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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一切逐客



  秦王政高冠朝服端坐在殿上,陛階下排列著文武百官,大半都是愁容滿面,這些都是呂不韋和太后的心腹。
  剛才秦王政宣布了呂不韋飲鴆自裁的消息,正注意觀察各大臣的表情。
  有的立刻面露喜色,差點歡呼出來,這多半是宗室大臣和秦國的舊臣。
  有的滿臉籠罩慘霧愁云,如喪考妣,偷偷的拭擦眼淚,這都是呂不韋生前的知己。
  另外有些呆若木雞,神情頹喪,這些是呂不韋重用的人,他們不是傷心呂不韋的去世,而擔心自己的前途。
  還有些剛听到消息,臉色轉白,但頃刻之間變得神色自若,這是標准的騎牆派,也許他們曾向呂不韋輸過忠誠,呂不韋失勢以后,他們早已從事投靠宗室派陣容的活動。
  有些听到這項消息毫無反應,那包括陛階下執戟的郎中和侍立秦王政背后的近侍。
  秦王政昨晚深夜得到蒙武帶來的消息,先也是心頭一震,接著感覺除去喉中硬骨般的輕松。
  “文信侯沒有留下任何遺言,臣已將文信侯府整個全找遍了。"蒙武稟奏。
  “還要什么遺言?"秦王政著說:“這就是他對寡人最好的答复和遺言!”
  他看到蒙武臉色頓時變得蒼白。
  “也許他認為我太殘忍,也許他知道呂不韋是我父親的事,但他不知道父子相爭,有時候父親應該退讓,至于退讓的程度和方式,全看個人的性格和當時的情勢,呂不韋是聰明人!”
  秦王政當時對呂不韋興起一點知遇的感恩。
  但今天一看殿下群臣的表情,他不能不触目心惊,大略統計一下人數,呂不韋的知己和心腹,占了重臣的一半,再加上那些牆頭草兩面倒的人,三分之二以上是呂不韋的遺產,這樣沉重的遺產,他承受不起!
  這棵老榕樹,砍掉地面上的樹身不能算數,必須根除蔓延在地下深處的這些盤纏錯綜的大小根。
  他沉吟著該采取激烈的手段,一夕之間拔起,還是用緩和的辦法,逐步斬斷這些根的養料,讓它們凋殘而死?
  兩者都有利害,秦王政早就一再衡量過。
  采取激烈手段,利是不浪費時間,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舉清理掉這些殘根,不讓它們再有時間長出新根來。但害處是這些根和整個秦國的各階層都已糾纏在一起,一不小心,輕則傷害某部份的國家利益。重則可能動搖國本,予各國諸侯趁勢來襲的机會。
  但用緩和的辦法呢?利是可以防止前述的害處,但毛病是出在可能舊的未去,新的又蔓生出來,斬不完理還亂,永遠沒有清理干淨的一天。
  人正在考慮這件事的時候,耳邊忽然響起稟奏的聲音,轉眼一看,正是大將軍桓齮,他恭身行禮說:
  “啟秦大王,嫪逆已受刑,文信侯也怕連坐而自盡,嫪逆反叛案該告一段落,以免人心繼續不安。”
  “大將軍所言不錯!"秦王政笑著說,接著喊:“廷尉!”
  “大王,臣在。"廷尉出班恭身行禮。
  “嫪毐叛逆案該結案了,為了表示寡人寬容,与人改過向善,先前那些不知情或被迫從逆而流蜀的人,著准予赦免還籍!”
  “是,大王仁慈。"廷尉行禮回到班中。
  “桓將軍,還有事嗎?"秦王問。
  “大王此舉,惠及万人,臣沒事了。"桓齮恭敬地回答。
  “那好。"秦王目視殿前司儀。
  司儀正想宣布退朝之際,忽見左邊文官班里閃出一人啟奏,秦王政皺皺眉頭,正待責問——有事早不奏,偏偏要等退朝時湊熱鬧,但看清楚是蒙武后,他不禁微笑著說:
  “蒙騎射,有何要緊事,可否明日再議?”
  秦王政自認對他特別,可是蒙武并不領情,他大聲說道:
  “啟稟大王,嫪毐叛案已結案,輕微從犯也會都赦免,大王卻忘記一個人!”
  “什么人?"秦王政不高興地問。
  “太后,"蒙武回答說:“大王至今三年都未曾和太后見過面!”
  “你退回去!"秦王政一听太后,怒气就上升:“這事以后再說!”
  蒙武一見秦王政發怒,警覺地想起這涉及太后和秦王之間的私事,不能在朝中公開爭論。剛才只是見桓齮歌頌秦王,秦王心情好,他想順水推舟解決這件事,既然秦王不愿談,只有以后找机會。
  他順勢退下,秦王點頭笑著宣布:
  “太后的事,寡人自有主張,今后有人再提及太后事者死!”
  他話剛說完,只見文武列中出來一大群人,全都同聲啟奏:
  “請大王迎太后回咸陽!”
  秦王政惊詫地看著這些人,仔細一看,全都是太后的死党,有宗室大臣,也有來自趙國的呂不韋門下。
  他不怒反笑,緩緩說道:
  “各位卿家,寡人剛才宣布提太后事者死,你們都是不怕死的,來人!”
  出列奏事的眾大臣面面相覷,他們只是看到秦王面帶笑容,認為蒙武沒事,他們也乘机為太后一表忠忱,博得敢諫的美名,卻沒想到秦王笑著說的"死!"乃是說真的。
  其實秦王政是想藉此机會,名正言順地除掉几條"榕樹根"。他的一聲"來人",殿下執戟郎中應聲而至。
  “將這些人全部推下斬了!”
  “是!"眾多武士蜂擁上前,將這些強諫大臣捆綁起來,秦王政一點數,整整二十七個。
  “大王且慢!"蒙武急閃出班跪伏在地:“這件事是由臣所引起,臣愿同罪!”
  “不干你的事,"秦王政笑著說:“你說話在寡人言死之前,不能怪你。”
  “大臣諫事,罪不至死!"廷尉亦跪伏在地,以有司身份發言:“請大王三思。”
  “哦!"秦王皺皺眉頭,沉吟良久:“廷尉亦如此說?那死罪可恕,活罪難饒,這樣吧,"他轉向值殿郎中說:“將他們都打入囚籠,籠內要堆滿荊棘蒺藜,讓他們先嘗嘗寡人轉側難安,左右為難的滋味。全放在殿前示眾,等待進一步發落!”

  次日,齊王使者茅蕉來見秦王政,在殿門口看見這個怪异大觀。
  廿七個關野獸的鐵籠里面,坐著廿七個只穿犢鼻褲、光著上身及兩腿的大臣,籠中只留出坐的地方,其余空間全堆滿了荊棘蒺藜,只要一行瞌睡或是動一動,就會被刺醒或刺痛,有的人已被刺得全身鮮血淋淋。
  茅蕉向陪同的專司禮賓的秦國奉常江簡說:
  “貴國大王這种舉動有如儿戲,朝中就沒有人勸諫一下嗎?”
  “敝國國君英明果斷,做事自有他的分寸,眾臣是不須勸諫的。"江簡一來是顧全國家体面,二來是怪茅蕉言語之間干涉別國內政,所以如此冷冷回答。
  “為了何事如此?茅蕉不怕討厭又問。
  江簡簡略的說了昨天的事。
  茅蕉大吃一惊地說道:
  “事情糟了!齊王派我來此,正是要勸說貴國大王母子和好。”
  江簡幸災樂禍地笑著說:
  “果然事情不妙,也許茅先生乃是外客,不會与敝國內臣同罪,但橫批龍鱗,遭到難堪或是驅逐,恐怕就難免了。”
  “但來此說服不成,有辱君命,我也不想活了,"茅蕉堅決地說:“請江大人轉奏,齊國使臣茅蕉就為此事要求見駕。”
  江簡見他如此堅決,也起了同情之心,他說:
  “茅先生暫時在殿門前等等,我先去為先生探個底,假若大王實在是盛怒難消,見大王時就談談別的吧。”
  江簡進殿先行啟奏齊國使者茅蕉在殿門待見,并隱約說到他奉派來正是要談太后的事。
  “齊王憑什么管寡人的家務事?"秦王緊皺眉頭,不悅地轉向廷尉說。
  “不只齊王,据臣得到的消息是各國使者絡繹在路上,全都是為這件事來的,依臣愚見,他們也是好意,"廷尉回答說。
  “好意?他們是想看寡人的笑話,揭寡人的瘡疤!"他轉向江簡說:“你去問問他看清囚籠諸人的狀況沒有?你告訴他,要見寡人別談這件事,要談這件事寡人就不見,免得寡人將他關入囚籠直接押送出境!”
  “是!"江簡退出朝殿。
  在他出去的同時,秦王政轉向廷尉說:
  “今后無論哪國使者來見,要是談這件事,寡人不予接見!”
  “不見來使,對派出國乃是項莫大羞辱,恐怕會引起戰端。"蒙武器奏勸諫。
  秦王政冷笑一聲說:
  “正好,省得寡人師出無名,遲早是要決一死戰的。”
  “依臣之見,"桓齮奏諫:“先安撫齊國使者,要他在迎賓館多住几天,殺殺他的銳气,也許他自己會知難而退,再召見時,不會提起此事。”
  秦王政沉默不置可否。
  左丞相王綰這時修乘机出殿,親自勸告茅焦。
  等他到達殿門口時,見江簡和茅蕉正爭執得熱鬧。
  江簡說:
  “等會朝見大王,最好你不要開口談此事,否則大王發怒,破坏兩國邦交,不值得。”
  茅蕉神情凜然地說:
  “老朽來此就是為了這項使命,為了怕羞辱甚至是怕死,要老朽有辱使命,我辦不到!”
  王綰來到正好解危,他先向茅蕉行禮,江簡赶快介紹。茅蕉也連忙見禮說:
  “丞相親自來排解,真是不敢當。”
  “我不是來排解,而是來傳達大王的話:囚籠全是敝國大臣,先生引以為鑒,大王決定在三天以后接見,望先生在這段時間作詳盡思考。”
  茅蕉指著囚籠里的大臣說:
  “士可殺不可辱,秦王對外使不致敢如此!”

  “士可殺不可辱,孩子,你這件事做錯了!"中隱老人對跪坐在几案前的秦王政說。
  老人須發皆白,臉上皺紋又增多几條,可是面色紅潤,兩目仍然如電。
  “他們不該管嬴政的家務事!"秦王政雖年已二十五,做秦王已做了十二年,但在老人面前,舉動言語仍同幼儿。
  “孩子,王室的家務事亦就是國事,甚至是天下的事,大臣勸諫,鄰國關心,亦是正常的。”
  “那些人根本不是勸諫,而是藉此討好太后,以待我們母子和好后鞏固他們的權位,所以我乘机羞辱他們一番。"秦王政像個惡作劇得逞的孩子,得意地笑起來。
  “你不只是羞辱。"老人也狡黠地對著秦王政笑,兩眼注視著他,就像要看穿他整個人一樣:“是不是?”
  “老爹果然厲害,一猜就猜到我心里!"秦王政說:“我已派人監視河南呂不韋的墳墓,看看哪些人膽敢去祭拜,我要將這棵大榕樹的根整個清除。”
  “大榕樹?"老人惊詫地問。
  “呂不韋在秦國的勢力不正像棵大榕樹嗎?”
  “有點像,但不完全是,只能說是依附在秦國這棵大樹上的爬藤,過度發展的結果,會吸盡大樹的養份,導致樹的枯萎,但只要保持适當,它何嘗不會為大樹提供某种程度的保護和營養?孤伶伶的樹通常活不過外面長滿了藤的樹,但如何維持均衡就全看主政的人了。”
  “但呂不韋的勢力是棵大毒藤!"秦王政說。
  “那要看你從哪方面去想了。"老人閉著眼睛想了一會,突然又睜大眼睛向秦王政說:“不過,古語云,刑不上大夫,俗話又說,士可殺不可辱。罪有應得,依法殺人,雖滅人三族,人君不會遭恨,但當眾羞辱,怨積內心,后果非常可怕。”
  “嬴政知錯了,但不羞辱他們,我無法解除心頭之恨!"秦王政恨恨的說。
  “人主掌握賞罰權柄,不是用來泄一己私恨,戒之,戒之!”老人大搖其頭,不以為然地說:“再說動輒用刑,當眾羞辱,廉洁之士會离你遠去,留在身邊的都會是些唯利是圖的無恥小人,朝政會變成什么樣子?”
  “嬴政今后絕對會改!"秦王政悚然惊覺,低下了頭。
  “知過能改就好了,"老人歎口气說:“就怕你是本性難移!”
  “老爹,太后的事,請老爹指示。"秦王政想改變話題。
  “自己去考慮決定,"老人笑著說:“免得我說出的話不中你的意,你也將我脫光衣服塞在囚籠里。”
  “老爹!"秦王政不好意思地喊。
  “明天就接見茅蕉,假若他是忠直有識之士,會面時他一定會談太后之事,并提出妥當辦法,你可自行斟酌決定;假若他只是諂媚附炎之人,他就不會提,那你再來問我。”
  “謝謝老爹。”
  秦王回到宮中,立即派人通知茅蕉,在便殿召見起國使者茅蕉。他是听老人的話,不可當眾羞辱人,但他也不愿意當眾受辱,太后是他這生中最大的恥辱。
  另外,立即釋放殿前囚籠中的大臣。

  雖然在便殿召見,茅蕉仍然是按照正式儀式,率領副使呈遞國書,獻上齊王送來的禮物。
  正式儀式完畢,秦王政遣走群臣,只留下趙高在旁侍候,另外卻有兩名彪形武士,腰挂佩刀,分立在秦王左右。
  秦王政特別在便殿設下席案,請茅蕉上座談話。
  兩人先談了些無關緊要的話題,最后還是秦王政年輕性急,拖不過五十多歲的茅蕉,他將話納入正題:
  “先生至今猶未道出貴國國君派先生來的主要目的。”
  “不談也罷!"茅蕉歎口气說。
  “什么?"秦王政詫异地問。
  “忘記了。”
  “哦?"秦王政弄不清他葫蘆里賣什么藥:“怎么會忘記呢?”
  “前兩天是看到殿門前人不像人、獸不像獸的東西,給嚇得忘記,回去以后想起來,今天忽然又忘記了!"茅蕉搔搔頭發稀少的頭頂,仿佛要逼自己想起。
  “怎么會這樣呢?"秦王政見他一本正經的作態,不禁微笑。
  茅蕉環顧秦王左右一眼,正色說道:
  “敝國國君交代的使命忘了,老婆的話臣倒是牢牢記住了。”
  “哦,什么話比國君的使命還重要?"秦王政的好奇心真的被激起了。
  “臣的老婆臨行一再交代,要我切記兩件事。第一件是切莫和佩著刀的人說話,因為和徒手的人話不投机,最多的是胸肋上一頓飽拳;和佩刀的人談話,一言不和,有可能斷送掉老命。”
  “先生說笑了!"秦王政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轉頭對趙高說:“你和這兩名侍衛都退出去!”
  等趙高和佩刀侍衛退出便殿后,秦王政按捺不住好奇,接著又問:“尊夫人叮囑先生的第二件事呢?”
  “哦,她要我別管別人的家務事。”
  “對,尊夫人的話一點都不錯,家務事只有當事人最清楚,別人干預,不是隔靴騷痒,抓不到痒處,就是揭人隱私,要被勸的人下不了台。"秦王政深有同感也帶著暗示說。
  “臣老婆倒不是這些理由。"茅蕉帶點神秘地微笑。
  “是什么理由?”
  “她有慘痛的切身經驗。”
  “哦!”
  “她有個獨生兄弟,也就是臣的妻弟。他們的母親因為順手牽別人的羊,遭到官府鞭笞之刑,妻弟引為平生奇恥大辱,從今以后不再喊娘,有時見面裝作不見,比對陌生人都不如。”
  “這未免太過份了!"秦王先是有所感而發,但隨即警惕自己,茅蕉是在當說客,因此他只淡淡的問:“后來呢?”
  “鄰居有一個年輕人喜歡多管閒事,有天當眾指責他不對,臣妻弟一時老羞成怒,一刀就將這個年輕人殺了。”
  “啊,后來呢?”
  “妻弟因此以殺人罪坐牢,臣岳母羞愧自責,也就自殺身亡。后來妻弟刑滿釋放,想起自己忍不住一時期憤殺人,想起在母親生前總是傷她的心,最后又導致她羞恨自盡,愧疚得不得了,夜夜都在他母親墓前哭泣,末了他也在母親墓前自刎了。”
  秦王政沉默不語。
  “所以臣老婆告訴臣說,干預別人的家務事,自己失言喪命不說,一句話害三條人命,又使得她娘家絕嗣,太不值得!"茅蕉說到此地也就停下來,注視著秦王的反應。
  很久,很久,就在茅蕉絕望想放棄的時候,秦王政突然長跪起來,誠懇地向茅蕉行禮說:
  “先生在這件事上何以教我?”
  此時,茅蕉也變得正經起來,他正色說道:
  “秦國為天下之至強,大王為天下人注目的焦點,車裂假父,有嫉妒之心;逼死仲父有恩將仇報之謗;擊殺兩幼弟,有不慈之名;軟禁太后,有不孝之行;蒺藜諫士,有桀紂昏暴之識,天下聞之,盡皆寒心。假若再不听別國國君之勸,一意孤行,秦國民心盡失不說,天下將皆輕視大王和秦國,聯合攻秦之日不遠,而且是師出有名,大王將用什么來抵擋天下之怒?”
  “寡人不知罪孽深重至此!"秦王政歎道。
  “知過即改,現在還來得及!"茅蕉語帶鼓勵地說。
  “恐怕來不及了。"秦王政搖搖頭說。
  “為什么?"這下輪到茅蕉惊奇了。
  “寡人曾發誓,不到黃泉之下不和太后相見!"秦王政悔恨地說。
  “臣當什么難解之結,原來只是這樣。"茅蕉大笑說。
  “先生有解結之法?"秦王政高興地問。
  “太簡單了!"茅蕉笑著說:“何不效法齊姜的故事,挖地及泉,在地道中相見,那不就是相見于黃泉了么?”
  “謹奉先生之教,"秦王興奮地說:“先生可否遲行几日,待嬴政和母親相見后,領受嬴政母子拜謝!”

  動用了眾多人力,在三天三夜的時間里,挖出一道深及地泉的地道。
  茅蕉和少數几個親隨人員陪秦王政走到坑道口,他笑著說:
  “臣雖老矣,但一時還不想下黃泉,請大王單身下去,接太后出來。”
  秦王政感激地望了茅蕉一眼,他知道母子三年首次見面,一定會有許多体己話要說,有外人在旁邊,真情就難以流露出來。
  他走在漆黑伸手不見五指的地道里,坑道木架還不斷地滴著水,滴在臉上,滴進頸子,好冷好冷。他渾身顫抖,卻自知不僅是為了冰涼的水滴,因為他的心在發熱狂跳,几乎要使他窒息。
  腳下泥水在流動,深及足踝,他甚至感覺得出水流的急速。
  他摸索著走了一段路,差點跌了好几跤,黃泉路上真難走,死后真正的黃泉之路也不會如此糟吧?他在想,這簡直是黑地獄!
  走了一段路后,他輕聲叫著:“娘!"在這种不見天日的地方,再喊太后或自稱寡人,真是太無聊了。
  “娘!"他再摸索一段路后,肯定地上的人听不到他的聲音,他稍微又將聲音放大點,還是听不到反應,為了模仿陰間黃泉,地道里完全遮斷光線,兩頭進出口都是采曲折式的。
  他只听到自己喊娘的聲音在地道內回蕩,還有坑道架滴水的響聲和自己的心跳。
  母親的肚子里大概就是這樣黑,這樣靜吧?想到母親怀胎"八月"的辛若,自己卻因一點細行小節而虐待她,他有种愧疚想哭的感覺。
  母親就是母親,他想起茅蕉說的故事,再怎么樣,他不能讓這种悲劇發生在他的身上。
  “娘!"他不顧一切大聲喊著,儿子叫娘,有什么可羞恥的,哪怕是太后和大王!
  “娘!娘!"他盡量放大聲音喊,地道那頭有了回應。
  “嬴政,我的孩子!"三年未听到,母親的聲音似乎變得陌生。
  “娘!娘!我在這里!"秦王政放開喉嚨喊,心中回憶起儿時叫娘的真誠和急切。
  “儿子!儿子!”
  “娘!娘!”
  他們不斷地叫著,為的是确保前進的方向,也為了發泄郁藏已久的情緒。
  他們終于在中途相遇,太后緊緊將秦王政抱住,儿子如今長得這樣高大,只能說是投在儿子的怀里,她將臉伏在他的肩上哭泣著。
  秦王政發現母親身上的衣服全濕了,顯然在地道的黑暗中摸索時,摔了不少跤。
  “孩子,娘對不起你!"太后放聲大哭。
  “娘!娘!"秦王政整理母親濕透了的頭發,安慰她說:
  “是孩儿太狠心,對不起您!”
  “地道很冷,娘的衣服也濕了,我扶娘上去。"秦王政怜惜地說。
  太后緊靠在他怀里,全身因冷和激動不停顫抖,她隨著他一步一步地順著地道的牆摸索前進,一面不停哭起,像個剛從水里撈出沒有淹死的小女孩。
  “母親表面強悍,實際上是這樣脆弱!"秦王政在心中這樣想:“我又給她加上這多的痛苦,真難為她了,今后我一定要對她好點。”
  他將母親抱得更緊。
  出得地道,茅蕉等人行禮相迎,太后感激地對茅蕉說:
  “先生為天下亢真之人,使哀家母子离而复聚,秦社稷危而复安,全仗先生之力!”
  茅蕉連忙謙謝。
  當晚,秦王政在母后居處甘泉宮,以盛大晚宴接待茅蕉,太后亦親臨,諸宗室及重臣全部參加。
  酒至三巡,秦王政先向母后敬酒,然后又向茅蕉敬酒致意。他私下向茅蕉說:
  “母后的意旨,想留先生長在秦國教導寡人。”
  “臣使命在身,幸不辱君命,還要赶回齊國,將大王母子團聚的好消息回報敝國國君。”
  “替寡人体諒母后的用心,讓寡人盡點孝心吧!強留先生是太后的意思,貴國君之處,寡人自有交代。"秦王政懇切地說。
  茅蕉听秦王政如此說,也只得答應了。
  秦王政當著太后及群臣宣布:
  “立茅蕉為王傅,爵上卿。”

  蘄年宮議事殿的密室里,時間雖已午夜,猶是燈光輝煌。
  秦王政親自主持這項御前會議,參加的共有八位宗室及舊臣。他們是以左丞相嬴非、右丞相王綰為首,自呂不韋罷相國以后,秦王政不再設總管政事的相國,而是分由左右丞相治事,分別向他負責。
  參加這項會議的,例外還有兩位武將,一位是大將軍桓齮,一位是裨將軍王翦。他們去年攻鄴,連取九城,王翦表現特別优异,用兵布陣,桓齮都自歎不如,特別向秦王政推荐,要他參加這項會議,也是表示重視他,讓他能參与國家最高決策。
  桓齮首先報告攻鄴胜利經過,將功勞都加在王翦頭上,顯示出他對他的激賞。
  接著是左丞相嬴非的報告,他揭穿國際間對秦的一項陰謀——
  韓國接壤秦國,飽受秦國遠交近攻策略之苦,本身小弱,無法抗拒,秦兵攻楚,更是常向韓國借道,罷兵回國,順便攻擊擄掠一番,韓國飽受兵連禍結之苦。
  后來有人獻計,韓王派了水利工程師鄭國來游說,建議自雍地云陽縣西南二十五里起,至中山西郊瓠日止,傍北山而開渠,東引洛水,全長三百余里,可灌田地無數,目的是要將秦國人力、物力和財力都花費在開渠,而無余力再從事東征。
  嬴非最近得到消息,察覺了這項陰謀,前相國呂不韋所以批准,完全是為了他的利益集團著想,因為水渠開成后,沿岸荒地變成良田,他們的利益不知要增加多少倍。
  再有,這項消息他是由別的管道獲得,而主管情報的李斯卻一無所知,表示他有所偏袒,知情不報,損害秦國利益太大。
  他的結論是——
  諸侯各國人士來秦,有人是為了秦地新開發,有利可圖,一心一意謀求自己的利益,貴為大臣,并不惜損害國家利益,利用職權,官商勾結,最好的例證是前相國呂不韋。
  有的是為各國當間諜,受到秦國重用后,利用職位為各國游說或是提供情報,而對各國的動態則偽造情報,或是知情不報,譬如李斯。
  有的更是非我族類,其心必异,得到權勢陰謀造反,根本不想秦國對他的恩惠,嫪毐就是最近的例子。
  他這一帶頭提出后,眾宗室大臣紛紛發言,舉出很多例子證明,外國來的客卿個個靠不住。
  蒙武雖然站起來為李斯辯護,但為眾人的聲音所壓制下去。
  群臣的言論正合秦王政的心意,因此他只含笑讓各大臣盡情發言,并不加以阻止。
  最后,他根据群臣的提議作成几項決定。
  第一,鄭國渠立即停止建构,秦國力量主要放在對外發展,能夠征服天下,兼并各國,就有耕种不完的肥沃土地,到時各國俘虜都是用之不竭的人力。
  第二,外籍客卿一律驅逐,限其出境,小生意人可留下,有壟斷利益及大批田地的外籍商人兼地主,全部限其歸國,產業收歸國有,田地分給原佃農价購,折价分期歸政府。
  第三,客卿李斯掌管的情報業務交由車府令趙高掌管,李斯亦在驅逐之列。
  第四,呂不韋畏罪自殺,門客竊為厚葬,并有數千人送葬和爾后前去祭墓者,這些人全有登載記錄。若是外國人,驅逐出境,秦人送葬或是哭祭者,六百石以上官職者奪爵,謫遷房陵守陵;五百石以下,不奪爵亦遷房陵。凡是未參加送葬或祭墓的秦籍舍人門客,不奪爵,但遷居房陵。
  秦王政為了表示決心,在作成結論以后,不再像起日一樣詢問群臣有何意見。
  蒙武對由宦者掌理情報總感不安,這表示秦王的情報网不再是針對外國,亦將用在國內各大臣身上,這會造成宦官掌權,乘机挑撥君臣彼此的信心而遂行自己的私欲。但秦王已宣布散會,他想等有机會再說。
  看到群臣紛紛行禮离去,秦王政心中有种說不出的滿足和得意。

  自認忠心于秦的李斯也接到秦王的逐客令,并限在三天之內离開咸陽。
  他一面命自韓帶來的家人李福收拾行李,一面洒脫地自嘲:
  “一把破劍,兩箱舊書簡,孤伶伶一身,不要三刻時辰就可遨游四海,何必要等三天!”
  今天早晨一接詔命,他就將情報業務交給副手,讓他去向趙高作交代,看來秦國又會走上商鞍變法以前的宮廷專制路線,秦國事不可為,走了也好。
  他決定今晚睡個好覺,明天一早動身,行程第一站,當然是先回韓國老家看看,拜見一下恩師荀卿。來秦以后,老師和他曾有數次書信往返,他正逐漸走向得意之途,免不掉在信上大談抱負,老師每次的來信,除了鼓勵他施展抱負,以秦國作儒家王道的實驗場,爾后推展到全天下外,也不忘要他盡力促進秦韓之間的邦交与和平。
  但他從未想過秦韓之間應該有邦交与和平。韓國雖小,卻有如鯁在秦國喉嚨的一根魚骨,阻礙它的對外發展,攻擊趙魏,深怕韓截擊其后;想伐楚,韓正是一塊擋在路中間的石頭,所以他始終勸秦王消滅韓國,先吞下這根魚骨,就可大口并吞其他的國家。
  這也許是他想衣錦榮歸的潛意識促使他這樣,但無論怎樣,這表示他忠心為秦,連自己的故國也不除外,可是這些宗室舊臣卻說客卿個個是為本國作間諜,這种話冤枉一多少以天下為己志的仁人,首先就是他李斯!
  想到這里,他再怎樣也睡不著了。他披衣起床,剔亮油燈,就著燈火寫份上秦王政的疏。
  臣聞吏議逐客,竊以為過矣。昔穆公求士,西取由余于戎,東得百里奚于宛,迎蹇叔于宋,來邳豹、公孫支于晉……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風易俗,民以殷盛,國以富強……惠王用張儀之計,拔三川之地,西并巴蜀,北收上郡,南取漢中……散六國之合縱,使之西面事秦……昭王得范睢,廢穰侯,逐華陽,強公室,杜私門,蚕食諸侯,使秦成帝業……
  向使四君卻客而不內,疏士而不用,是使國無富利之實,而秦無強大之名也。
  今陛下致昆山之玉,有隨、和之寶,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劍……此數寶者,秦不生一,而陛下悅之,何也?……夫擊瓮叩缶,彈箏博髀,而歌呼嗚嗚快耳者,真秦聲也……今棄擊瓮叩缶而就鄭、衛,退彈箏而取昭、虞,若是者何也?……今取人則不然,不問可否,不論曲直,非秦者去,為客者逐,然則是所重者在乎色樂珠玉,而所輕者在乎人民也,此非跨海內制諸侯之術也。
  臣聞地廣者粟多,國大者人眾,兵強則士勇,是以泰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卻眾應,故能明其德……今乃棄黔首以資敵國,卻賓客以業諸侯,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裹足不入秦,此所謂"藉寇兵而繼盜糧"者也。
  夫物不產于秦者,可寶者多,士不產于秦者,而愿忠者眾,今逐客以資敵國,損民以益仇,內自虛而外樹怨于諸侯,求國無危,不可得也。
  書寫完畢,李斯擲筆而起,胸中郁悶消除不少,他在室內走動,一面在心中感歎:
  “此疏上去,未必見效,呂不韋和嫪毐事件給了秦王太大的打擊,而呂不韋到底是商人出身,凡事只講求利潤,只顧圖一己私利,不懂治國旗天下之道,甚至動搖秦國以農為本的基礎,限制了它今后其天下的國力,難怪秦王要如此做!”
  “唉,曉風殘月,明晚又該夢醒何處!"他長長地歎了一口气,有著書劍飄零的落寞。
  此時,他忽然想起蒙武,他們年紀相當,意气相投,蒙武一直在秦王面前支持他,因為他們有共同的志向——為秦統一天下。
  唯一不同的地方是蒙武個性剛直,不通權變,不如他李斯能趁勢順机。可是想不到李斯平日自負,善于將危机變成轉机,看樣子這次敵不過秦王政剛愎自用的個性。
  他決定不向蒙武辭行,明天順道在他府門前,將上秦王疏交門房轉交。
  想著想著,他又用另一塊絹寫了几句話給蒙武。
  他安心地上床,很快就睡著了。

  秦王一遍又一遍地細讀蒙武呈上的李斯〈諫逐客疏〉,看到深得其心之處,還敲擊几案興歎。最后他將疏交給侍立身后的趙高說:
  “你拿去看看,真是絕好的文章!”
  趙高跪下雙手接過去,就這樣跪著閱讀起來。
  接著秦王轉向侍坐左側的蒙武說:
  “李斯的确是宰相之材,可惜不是秦人。”
  “大王認為他書中的話是否正确?"蒙武恭敬地問。
  “再正确也沒有了。"秦王臉上流露著佩服。
  “既然正确,就表示大王認為逐客之舉有商榷余地了?"蒙武緊緊追逼。
  秦王政一時語塞,不知如何答复,他轉臉看看趙高,趙高已看完卷好,又再雙手遞還秦王政,秦王問道:
  “這樣快就看完了,有什么意見?”
  “文章絕佳,只是立論不合時宜!"趙高仍然跪著回答。
  “哦,你站起來說,哪個地方不合時宜?"秦王坐著說。
  趙高遵命起立弓身說:
  “秦國昔日國小地窄,沒有人才,所以要借重外才,但如今地大物博,人才眾多,再借用外才,不但會引起舊臣怨懟,形成對立党派,而且有的的确是在為敵國做間諜或游說,將故國利益放在秦國利益之上。”
  “嗯,你的話很有道理,"秦王又轉向蒙武問:“蒙卿家的意思呢?”
  “趙侍中也是趙國人,難道就對秦國不忠?"蒙武指著趙高叫陣。
  蒙武一直看不慣趙高那副猥瑣的樣子,見到他說話時不停轉動的小眼睛,更是無端會起厭惡,心中作嘔,偏偏每次面對秦王議事,趙高總站在秦王身后,要看秦王就必須看到他,而偏偏十次有八次秦王都要他參加意見。
  “奴婢雖是趙國人,可卻是大王的舊臣,蒙大人不要忘記。"趙高下面半句話不敢說出來——我還是自小和秦王一起長大的總角之交!
  秦王政和往常一樣,微笑著看他們爭論。在他的眼中,趙高是一只丑陋的哈巴狗,雖然又小又丑,但搖尾乞怜,用舌頭舔你的臉所引起的愛怜,他不能不承認他可愛。一時不見,還像缺少點什么,而且他所提出的見解,多半也是中肯合理的。
  而蒙武在他看起來像頭年輕力壯的獅子,驕傲自負,目光心胸寬大,有不料之才,看問題有卓越超人的見解,稍經磨練,會是上選的將相棟梁之材。
  他喜歡看這兩個人斗嘴爭辯,就像看一場雄獅斗狗的游戲,獅子雖猛,大開大闔用盡全力,卻往往為哈巴狗善于閃避騰挪的小動作所困窘,最后弄得精疲力盡,兩者都占不到便宜。
  “大王的看法又是如何?能否指示臣等?"蒙武這次急著解決問題,不愿節外生枝和趙高爭論。
  秦王政沉吟不語,蒙武和趙高都是他的親信心腹,經常接近他,都明白秦王礙現這种神態,接著就是他出人意料的決定,果斷迅速,不容器他人再作异議。
  但兩人不知道秦王政的決定到底偏向誰。
  “蒙武。"秦王政突然發聲,將焦急等候的蒙武和趙高都嚇了一跳。
  “臣在!"蒙武恭敬地回答。
  “派你迅速查看李斯是否已走,不管現在何處,都要找來見寡人!”
  “趙高!"秦王又喊。
  “奴婢在!"趙高心不甘情不愿地回答。
  “擬詔書,撤回逐客令,待寡人看過后用璽,即辦!”
  “是!"趙高看看興高采烈的蒙武,很難過這場爭論這樣快就輸給了他!

  蒙武急忙赶往李斯府邸,在半路上他還一直在想如何跟他措辭,因為他認為李斯雖為客卿,官并不大,但偌大府第,說要解散善后,總得費一點時日,詔命上限三天,應該是在第三天走。
  誰知道李斯做事干脆利落,一天之內就將諸事處理就緒,第二天就走了,信到他手上時已是下午的事,現在秦王命他留客,李斯已經走了好几個時辰。
  他望著空洞洞的庭院,想起和李斯的交情,不免有點感傷,但記著秦王的命令,李斯無論在哪里都要帶回來,這是一項"絕命",含有找不到李斯就不要回來見他的意味。
  他急忙又赶到東門,找到司閽察問。門監告訴他,早上辰時李大夫就帶著一個家人,駕著一部單馬安車出了城。
  蒙武心里越急,越想不出好辦法,盡管天已秋涼,英俊的臉上卻流滿汗珠。小個子的門監看不過去,請他進到門守的小衙門里,為他斟上一杯茶幫他出主意。
  “李大夫出秦一定要經過函谷關,"門官說:“只要交代函谷關的守將注意就好!”
  “你不知道,要下軍令須得請到王命,這又得花費時間,同時前命只限三天离開咸陽,李大夫又是書呆子脾气,假若他游興大發,在秦境游山玩水十天半個月的,我到哪里去找他!"蒙武自言自語地發牢騷。
  “那也是啊,"門官附和著他說:“他若离開大路,不經關卡,在渭水上釣半個月的魚,主上就會等不及,蒙大人你也就沒辦法在主上面前交差,那真沒面子!”
  “是啊,"蒙武不自覺地也學著門監的口吻:“這點事也辦不好,真沒面子!”
  “那也是啊,請王命下軍令要費時間……"門監沉吟著,忽然他一拍大腿,高興地說:“嘿,我倒想起一個辦法!”
  病急亂投醫,他并不指望這個看來呆頭呆腦的矮子會有什么好辦法,但他還是要姑且一听。
  “請教有何辦法?"蒙武拱手行禮。
  “蒙大人,千万別這樣客气,大人肯坐下來喝小人一杯茶,就是給小人莫大的面子了,行禮小人擔當不起。”
  “請教!"蒙武是急惊風碰到慢郎中,他急欲知道辦法,這個小個儿門監卻和他歪纏,但是他自己要問別人,他官雖大,也不能翻臉發脾气,他又拱了拱手。
  “大人,"門監連忙搖手制止,他不說答案反而問了蒙武一句:“秦國什么系統最嚴密,辦起事來最快?”
  “緝拿人犯系統吧?"蒙武不懂他問話的意思。
  “對啊!"門監又拍了拍大腿(這老小子真是得意忘形)說:
  “蒙大人去向廷尉報案,說李大夫盜了机密文書出秦,不出三天,哦,他才走沒多久,不出几個時辰,不管他在渭水上釣魚也好,在官道上赶路也好,包管有人送他回咸陽,你只要坐在家里等就好了。
  “這樣不好吧?"蒙武猶豫地說。
  “那小人就沒有辦法了!"門監不說話,露出送客的神色。
  蒙武告辭,門監恭送。
  蒙武上馬再仔細一想,稍加修改,這個主意的确可行。他明白,假若直接向廷尉說出奉秦王命找李斯,這位宗室大臣可能陽奉陰違,拖延時間,加上沒有王命,說不定根本置之不理,因為李斯在秦王面前言听計從,早已是這些宗室舊臣的眼中釘。往更坏處想,這班人知道秦王急著找他,也許會設法逼他走快點,才好除去這枚眼中釘。
  他向廷尉報案,說是他有份机要文書為李斯借閱,他不小心帶走了,希望搜查李斯下落,并暫時扣留,不准出境。
  蒙武是秦王的心腹大臣,這項机要文書當然非同小可,廷尉立即飛出傳騎,下令全國偵緝系統,搜查李斯下落。
  蒙武离開廷尉,找了兩匹快馬,帶著一名家人沿途赶去,他默默祝禱:
  “李斯兄,也許會讓你受點委屈,但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待見面時再當而道歉吧!”
  果然,他快馬直追,沿途打听,一天一夜以后在麗邑縣尉衙門見到李斯。因為李斯是名臣,只受到軟禁的待遇,准備押送咸陽,但也忍受了几個時辰的惊嚇。
  李斯看到蒙武來,高興地跳站起來,大聲向他說:
  “武兄,你來得正好,我奉秦王命离境,這里的縣尉卻說我私帶机要文書出國,將我的行李搜遍了,搜不出還是不讓我走,這是怎么一回 事?”
  “斯兄,事情一時說不清楚,我這里先道歉,你受的委屈我日后會補償。”
  蒙武拿出證件證明自己就是報案人,縣尉一听是蒙武,連忙赶辦領人手續,將李斯交給蒙武帶走。
  出得縣尉衙門,李斯仍然是一臉不高興,蒙武陪笑說:
  “斯兄受一點委屈也是值得的,小弟是奉秦王命特地請斯兄回去,一時無法,只有出此下策。小弟赶了一天一夜的路,途中識吃了點干糧,先找家酒家,喝點酒細談。”
  在一家具有鄉土風味的酒館,兩位大臣找個清靜雅房,要了酒菜,据案大嚼,菜味本來就不錯,尤其是配上古法泡制的汾酒,一面飲酒一面談未來軍國計划和個人抱負,蒙武家人在一旁侍候,不知不覺竟談到東方發白,意猶未盡。
  据兩人日后回憶共同承認,那天他們喝到平生最好的酒,吃到最好的菜,他們對人談話也從來沒有這樣坦誠過。
10

  秦王和李斯談了一天一夜,蒙武在旁侍坐,三人臉上都未帶絲毫倦容。
  秦王政佩服李斯所學包羅万象,上至天文,下至地理,更深通刑名經濟,真可与中隱老人品美。更重要的是他熱衷名利,可与之有所作為,不像他跟中隱老人初見,老人就已老邁,雖教他各种學問,卻并不刻意激發他有所為的雄心,老人只要他凡事順其自然,水到自然渠成。
  听老人訓話如食淡茶白飯,也許是日常必須,不無營養,卻食外無味,只是為了有所受益,勉強听下去。好在老人也不愿多說話,凡事點到為止,要他自己去想,要像這樣談一天一夜,恐怕他早睡著了。
  但李斯不一樣,他的談話像烈酒,喝一口就會興奮,還想再喝一口;他的見解像辛辣菜肴,入口就感刺激,越吃越想吃。
  李斯向他分析了天下大勢,說明各國的強處及弱點,結論是:經過秦國這多年的用間和挑撥分化,諸侯各國合縱之約已解,近年來更是互相征伐,血戰不已,秦國如今應趁各國兵連禍結,民生凋敝之際,迅速出兵器定天下。
  他又提出:欲滅六國,首先最有利的目標是韓國,因為韓地小民弱,容易征服,在戰略上吞掉韓國,一方面可以先聲奪人,使天下震恐,另方面師一出即竟全功,對我軍士AE鳿f1和自信都有增益的效果。
  蒙武在一旁插口取笑他說:
  “李大夫是韓國人,提出首先滅韓的主張,不怕故國父老怒罵嗎?”
  “蒙大人差矣。"李斯正色說:“天下本為一,只是周室積弱,歷代共主昏庸,才造成諸侯割据、自相殘殺、民不聊生的慘況。滅六國統一天下,正是我大王替天行道的義舉,因為只有統一,天下才能免卻戰爭之苦。”
  這正合秦王政的心意,他忍不住擊案稱好。
  “至于我本人,"李斯又繼續說:“一向以天下人自居,只要對天下黔首有利,犧牲性命都在所不惜。何況,首先滅韓,也就是首先讓韓解除戰爭之苦,蒙大人要是肯進一步仔細想,也許還會說在下偏袒自己的故國呢!”
  “不錯,"秦王政有所悟地接著說:“先攻占韓,在我可以解除爾后出兵趙楚側背的威脅,在韓也可免去多少年來借道及戰禍波及之若,這是一舉兩得的事。”
  蒙武笑笑不再說話。
  另外,李斯取出几張帶來的羊平地理圖,他一一展開在几案上和秦王政及蒙武觀看。只見這些地理圖繪得非常詳實精細,舉凡地形要點、通路、城市、村落、糧食、水源地等的人口和人力与資源提供能力,全都清晰地注出。
  “先生真是有心人!"秦王政贊歎。
  “臣一向以天下為己志,尤其在秦這几年奉命主持間諜系統,對各國人物、天時和地志,莫不盡力搜集。”
  秦王政點頭稱好。
  李斯跟著話題一轉,談到秦國內政的种种得失,他總結說:
  “秦地民風淳朴,怯私斗而勇公戰,重法紀而不徇私,這是孝公變法所留下的遺風,但自呂不韋當國這多年后,官民風气都逐漸敗坏,常發生官商勾結共謀利益的情事。由于工商業發達,各國商人云集,將各國尤其是楚趙的頹廢淫亂之風帶來,民風走向澆薄自私,唯利是圖,追求個人享受,而置國家鄉里于不顧,財富逐漸集中于少數人之手,特別是外國商人之手,這种情形繼續下去,再過若干年,就會出現農村破產,農民無以為生,集体流入城市,而城市無法容納,种种亂象將由此而生。”
  “先生認為應該如何防止?"秦王政憂形于色地問。
  “再用商鞅之法,并予加強,重農抑商,以維國本。"李斯簡要地答复:“發展國家經濟,節制私人資本,以積國富。”
  “愿先生助我。"秦王政誠懇地要求。
  “臣當一一擬定詳細計划,再請大王過目。”
  “好!"秦王擊案。
  在討論完敵我情勢和內政得失以后,秦王政等三人共同得到一個結論——
  整理內政与并韓同時進行,然后視情況先滅趙魏,再及燕楚;齊國地偏,与秦不接鄰而最富強,于最后集中力量滅之。最重要的戰略改變是:秦國不再像以前那樣蚕食各國,适可罷兵,而是按先后次序,全力整個吞并。
11

  中隱老人主動派侍僮找秦王政來,在秦王政坐下后,兩者有以下一段談話。
  “听說你和李斯談了一天一夜,而且很中你的意,是嗎?”
  “老爹真是隱者不出門卻知天下事,誰告訴老爹的?”
  “宮中正在盛傳,何必要人告知?只是我要事先提醒你几句話——水到渠成,順其自然,凡事強求,必有惡果。”
  “不過,如今諸侯自相征伐,財竭民窮,正是出兵統一天下的良机。"秦王政信心十足地說:“老爹不也是常教我,統一天下,徹底根絕戰禍之苦,解救天下人民于倒懸?”
  “秦國不至于財竭民窮乃是憑藉巴蜀富饒的財源。但這几年的連年戰爭,十五歲以上壯丁死傷過半,你撫死恤傷還來不及,就想出兵征服天下?”
  “時不我予,等到各國休養過來,再合縱對我,就后悔莫及了,我想乘机順勢,也應該是所謂順其自然吧!"秦王政帶調皮意味地笑著說。
  老人長長地歎口气,然后閉目說道:
  “你眼前的神態,使我想起你的先祖秦孝公!”
  “我們兩人有何相似之處?"秦王政顯得非常高興,与使得秦國由偏僻附庸一變為天下強國的秦孝公相比,本身就是很大的贊譽。
  “我想起商鞅說孝公的故事。”
  “哦,"秦王政有點失望,但由于好奇,還是說:“愿聞其詳。”
  “當年商鞍以孝公寵臣景監求見,頭次見面,商鞅言事,孝公不時打著瞌睡,等到商鞅走后,孝公怒罵景監,說他介紹來的人是個瘋子,說的盡是狂言亂語。景監以此責怪商鞅,商鞅說,我向孝公說的是帝道,他听不懂。過了五天,孝公主動找商鞅去,這次談話比較投机些,但還是不能合孝公的意。于是孝公責備景監,景監轉過來怪商鞅。商鞅說他這次是談王道,孝公還是听不進去,請再給他最后一次机會,說不成他就回家去种瓜了。”
  “你不是在睡覺吧?”
  “老爹,怎么會!"秦政王也笑起來:“后來呢?”
  “孝公卻不過景監的懇求,于是再召見商鞅。兩人相談,數日不厭,在談話當中,孝公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會將頭都伸到席案前面來了!于是景監問商鞅,這次怎么能使孝公如此滿意。商鞅說,這次我談的是霸道,孝公因此大悅。而孝公最后告訴商鞅說,行帝王之道,等得太久,他沒有這個耐心,行霸道能及時看到國家富強,這才合他的意思。”
  說到這里,他問若有所思的秦王政說:
  “讓我考考你,何謂帝道?”
  “好民之所好,惡民之所惡,天下共舉,依然辭讓,仆人之出,天下慶幸,堯舜是也。”
  “何謂王道?”
  “一心行仁,澤及百姓,万國景仰,莫不愿為平民,征伐一地,多地盼王師,如商湯周文等。"秦王政回答。
  “那霸道呢?"老人笑著問。
  “修刑厲法,富國強兵,使民怀刑畏威,以法服人。”
  “你很懂治國旗天下之道嘛!"老人歎歎气說:“堯舜以前為公天下,有德者居之,由天下選出來的共主,當然天下心服,這种制度應該行之有千万年,雖無史可考。所以行帝道時,天下太平,人民不知有帝,只在危難時才會想起。行王道已是家天下,為爭王位雖然發生戰爭,但戰爭時短,太平日久,人民安居樂業的時候多,所以商能維持六百多年而后敗亡,周能維持八百年而后崩潰,但行霸道以力服人,力消即衰,力盡則亡。”
  “但自秦孝公行霸道一百多年,秦國卻日益富強。"秦王政不服平地說。
  “要我說實話得罪你呢?還是要我編謊言讓你心喜?"老人睜大眼睛注視他,神情顯得非常憂郁。
  “當然希望老爹說真話。"秦王政誠懇地說。
  “自孝公變法迄今一百多年中,秦國對外發動多少次戰爭?秦國在國際上所得到的稱號是強秦和虎狼之國。各國君主畏懼不說,各國百姓莫不痛恨,比之當時武王之師,各國盼望如久旱望云霓,差了十万八千里,所以才有天下合縱与連橫之議。合縱是合力對秦,連橫是共同事秦以避刀兵,全都是畏懼的結果。至于秦國百姓如何,我不說,你可以自己去看看。”
  老人閉上眼睛,臉色沉痛。
  “老爹!"秦王政懇求地喊著。
  “秦國行霸道,力尚足控制秦國,但一推廣到天下,不用等多久就會力竭而亡。”
  “那我先以武力征服天下,然后行仁道呢?"秦王政悚然而惊,想出折衷辦法。
  “有人向南方走,他告訴別人說,等我走到南方极處,我就會回向北行,你相信嗎?”
  “……"秦王無語。
  “注意李斯,商鞅尚有兩次不合王意,最后一次才作逢迎,而李斯一次逢迎就使你如痴如醉,他比商君更沒有原則,更會見風轉舵,善于投机者不可靠!”
  老人閉目不再說話,秦王知道該告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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