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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攻趙聯齊



  議事殿中,秦王正在主持一項作戰准備會議。
  參加者為丞相王綰,國尉尉繚,廷尉李斯,將軍王翦,俾將蒙武及其他有關文武大臣。
  大將軍桓齮已率廿万大軍赴趙,正接近趙國旗陽地區部署,等待秦王的攻擊命令。
  秦王政首先宣布作戰方針——
  一、全力攻趙,爭取中原軸心。
  二、順道滅韓,去除側背威脅。
  三、威脅魏國合作,用為征趙軍后方。
  四、暫与燕楚修好,但加強對楚防備。
  五、中立齊國,避免齊援助趙國。
  接著是國尉報告軍民動員情形、士卒安家与陣亡負傷者撫恤制度的革新,以及征趙軍的后勤補給准備与執行。
  兼管情報系統的廷尉李斯,在報告了各國重大動態后特別提出——
  齊國原為秦的与國,秦趙長期之戰中,都未應趙的要求提供趙國糧食,導致趙國因缺糧而戰敗。秦王政十年,齊王田胜親自來咸陽修好,主上曾以盛大儀式及宴會以示歡迎,更創下了兩國友誼的顛峰。
  但自太后君王后去世,齊王胜逐漸轉變政策,最近有与趙國聯盟的可能,值得注意并作有效防止。
  在楚國方面,去年秦國曾發四郡兵卒助魏攻楚,除了設法与楚修好外,在秦攻擊趙時,可會同魏國防阻楚攻秦側背。
  燕趙之間屢有戰爭,而燕王一向對秦友善,必要時可邀燕共擊趙國。
  再下去是丞相王綰及其他大臣報告与戰備有關的本身主管事務。
  然后開始討論中立齊國的問題。有人建議派使怀柔,只要豈不助趙,可給予种种优厚條件;有人贊成強硬警告,齊要助趙,我一并攻之。
  贊成怀柔者的首腦是丞相王綰,他說:
  “齊國既然不穩,目前政策搖擺不定,假若強硬威脅,等于逼他走上与趙聯合的道路,齊國長久休革息兵,多年沒有戰爭,國力積蓄雄厚,要是共同擊秦,胜敗就難以決定了。”
  強硬派的領袖是國射尉繚,他說:
  “假若我們向齊國示弱,答應給予优厚中立條件,齊國自恃強大,又有左右戰局的能力,一定會獅子大開口,開出我們無法接受的條件,反而會弄得談判不攏,反臉成仇,這才是驅使它与趙聯合的危机。因此,假若一開始我們就采取強硬態度,齊國升平日久,朝野上下都恐懼戰爭,這可收先聲奪人、事先哧阻的效果。”
  折衷派首領李斯則提出意見:
  “只是單獨威脅利誘都有偏頗之處,最好是雙管齊下,先派人示好,再以戰爭威脅,但兩者都不宜過于明顯,否則會引起齊國以能左右戰局自重,也易引起趙國方面的注意。如何執行,則要請各位討論,陛下圣裁。”
  秦王政這才點頭微笑,他指名坐在一旁始終未發言的蒙武說:
  “蒙卿,寡人注意到你今晚未發一言,听了別人這么多意見,想必是成竹在胸了。”
  蒙武避席躬身說:
  “臣奉命調軍中協助王翦將軍,理當思慮駐韓軍中事,對此大事沒有發言資格。”
  “蒙卿,与會者都應發言,不必自限。"秦王政看得出蒙武情緒有點消沉。
  “依臣所見,對齊無論是威脅或利誘,全都應在暗中進行,而且是擇定對齊王有決定性影響力的人物進行,進行目標不必多,擇其一、兩個即可。”
  秦王政擊案大笑,他對著李斯等人說:
  “眾卿家看怎么樣?這才是箭不虛發,發必中的,蒙武的意見与寡人暗合!”
  眾大臣相看無言,秦王政這几句話等于是下了結論。他又說:
  “李廷尉和蒙將軍會后留下,寡人另有事交代。”
  再接下去是王翦報告駐韓軍出發准備的情形。
  秦王政指示,駐韓軍隊應該保持高度戰備,任務有三——
  一、作為攻趙軍總預准備隊。
  二、監視楚軍,防止楚軍突襲。
  三、准備听令襲滅韓國。
  眾大臣散去,秦王政單獨對蒙武發出口令,派蒙武前往齊國游說齊丞相后胜,授予蒙武全權,便宜行事,威脅利誘甚至是狙殺皆可,務必要其就范。
  他另指示李斯,提供蒙武一切后胜個人有關資料,以及其他必須的協助。

  蒙武以秦國富商的身份來到齊國首都臨淄,他雖然乘的是高車騎馬,騎從甚多,几乘后車全裝著秦國搜刮自各國的奇珍异寶,但他沒挂秦國任何官方名義,完全是私人的經商行動,他的名字也改為蒙詢。
  以往齊秦商人進行貿易,為了旅途方便,免去許多關卡的苛捐雜稅,往往會花大錢向政府買個代表或使者之類的名義,蒙武這次正好相反。
  到了臨淄,他住進一家原來是呂不韋事業的珠寶店。呂不韋在秦的產業被沒收后,這家店名義上是賣給了別人,實際卻是由在齊的秦國間諜組織接收。
  這家店的女店主也就是秦國在齊的間諜組織首腦,姓齊名虹,乃是齊國的珠寶世家,世代住臨淄,也多代為秦間諜,在間諜分類上,乃是所謂因其鄉人而用之的"因間"。
  由于經營的是珠寶店,名正言順地來往各國,并在各國首都設有分號,當然他們家的人來往咸陽极平方便,秦國有大臣使者因公來齊,或是私人富商地主來齊辦事,也大都住在珠寶店所附設的迎賓館里。
  齊虹,三十歲出頭,生于趙國邯鄲,長于在趙任上大夫的姑父家,十六歲出嫁,無巧不成書,她的姑母也就是玉王后的舅媽,說來算是表姊妹,在邯鄲時見過秦王政,他登基后,她去秦國,秦王政也曾召見過她。
  齊虹身材修長,极為健美,清秀的臉蛋卻充滿英气,平時喜歡作勁裝打扮,不施脂粉,頭發高卷,梳成雙髻,分盤在頭頂兩邊,与一般女人的丰鬢高髻相比,別有一番韻味。
  她和公孫玉正好相反,從小喜歡騎馬射箭,舞劍弄刀,据說曾得异人傳授,一身武功深不可測。
  她丈夫早死,沒有留下孩子。父親几年前過世,只有她這一個獨女,她責無旁貸地回到臨淄,繼承父親的事業——遍布各國的珠寶分號,以及秦的間諜組織。
  蒙武經李斯的安排,到臨淄來第一個要會見的人就是她。
  當天晚上,齊虹帶著兩名佩劍勁裝婢女,先行到迎賓館拜會了蒙武,兩人分賓主坐定以后,蒙武先開口說話:
  “這次奉命來气,在下的任務想必夫人也知道了,全靠夫人大力協助。”
  “李斯大人早就有飛鴿傳書和密使將消息傳到,命我全力配合蒙大人,有任何需要盡管吩咐。"齊虹笑著說。
  “齊相后胜為人如何?在下雖然從李斯大人那里得到一點基本資料,但總嫌不夠,還望夫人詳細告訴在下。"蒙武誠懇地說。
  “后胜為人膽小貪貨,乃是齊國出了名的,此人可利誘也可威脅,"齊虹歎口气說:“我常奇怪,這种人怎么能高据相位如此之久!”
  “膽小事上謹慎,貪貨一定廣結人緣;主上喜歡,再加上利益集團的吹捧,無論做什么都是能把持得很久的。"蒙武微笑說。
  “可是齊國中下層民眾都看不其他,"齊虹气憤地說:“朝中也有很多大臣反對他,說他采取的是烏龜政策,遇事頭一縮,就什么都不管了。”
  “這對我們秦國有利,"蒙武提醒她:“齊國擅鹽鐵之利,富甲天下,人民好勇善戰,猶存齊桓管仲之風,要是參加反秦陣容,秦國想縱橫宇內,就沒有這樣輕松了。”
  “蒙大人對齊國的印象,也許還停留在齊桓管仲稱霸天下,以及其襄王和田單以即墨、莒城兩地复國的故事。現在情形可完全不一樣了!"齊虹歎口气說。
  蒙武看著面前這位英气逼人的美婦,內心不免迷惘起來。她世代為齊人,當然對這塊土地具有深厚感情,但她又是為秦國做事,應該是以秦國利益為她的利益,這种角色顛倒的事,要由他蒙武來做,不出一年他就會發瘋。
  “現在又怎樣了呢?"他不得不好奇地問。
  “受賜于三十多年沒有戰爭,真個是物阜民丰,國庫充實,糧倉的糧食發霉腐爛,錢庫里穿銅錢的貫索都朽斷了。連民間市井小販,有的都穿珠鞋絲襪!有錢人更是夜夜笙歌,极盡享受之能事。”
  “這雖對秦國有利,但在齊國本身來說,也是件好事。"蒙武神往地說:“我們日夜辛勞,冒著各种危險,驅使秦國青壯奔波天下,鮮血頭顱撒遍各國,目標不就是要天下人民都過這种生活嗎?”
  “所以,齊國人現在是厭戰懼戰,听到說國事談戰爭就搖頭。年輕人好逸惡勞,吃力和肮髒的工作都找不到人做,只有利用魏趙因戰爭而逃到齊國的難民。”
  “唉,物极必反,太過安逸也會喪志,齊國如此,真是齊國之禍,秦國之福了!"蒙武語帶感歎,一時弄不清楚是該為秦國喜,還是該為齊國憂。
  “齊國民間好逸惡勞不說,自后胜擔任丞相以來,更是連每年春秋兩季的民卒訓練都敷衍了事,戰備設施及兵器用具更不必說了,很多武器裝備還是沿用三十多年前的舊東西。”
  “這對我們倒是個大好消息!"蒙武高興地說:“在夫人的相助下,看來蒙武的這次任務不難達成。夫人与后胜很熟?”
  “与他本人并不太熟,但和他夫人及那些姬妾倒是再熟不過了。”
  “哦?"蒙武先是惊喜,接著一想,男人好貨,他的女人不會不愛珠寶,所以他不自覺又說了聲:“哦!”
  “蒙大人真是聰明人,聞弦歌就知雅意,賤妾就不用多解釋了。"齊虹笑著說。
  “什么時候安排在下与后胜見面?"蒙武想到正題。
  “盡快,安排好會通知大人。”
  他們隨后又談了些后胜的為人和性格,供作蒙武游說的參考。
  兩人交談甚歡,齊虹夜深才离去。

  后胜在丞相府密室中接見蒙武,摒退所有從人。
  蒙武坐上賓客席位后,很快打量了后胜一眼。
  只見后胜生得一張滿月圓臉,皮膚白皙,面色紅潤,沒有留須,看上去不像五十多歲的人。他未開口說話,先就親切微笑,一看就知道是個圓滑卻深具親和魅力的人。
  由于齊虹背后的居中介紹,他們彼此已很了解,再加上蒙武是秦王親信,聰明能干之名早已傳遍天下,所以雖然是頭次見面,兩人并不感陌生。
  在蒙武說明來意后,出乎他意料的,后胜臉上親切笑容全失,代之的是一股看來誠懇的歉意。他說:
  “秦王的好意老夫心領了,蒙先生的重禮也不敢收,全都要下人送回到齊虹夫人那里去了。”
  蒙武看著這頭老狐狸,齊國政壇的不倒翁,一時想不起該如何答話,開門見山一口拒絕,完全出乎他事前的准備范圍。他只得強笑著說:
  “相國真是太客气了,談事不成,主客的禮儀仍在,些微薄禮只不過求見應有的儀式而已。”
  “黃金千斤,無价白璧十雙,再加那么多奇珍异寶,總算起來可說是价值連城,還能算是薄禮嗎?"后胜臉上又浮其他深具魅力的微笑:“老夫不是不想要,而是不敢要。”
  “相國是否能說出原因,讓在下也好回去在敝主上面前交差。"蒙武几乎是帶著事情絕望的口气。
  “蒙先生可以轉告秦王,齊國主戰派勢力轉強,老夫一人無法回天。"后胜臉上依然保持微笑。
  “這樣說,相國是主張和秦國修好的?"蒙武在絕望的黑暗中見到一線希望之光。
  “天下人都知道,先太后君王后在世時,事秦謹,与諸侯來往也极講信用,所以能与貴國交好,卻不受各國的怨恨。她對內的政策則是极力与民休養,輕稅薄賦——有几年甚至是田賦全免——藏富于民,所以齊國才有今天這點小康局面。”后胜歎口气說:“先太后去世,齊國再要遺世獨立,但求自保,遲早也要滅亡在貴國各個擊破的策略下。”
  “這只是趙魏的宣傳而已,"蒙武在心中暗贊這班人倒有警覺心,但口中不能不強辯:“敝國自今上立位以后,一直也想學貴國与民休養,厚積民富,出兵征伐乃是不得已的。譬如前次趙挑撥我主上与長安君兄弟相殘,它想漁翁得利,近日更一再煽動上党民眾叛變,害我興師動眾。趙先向我挑釁,我們不得不對付。”
  “那么貴國一再攻打韓魏,又是為了什么?"后胜言詞銳利,卻不失去臉上的笑容。
  “伐趙借道,為了防止側背受襲,用兵也是不得已的。”
  “蒙先生的不得已也真多。"后胜笑著說。
  “為了向相國解釋,在下非好辯,不得已耳。”
  這一個"不得已"引起兩人哈哈大笑,室內气氛緩和不少,蒙武乘机說:
  “敝國并沒有征服天下野心,尤其是凄楚均是強國,最多是三分天下,所以昔日期滅宋,秦國也未干預,希望相國亦有我國昭襄王的智慧,不要插手秦趙間的事,臨淄就能長保如今的繁榮,相國自亦是為民興利的太平宰相。”
  蒙武此時語中已帶威脅。
  “請蒙先生給老夫一點時間考慮,"后胜的態度軟化:“据消息,朝中主戰派預定這几天發動一項彈劾老夫的行動,据說民間的一些士人也要街頭請愿配合,夠老夫頭痛的了。"后胜搖搖頭苦笑。
  “街頭請愿?"這個名詞對蒙武新鮮。
  “就是士人拉布條在街上游行,在秦國也許是大逆不道,但在齊國卻是司空見慣,自古即有,亦為百姓表達心聲的方式之一。”
  “在敝國,個人攔駕喊冤是有的,聚眾街頭鬧事,倒是沒听說過。”
  “……"后胜苦笑沒有說話。
  “秦齊兩國一向修好,兩國當今主上交情也非淺,要是有人在朝中搗鬼,敝上一定是支持相國的,因為只要相國在位,秦齊就會維持和平。”
  “老夫要蒙先生等几天,也就是要看這波風潮會產生什么結果。"后胜說:“老夫本人是一向講求和平的。”
  “在下從未到過臨淄,乘此机會一游亦是好事。"蒙武頓了頓又說:“不過百姓有時候也不能過于寵坏了。”
  “老夫謹奉教!"后胜臉上又浮起那股圓滑微笑。
  蒙武告辭。

  次日,蒙武到齊虹家回拜。只見珠寶世家,气派果然与眾不同,大宅深院,多進的房屋,亭台樓榭,花草樹木,規模宏大不下秦宮,只是少了一些王室專用的圖騰表記罷了。
  齊虹親自在大門口迎接他,穿的卻是一身男人袍帶,頭上的秀發往上盤攏成髻,作男子狀,露出白皙的頸子,好一個風度翩翩的濁世公子。
  初一照面,蒙武大吃一惊,很久才定過神來,她著男裝長袍比女性勁裝俊俏多了。
  她帶著他在家中庭院轉了一趟,不將他帶入客廳,反而又將他帶出門外,指著一部帶華蓋的雙駕馬車向他說:
  “今天我們換一個談話方式,一來可以讓你逛逛臨淄,二來我們談話也比較方便些。”
  齊虹說著上了御者座,蒙武也只有坐上參乘座位,他們沒帶任何仆從。
  這是部雕刻精巧的小馬車,車身還鑲著金邊嵌著珠玉,在陽光下顯得金光閃閃,珠玉晶瑩。兩起林胡特產的小白种馬,只有一般騾子大,但四條腿特別粗壯,尾毛濃多而特長,背后看去就像長著五條腿似的。這种馬拉車,跑起來速度超過一般馬,而平穩的程度更非任何馬所能及。
  齊虹一拉絲繩,忽哨一聲,雙馬走步,車緩緩地動起來。他們先是走在一些少人走動的長巷。
  “這是林胡始种馬?"蒙武問。
  “你對馬很內行?"齊虹惊异地看著他:“臨淄這樣大,只有這么一對。”
  “夫人不要忘了,將門子弟相馬,跟夫人家相珠寶一樣,靠此為生,也各有一套秘訣。蒙武笑著說。
  “夫人夫人的多難听,想不到嫁人不到三年,這輩子都得套上這個頭銜!"齊虹有點不悅地說。
  “那蒙武該稱夫人什么?"他在心里想——我總不能稱你姑娘吧?
  “你自稱蒙武,為什么不喊我齊虹?"她嫣然一笑,自有一番風韻。
  蒙武喪偶几年,雖然府中也有多名俏婢,但他不像別的富貴主人喜歡跟下人混,他總覺得主人不管是威脅利誘,下人都是為勢所逼的可怜虫,男女相處,有一方面是為形勢所逼,就沒有感情可言,也就沒有意思。
  今天聞到陣陣由齊虹身上傳來的衣香和肌膚香,他久曠之余,不禁有點醺然醉。
  “昨天我到后胜府中……"他想藉談話消除這股綺念。
  “不必說了,"拉拉絲繩,將車放得更慢:“你跟他的談話我都知道。”
  “什么?我們是在密室中談話!"蒙武惊异得差點從馬車上掉下來。
  “什么密室!"齊虹輕蔑地噘噘嘴,神情還像個小女孩:
  “在你們是密室,在我們听得比你們對面說話還清楚。”
  她格格地大笑起來,聲音有如銀鈴般悅耳。
  “這是怎么回事?"蒙武心中疑團越來越大。
  “老實跟你說吧,"她還是有點忍不住笑:“后胜現在最寵的一位愛姬,正是我陪嫁的一名片女。自小我對她就很好,先夫死了以后,我將所有家仆婢女解散,還他們自由身,前几年我回邯鄲,發現她竟然變成后胜的姬妾,為了任務,當然我主動接近她,后來也將她納入組織,因此后胜的一舉一動都在我掌握之中。表面上,別人認為我是去府中推銷珠寶的,當然也不會生疑。”
  “那密室又是怎么回事?"蒙武仍然好奇。
  “哦,后胜沒有那位寵姬不歡,除了上朝和出外公干外,只要在府中就必須她相伴,因此討論國家大事的密室就設在她起居室旁邊,熟客都是要她奉茶添水,是炫耀,也是想常看到她。我們就在密室牆上做了手腳,裝上了通音管,里外都用擺飾偽裝得很好。”
  “對你們女人真是防不胜防!"蒙武歎口气說:“既然你全知道了,你有什么意見提供?”
  “只有等几天再說,正如后胜的話,看這次反秦浪潮有什么結果。怎么,臨淄你從未來過,多玩几天不好么?”
  “可是王命在身,哪有心情玩!”
  “听說你祖先也是齊人。"她言外有意地問。
  “不錯,原先世居即墨,先父這代才事秦昭襄王。"蒙武沒有心机,照實回答。
  “那你不會因我為秦作間而輕視我了。"她笑著說。
  “夫人說這話是什么意思?"蒙武惊問。
  “小時候我對先父及上几代為秦作間的事一無所知,直到回邯鄲后發現,其后又繼承父業以后,一直以齊人為秦耿耿于怀,知道你的事后,我心里好過多了。"她幽幽地歎了一口气。
  蒙武注視她良久,心里在想——表面如此洒脫、英气逼人的美婦,內心竟是如此郁悶。他只有安慰她說:
  “天下本為一,何來秦國旗國?只是周室不振,造成諸侯割据而形成的局面罷了!為了消除戰爭,讓百姓過長久太平日子,統一是必須的,所以你將起想成是為生民解除戰禍痛苦而盡力,心上會好過些。”
  “多謝你的指教。"齊虹注視著他一笑,真是百媚俱生。
  “你們家是怎么被吸收進秦間組織的?"蒙武好奇地問。
  “一言難盡,有空再告訴你。"齊虹搖搖頭幽幽地說。
  此時馬車已轉入臨淄東大街,蒙武注意到,這里和邯鄲同樣繁華熱鬧,建筑式樣也大同小异,但邯鄲的不夜喧嘩享樂,帶有不知明天的狂歡气氛;這里卻是一團懶散無知,為了無所事事而用享樂打發時間。
  蒙武在內心警惕:憂患太過,超出人所能負擔的极限,固然會使人喪气頹廢,但安樂日久,卻會使人感到生活毫無意義和目的。
  他判斷,將來吞并齊國比目前征服趙國要容易得多。
  東大街和南北大街的交叉十字路口,正有大群人圍著,喧嘩聲高沖入云。蒙武正想問發生什么事情,只見齊虹吹了聲尖銳口哨,那對小白林胡馬突然加快腳步。她轉臉笑著對他說:
  “讓我帶你開開眼界,這种景觀你在秦國是絕對看不到的!”

  十字街口圍滿人群,連附近的茶樓酒肆樓上和屋頂都站滿了人。賣糕點、炊餅和山楂糖葫蘆的小販,將貨盤用繩子套在頸子上,穿梭在人群中推擠叫賣,吆喝聲為人群的喧嘩增加了另一种气氛。
  齊虹在离十字街口很遠的地方停了車,因為各种車輛早已將東西南北四條大街都堵得死死的。
  齊虹帶著蒙武在人堆中擠,走到正對十字路口的一家布庄,里面一個掌柜模樣的老者迎了出來:
  “夫人也來看熱鬧?”
  “樓上有空地方沒有?”
  “有,有。"老者一口气答應。
  他們走上二樓一間收拾整洁的客室,這里是專招待客戶談大批買賣的地方,今天正好便于他們欣賞。
  老者帶了一個俏婢來伺侯,蒙武連忙說:
  “老丈不必客气,等車子能通行了我們就走!”
  “哦,那我得為兩位准備午餐了。"老者笑笑說,語气相當幽默。
  蒙武兩人忍不住跟著笑了。
  老者下樓,蒙武和齊虹并肩看著樓下人堆。只見街中央有兩批人相對而坐,一邊是一百多個儒衣儒冠的儒生,一個個盤坐、低頭、垂眼,沉默不做一聲。另一批人較多,大約有兩三百個,他們或坐或立,有的人手上還拿著木棒和石頭,口中不斷叫罵,偶爾做出要沖過去揍人的樣子,其他的人又拉住勸解:
  “在齊國每個人都有表達心意的言論自由。”
  這兩批人都拉著很多白布條,儒生那方面的白布條大都寫的是:
  “擁戴主上和后相國的和平政策!”
  “不与秦國和平相處就是死路一條!”
  “楚國不會為我們打仗!”
  “激怒強秦是惹火上身!”
  “要求主上及后相國維持三十年來的不變!”
  “……"等等。
  另一批拉著的白布條則是:
  “打倒后胜的縮頭烏龜政策!”
  “不愛這塊土地的人沒資格說話!”
  “只有拼命才能保命!”
  “凄楚聯合,天下無敵!”
  “秦是紙老虎,不足為懼!”
  “殺掉齊奸后胜!赶走所有'非齊人'!”……
  “'非齊人'是什么意思?他們要赶盡齊境內所有外地人?"蒙武不解地問齊虹。
  “非齊人是個專設名詞,乃是指逃居齊國的魯國人,"齊虹笑了笑說:“魯滅于楚后,很多魯國貴族和知識分子不愿受他們視為南蠻的楚國統治,紛紛逃到齊國定居,因為齊魯到底是同血源,言語風俗也完全一樣,楚人在這些方面,距离就很遠了!靜坐示威的儒生都是'非齊人'。”
  “那為什么又叫'非齊人'呢?既然什么都相同,移居齊后,同樣為齊盡各种義務,應該算是齊人了!”
  “因為這些居齊魯人念念不忘复國,雖然在朝中任官,或是在私家任教,或是經商致富,仍然以魯人自居,所以也就遭到本地人的排斥,為他們取了似通非通的'非齊人'這個名字。”
  “這些'非齊人'占全齊人口多少?”
  “大約十分之一還多點,只是,散居各地的各階層,影響力不小,尤其是齊軍中的將領和職業基干,多全是這些'非齊人'。”
  “齊王也放心?"一听談到軍事,蒙武的興趣就來了。
  “不是完全放心,但也無可奈何。齊國太平安樂几十年,稍微苦一點的事都找不到人做,何況軍中這种平時勞累、戰時期命的差事!”
  “那為什么'非齊人'又肯做呢?”
  “這些'非齊人'多半是貴族和將門之后,逃到齊國后,沒有根,當然經濟狀況不會好,又放不下身段做市井的事,除了做官任教,到軍中謀發展是唯一能走的路!”
  “這种情形對我們有利!"蒙武自言自語地說。
  正當他們談論這些的時候,耳听樓下人聲忽然大嘩起來。他們再一看,不知道什么時候,這兩批人馬竟已混戰起來。
  那些人先用石頭攻擊這些儒生,儒生們先是低頭靜坐不理會,以不抵抗政策表示輕視,更激怒了那些人。
  “×他奶奶的,讓他們死!"有人叫罵。
  “打死這些'非齊豬'!”
  很多人沖上去,石頭棍棒齊飛,打在這些儒生頭上,立刻有人倒下,血流滿地。
  儒生看到不抵抗政策無效,當然不能坐以待斃,于是紛紛起立還擊,原來他們臀部下面坐得有刀劍。儒家講究習六藝,劍術亦是必修課程之一,這下對方人數雖多,卻轉為下風。
  “啊,'非齊豬'早有打架准備,×他奶奶的,大家上!”示威中有人在大叫。
  “齊人上來幫忙啊!不來幫忙就是齊奸!×他奶奶的!"有人怒吼。
  “'非齊豬'殺人了!齊人快來幫忙啦!"又有人在拉觀眾。這時部分觀眾沖入街心參加了戰團,部分觀眾卻突然四散,口中狂吼著,就像被人激怒的野獸。
  不知這些人哪來的武器及火种,突然刀矛棒棍和火把都出現了,他們瘋狂攻擊圍觀群眾,搶劫附近的店舖,掀翻停在路邊的車子,攆走拖車的馬,將車子砸碎放火燒。
  原是嘻笑看熱鬧的群眾,這下惊惶逃散,大的叫,小的哭,有人倒下也沒人扶一下,就踏著他的身上而過。
  整整四條街響起一陣劈劈啪啪的上門板聲音,店起紛紛關門,攻擊者就用火燒,一時四處都是火光和濃煙。
  “怎么還不見城卒或衛兵來?臨淄是首都!"蒙武惊奇地問。
  齊虹還未來得及答話,先前那位老者帶著几個彪形大漢拿著兵器上來。老者對他們說:
  “你們負責保護夫人!”
  齊虹看看蒙武,轉頭對老者說:
  “有蒙先生保護我,不需要他們,帶下去,不要防礙我和蒙先生談話!”
  等老者和這些大漢去了以后,蒙武笑著對齊虹說:
  “向聞夫人武功深不可測,應該是你保護我。”
  “同舟共渡,誰保護誰都是一樣。"齊虹小聲地說。
  奇怪的是,說完話她臉上竟出現難得一見的羞澀,低下了頭。
  蒙武心中一陣蕩漾,赶快將頭轉向窗外去。
  “怎么衛卒還未到?"蒙武感到納悶地說:“要是在秦國,剛發生打斗,人早就被抓走了,那會造成如此野火燎原之勢。”
  齊虹聞聲來看,似乎臨淄全城都在暴動一樣,連遠處也發現了怒吼打門聲和燒房子、燒車的火光。她歎口气說:
  “城卒平日包娼包賭,吃喝玩樂,有事還要到處找人,沒有兩個時辰集合不攏。每次逢到這种場面,他們都是姍姍來遲。有人問過衛尉大夫和城尉大夫,他們說是讓雙方面兩敗俱傷,殘局比較好收拾,吃飽白米細面沒事干,用打架來做消遣,那就讓他們打個痛快。”
  正說話間,只听陣陣悶雷似的車輪滾動聲,以及急如驟雨的馬蹄聲,由四城向市中心卷來。紅色的騎兵部隊,黃色的戰車隊,盔鮮甲明,旌旗在陽光下翻飛,看上去軍容不錯,但再仔細一看,用的兵器真如齊虹所說的三十多年前的舊家伙,居然銅兵器居多。
  這些部隊上陣殺敵,戰力如何,齊國已三十多年未經戰爭的考驗,所以無法知道,但對街頭鎮暴的确有他們一套。
  他們先是用鐵甲重旗兵并轡齊鞍地向前后行,不留一點空隙,兩旁店門都已關上,暴亂群眾兩邊沒有逃路,見机早的由小巷溜走,練有武功的,翻牆爬屋逃走。一些反應遲鈍或是打殺搶劫變得瘋狂的暴徒,等發覺時已被逼到十字路中心點,然后戰車上來丟下一卷卷的刺絲將這些暴眾圈圍起來,再向圈內丟下大批削尖的竹釘。
  暴眾的棒棍石塊對持著盾牌的重騎兵根本豈不了作用,在被包圍后,更是無計可施,沾不上騎兵的邊。
  但這些被包圍的暴眾開始不理不睬,仍然在圈內混戰,根本分不出什么齊人、'非齊人'。等到頭腦清醒后,他們又一致對外,辱罵那些騎兵。
  “鄉親們,自己人不抓自己人,去斗你們的'非齊豬'長官!"說這話的人擺明是'齊人'身份,立刻遭到圈內'非齊人'的攻擊和辱罵,其他的'齊人'又圍上來幫忙打'非齊人'。
  打累了又停止下來一致對外,辱罵騎兵和戰車部隊。又有人在辱罵的時候表明了'非齊人'的身份,于是遭到'齊人'的踢打,'非齊人'上來幫忙,又惹起一場混戰。
  這种混戰周而复始在圈內進行,騎兵就騎在馬上看著,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他們渴了,身上水壺有水,餓了可以換班用餐。
  圈內的人渴了餓了,打不動了,才發覺身上的傷口在痛在流血,才想起家人還等著他們買米下鍋,有的自怨自艾,有的甚至放聲哭了出來。
  “還要看下去嗎?"齊虹笑著問。
  “嗯,我想看個結果。"蒙武回答。
  “這還要等几個時辰,"齊虹用手比了比:“還是我們先走,讓我來告訴你結果,這种場面我見的多了。
  “也好,"蒙武說:“結果如何?”
  “等到這些人渴了,餓了,打累了,城卒會將刺网開几個孔道,然后要他們排隊,一個一個走出來投降。”
  “投降后怎么處理?”
  “送醫,交家人領回,有确切證据的也會判刑,但那是微乎其微。”
  “難怪下次還會鬧事,在秦國要發生這种情形,鐵定會處死很多人!"蒙武歎口气說。
  “你有什么感触,如此這般歎气?"齊虹以袖掩口而笑,雖然穿的是男裝,仍然脫不了女儿嬌態。
  “為齊國歎,為秦國喜,假若齊國內部再這樣分裂內斗下去,我敢保證可兵不血刃占領齊國。”
  齊虹垂首不語,神情黯淡。

  在街道旁邊的燒砸殘骸中找到自己的車子,還好車子尚稱完整,只是鑲上的寶石金玉全被人用利刀挖割走了。兩匹林胡馬的引繩已被割斷,但寶馬認主,隔著很遠就跑了回來,它們以頭擠擦齊虹,狀甚親熱。
  他們套好馬,上了車,齊虹嫣然笑著說:
  “我們正事未談,卻看了半天打架,現在是回賓館,還是繼續談事?"齊虹策動馬車轉頭問。
  “當然是談事重要。"蒙武暗暗心惊,發覺自己竟有淡淡的舍不得她离開的感覺。
  “要談事也得顧著肚子,"她仰頭看看太陽,都已快正午時分:“這樣吧,談話的地方再怎么秘密,都不如在這車上,這就是所謂最公開的地方也就是最隱秘的地方,不會引起別人的注意。”
  “我同意你的話,尤其是經過后胜密室的事以后。"他笑著說。
  她又格格地嬌笑起來。
  他們在東門城門口一家小茶樓買了點燒雞炊餅,并向店家要了一壺水。又再上車以后,齊虹說:
  “到城外去,那里的風景絕佳,談餓了,我們就在車上野餐。”
  “這個主意不錯。"蒙武衷心贊同。
  “那就坐好了,我要快馬加鞭,讓你看看林胡馬拉車的腳力!"她一揚鞭,在半空中畫著圓圈,接連劈啪出聲,鞭子并未落在馬身上。她口中吹起尖銳的忽哨,發出喔喔的叫聲,只見兩匹林胡馬速度突然加快,四蹄翻飛,兩點著地,粗濃的馬尾水平挺直,就像兩根白玉石柱,它們騰起、落地,節奏相同,因此車身只是前后有規律的搖動,平穩得有如輕舟行進在平靜的湖面上。
  蒙武抓緊座前把手,轉頭側視齊虹,只見她鬢發揚起衣袍鼓脹,襟角隨著風勢啪啪作響,有如吹滿風的船帆,臉色嚴肅專注,又像尊美麗女神。
  “美麗女人駕車,姿態也比一般人美,即使是穿了男裝!"他心里由衷贊美。
  另外,他看到遠山如畫,道路兩旁地里,麥子正熟,遠近一片金黃,他不覺又感慨起來,他的祖先曾在這塊土地上撒种耕耘,可是他自己卻變成這塊土地的敵人,他來不是為了親近它,依戀它,而是為了算計它,謀害它。
  現在他完全明了齊虹的心情了。
  他們在一處小山邊停車,下車解掉兩騎馬的服軛,來到一棵枝葉參天的大樹下,坐靠在樹干上,一邊吃燒雞一邊談起來。
  他們談到齊國升平日久,生活沒有目標,而面對強秦縱橫天下,大多數的人都感到惶恐又無對策。
  今天這兩批人正好代表齊國的聯秦反秦兩种意見,可惜的是這些人打斗流血,甚至是坐牢,完全是做了朝中政客斗爭的工具。
  照今天的情形看,反秦派占了上風,圓滑的后胜是否會害怕反秦勢力而見風轉舵?
  齊虹在草地上折了一朵白色小花聞了聞,插在發上,她堅決地說:
  “看樣子,我們必須推后胜一把!”
  “我不懂你的意思。"他不解地看著她,一面欣賞她嫵媚的神情。
  “后胜膽小,怕主張聯秦,反對勢力會對他不利,所以這次我們的利誘對他發生不了效果,"齊虹沉吟地說:“他平日貪財好貨,廣蓄資財,并且大批投資在楚國的木材礦業上,在楚國更置有別業田庄,因此用品國的安危來威脅他,收效也不會太大。”
  “你的意思?”
  “反對勢力威脅他,假若他聯秦,就要殺害他的家人。"齊虹感到好笑地說:“堂堂丞相,居處警衛森嚴,出入護從如云,他也真信這种恐嚇!”
  “有錢人怕死,這是人之常情,"蒙武笑著說:“何況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所以我想到一個辦法。"齊虹帶點神秘地說。
  “說來听听。”
  “我要告訴他,聯秦,那些反對勢力只是口頭恐嚇,不見得做得到;而背秦,隨時都可以要他的命。"齊虹語气嚴厲,美麗的臉上出現殺气。
  “你要怎么個做法?"蒙武問。
  “是否能由我全權去做?做完你就會見到效果,不再是你去找他,而是他要急著找你!”
  “不能告訴我嗎?"蒙武無可無不可地問。
  “能不告訴你嗎?"她只調動一個字地反問。
  “當然可以,"他坦然地笑了:“你們為間的人,做起事來都是神秘兮兮的。”
  她沒有說話,只是神情突然黯淡,轉過臉去,明媚的大眼里竟閃動著淚光。
  “你怎么啦?"蒙武關心地問。
  “沒什么,"她從袖口掏出手絹擦了擦眼睛:“你先前不是問過,我們家是如何納入秦間組織的嗎?”
  “不錯。”
  “還想不想听?”
  “當然想听!"蒙武高興得坐正身子。

  “几代以前,我們家很窮,可說是窮得家無隔宿之糧。后來在偶然的一個机會里,救了一個受傷倒臥在雪地里的年輕人,這個年輕人很感謝我那位祖先的相救,傷好了以后,坦白告訴他,他是秦國在齊國的'生間',所謂'生間'就是往返秦齊搜集報告情報的間諜。那天就是遭到對方間諜的追殺。
  后來他的傷完全好了以后,送了很多金子作為報答。他在我們家養了近三個月的傷,因此在養傷期間和我那位祖先結成莫逆之交,無話不談。他說,最好的醫貧辦法就是參加秦的間諜組織,這不但可以改善家境,而且他能使我家一夜之間由赤貧變為巨富。
  我那位祖宗也許是窮怕了,就一口答應了。于是他帶著我那們祖先到了秦國,搖身一變為珠寶商人。經過几代來的真實經營,以及秦國由我們這里轉交的賄賂買通經費,我們家儼然成為臨淄巨富。
  但是到了先父手上,雖然他已變成臨淄首富,卻一直心中感到矛盾不安,為异國算計和出賣自己的國家,只要還有點良心的人都會感到痛苦,所以他想做秦間就做到他這一代為止。你也許不知道,一加入間諜組織,一輩子就是組織的人,根本不准脫离,自行逃离的,逃到天涯海角也會遭到追捕擊殺。因間更為可怜,一踏入這個圈子,不僅是一輩子,而是要選一個儿子繼承這項工作,然后子傳孫的這樣傳下去,世世代代都不能脫离,否則,就會遭到所謂'家法'處置。'家法'處置通常手段都非常殘酷,組織可能是透過關系密告朝廷,也可能是派殺手殺你的全家,弄得你滿門抄斬。
  先父開始時還慶幸他沒有儿子,賣國做秦間只做到他這一代為止,因此自小將我送到趙國國都邯鄲姑媽家養,只等到我十六歲就急著找人家將我嫁了。女儿嫁了就是人家的人,不用再繼承父業,想不到丈夫早死,組織仍逼著先父把我找了回來!”
  說到這里她長長的歎了一口气。
  “你那時應該找一個人再嫁,"蒙武半開玩笑地說:“就不會再陷入這個泥潭了。”
  “我當時什么都不知道,先父也不便說明,只是一再勸我改嫁,引起我的反感,我就偏偏不再嫁,誰知道里面還有這層原因。”
  “那你什么時候知道內情的?"蒙武問。
  “先父得病,死前不久。”
  “你可以拒絕。”
  “我拒絕過,父親流著眼淚要我答應,否則會危及家人,當時先母還在世。"齊虹轉臉注視著蒙武,感傷地說:“先母前年過世,我雖然是富可敵國,卻是孑然一身,世上沒有一個直屬親人!”
  蒙武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蒙大人,"她突然口气一轉:“你是否愿意幫我一點忙?”
  他听到她喊大人,不禁大吃一惊,她為什么這樣正式?他連忙回答說:
  “只要在下能辦得到的,一定遵命。”
  “在這次事成以后,在秦王面前為賤妾美言几句……”
  “這是理所當然的,"蒙武連忙答應:“我會為夫人的功勞作證。”
  “蒙大人,你誤會了,"她撇撇嘴,輕蔑一笑:“賤豈不是爭功,而是要秦王特准我家除去間籍,還我自由之身。你可以轉陳他,賤妾什么都不要,現有的產業,包括我們家几代努力辛苦經營賺來的都可以充公,請他指示李斯李大人,另物色齊國的負責人。”
  蒙武不知該如何作答,只是連連說著:
  “這又何苦!”
  “你做過為別國傷害自己國家的事沒有?"她眼中又是淚光閃閃。
  “到目前為止,好像還沒有,雖然我祖先是齊人,但我生于秦,長于秦,生活習慣以及內心認同,全都自認為是秦國人了。”
  “有一天要你率兵來攻打齊國呢?体會有什么感覺?”
  “我還沒想到這一點。"他搖搖頭,推拖地說。
  “等你想到就已經為時太遲了。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那种感覺:你會常感愧疚,晚上還會做惡夢,每逢午夜醒來,清明在躬時,你會為自己所做的這些事感到無地自容。假若你領兵攻齊,殺了一個人,除非你的良心完全泯滅——看你的樣子,你不會——半夜醒來,你都會心頭滴血!”
  “這樣說來,主上將來要我率兵伐起,值得考慮一下?"蒙武說話的態度仍不太認真。
  “你愿意為賤妾在秦王面前說項嗎?"齊虹急切地問。
  “你們組織有你們的家規,主上是否可以干預呢?"蒙武為難地問:“還有,王后是你表姐,也許她在主上面前說話更有力量。”
  “主上命令應該有效,"看來她也沒有把握:“表姐那個地方我提過几次,她都婉言拒絕了。”
  為了打破這股尷尬的沉寂,蒙武另外找話說:
  “脫离以后,你又要到哪里去?一個人沒有生活目標會很無聊的!”
  “一身一劍,翱游四海,"她眼中出現夢幻:“也許找一個青衫知己相伴,浪跡天涯,或是找個山明水秀的地方住下來,生儿養女!”
  蒙武看得出她說的是真心話,而且是蘊藏在心中已久的憧憬,因為她說話的時候沒有一點夸張或是忸怩作態。
  他看著她,心里卻在想著自己,喪偶已久,兩個儿子蒙恬和蒙毅都已長大。
  蒙恬十八歲,自小喜愛兵法,行事處眾,隱約顯出有大將之風。
  蒙毅十六歲,學習典獄文學,頗有政治天賦。
  這兩個儿子從小都能獨立,沒讓他這個單親父親操一點心,假設協助秦王平定天下十年可成,到時候這兩個孩子應該都已成家立業,而他也是功成身退。要是能有她這樣一個惠質蘭心的紅粉知己相伴,無論是遨游四海或是息影林下,豈不是比陶朱公偕西施歸隱更有福气!
  “你在想些什么,為什么不确實回答我的問題?”
  身畔的她正在發嬌嗔。
  “哦,在下會盡力的。"他囁嚅地說。
  “算了,看你這副敷衍的樣子!不要緊,我自有打算。”
  她突然間變得煩躁起來,吹著口哨喚來兩片正在啃青草的小白种馬。她駕好車,坐上了御者座,蒙武跟著上了參乘座,她皮鞭在空中揮動圓圈,口中喔喔連聲,兩馬躍然而動,一開始就用大跑步,差點將蒙武摔下車來。
  她的臉又恢复了駕車時的嚴肅專注,始終沒有再說一句話,比來時增加的,乃是臉上一層沉重的憂慮。
  他緊扶座前扶手,只听得耳邊西風呼呼,天空中大塊大塊的烏云,由遠處地扑面向著他們飛來。
  他對她心中充滿歉意。

  蒙武在臨淄整整等了一個月,和齊虹相偕出游的時間居多。在這一個月中,他們至少看到三、四起街頭游行的打斗鬧劇,他忍不住心里想——
  齊國濱海,民風強悍好斗,但如今已被奢侈淫佚的風气所腐化,加上升平日久,民眾都怕戰厭戰,年輕一代更不知戰爭為何物,這是后胜雖然貪婪平庸,仍然能長久執政的主要原因。
  如今朝中有反對勢力出現,他們發動民眾街頭示威抗爭,有的激烈分子和不良流民就乘机打劫,將示威變成暴動結束。
  這些反對勢力中的大臣,并不是對秦可能的侵略有了認識和覺醒,他們基本目標是要借群眾鬧事逼后胜下台。實際上他們中間很多人同樣接受楚趙賄賂,在國內也和后胜一樣,朋比為奸,集体貪污。
  他們口中喊的是聯楚援趙和誓死保衛祖國的口號,但在暗中行動上,他們早在楚國治產,有的甚至將產業設在巴蜀和秦國境內。
  他們和后胜一樣對抗秦沒有信心,深怕戰火會蔓延到齊國來。但他們已准備好退路,所以刺激群眾,弄亂齊國,成可以拉倒后胜,讓他們當政;弄糟了引得秦兵入侵,他們也可以逃到楚國和巴蜀,繼續作他們的產業主。
  他們已打好了如意算盤,怎樣都立于不敗之地,齊國本身利益并不是他們最重要的考慮。
  蒙武看得出,這种內部斗爭、力量抵銷的情形對秦大為有利,但想到自己的祖父代就是齊人,他又不免痛心。真如齊虹所說的,有時午夜夢回,他開始會有种刺心的內疚。
  自從上次城外回來后,齊虹再不和他談自己的事,只是告訴他,她已經在進行說服后胜,要他稍安勿躁,這几天就會有結果。
  他在想,做間的人,尤其是女人,總是喜歡那樣神秘兮兮,故弄玄虛,不過,他不便于問什么說什么,他只有耐心等候。說實話,他的日子并不因等待而難過,每天和她出游,歡愉、興奮,他真希望事情慢點有結果,他有借口可以留在臨淄和她在一起。
  忽然有一天,在他們駕車同游河上時,她笑著向他說:
  “你准備一下,這几天气王恐怕會召見你。”
  “齊王召見我?"他惊奇地看著她:“你几乎每天都跟我在一起,難道說事情就這樣辦成了?而且不是后胜找我,乃是齊王召我?”
  “你這個將門之后應該曾熟讀《孫武兵法》,"她俏平地諷刺他說:“還記不記得《孫武兵法》上所說的:'微乎微乎,至于無形;神乎神乎,至于無聲;故能為敵之司命。'”
  “先前只說你惠質蘭心,天生美麗聰穎,想不到你還胸怀甲兵,真是佩服!"蒙武語气半開玩笑,內心卻是真的折服:
  “能不能告訴我,你是怎樣無形中辦到的?”
  “現在還不能說,要等到齊王召見以后,事情一切妥當,才能告訴你。"她故作神秘地說。
  “為什么?”
  “不為什么,要是齊王不召見你,告訴你還不是白說。”
  “……”
  果然,不出三天,齊王在便殿密室中召見了他,由后胜陪著。他主動向他表示道歉,因為國內多事,后丞相忙著處理,雖然早知道他來,但不便召見,如今政策已定,他要明白宣示齊國和秦國和平相處的決心,不過他要先听听秦王所許下的條件。
  這點蒙武早經秦王授予全權,于是他和齊王及后胜几經討价還价的結果,達成几點協議。
  秦方承諾——
  一、与其訂定互不侵犯盟約,保證絕不向齊用兵。
  二、齊國有在巴蜀買礦產及開采權。
  三、齊國商人至秦貿易,除了貨物稅外,其他雜稅規費全免。
  四、齊國因与秦交好而遭到其他各國攻擊時,秦有義務出兵相助。
  五、……。
  齊方承諾——
  一、在互不侵犯盟約有效期間,齊絕不与其他國家聯合對秦,絕不提供人力、物力及糧食援助。
  二、齊絕不出賣軍用物資給与正在和秦作戰的國家。
  三、禁止反秦公開活動。
  四、禁止朝中大臣公開反秦言論及活動。
  五、派特使赴秦正式訂約。
  六、……。
  在達成這些口頭協議后,第二天后胜就向朝中反對勢力開刀,將他的對手全打入閒職。同時以齊王名義頒發詔命,禁止街頭打架鬧事,游行示威須事先提出申請,否則強制解散。
  因集會游行示威而發生事故者,申請人法辦,現行犯一律逮捕治罪。乘机打劫、縱火者,逮捕究辦,拒捕者格殺勿論。
  這樣一來,朝中反對后胜的勢力一舉清除。那些大臣還想利用民間活動展現實力,用民眾示威請愿威脅后胜。但奉到王命后,后胜表現出他凶悍的一面,接連逮捕几千人,斬首示眾几十個后,以往活躍的街頭終于沉寂下來。
  蒙武發現到,在長遠來看,這次蒙利的是秦國,但在近期利益來看,收獲最大的是后胜,由他的行動看得出他已准備很久。這次他正好借蒙武的力量說服齊王,徹底消滅了朝野反對他的勢力。
  后胜真是老狐狸,犧牲國家利益來換取自己的利益,但齊虹是用什么辦法使他敢于下決心,不怕反對勢力的刺殺?
  在他一再追問下,她只得告訴他說:
  “事情非常簡單。那天晚上,我到我陪嫁婢女——也是他的寵姬——那里,說服她在他酒后熟睡以后,將自己一頭美麗的青絲剪光,由她將他綁起來,然后自綁,并將他頸上的玉佩交給我,而我有意由警衛處飛身而過,要在府中鬧了一夜飛賊。”
  “這樣說你承認你會夜行術了。"也笑著說。
  “就這樣簡單?”
  “另加上一張字條——抗秦者死!”
  “你立了大功了!"他衷心為她高興:“哪天我設宴為你慶祝!”
  她默然無語,他再一細看,她竟是淚如泉涌,滴濕了衣襟。
  他也不覺一陣黯然。

  蒙武圓滿達成任務,行動再也不像來時那樣秘密,齊王召宴他,要眾大臣相陪,臨走還由丞相后胜在西門外長亭,親自設宴祖道送行。
  齊王還派了個特使團跟著他赴咸陽,正式簽訂互不侵犯盟約。
  至于圓滿達成使命的捷報,除了齊虹用飛鴿傳書向間諜組織提出報告外,蒙武也派出健騎,換馬不換人地日夜急馳,向秦王政稟奏。
  就在祖道宴畢,蒙武和特使團已就車上路,丞相后胜所率領送行大臣紛紛上車回城時,空然有一匹快馬直奔蒙武車隊馳來。
  蒙武先以為是事情有變,齊王臨時反悔,但再馳近時一看,原來是齊虹府中的家人。他正在想著齊虹,以不能在臨行前向她親自辭別為憾。他已几天不見她,而且他每天上門辭行,全都為守門者所阻擋,只有一句話:
  “小姐有病,不見客!”
  “大概是她改變主意了,派人送點紀念起給我!"蒙武自己也奇怪,為什么自己會這樣興奮。
  他摸摸腰間挂的玉佩,等下只有送這個以示禮尚往來了。誰知來騎赶上車隊,翻身下馬,跪伏在道旁,口中卻大喊著:
  “啟稟蒙大人,小姐有急事,希望大人能回府中一趟!”
  “你家小姐找我?"蒙武奇怪地問。
  “不是小姐找大人,而是府中出了大事,懇求大人回府一趟。"說著話時,他還左右環視旁觀的隨從和趙國使臣。
  蒙武明白他的意思,這里不方便說話,于是他向齊國特使上大夫管季說:
  “管兄請先行,在下會隨后赶上。”
  管季笑了笑,其他特使團員和隨從也都發出會心微笑。每個人都在想,蒙武這樣俊秀的風流人物,在臨淄种下點什么情緣也是正常的。
  特使團車隊繼續前進。這名家人也就翻身上馬在前面帶路,蒙武跳上一騎馬跟著急馳,心中無限納悶。
  他在進入外進堂前下馬,那名家人將馬接過去,堂內早有一名女仆焦急地等著,一見到蒙武就赶快上前迎接,口中還說著:
  “蒙大人肯來就好了!”
  “到底發生了什么事?"蒙武著急地問。
  那名俏婢也不答話,帶著他穿過重重庭院天井,最后來到后花園的小樓。
  上樓以后,她在一間臥室門口稟報:
  “小姐,蒙大人來看你了!”
  “誰要你們去麻煩他的!"齊虹在屋內的聲音分辨不出是怒是喜。
  蒙武稍作猶豫要不要進去,俏婢已推開房門,躬身作請進狀。蒙武只有硬著頭皮進去,在帷帳外一個錦墊上坐下,俏婢忙著奉茶的時候,蒙武打量了四周一下,發現臥室大而寬敞,布置裝飾簡單而方正剛勁,頗符合齊虹的個性。
  俏婢在奉茶以后卷開錦帳,走近蒙武身邊悄聲地說:
  “蒙大人不靠近點去看看小姐。”
  蒙武當然不肯在下人面前示弱,他裝作大方走向床邊,心里卻在想,雖然多日在一起,肌膚相親、耳鬢斯磨的情形,都曾偶爾有過,但未經登堂就已入室,心里總有那么點別扭。齊虹躺在床上,兩眼看著他,不作一聲,臉色蒼白,像是大病很久的憔悴。才几天不見,什么病把她折磨成這個樣子?
  “你怎么啦?生病也不讓我來看看你。"他接近床邊,卻仍然不敢在床邊坐下,只有躬身下問。
  “小姐昨晚割腕……"俏婢細聲在他身后說。
  “誰要你多嘴,滾出去!"齊虹叱喝,語气仍然听不出發怒還是嬌羞。
  她翻身向內,又复沉默。
  俏婢伸舌頭,調平地做了個鬼臉,出去將門帶上。
10

  蒙武在床邊坐下,看看她撒在雪白枕頭上的黑緞般秀發,又怜又惜,心中感慨万千,卻不知該從何處說起。
  他拿起她放在錦被外的左手,那只包纏厚厚棉花紗布的手,有金創藥的刺鼻味,也有滲出來的絲絲血跡。
  “你為什么要這樣傻?"他心疼地問。
  “……"沒有反應。
  他又接連問了兩次。
  “不要管我,"她哽咽著說:“讓我死,一了百了!”
  “為什么這樣?你立……"他本想說她立了大功,脫除間諜籍有望,但他立即警覺而煞住底下的話。
  “我立了什么?"她真是反應奇佳的間諜人才,由這兩個字就猜到他下面要說的話:“是說我為秦立了大功,也許可以要求除籍?”
  “……"不否認就表示承認。
  “蒙武,"她直呼他的名字,聲音又恢复剛勁有力:“你才錯了,有了這次大功,他們更不會放過我!”
  “我會為你在主上面前說話。"蒙武安慰她說。
  “沒有用的,他們在齊國找不到比我更好的人選和基業。交游廣闊,又是女人,优游自在地行走于后宮王后、夫人及君侯重臣府內閨閣之間,沒有人怀疑,所提到的都是閨中的第一手消息,要進行游說,走的是最有效的內線和裙帶關系。再有,我們家是齊國百年珠寶世家,無論有什么事都怀疑不到我們頭上!”
  “總是有辦法的,他們派在齊國的主持人絕對不止你一個,只要主上下令,他們會另外物色人選的。再說,你們家都做了百多年,而你也忍耐了這久……”
  “主上,主上,"她气憤地打斷他的話:“他是你的主上,秦國的主上!忍耐,忍耐,自從辦好了這件事,你知道我過的是什么日子?”
  “齊虹,"他情感沖動,不自覺地也喊著她的名字:“辦法總是有的,我一定會在秦王面前為你說話。”
  “不要傻了,蒙武。"她歎著气搖頭,他才發現到她露在枕頭上的螓頸,竟是如此之美。
  “這明明不是辦不到的事。"蒙武帶著鼓勵的口吻說。
  “蒙武,軍人子弟都帶點憨气,將門之后總有那么點愚忠,總認為立功就會受賞,"她仍然背對著他歎气:“還有,我是你什么人?憑什么為我說如此關系重大的話?秦王問起來,你要怎么回答?”
  他一時為之語塞。
  “忍耐?我真的忍耐不下去了!這几天我夜夜做惡夢,夢見秦軍大隊人馬若入無人之境,浩浩蕩蕩地開進齊國,他們奸殺搶劫,縱火燒屋,無惡不作,齊國軍隊只有望風披靡,搶著逃命的分。"說到這里,由于情緒激動,她有點气喘,咳起嗽來。
  “你身体還虛弱,休息一會。"他不自覺地為她輕輕拍背,怜惜地替她整理好壓在身下的散發。
  “我昨晚又夢到好多齊人圍著我咬打,口里罵著我是齊奸,說要不是這次我威嚇住后胜,齊國會協同各國抗秦,齊國就不會落到這种任异國蹂躪,毫無抵抗力的地步,是我使齊國有了錯誤的安全感,所以我才……”
  突然,她轉過身來,滿臉涕淚地抱緊了他,喃喃地哭著說:
  “我怕,真的!我好怕!尤其是在昨晚听到你返秦的消息以后!”
  蒙武愛怜地撫摸著她的頭發,將她的傷手輕柔地移到自己的頸上,他堅決而緩慢地說:
  “我不放心讓你一個人留在這里,立刻收拾一下,我要帶你走!”
  他抬起她的淚臉,用袖口為她輕輕擦干,笑著說:
  “秦王要問你是我什么人,憑什么為你說情?嗯……你說我該怎么回答,嗯?”
  “隨便你!"她閉上眼睛,微笑,菱角形的殷紅嘴唇半張,露出編貝似的美齒。
  “嗯……我就說你是我的妻子!”
  他實在抗拒不了美的誘惑,他吻了下去。
11

  雖然說是立即,但很多事情需要交代,等蒙武和齊虹處理好一切公私事務能夠出發,也已經是三天之后。
  他們在韓首都新鄭赶上特使團車隊,在那里得到秦軍正在起陽和趙軍激戰的消息,等到他們回抵咸陽,朝野上下正陷入一陣胜利后的狂歡。
  十三年十月,秦將桓齮率二十万大軍攻趙平陽,趙派扈輒領軍三十万來救,兩軍在汾水以東進行會戰。秦軍背水列陣,置之死地而后生,拼死而戰,大發神威,個個奮勇向前,以一當十,以百作千。一場會戰下來,趙將扈輒陣亡,秦軍斬首級報功者達十万,傷敵不計其數。
  數万趙軍殘余退入太行山區,才免除遭殲的命運。消息傳到邯鄲,只會尋歡作樂的趙王遷,惊嚇得差點從寶座上掉下來,趙國群臣更是束手無策。
  秦國方面情形正好相反,報捷請賞的軍使不絕于途,魏、韓迫于情勢,也不得不派使前來道賀。
  對秦王政來說,他親自經過兩次戰斗,全是內戰,雖然是他贏得胜利,而且胜利過程也非常輕松,但都傷到他的心靈,胜与負都傷害到他和秦國,他無法真正地高興起來。
  雖然,自他登基以后,秦國不斷向外發展,除了內斗激烈的那几年外,秦軍几乎每天都在國外攻城掠地,但那些戰爭都是由呂不韋和蒙驁等人在主導,他隔离得太遙遠。
  但這次戰爭完全不同,從构思、計划、監督執行、改正前方將領的錯誤,一直到后勤補給、兵員補充的督導,他莫不全程參与,而且是居于主導地位。
  他發覺到,戰爭本身是一种最富刺激的游戲,弈棋和賭博都會使人廢寢忘食,何況是下了無法梅子,輸了就賠上万千、死而不能复生性命的戰爭!
  他發現他喜歡戰爭為他帶來的刺激、冒險和成就感。
  他喜歡在作戰指揮室听取戰報、商議對策而致通宵不眠的气氛。
  他也喜歡听到戰事暫時失利、沮喪而后奮發,對問題苦思而后找到答案,終于決定面臨挑戰的那股興奮。
  當然他最愛的是這份胜利的感覺,前方回報的軍使,個個喜气洋洋,群臣朝賀,全都是喜悅發自內心。
  巡行在道上,百姓高呼万歲,空城空巷夾道歡迎,不只是因為他是秦王——他們的統治者,而是因為他帶來了胜利和光榮,他是英雄。
  蒙武和齊虹這次回來,正好赶上這股歡欣的熱潮。他和王后在南書房招待了他們,齊虹和王后這對表姊妹多時不見,當然多的是話要說。蒙武向秦王政詳細報告這次達成任務的經過后,不知哪來這大的勇气,他單刀直入的要求秦王政賜婚并解除齊虹的間籍。
  秦王政正興奮頭上,還有什么不能答應的!在公,齊虹為秦立了大功,解除今后攻趙擊楚的最大威脅;于私,她算起來應該是他的表姨,蒙武是他最欣賞的人才,在他眼中這是一項珠聯璧合的婚姻。
  蒙武要求賜婚。
  好!秦王政答應他和王后主婚,除了家宴以外,秦王親自為他設宴招待群臣,連久不在公眾場合出現的太后也會親自駕臨。
  蒙武請求為齊虹脫間籍。
  那還有什么話說!她既然是他的妻子,當然要在秦國定居,哪有時間到齊國主持間事。他當著蒙武和齊虹的面下手諭給李斯,要他立即另物色人選。
  蒙武和齊虹都感激得涕淚橫流,避席俯伏,接連叩頭謝恩。
  蒙武求賜婚假一月,讓他們婚后可以优閒地遨游渭水之上,婚假滿后再赴王翦軍中。這是蒙武多年來的夢想,也是齊虹日夜所祈求的。一個不再有公務纏身,一個完全洗刷了內疚,完完全全恢复自由自在的女儿身。兩個相愛的人享受兩人獨有的兩人世界,這种快樂溫馨豈是"只羡鴛鴦不羡仙"這句話所能形容的!
  那怎么成!一個月的婚假怎么夠?他賜他們婚假三個月,快快樂樂地度假。當然他們可以遨游渭水上,其實涇水畔甘泉山的風景更佳。他在那里有座別宮,假若新婚夫婦喜歡的話,還可以進宮去住一段時間。只要他們不怕勞累,他建議他們洛水旁的山川形胜特美,他自己曾去游過,真的是樂而忘歸!
  蒙武和齊虹沒有其他的要求了,他們拜辭,秦王政及王后親自送到書房門口。
  蒙武衷心感激,誓死效忠不說,連齊虹對秦王政的印象也有改變。
  “英明圣武,謙恭下士,處事明快,体念臣意,秦國要想不征服天下也不可能了!"這是蒙武的贊歎。
  “凡事都有正反兩面。英明圣武一轉就是察察為明,多疑善變;謙恭下士的延伸就是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處事明快的极致就是暴虐深刻,反臉無情;体念臣意對臣本身最大的害處,就是你為他賣了命,還會對他心怀感激。”這是齊虹的警惕。
  “不談這些掃興的話,"蒙武興奮之余,听不進她的話:渭水,涇水,甘泉山上,我們都要盡情一游。只是洛水太靠近戰場,會讓我興起髀肉重生的感覺,不去也罷。”
  “我最想的還是早日息影林下,為你燈下紡紗課子!"齊虹歎了口气:“蒙武,你會不會罵我太不知足?”
12

  在蒙武和齊虹走了以后,秦王政忽然又想起韓非這個人。
  他笑著對王后說:
  “我軍已攻占平陽諸城,如今正在整頓休補,隔進攻邯鄲還有一段閒暇時間,要不要找韓非來談談以法治國的道理?”
  “我自讀他的《孤憤》、《說難》等書以后,也一直想見見他,當面向他請教,只是說要他來,他就會來,沒有這么容易,而且也非待客之道。同時,听說他為人甚為孤芳自賞!”
  “這寡人自有辦法,請不來一個韓非,寡人如何求才招士,又如何平定天下!”
  秦王政哈哈大笑。
  王后暗暗皺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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