底。
  九鼎象征著政權,不能得到,就表示他的政權并非正統,不能持久。
  然后,他又率領群臣及護衛軍隊往西南,經過衡山渡淮水,來到湘江旁。
  前導軍來報,湘江風浪大作,無法船渡。
  始皇不信,親自來到江邊,只見白浪濤濤,江上看不見一艘船,試著強行渡江的前導虎賁軍船只,有好几艘打翻在江里,有的被救起,有的又浮又沉,被江水沖走了。
  始皇原本就悶悶不樂,此時眉頭皺得更緊,迎面吹來強勁的江風,刮起陣陣的沙土,打在臉上生疼,愈發使得他惱恨不已。
  “堂堂天之驕子,連條小小的湘江都征服不了,還談得上什么君臨宇內?"他在心中悶悶地想,口中沒有說出來。
  在一旁的博士姬周稟奏說:
  “陛下乃奉天承運的天子,應該是可以下詔要江神气息風浪。”
  李斯和諸隨行大臣也在旁邊湊趣,全都贊成姬周這個建議。
  于是始皇齊戒沐浴,傍晚時分率領李斯等群臣,准備好祭祀三牲,由姬周贊禮。
  始皇按儀行禮后,將李斯撰寫的祝文焚化,灰燼撒在江內,算是告知江神,希望明日能風平浪靜,皇帝可按照預定日程回咸陽。
  結束之后,始皇要姬周參乘,在路上他忍不住發問:
  “姬先生,我們剛才祭了半天,朕現在才想起來,連湘江神祗是什么人都不知道,先生可知是誰?”
  博士到底是博士,姬周雖為周人,但對天下河川山岳神祗了若指掌,述說它們的源流也如數家珍。他不慌不忙地回答說:
  “湘江江神是女不是男,而且實際上是兩位。”
  “哦?"始皇听說是女神,不覺好奇:“先生是否可以將來龍去脈說給朕听?”
  “湘江江神,人稱湘君,也稱湘夫人,"姬周婉娩道來,連御車的趙高也不免側耳而听:
  “原為帝堯的兩位公主,一名娥皇,一名女英。當年帝堯听說舜賢孝,徵召他來輔政,以考驗他處理政事的能力;然后將兩個女儿下嫁給他,以觀察他的內德。最后經過二十年的考核,明白舜真是個能干賢德的人,才將帝位禪讓給他。”
  “可見帝位不是人人能立,也不是可以隨便私自授受的。”始皇感慨地說。
  “正是如此,所以古時立位是以賢德為主。堯子丹朱不肖,堯就不傳位丹朱而選立舜,而后舜學堯的樣,預先選定禹為繼承人,舜死后,禹謙避,一定要讓舜的儿子商均為帝,但諸侯不從商均,皆從禹,禹不得不勉強就帝位。但到了禹死后,情形正好相反,諸侯不服禹生前指定的繼承人益,而擁戴禹的儿子啟,于是政權轉移由禪賢的公天下一變為父傳子的家天下,是為夏朝,等到夏朝傳到帝杰手上,因殘暴淫亂,諸侯不服,而湯修德,諸侯皆歸湯,因此湯遂率兵伐夏杰,將杰流放到鳴條地方而死。于是殷湯開了以武力奪取天下的先河,"姬周滔滔不絕的述說歷史:“也造成了以后改變政權,百姓非受戰禍之苦的局面。”
  博士到底是博士,也到底是書呆子,他只顧口沫四濺說得高興,卻忘了正好触及了始皇的痛處——他不但是武力得天下,而且還想維持家天下万世不再更替。
  “先生說了這么久,還未說到舜帝兩位后妃成神的經過。”始皇微帶不悅地說。
  “哦,老臣只顧談歷史,的确是扯遠了點,還望陛下恕罪。”姬周惶恐地說。
  “先生何罪之有,請繼續說。”
  “舜帝在位也和陛下一樣,勤于巡狩,考察民隱,發現施政有不便民處,立即加以改進,"這次姬周不忘順帶拍一下馬屁:“最后巡視到蒼梧時,駕崩,兩女則投江自盡殉夫,死后為神,是為湘君或湘夫人。据知,湘君祠就在不遠的湘山上。”
  始皇遠眺暮靄四合、云霧圍繞的湘山,他要趙高停車,召來副車上的李斯和虎賁軍都尉。始皇對他們說:
  “朕現在就想到湘君祠去看一下,也許應該祈禱問一問,為什么要興風作浪,阻擋朕的行程。都尉只要帶千人隨朕,其余的就在附近扎營,待風浪小了再過江。”
10

  在虎賁軍的前導下,始皇只帶著李斯一部副車,以及姬周參乘、趙高駕御轀輬車,徐徐沿著湘山山道而行。
  雖然天已薄暮,但虎賁軍在側高舉燈籠火把,山路及兩旁景色都清晰可見。
  湘山除了參天古木外,滿山都是青翠湘竹,在暮色中尤其顯得蒼勁,景色美得迷人。
  湘君祠建在山腰,山腳下有一道石闕,青石板的引道沿著山坡,蜿蜒到大殿石階前。
  始皇在階前下車,步行到殿內,只見正殿上果然供著一尊牌位,上書"湘江二君神位"。
  始皇只拱手行禮,默默祝禱:
  “兩位夫人為何興風作浪阻朕行程?如其有靈,還望告知!”
  他本性并不信鬼神,再加上中隱老人品時的熏陶教誨,他總認為鬼神是聰明人用來欺騙愚人的。不過秦人向來祀天,再加上老人也在勤練辟殺術,所以他倒真信宇宙万物在冥冥中一定有個主宰,同時他也相信——或許說是希望——有返老還童的長生不老之藥。
  尤其在泰山頂上"親耳"听到云端說話,以及徐巿對仙島活靈活現的描述,他對這兩件事更加深了信心。
  至于祭山川,祀鬼神,他只不過隨俗依例行事,既然他身為天之驕子,即使有鬼神也應該在他的管轄之下。
  他喜愛湘山上的風景优美和气候清爽宜人,便下令在湘君祠祭殿前搭起行宮帳幕,他要重溫幼時隨著老人在野外露宿的情景。
  半夜時,他又是突然惊醒,身心的感覺和睡在泰山上時完全一樣——似睡似醒,似真似幻,他不知是在睡中真的醒來,還是進入了夢境。
  不過,這次不是雷聲,而是极美的絲竹樂音,奏的仿佛是韶樂,又像是楚聲。
  兩行十多名俊俏婢女手執燈籠和香爐,前后擁衛著兩位穿后服的中年女子出來。始皇再仔細一看,原來自己是置身一間布置其實的客室中。
  他站起來,迎接兩位中年美婦,直覺的感到她們就是舜帝的后妃——兩位湘君。
  彼此見禮,分賓主就座后,坐在左邊主位的美婦微笑說道:
  “陛下見召,有什么指示?”
  始皇明白是傍晚時禱告有了感應,他有點惶恐地說:
  “兩位夫人想必是舜帝后妃娥皇与女英公主。”
  “妾身等正是。"右邊主位上的美婦回答說:“妾身是女英,那是我姐姐娥皇。”
  “朕在兩位神主前隨便說說,想不到兩位真的是仙駕光臨了。"始皇有點尷尬地說。
  “舉頭三尺有神明,君子要無愧于屋漏,每個人的一言一行,上帝都有所登錄考核,何況在妾身等神主面前所說的話。”
  “朕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問兩位為何興風作浪阻朕行程?"始皇有點老羞成怒,干脆和盤托出:“而且朕也曾盡到禮數,齊戒沐浴祭祀過。”
  “陛下錯了,"娥皇笑著說:“大自然行事按照天時季節而來,如今正是多風季節,湘江自然多風多浪,興風作浪并不是誰作得了主的,即使妾身姐妹忝為湘江之神,也只不過是負責維持天時季節之運行,不會為了陛下而興風作浪,更不能為了陛下而平息風浪,正如四季更換,晝夜交替,不會因任何人或鬼神而變換一樣。”
  “難道為了我這個天之驕子也不能?"始皇想印證泰山云端的聲音,有意提出來。
  “不錯,別說你這個天之驕子不能,就連上帝也不能違背自然!"坐在右邊主位的女英好像比姐姐剛直,她毫不容情斬釘截鐵地說。
  “為什么?"始皇惊詫地問。
  “因為上帝就是自然,它無法違背自己,改變自己。要是一改變或違背,就是宇宙和上帝本身都要毀滅的時候!"女英又說。
  “朕不懂你的意思!"始皇大惑不解地說。
  “光憑几句話很難使你懂,但你只要明白一件事就夠了,"娥皇坐著說:“人要順服自然,利用自然,成功就會大而容易,有時候你也可以為了自己的需要,設法彌補一下自然對你的不方便。就拿你渡湘江來說,等待風平浪靜再過去,就是順服自然,順水而下,速度加快就是利用自然;使用舟楫就是彌補自然對你的不便,要是徒手憑河,風浪再大也要強渡,那就是違背自然,只有自取其禍!”
  “這樣解釋你應該多少懂一點了吧?"女英在旁不客气地插口。
  始皇被兩個女人教訓了一頓,真是太不服起,可是一時又找不出話來駁她們,于是他改變話題,問一下他久想知道的事。他誠懇地問:
  “兩位夫人是否能明示嬴政,我能否找到不老仙藥?還有,秦是否能万世傳下去?”
  “這就非妾身所能知了,"娥皇正色地說:“不過,生老病死,人之自然,盛极必衰,物之自然,鑒往知來,不必預卜也應該知其大概了。”
  始皇還想再問,突然听到女英大喝一聲:
  “嬴政,先前還認為你是聰明人,想不到竟愚蠢到這种程度!”
  始皇一惊,醒了過來,發現自己仍睡在篷幕中,可是耳邊還听到細微的音樂聲,焚香的香味依稀彌漫。
  他又陷入似真似幻,似夢似醒的感覺里。
  第二天气來,他又走到祠內,對著兩位湘夫人神主嘲諷地說:
  “真耶?幻耶?昨晚真是兩位仙駕光臨?我總可以做一件違反自然的事,就是要這座青翠蔥郁的湘山變成禿山!”
  他回行宮后向南郡守下令,派三千囚犯清除掉湘山所有的竹樹花草,連根拔去,要它以后寸草不生,全變得光禿禿的。
  他也不再等湘江風平浪靜,而是自南郡繞道由武關回咸陽。
11

  在咸陽南書房里,蒙武夫婦親自向始皇辭職,因為經過丞相轉呈的辭職書,到達始皇手上,他就扣押住不作批复。
  齊虹和皇后的兩個表姐妹在一旁喁喁細語,兩個男人則是沉默相對,室內气氛沉重凝結。
  始皇從席位上站起來,在室內急速走動,蒙武注視著他,臉上表情堅決。
  蒙武夫婦對始皇這項行動并不太在意,可是看起來皇后明白這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征兆,嬴政的雷霆之怒快發作了。
  她憂心地停止談話,柔聲地對始皇說:
  “皇上,你坐下來休息一下,好不好?你這一走動,賤妾好像听到千軍万馬在調動,怪使人害怕的。”
  始皇當然明白皇后的意思,他笑了笑又回坐到席位上,也用极其委婉的口气對蒙武說:
  “天下剛駐,百廢待舉,等著我們去做的事太多太多了,難道蒙卿就忍心丟下朕一個人不管?”
  “陛下,朝中能臣甚多,何況蒙武文不能治國,武不能安邦,文治武功都沒有什么成績可言。”
  “能臣很多,但忠臣太少。"始皇歎口气說:“卿家平定荊楚,主擒負芻,這不就是莫大的武功?如今天下初定,等待你在文治方面去表現的机會更多,你為什么一定要走?”
  蒙武看了看齊虹,發現她也正凝視著他,眼神中充滿深情和鼓勵。他剛想開口說話,只听到始皇用略帶不滿的口气說:
  “蒙卿是怕朕做第二個越王勾踐,飛鳥盡,良弓藏?”
  “臣不敢!"蒙武惶恐地說。
  “算了,算了,"皇后在一旁打圓場:“他不是怕陛下做勾踐,而是他當初向表妹求婚時,條件之一就是要他當范蠡,如今功成了,他也該身退,偕美享受悠游渭上之樂了。”
  “這話當真?"始皇轉向齊虹問。
  “這是臣妾當年和他談好的條件。"齊虹恭謹地回答。
  “的确,這几年朕花了不少心血在武將人材培植上,像你們家公子蒙恬,王剪的公子王賁,只是其中佼佼者,"始皇有所感而發:“你們應該看得出來,朕絕不會變成勾踐,朕平定天下已几年,還未殺害過一個功臣或良將。王翦功成身退,養老林下,王賁和蒙恬都已封為列侯,雖然按照新制度實施郡縣,不再列土封邑,但列侯俸祿也夠丰富的了,你們應該相信朕!”
  “臣絕不敢作如此想,"蒙武俯身懇切地稟奏:“臣只是事先向臣婦許下承諾,如今必須實現而已,臣絕對沒有二心。何況,天下宇下宇內莫非王土,臣退到哪里都是陛下的臣子,有事只要下詔,臣必朝聞命夕即至,赶來應命。”
  “蒙卿現在說得好,只怕大魚一放回大海,再也釣不上來了!"說完話,始皇仰天大笑。
  室內諸人也陪著笑,看到始皇臉上神情釋然,諸人是發自內心寬慰的笑。
  “只是,馬上得之,不能馬上治之,這些年朕專心培植將才,卻忽略了在培養文臣上下功夫,現在真有點難以為繼的苦惱。丞相王綰老了,御史大夫馮劫也老了,新的宰相人才還不知在哪里!始皇搖頭歎息。
  蒙武本來想說,以始皇事必躬親,大事小事都一把抓的性格,宰相不需要有什么才干,只要會逢迎即可,但他口里說的卻是:
  “李斯才高性敏,精通治術,不就是最好的宰相材料?”
  “李斯才干和智慧都是無話可說的,"始皇沉吟了一會,搖搖頭說:“此人見風轉舵,利欲心太重,靠不住!”
  蒙武當然再接不下去。
  “你們都認為朕喜歡事必躬親,卻不了解無人可用、無人可信托的痛苦!"始皇掃視室內諸人,長長的歎了一口气:為什么朕每次出巡都帶著李斯和趙高?這里都不是外人,朕老實說吧,就是不放心讓他們留守!這兩條毒蛇,只有朕這個玩蛇能手才能操控自如!”
  皇后深有同感地點頭,蒙武夫婦則惊詫呆住了。蒙武更是在心里想——難怪他小小年紀就能輕而易舉地渡過重重政潮,十多年時間就能征服天下,真是天生英明!
  始皇又站了起來踱到窗前,他面對窗外自言自語:
  “王綰等人留守,也只能處理日常政務,有所重大變故,他們稟命承意行事慣了,到時就會惊惶失措,所以朕人在外面巡狩,心卻時刻都是在咸陽的,"他突然轉過身來對蒙武說:你明白心挂兩頭的滋味嗎?假若你愿意留下來……”
  看到蒙武臉上堅決的表情,他神情有點黯淡,改變了說話的方向:
  “朕不能勉強你作言而無信的人,尤其是對自己的妻子,"他看了看皇后,她在贊許地微笑;他又看著齊虹,她眼中充滿感激。他斷然地說:“去吧,你的辭職朕准了!不過朕還是得感謝你,為朕留下蒙恬、蒙毅這對兄弟。蒙恬已是功成名就的良將,蒙毅在廷尉中也是頭角暫露,顯然是宰相之才,只是文臣不比武將那樣全靠天才,必需經過長時間的歷練,所以二十多歲的名將不少,三十歲的名臣卻難以找到。像甘羅十二歲為秦使趙,取趙五城不辱使命,封為上卿,但后無建樹,終歸默默無聞。良將難求,盡忠的能臣更難得!”
  蒙武夫婦怕他有所反悔,赶快避席頓首謝恩。
  “皇后,命人備酒,朕今晚要喝個痛快,為表妹夫婦送行!”始皇又仰天哈哈大笑,但笑聲帶點凄涼。
12

  蒙武夫婦相偕歸隱渭水邊,實現他們男耕女織的夢想去了,秦始皇帝和皇后總有點悵然若失的感覺,皇后少了一個走動的親人,而始皇卻是失掉了唯一能吐露心聲的諍友。
  但俗語說:“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就在蒙武夫婦离咸陽不久,又傳來中隱老人病危的消息。
  雖然貴為天下之主的皇帝,始皇仍習慣跪坐在老人臥榻前面。十多年來,老人也習慣了隔著屏風和始皇談話,因為他不愿讓始皇看到他老弱的丑樣子。
  每逢始皇要求讓他也看看他的時候,老人就會在屏風后面笑著說:
  “那你就當我還是那個樣子吧!何必一定要逼我出丑?”
  這天,老人依舊隔著屏風,但說話的聲音比以往弱細很多。
  “嬴政,老朽自己推算,我的生命應該只有几天了,趁今天精神好,想講話,所以找你來談談。”
  “嬴政沒能常來探望老爹,還祈老爹恕罪。"始皇看了看侍立在屏風兩邊的書童,他們識相地行禮退出。老實說,他們不應再書童,自老人來咸陽,他們就負責伺候老人的起居,如今都是四十多歲的人了!但老人一直將他們稱做書童,一個名"書童",一個名"劍童",兩人不但都已成婚,連孫子都有了。
  “少將朝殿上的那一套用在這里,什么恕罪不恕罪的!"老人笑了笑,卻輕微地咳了起來。
  “老爹有病,應該找御醫來看一下。"始皇關心地說。
  “老朽本身就是最好的良醫,不會有人比我對自己的身体更清楚。但你要記得一句話,藥只是醫不死之人,老朽患的卻是絕症。”
  “絕症?什么絕症?"始皇震惊地問。
  “也許是身体老化所引起的,"老人頓了頓又說:“我找你來,不是談我這個快消失的臭皮囊,而是對你的施政有些地方總覺不放心。”
  “老爹請講。”
  “你很喜歡殺人?"老人開門見山的說:“你是否對殺人有一种說不出的快感?”
  始皇遲疑半晌才回答:
  “是的,但我所殺的都是惡人,罪有應得的人!”
  “在你眼中如此,在別人的眼中不見得都如此!也許他們認為這些人是好人,是親人。無論你殺什么樣的人,你都會遭到一些人的怨恨,殺的人越多,恨你的人就越多。所以君王嗜殺人遭致民恨,國家就會難以治理,你不能逞一時之快。”
  “……"始皇沉思不語。
  “尤其六國新滅,背叛作亂之事必多,這是人之常情。你要行新政,讓他們覺得比原來的舊政權強,讓他們過的日子比原來好,他們自然而然就會順服,用武力只能征服一時,你應該明白。”
  “難道說……"始皇想辯駁,一時找不到理由。
  “苛政猛于虎,以往天下沒統一,一國行苛政,還有別國可逃,現在四海歸一,無地方可逃,苛政會逼著天下人反抗。嬴政,你想象得出天下人都反抗你時,會是個什么樣子嗎?各地舊王室貴族帶頭,各地民眾雖然沒有了武器,卻紛紛拿了農具,削尖了樹枝竹杆而起……嬴政,你試著在腦子里描繪這幅景象!"老人說話有點像夢囈,也有點像鬼神附体的巫者。
  “有那么嚴重嗎?"始皇想用笑的口吻來緩和一下气氛。
  但老人仍舊自言自語地說下去:
  “其實什么忠君愛國都是假的,百姓要忠要愛的,是能夠讓他們過好日子的人。孟軻說的話中,有一句是我平生最欣賞、最佩服的。”
  “哪句話?”
  “'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君是為民設的,并不是為君而生而活,但近代的君王想法正好相反。嬴政,你認為天下人民都應該為你而活,為你而死嗎?”
  “不談這些了,"老人平靜下來:“你是聰明人,知道該怎么做,現在談談我的后事。”
  “老爹!"始皇有點傷感起來。
  “我都是一百多歲的人了,還有什么好忌諱的!"老人笑著說。
  “假若老爹有什么不諱,希望老爹能准許嬴政將您葬在驪山陵寢。"始皇誠懇地說。
  “听說,為了你將來的陵寢,你大興土木。現在正是新戰之余,人民需要休養生息的時候,有什么要動用廣大民力的事,留待過一些日子再做。你還年輕,等得及。久戰以后必有凶年,如今人民最重要的是安定溫飽!”
  始皇口中不說什么,心里卻不以為然,他始終認為應該一鼓作品,將應做的都做好。
  “嬴政,听著,"老人說話聲音突然大了起來:“我死后用火化,將骨灰洒在德水,讓它流到海里去!”
  “老爹!嬴政怎能忍心如此做?"始皇惊呼。
  “那樣才干淨,傻孩子!埋在地下讓螞蟻虫子咬,骨灰洒在水里讓魚吃,不都是一樣嗎?何必薄彼而厚此!”
  又隔了一會儿,老人聲音微弱的說:
  “我想睡一會儿,你去吧!”
  三天后一個夜里,老人去世,始皇和皇后聞到惡耗,立即赶去。多年來始皇首次看到老人的樣子,難怪他不愿讓他看到——他瘦得只剩皮包骨,頭發和眉須都脫落光了,死后的樣子竟是如此難看。
  始皇將他的遺体遵照遺囑火化,親自捧骨灰洒入德水,并宣布為老人服喪三個月,遵照孫輩之禮。
  蒙武退隱,他少了唯一的諍友。而老人去世,他卻是完全失去了心靈上的支柱,今后再有難以解決的心結,要找誰去打開?
  同時,他下令停止构筑驪山皇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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