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第一章 落魄王孫



  天寒地凍,時近黃昏。
  邯鄲城內人家,燈火次第亮起,將滿天的云霾襯托得格外沉重。
  地上積雪盈尺,但天上仍然在下著,鵝毛似的飄洒,似乎越下越大。
  這處趙國首都,平時是大街小巷,往來行人如織,真個是舉袖成云,揮汗如雨,而如今卻是路人稀少,全躲在屋內烤火取暖去了。只有一些無家可歸的流浪漢和野狗,畏縮在牆角屋檐下面,全身顫抖地強忍腹中的饑餓。
  按照以往每年的經驗,明天又會出現多具凍僵的尸体,人比狗多。
  高牆里面,亭台樓榭,室內如春,隔著燈光輝煌的窗戶,傳出陣陣的絲竹樂聲,對富貴人家來說,聲色當前,把酒賞雪,乃是件极盡耳目之歡的樂事。
  凜冽刺骨的北風,刮平地面的雪,混合在天空下著的雪,將整個邯鄲城變得白茫茫一片。
  在大風雪籠罩的北門正街上,一輛單馬拖著的安車,頂著風艱難的前行。拖車的是一匹老瘦的五花馬,渾身冒著熱汗,偶爾仰首長嘶,吐出一團團白气。
  駕車的是一個不到三十歲的精壯漢子,身穿一件黑色老羊皮袍,頭臉都緊密包著,只露出一對眼睛,他不斷揮動鞭子,大聲吆喝著馬,頗有駕著騎馬高車的駕勢。
  窄小的車廂里,端坐著這位在趙國當人質的秦國王孫异人,他雖然今年只有廿出頭,但英俊的臉上卻布滿了飽經風塵的人才有的那股厭倦和憔悴,他正陷入了沉思。
  他在想著今晚赴宴,卻送不起貴重禮物,會被各國同樣在趙國當質子的王孫公子所取笑。
  今晚是趙國大富商呂不韋的生日,他廣撒請帖,所請的客有包括了趙國所有政要、學者名流、富商巨紳,還有各國的外交使節。當然各國質子是外交使節中最主要最尊貴的客人。
  表面上,各國在結盟時,為了表示剖心置腹,互派質子,地位非常尊榮。實際上,質子就是人質,國与國之間一旦翻臉,質子是首先遭殃的對象。何況是各國之間,翻臉和翻書一樣,今天才歃血為盟,說不定明天就已兵臨城下。
  尤其趙國一向為抗秦聯盟合縱之約的約長,他在這里作質子,等于是隨時有把刀架在脖子上,兩國有所風吹草動,首先用來開刀祭旗,或是收為階下囚的,就會是他這個質子。
  在有些國家當質子情況并不坏,特別是強國為了示好怀柔,派在弱國的質子。弱國的國君要巴結他,將他待為上賓,全國上下臣民對他似乎也怀著感恩的心情,所到處,他遇到的都是一些友善熱情的面孔。
  秦國是強國,而且是現存燕、趙、韓、魏、齊、楚、秦七國中最強的國家,但由于近年來六國聯合的結果,他每到一個國家,看到的都是充滿悲憤的臉孔。很多人見他來,更是老遠就躲開,連同樣在趙當質子的其他國家的王孫公子,對他也都是內心疑懼,外表冷漠,如今趙秦數十万大軍在長期對峙,戰爭隨時一触即發,他這個質子更是難當。
  他在這里沒有朋友,雖然他是強國派來的質子。
  另外,他比哪個在趙各國的質子都窮,就是別人不排斥他,他也無法參加他們之間的交際活動。
  本來,各國國君對派在与國或敵國的質子,部分是為了要面子,部分是為了對他內心的歉意,在經濟供應上是盡量优厚的,當質子的人可說都有花不完的錢。
  但他不一樣,第一,他是王孫,不是公子,他祖父秦昭王在位,父親安國君只是太子,這中間隔了一層,他祖父根本想不其他這個人。第二,安國君的姬妾一大堆,儿女更是成群,他親生母夏姬甚不得寵,經年都見不到安國君一面,所以他不但是庶出孽孫,而且是個不受喜愛的孽子,祖父和父親心中壓根就沒有他這個人。
  上輕下慢,連帶主事的臣子也看不其他,應有的公費都一拖再拖,很少按時送到,更別說用來結交應酬的額外花費了。
  因此,他在這里是孤單寂寞的,不但沒有知己之交,連酒肉朋友也沒有一個。上個月連由齊國跟來的妾姬也下堂求去。
  正在他想著這些的時候,忽然听到車后一陣馬嘶聲,接著是有人在大聲叫罵:
  “前面他娘的什么車,像烏龜一樣爬不動,還他娘的擋在路當中!”
  异人拉開后車帘往后一看,只見車后是一輛高軒大車,由四匹白色駿馬拉著,怒吼的御者緊拉著轡繩,硬生生的將馬拉住。
  此時,后面車輿的前帘掀起,露出一張年輕而長相嚴肅的臉。异人認出是在趙的燕國質子姬喜,他同時也是燕國的嫡世子,也就是王位第二順位繼承人。
  “异人公子,是您,"世子喜拱拱手:“去參加呂不韋的生日宴會?”
  “正是,想必世子您也是?"异人也回拱了拱手。
  燕國和秦國之間隔著趙魏,和秦國很少直接沖突,世子喜雖然很少和他交往,但看不出明顯的敵意。
  他轉身向御車的趙升大聲喊著:
  “讓開路中央,后面的車好走!"他又回過身來向世子喜拱拱手說:“世子車快,請先走。”
  “姬喜怎么敢,還是公子先行,姬喜慢慢跟上。"世子喜拱手謙讓。
  那邊不知道是因為風大,听不清他的話,還是因為滿腹怨气,趙升將車更駕上路中央,而且走得更慢。
  后面的車馬越來越多,很多都是宗室大臣的乘車,想超越,無法過去,再一打听最前面的單馬小車,乃是秦王孫的座車,而燕太子的座車跟在后面緩緩而行,也都不敢造次,只有耐著性子跟在后面慢慢走。
  騎馬的人本來可以超越過去,但宗室大臣的車都跟在后面,他們也只有跟著行列走。
  逐漸邯鄲北門大街擠滿了車馬,再加上不明就里的民眾好奇的圍觀,异人的安車一車當先,起有帝王出巡的壯觀。
  最后,趙升似乎對這种情形還不滿意,他干脆停下車子,向异人稟告說:
  “啟稟公子,車軸潤滑不夠,需要上點油。”
  异人心知他在搗鬼,但不想說什么。他回首看看跟在車后的車馬,心里有著种欣慰。不管怎樣,秦國是天下之最強,而他是秦國派在戰敗國趙國的代表,你們恨我也好,輕視我窮也好,你們卻不能不對我畏懼,因為我此時此地是代表秦國。
  不知什么時候,燕世子喜已站在他小車外面,他的御者正幫著趙升在車軸上加油。
  “我能上來坐坐嗎?"世子喜行禮問。
  他明白世子喜刻意要和他結交,世子喜三個月前才到趙國,他是在世子喜初到時,各國質子為歡迎他舉行的宴會上見過一面,只交談了几句話,但他喜歡他那股嚴肅中帶著敦厚的气質,雖然目前同樣是質子,但他很快將成為燕國國君,而他雖然是強國的代表,卻永遠沒有成為國君的希望,以將來而言,他能結交他,算得上是高攀。他語帶譏誚地說:“不嫌車內窄小的話,當然歡迎。”
  世子喜笑了,他開朗地說:
  “車雖小,卻是第一部車,姬喜愿承驥尾。”

  他們上了車,趙升揮動鞭子,單馬小安車開始緩緩走動,后面的車馬也跟著移動,整條北門大街,流動著車水馬龍,再加上看熱鬧的民眾,圍在兩旁七嘴八舌的評論,哪部車內坐的是誰?哪部車最豪華美麗?人聲、車馬聲的喧嘩,使人忘了剛才還是行人稀少的冷落景象。
  安車雖小,但更溫暖。
  剛上車時,兩人相對,很久沒有說一句話,他們沒有說寒暄之類的客套話,因為都是年輕人,不習慣那种虛偽。
  他們在黑暗中互相凝視,似乎一下就看透了對方的內心。
  “秦燕不是敵國,說起來我們還應該算是表兄弟!"世子喜突然冒出這句話來,顯然在這段沉默時間里,他已想了很多事。
  “哦?"异人一時會不過意來。
  在這段時間,他只在想一件事,為什么世子喜似乎是立意要和他結交,不惜移樽就教,坐上他的單馬安車。
  “你應該記得秦惠王公主嫁給燕易王的事,"世子喜又加上這么一句:“我們都是她的嫡系子孫。”
  异人當然知道秦公主下嫁當時還是太子的燕易王的故事。這是秦國"遠交近攻"的策略之一,但收效似乎很小,雖然這几代的燕王都是她的后代,燕國卻始終站在合縱的陣容里和秦國作對。可見婚姻血緣雖然親密,但一遇到政治權力,就像遇到烈火的冰雪,片刻之間就消失無蹤。
  “的确,我們應該算是表兄弟。"异人順口答應。"那我們應該彼此照應。"世子喜誠懇的說。
  “尤其在這個做人質的异國,"异人亦懇切地說:“我在這里沒有朋友,同樣是做客的各國質子,似乎也都排斥我。”
  “也不是純粹排斥,"世子喜笑了笑說:“公子有時候亦應該和我一樣,主動和別人結交,秦國是天下至強,像我這樣主動來結交公子,有的人是會怕被別人誤會的。”
  “世子就不怕別誤會?”
  “我們是表兄弟啊!再說燕秦也沒有直接利害關系,"世子喜又笑了,這次笑得十分爽朗:“只是別人也許還是要說我在高攀。”
  “是我高攀。"异人忍不住說出內心的話。
  “公子高攀我?"世子喜不解地問。
  “是啊,世子不久就會成為燕國的國君,而我……”
  “公子怎么知道您將來不會成為秦國的國君,而且以秦國歷代國君的雄心看來,也許你會成為天下霸主!"世子喜說到這里,似乎發覺到自己失言,又触及到敏感的政治問題,他就此打住。
  而异人則是不知道該如何表達才好,車內的气氛顯得很僵。
  為了打破沉寂,异人試著轉變話題:
  “呂不韋下請帖給我,其實我連听都未听說過這個人,他到底是何許人也?”
  “公子的确是和外界太隔閡了,"世子喜歎了口气說:“提起此人,在趙國商界和社交界都是大大有名,他是陽翟人,以販賣海鹽起家,如今生意遍布天下,貨殖范圍除在齊國的鹽田鐵礦外,還兼營巴蜀和楚國的木料、藥材,以及趙、魏的大宗糧食生意,控制著趙國糧食市場和大批田地,趙王凡事都還要听他三分意見。”
  “這樣一個重要人物我都不知道,真的是太孤陋寡聞了,"异人隨著也歎了口气:“但是,一個商人在趙國真的有這樣大的影響力么?”
  “這點公子就不懂了,不過也難怪,山東諸國的國情和貴國完全不一樣,世子喜搖搖頭說:“貴國是以軍功封爵,以斬敵人首級數計算軍功,商為四民之末,而中原的趙、齊等國卻是靠著貨殖強國,商人當然地位重要。”
  “的确如此,"异人點了點頭說:“敝國自從商君變法以后,即使是宗室人員,沒有軍功也不得入籍宗室。斬敵首一具則得爵一級,而衣冠服飾、田園住宅、仆婢數目,全都按照爵位的高低分得清清楚楚,商人忙著逐什一之利,當然不能參加作戰,沒有爵位,有錢也不能任意穿著吃用,何況經商失敗,以致貧困無以為生的,妻子都有收為宮奴的危險。因此在敝國,大都平時努力于耕織,戰時人人爭相殺敵,以獲取軍功爵位。經商的人少,當然更出不了像呂不韋這樣的大商人。”
  “這也許是貴國軍隊驍勇善戰,力圖向外發展的主要原因。”
  他的話未說完,异人就接下去說:
  “但連年征戰,苦了天下百姓,也苦了秦國軍民。”
  世子喜想不到他說出這种話,在黑暗中不解地注視著他。
  “希望世子將來做了國君以后,能為天下和气努力。"异人又加上一句。
  “為什么不說你自己?燕國地貧國小,不受諸大國——尤其是齊趙——的欺凌就夠了,還有什么力量來過問天下事?秦國可不一樣,它的一舉一動都關系著天下的動亂和太平。”
  “但我沒有希望主政。"异人沮喪地說。
  “公子是王孫,總是有希望的,再說在趙國的各國質子,大多數是各國太子或是父王喜受的公子,因為趙國首都邯鄲為最繁華的都邑,生活舒适,好玩的地方多,大家要當質子,都愿選擇這里。”
  “我的情形正好相反,秦趙之間,連年交戰,趙人對秦留下太多的仇恨,我住在這里,滿眼都是敵人。”
  “貴國的將軍們有時做得也太過份,常坑殺降卒和平民,為的是要首級立功。"世子喜歎口气說:“這樣容易招致怨恨。”
  “只是苦了我,在這里交不到一個知心朋友!"异人也深深的歎了一口气:“剛得到被派到趙國來的消息時,我就在心中盤算,如何安撫趙國上下,讓他們淡化掉對秦國的仇恨,其中包括結交各國在趙國的質子,等他們將來一時主政時,以我們今日結交的感情,共謀諸國間的和气。就我的處境而言,這都只是一點希望,因為我自計將來沒有主政的可能,但千万都未想到,眾人對秦的仇恨和猜忌是如此之深,再加上我本身的處境不好,根本就談不上交游。”
  “公子的處境我倒是明白的,"世子喜有所會意地笑了笑:這個問題簡單。結交各國質子,為未來天下謀和气,我更贊成。”
  “你明白我的處境?"异人惊奇地問。
  “單為安車,以你在秦國的身份,不用問也就明白了。”
  异人一時語塞,談話也就此停止下來。
  車外風雪依舊,天已全黑,車內變得漆黑一片,趙升撩開前車帘,問是否要點上車廂中的燈。
  “不用了。"异人淡淡地說,他的心情突然變得煩躁起來,他有點后悔來參加呂不韋的宴會,眾人對他充滿敵意和排拒,而他本身又顯得如此寒酸。他原以為呂不韋是個普通商人,也許因為是在秦國有點買賣,所以請了他赴宴,想不到他竟是這樣一個富可敵國的重要人物,又請了這多各國的質子和趙國政要。
  車轉彎行向東門,風勢小了很多,他捲汽車廂前帘,車內立刻充滿了雪天特有的那股清新,他探首回望,只見后面的車子都已亮上燈,像條火龍似的隨著他的車子緩緩擺動。
  “快到了,那邊就是呂不韋的府第。"世子喜說。
  离東門城門不遠的地方,一漆黑壓壓的建筑,無數的燈籠和燭光閃耀,遠看似乎是在和天上的繁星爭光。
  雪不知什么時候停了。

  呂不韋宏偉的巨宅,占了几乎半條東正街,庭院星羅棋布,亭台樓榭爭奇斗巧,僮仆婢女有數百人之多。
  在异人車子抵達時,門前早已擠滿了車馬,人聲沸騰,有如鬧市,忙碌的人們進進出出,和周圍的寒冷死寂相比,形成另一個世界。
  整個大宅院到處張燈結彩,進門處更是搭了一座數丈高的大牌樓,顯得气勢雄偉。
  异人和世子喜下得車來,早有迎賓上來接待,得知是秦國王孫和燕國世子后,赶快帶向大廳。
  絲竹樂隊吹彈出悠揚的迎賓曲,呂不韋也親自到大廳門前迎接。呂不韋不斷上下打量著异人,眼中露出异彩,反而將世子喜冷落在一邊。迎著呂不韋逼視的目光,异人不自禁的想起身上的狐裘早已顯得陳舊,忍不住低了低頭。
  他也打量了一下呂不韋。今天是他卅五歲的壽辰,但似乎是因保養得法,顯得比實際年齡要年輕,白里透紅的臉,帶著几分俊秀,雖然留著三綹清發,但還看得出年輕時是個美男子。
  他身穿一件白狐裘袍,頭戴黑色貂皮暖帽,飄逸瀟洒,有如玉樹臨風,与异人想象中的大腹賈形象,一點都沾不上邊,他不像商人,反而像一介儒生。
  异人和世子喜要行禮拜壽,呂不韋連忙阻止,口里連聲說道:
  “小人賤辰,本不敢勞動世子和公子玉趾,只是想藉此机會瞻仰一下世子和公子玉顏,并歡聚一下,里面請!”
  賓主分往東西階而上,异人要讓世子喜前行,世子喜說什么都不肯,最后是兩人攜手而行。
  呂不韋將他們引進一間精致小客廳,只見廳內設有八個席位,分成東西向,中間沒有主位,這是呂不韋表示不敢僭越,因為這處小廳的客人包括趙國太子和其他六國質子,他只能在主人席位末位相陪。
  小客廳和外面大客廳相連,不過要登階而上,而將前面的錦繡帷幕一拉,則完全隔絕。
  小廳布置精巧,周圍都是各种姿態的玉石美女雕像,手中執著小儿手臂粗的蜡燭,將室內照亮得和白晝一樣,四壁都嵌著多寶格,上面各色各樣的珍奇珠寶,在燭光下晶瑩奪目,閃閃發亮。
  今晚來向呂不韋拜壽的客人可分為三等:第一等的是趙國太子和六國質子,雖然趙王未親自駕臨,卻要太子帶了賀書來。這少數頂類貴賓是在小客廳內招待。
  第二等的客人大約有五、六十位,其中有朝中文武大臣,也有各國駐趙國使節和有大生意來往的商人。這批貴客是在大客廳中招待。
  大客廳設有壽堂,壽桌上堆滿賓客們送來的壽禮。
  席位是成圓形擺設,中庭有絲竹樂隊演奏,歌舞雜技正在進行。
  第三等是一般客人,其中有很多是不請自來,他們送了厚禮,可能只能遠遠看著呂不韋拱拱手,連寒暄一下都沒有机會。這种客人數目逾千,分別在好几處大廳設筵款待,當然也有歌舞及斗技等助興節目招待。
  至于這些客人帶來的仆從,也由下人分別供給食酒和休息之處。
  數千人的宴會,處理得井井有條,异人看了,不覺暗暗在心中佩服,呂不韋不但有經商才能,在御眾的事上,更顯出超人的本領。
  呂不韋在門客的擁衛下,先到第三等客人各設筵處,敬了一杯酒,接受了無數聲恭賀歡呼,接著又到大廳內一一敬酒,接受寒暄道賀。這時他已飲下數十杯酒,可是臉色反而由紅轉青,一根由眉心直通額上發際、平時看不太出的青筋,此時微微凸起,不斷跳動。
  最后他獨自回到小客廳,要兩名俏麗婢女將帷幕拉上,厚厚的錦繡帷幕緩緩向中間相合,將外面的嘈雜和歌舞絲竹樂聲全關在帷幕外。
  异人和其他公子不自覺的視線都射向帷幕外,似乎有點可惜看不到大廳內的精彩節目。
  “各位公子,"呂不韋笑著說道:“外面的粗俗音樂,庸脂俗粉,不配各位欣賞,為了表示對各位公子的敬意,不韋將把最好的呈獻出來。”
  果然,八個席位,分由十六名絕色美女侍候,斟酒布菜,剔刺去骨,莫不伺候周到,体貼入微。更難得的是,十六名美女高矮纖肥几乎完全相似,看得出是精挑細選,刻意選出來的。面目雖相异,但各有各的特色和個性美,審美觀再強的人也難分出高低。
  异人不時打量四周,目光總是被這些美女所吸引,廳內的匠心設計和那些奇珍异寶擺設,在這些美女的艷麗光輝映照下,全都顯得暗然失色,銀爵玉盤精致,更是微不足道了。
  屏風后面的暗間里,傳出輕柔的樂音,聲音不大,但异人听得出樂器眾多,是個大編制的樂隊,而且奏的正是秦國宮廷用餐時的膳樂。
  异人先是一惊,一介商人怎敢僭用宮樂,這是抄家滅門之罪,但再一想,這是趙國而不是秦國,他不禁啞然失笑。
  后來,逐漸,逐漸,他整個心靈都溶化在這故國音樂里,尤其是樂聲中時時出現的擊瓮叩缶与嗚嗚的人聲和聲,更勾其他濃濃的鄉愁。
  十多年了,他遠离故國,輾轉各國當質子,去的都是秦國剛入侵過,充滿悲憤怨恨的國家,這些國家的君臣民眾對秦國本身無力報复,卻在有意無意之間,全報复在他這個質子身上。
  仇視,冷漠,比此刻在屋外刮著的北風還要凜洌,還要刺骨!
  為什么各國一定要有戰爭呢?為什么秦國必須向外發展?經過商鞅變法,廢井田,開阡陌,秦國上下勵精圖治,民間男耕女織,百工巧匠,各盡其業,已經是丰衣足食,百用具備,夜不閉戶,山無盜賊;自從收了巴蜀以后,更是鹽鐵木材,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國之富有,超過山東各國。
  為什么還是要連年出兵中原,和了又戰,戰了又和,進攻別國的土地,占了又還,還了又占,殺敵一千,自傷八百,秦國多少年的征戰,苦了天下各國,更苦了秦國民眾。
  他當了十多年的質子,所到國家都是新戰之余,親眼見過無數精壯橫尸沙場,老弱死于溝渠的慘狀,也听過無數寡婦夜哭的凄慘啼聲。秦國國內的景況應該不會好到哪里,天下的慈母哭儿和寡婦哭夫的聲音都應該是一樣的!
  假若他有一天能登位……
  但那可能嗎?
  他只是個棋子,棋盤上隨時可以犧牲的棋子。
  就在他沉緬于鄉愁和回憶中時,不知什么時候,樂聲已停止,呂不韋從席位上站起來宣布:
  “各位公子請努力加餐,現在我要呈獻我所有寶藏中最珍貴的一件!"他對侍立在屏風口的侍女拍手點頭暗示。
  异人從回憶中惊醒,目光正好和呂不韋的相對,他總有著直覺,呂不韋今晚的視線,大部份時間都在射向他,而且看他的眼神和看別人的不一樣。
  他在呂不韋的注視中,看到怜憫,也看到渴望,似乎想對他有所施予,卻有著更多對他的要求。多复雜的神情!
  但他對他能抱著什么希望?又能有什么祈求?他想藉著他打通秦國的關系,將秦國也容納在他的商業王國的版圖?那他就計算錯誤了,秦國不要商人,尤其是像他這种影響政治的大商人。
  而且,他异人只是個棋子,對他可說一點用都沒有。

  樂聲停止,室內一片沉靜,眾人的視線都轉向屏風口,過得片刻,兩名俊妾抬著一張雕鏤精致、碧玉桌面的几案出來。
  眾人在失望之余,一陣哄笑聲起,目光全都轉到呂不韋的身上,似乎都在問,這鑲金嵌玉的沉香木几案,也許是价值不菲,但能算是你呂不韋最珍貴的寶藏?
  据傳說,呂不韋有次為了和一個齊國鹽商斗富,五尺高、完美無缺、价值百万的珊瑚樹,都像敲糖人一樣,三下兩下敲得粉碎,臉上連一點惜意都沒有,這張几案會有什么奧妙?
  呂不韋對眾人怀疑的眼光視而不見,他仍然微笑的看著异人,眼神中仿佛在問:
  “你也會和他們一樣性急無知,不等最后結果出來,先就大惊小怪?”
  异人鎮定地注視著他,心里在告訴他:
  “我和他們不一樣,我不到最后不加評論!”
  接著,又有兩名艷妾小心翼翼的抬出一張古琴,其中一人用衣袖擦拭原已光洁如鏡的案面,然后再輕巧地放好。
  眾人中趙太子精通音律,也最識貨,他又是坐在西席首位,看得也最為清楚,他忍不住大聲惊呼:
  “焦尾琴!”
  在場都是王孫公子,當然都听過這個名字,也都恍然大悟,焦尾琴的确稱得上是無价之寶。
  相傳,焦尾琴為周文王所制,有一天,他在一棵枝葉參天的古老梧桐樹下彈琴,招來鳳鳥停泊在此梧桐樹上,而百鳥朝鳳,也都圍繞著梧桐鳴唱。雖然這种景象不到半個時辰,但余音在文王耳中卻繚繞三日不去。不幸,第二天這棵梧桐就遭到雷擊,文王命人選它的殘干制成琴,而尾部還留有雷擊的焦痕,所以名之為焦尾琴。
  此琴在西周東遷時就已在戰亂中失蹤,想不到又在此處出現。
  “的确,這項絕世珍寶當得呂先生寶藏之最了!"趙太子极口稱贊,帶頭站起來到中央几案前,撫摸審視名琴。
  其他人也跟著圍上來觀看,七嘴八舌批評贊賞和触摩。
  只有异人和世子喜坐在席位上不動。
  呂不韋稍露惊詫的看了异人一眼。异人裝著沒看見,仍是一副若無其事的神情。
  各位公子在贊歎聲中回到自己的席位以后,呂不韋輕描淡寫地問世子喜和异人說:
  “難道此琴就不值公子一觀嗎?”
  “神气只宜遠看,不宜褻玩。"世子喜微笑著說。他坐在西向首位上,當然能很清楚的看到中央席位上的琴。
  “公子你呢?"呂不韋不放松的緊迫著异人問。
  “我的看法是這琴還談不上是呂先生珍藏之最。"异人笑著說。
  “公子的理由呢?”
  “琴的功用在發出美妙的樂音,不然只是一段死木頭而已,所以依在下的判斷,呂先生最寶貴的應該是能使此琴發揮极致的人!"异人徐徐說道。
  呂不韋先是一怔,隨即仰首放聲大笑。
  “高明!高明!不愧是上國公子!”
  世子喜震惊的看了呂不韋一眼,再看看异人,只見他臉上毫無喜色。
  正在紛紛議論的各國公子,根本就未注意到呂不韋和异人的對答,但經他這一陣大笑,全都轉頭注視。
  呂不韋站起來,拍拍手宣布說:
  “秦公子的話不錯,要是沒有絕世弄琴高手,絕世名琴也只是一段死木頭,但高手沒有知音,也是絕大恨事,好在今晚在座各位公子都是精通音律,尤其是我們的趙太子。”
  “不敢,不敢。"趙太子得意地向眾人拱手。
  此時呂不韋向身后侍妾點點頭。
  侍妾奔向屏風后暗間。另外數名侍妾忙著點亮廳內周圍的水晶燈,室內光度突然增加何止一倍,對面看人纖毫可見。現在,在下要將寶藏中最珍愛的珍藏呈獻在各位眼前,她不但是彈琴高手,也是歌舞天才!”
  這時,眾人都屏息以待,室內只听得見燭心的輕微爆炸聲。
  突然屏風后響起一陣輕盈腳步,還有玉珮的叮當聲。
  眾人都轉首凝視屏風出口,只有异人搖搖頭,和坐在他上首席位的太子喜相對微笑。
  他們都在想:難怪呂不韋這樣年輕就富可敵國,他真有他先聲奪人的一套。

  但是,异人很快就改變了他剛才的想法。
  一位麗人在兩名俏妾的扶持下,走出屏風,室內仿佛又突然一亮,眾人的眼睛也跟著發亮起來。
  她身材碩長,体態丰盈,卻有著一束只能盈握的細腰。她臉上未施一點脂粉,膚色在燈光下卻比玉還光潤白皙。除了挺鼻、殷紅小嘴外,最奇特美妙的是兩道長眉直插入鬢,未經描盡,自然漆黑閃亮。
  她丰滿,卻長著一副瓜子臉;她碩長,卻步履輕盈得像貓一樣;她神情嚴肅,但舉手投足之間,卻會勾起男人最基本的欲念。她發髻上只有一根玉簪,卻比滿頭發飾更引人注目。
  她是個矛盾的綜合体,但一切矛盾在她身上都顯得如此調合,轉變成更進一層的美。
  眾家公子望呆了,呂不韋凝視著她的眼神更是錯綜复雜,其中包括得意、怜惜,也包括了別人看不出的更多東西。
  异人也為她的美艷所震懾,他只看了她一眼就低下了頭,奇怪的是,他心中涌起的是一陣想占有她的欲念,純粹的,赤裸裸的男人對女人最原始的欲念。
  他對自己這种欲念有著罪惡感,但按捺不住。
  “這是玉姬,她現在要為各位呈獻她的琴技。”
  玉姬先行跪下,向各位公子叩首行禮,她明媚的大眼流光四射地轉動,像箭一樣刺透了這些年輕公子的心,他們不自主的都在原席位上作出虛扶的動作,嘴中連聲說著不敢。
  她的美震懾住他們,他們忘了她是歌伎,也忘了自己貴公子的身份,在他們眼中,她是夫人。
  然后,她在几案前坐下來,先是挑捻几下,調整了一下琴弦,就只這几聲,精通音律的趙太子就不自覺地惊歎了一聲:“好!”
  接著她不急不緩的彈奏起來。抑揚起伏,琴聲鏗鏘,將整個客廳籠罩在美妙的琴音中。
  异人不懂音律,對音樂一向只是直覺欣賞。在秦國,王孫公子自小受的是法家教育,講求的是如何治國旗天下以及窮研兵法,學習行軍布陣,以備异日統兵作戰。
  秦國宗室沒有特權,不立軍功,就會在宗室簿上除籍,因此,音樂只是他們酒酣耳熱助興發泄的工具,連帶樂工歌女和舞伎,莫不如此,听音樂的時候,他們耳中根本就沒有音樂,更別說用音樂來調劑心靈了。
  開始時,他看到燕世子喜正襟危坐,凝神而听,以及趙太子閉目擊節,一副悠然神往的姿態,不禁有點好笑,但逐漸,玉姬那雙在琴弦上輕挑慢捻或急促移動的手,吸引了他的注意。多白皙的手!柔軟似若無骨,潤滑晶瑩美得找不出一點瑕疵,但撫在琴弦上時,卻是那樣有力,每一個琴音似乎都扣動著他的心弦。
  又逐漸,他不知不覺竟已沉醉在她的眼波之中。
  雖然她靈活的眼睛似乎照亮到室中每一個人,但他發覺到,大半的時間,她的目光是停留在他身上的。眼中帶著嫵媚,也含著几許的笑意。
  她在注意他的對琴音的反應,仿佛也發覺到他根本不懂音樂,她對他是另一种酒,他醉的是她本人,而不是琴聲。
  不錯,她對他是种美酒,神奇的美酒,他藉著看她彈琴,可以無所顧忌的直瞪著她看。此刻,他覺得自己是個真正的男人,忘掉所有漂泊在各國的寂寞和苦悶,他是秦孝公的子孫,雖然不是嫡系,但他的血管里流有他的血液,秦孝公可以將秦國從一個邊疆小國,變成天下舞台的主角,他為什么要一直為是庶出而自卑?
  怎么說他的父親安國君是太子,秦國國君的位置,對他來說,并不是完全不可及的!酒能使人做平時不敢做的,想清醒時不敢想的,而美女是男人最醇最烈的酒。
  時時注意著他的那雙嫵媚大眼,突然閃起异樣光彩,他自己也發覺到,他的精神振奮,外表也一定變得不再畏縮頹唐,而使她刮目相看。
  就在他胡亂遐思中,琴聲戛然而止,眾人都擊案喝采,只有他茫然未動。
  呂不韋微笑的看著他,他才覺察到自己失態,隨便鼓了几下掌。玉姬在此時開口說:
  “秦公子也許對賤妾所奏靡靡之音听不入耳,現在我彈一段楚大夫屈原所作的〈國殤〉,這套曲和辭,据說在秦國很受歡迎,不知是否?”
  玉姬人美,聲音更美,鶯囀似的聲音听得异人失神,不知如何作答。
  玉姬不再多話,調緊琴弦,一開始即作兵戈殺伐之聲,琴音高亢繁复,前后錯綜,表現出戰場千軍万馬廝殺沖突情景。
  忽的,她輕破朱唇,引吭高歌——
  ~~操吳戈兮被犀甲,
  ~~車錯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敵若云,
  ~~矢交墜兮士爭先。
  接著聲音一轉低沉——
    ~~凌余陣兮躐余行,
    ~~左驂殪兮右刃傷。
    ~~霾兩輸兮縶四馬,
    ~~援玉枹兮擊鳴鼓。
  琴音緩慢,歌聲變得感傷——
    ~~天時懟兮威靈怒,
    ~~嚴殺盡兮平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
    ~~平原忽兮路超遠。
  琴音又复急促,歌聲卻轉高昂曼長——
    ~~帶長劍兮挾秦弓,
    ~~首身离兮心不懲。
    ~~誠既勇兮又以武,
    ~~終剛強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靈,
    ~~子魂魄兮為鬼雄。
  琴彈到此,琴弦忽斷,歌唱完時,聲也嗚咽,玉姬忍不住以袖遮臉拭淚。
  异人感動得滿臉淚痕而不自覺。
  世子喜則在一旁帶點解圍的口气說:
  “按照趙國的風俗,歌者指明為某人獻歌,受歌者理當給點采頭,公子卻連掌都未鼓一下。”
  异人哦了一聲,摸摸渾身上下,實在沒有一樣珍貴物品,給錢未免太俗气,唐突了這樣的美人,最后他摸到腰帶上的那塊玉珮,這是他父親安國君送給他生母夏姬初夜定情之物。在他首次出外當質子時,夏姬將這塊玉珮鄭重地為他挂在腰帶上,叮囑著說:
  “儿子,歷代秦國出外當質子的,不是被殺,就是長年滯留在外,很少能安全回到國內定居,假若你在外遇到适當中意的女子,就用作品禮好了。”
  那年他只有十二歲,母親言猶在耳,轉眼間十多年過去,他卻越來越不得意。
  他茫然的取下那真玉珮向身后的侍妾示意,侍妾取來一只玉盤,盛著玉珮送給玉姬:
  “這是秦公子賞的。”
  玉姬來到他席前下跪,叩頭道謝,异人連忙扶起,手触及到她的柔荑時,不禁全身都顫抖了一下。
  其他公子也在一旁鼓掌哄笑湊趣,紛紛摸出珠寶要身旁侍妾拿到玉盤里。
  玉姬一一叩謝,最后告辭入內。
  接下去另有歌舞節目上場,呂不韋也一再勸酒,但歌者自歌,舞者自舞,异人全不知道場內在進行些什么。
  他只不時將雙手輪流放在鼻前深深地聞著,因為手指還留下玉姬的余香。

  繡被羅帳,金盆紅炭,樓外依然刮風飄雪,室內卻溫暖如春。
  一具麒麟形的香爐,燃著南荒獻來的异香,香煙飄渺,香味清淡,若有若無,使人有种置身仙家洞府的感覺。
  玉姬半裸地躺在呂不韋的怀里,撫弄著他的胡須,敞露的酥胸高挺結實,渾圓滑膩的大腿白如羊脂。
  她半閉著星眼,不斷在挑逗著呂不韋。
  他則半躺靠在床欄杆上,眼望著天花板陷入沉思,似乎對她的撫弄吻吮,沒有半點反應。
  “你在想什么?"她的撥弄得不到前日的效果,不禁有點奇怪起來。
  “很重要的事。"他仍然半閉著眼睛,有點不耐煩的回答。
  玉姬停止了逗弄,半是撒嬌半是生气地离開他的怀抱,翻身背對他而睡,嘴里卻說著:
  “現在你不理我,等下別來煩人!”
  呂不韋一把抱住她,強將她轉身過來,玉姬閉上眼睛等著他雨點似的狂吻。但等了很久,只等到呂不韋的一聲長歎。
  “你今晚怎么啦?"玉姬睜大眼,气憤地問。
  “我在想今晚那些所謂的王孫公子,他們都可能是未來各國甚至是天下的統治者,前日自命尊貴,看不起我呂不韋是市井商人,可是一見到你,卻都像見到天鵝的癩蛤蟆,一個個垂涎三尺。”
  “你因此不高興,你嫉妒?
  “怎么會?我只是驕傲高興,出了前日的一口怨气。”
  “財不露白,色不外泄,你將我拿出去炫耀,假若他們中間有人向你要我,你給還是不給?”
  “那怎么會!"呂不韋不在意地笑著說。
  “很難說,尤其是那位秦公子,看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我看你似乎也對他有意,撫琴時,目光始終停留在他身上。”
  “我說你嫉妒了吧!"玉姬格格地笑起來,緊往他怀中鑽:
  “其實,在我的心目中,他們有哪一個比得上你?英俊、瀟洒、多金,還多一份他們所沒有的自由,尤其是……”
  “尤其是我的床第功夫,是不是?"呂不韋輕淡地說。
  “你這個人真坏!"她嬌羞的鑽入他的怀中。
  呂不韋仍然沒有反應,只是撫弄著她黑如漆墨的秀發出神。半晌,他突然冒出一句:
  “你認為异人這個人怎么樣?”
  “什么?你剛才單獨送他出去的時候,他向你說了什么?”玉姬惊嚇的坐直了身子:“真的,我注意他,只是對他存著一份怜惜,一個天下至強秦國的公子,卻落魄畏縮成那個樣子,還不如弱燕的太子喜那樣泰然而帶自信。”
  “我同樣對他存著怜惜,而且在他身上我思考著一項雄圖大計。”
  “你想將我送給他,拉攏他,發展對秦的貿易?"玉姬哀怨地說:“不韋,說真的,我對你是忠心不貳的。”
  呂不韋對她的表白不置可否,反而問她說:
  “耕田之利能賺几倍?”
  “大約十倍吧。"她不解地看著他,遲疑的回答。
  “像我這樣販有于無,壟斷趙齊珠玉鹽鐵,能得利几倍?”
  “應該有百倍之多吧?"玉姬索性夸大片詞。
  “那立主定國能賺多少呢?”
  “你!你在想什么?"玉姬瞪大眼睛。
  “告訴我!這能夠賺多少倍?”
  “不知道,"玉姬搖搖頭說:“也許可以賺到列土封侯,子孫世代南面稱孤,但也許會虧到家滅人亡,身首异處。”
  “做生意本來就是風險越大利潤越高,最沒有風險的是市井販賣豆漿早點,逐什一之利,但你滿足于我這樣嗎?”
  “但目前你已經如此……”
  “不,我有我的打算,不過一時無法向你說清楚,而且女人應該是只管享用男人所賺來的成就,不必知道他們的成就是如何得來。”
  “但我關心你,我想知道。"玉姬躺進他怀里,仰面祈求。
  “不,我一時真的說不清楚。"他溫柔的撫摸她的臉,語气卻是斬釘截鐵似的堅決:“我只能告訴你,開始時,我的确想藉由他打開秦國的市場。你也許不會懂得這些,秦國連年對外征戰,最需要的是精良的兵器。但秦國煉鐵術遠落于山東各國之后,還是以銅兵器為主。目前它打胜仗全靠兵強將勇,兵器連韓魏等弱國都不如,更別說強大的趙和气了。秦國有識之士一直以此為憂。于是我想到目前暫時販賣韓魏的兵器到秦國,一旦爭取到秦王的信任后,為秦國開采巴蜀的鐵礦和地下自來火,再將煉鐵術傳過去。”
  “現在呢?你改變了主意?"玉姬插口問。
  “不錯,今晚見到异人后,我改變了主意。”
  “怎么個變法?"她搖頭表示不解。
  “那樣做,再大的發展,都只是為他人作嫁!”
  “因此你想到定國立君?但看异人的樣子,不像個英明有為的君主,"她輕蔑地搖搖頭:“看他那副想親近我卻又畏縮的神態。”
  “哈哈,"呂不韋又笑出慣有的開朗笑聲:“就是看到他這副优柔寡斷的樣子,我才起了這個念頭。英明通常無情,优柔一般忠厚,他如今不得意,假若我能施恩,將來他一定不會負我。”
  “你的計划呢?”
  “一時對你說不清楚,不過我已成竹在胸,只是現在不是談這些的時候。我也得鄭重考慮。”
  呂不韋如釋重負的歎了口气,緊抱住玉姬,嘴移到她高挺的胸前,含住鮮紅粉嫩的乳頭,輕吸起來。
  “我說過不要煩我!"玉姬嬌嗔著,卻反身將他的頭抱得更緊。
  窗外朔風怒吼,雪越下越大。
  室內燥熱有如暮春。

  三個月來,异人都處于失魂落魄狀態。
  他耳畔始終縈繞著那晚的琴聲,有事無事都是如此。
  他眼前不斷出現玉姬那雙白皙春筍般的手,日間、夜間、夢中、清醒,只要他閉上眼睛,那雙手就會在他面前搖動,還有那對明媚的大眼。
  尤其是那眼神所流露出的神情,怜惜中帶著鼓勵,這是多年來他從未見過的。
  明白他處境的各國君臣,看他的眼神是敵意中含著輕視;當質所在國的民眾,只要知道他的身份,再和善的人,立即會在眼中噴火。
  同為質子的各國公子王孫,表面對他奉承巴結,或是公開仇視,眼神中總掩蓋不了他們心中的仇恨和譏刺。
  只有一對眼睛曾帶著這种怜惜混合著鼓勵的神情注視過他,但那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那就是他的生母夏姬的眼睛,她在看他的時候,總是帶著這种眼神。
  但肯用這种神色看他的眼睛,他已有多年未見了,他也一直認為,今生不會有第二個人用這种眼神看他,卻想不到它又出現了,而且是出現在一個絕世佳人的臉上。
  他多希望這种眼神永遠留在他身邊,光耀著他,鼓勵著他,在這股眼神的照射下,世界上沒有他不能完成的事!
  只是,他不知道她到底和呂不韋是什么關系。她只是一名歌伎,他卻說是他最珍貴的寶藏!
  假若他厚起臉皮向他要,他能割愛嗎?
  顯然,呂不韋邀他与宴,對他比其他任何質子都好,這表示對他有所求。
  事后燕世子在這段時間里也造訪過他几次,他們年齡相當,意气相投,很快就結為好友。
  他告訴他,外面傳說,呂不韋特意拉攏他,是為了想開辟秦國這塊處女市場,因為秦國一切大規模產銷都完全掌握在政府手上,只要打通國君這一關,將來不但有做不完的生意,而且是可以壟斷。
  但他也苦笑著告訴燕世子,他這個王孫,在國君祖父和太子父親眼中都沒有一點地位,不幫忙說話還好,說了只有誤事。要是生母得寵,也許可以在后宮幫呂不韋介紹點珠寶玉石生意,現在連這都做不到,其他更不必說了。
  呂不韋目前也許不清楚他的處境,不過日后總會知道,他能開口要他最珍貴的"寶藏"嗎?他有什么可以作償?商人講究將本求利,他付不出這筆代价。
  他歎口气站了起來,環視室內陳舊的家具,簡陋的擺設,再看看挂在牆上穿了多年的狐裘,有些地方都脫了毛。
  他在這里的府第是租自一家破落戶,為了貪圖气派大,租金便宜,但底下只有几個僮仆,連打掃都打掃不過來,別說保養維護了,房子太大人太少,更顯得落寞。
  這不正是他處境最好的寫照?架勢大,全都是空的!
  跟他從齊國來此的妾姬,因為不習慣這种冷落,來了趙國沒几個月就下堂求去,他就是能要到玉姬,他能用什么來使她快樂?但他多希望她那股眼神永遠留在他身邊,溫暖著他,鼓勵著他,在那股眼神的照射下,他感到振奮,仿佛脫胎換骨變成了另一個人。
  只要他維持這种心情,他說不定真有一天會成為秦國的統治者,天下和气的維護人。
  在和世子喜數次傾談中,他們談到戰亂中民眾的疾苦,也都道出各人的志向。
  世子喜說,一旦他接位,將輕刑減賦,与民休養,在易水以東建立一片樂土,讓燕國成為一個富而知禮的國家,絕不再想在中原稱雄爭霸,除了抵御外來的侵略,絕不輕動干戈。
  他的理想是:燕國國小地貧,以易水為帶,和中原各國利害關系极小,只要努力建設,息戰止兵,在他有生之年,必定可將燕國變成一個安和樂利的國家。
  在世子喜一再的鼓勵和要求下,他勉強說出他的抱負:假若他能登上秦國國君的位置,他不會像他的祖先那樣對外侵略。自從秦國兼并了巴蜀以后,可說是民丰物足,等待開發的地方太多,他要全力在國內開發建設,而強大的武力則用來維護天下和气,誰要先期戰端,他就率領其他各國加以討伐。
  “我要成為天下和气的維護者!”
  說這番話時,他倒是慷慨激昂的,現在想想,有點痴人說夢。
  不過,只要想到玉姬怜惜混合著鼓勵的眼神,他又覺得這并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而且太子喜也激動地鼓勵他,有需要時,他會幫他的忙,燕國雖小,但對趙齊都有相當的影響力。
  同時他又提醒他,呂不韋想利用他,他何不將計就計,反過來利用呂不韋的財富和人際關系。
  但呂不韋是好利用的嗎?他時下連利用呂不韋的本錢都沒有。也許呂不韋也明白這一點,所以三個多月沒再找他。而他想去拜訪,卻又不敢。
  他在室內來回踱著,一面搖頭苦笑。不經意的看看窗外,才惊覺到已是草木盛綠的暮春時節了。
  “趙升!"他對著門外喊,想要他進來加茶。
  趙升卻同時叩門進來,跪著稟告:
  “呂不韋先生求見。”

  呂不韋盤膝坐在客廳,今天穿的是一件灰色夾衫,更顯出他的飄逸瀟洒。
  异人走進客廳,呂不韋起身想行平民見貴族的跪拜之禮,卻一把為异人拉住,最后行賓主之禮,呂不韋坐在上位。
  趙升獻茶后退出,兩人寒暄后,一時找不出話說,沉默了很久。异人想問他今天的來意,也想順便問候一下玉姬,卻開不了口。最后呂不韋撫弄了一下他的三綹青須,毅然地說道:
  “剛才我進門的時候,看不到什么僮仆,這么大的宅第,是否嫌冷落了一點?”
  异人苦笑不語。
  “假若公子不嫌唐突的話,在下想開門見山直言。"呂不韋一面觀察异人的臉色試探著說。
  “先生盡管道明來意,直說無妨。"异人仍然苦笑。
  “公子對在下也許了解不多,但在下對公子的處境卻是打听得非常清楚。”
  “啊!"异人雖早已料到,但听到他這樣直言不諱,仍然激動得全身一震。
  “這次造府拜訪,一來是感謝上次賤辰能得到公子移玉親臨,再則是為公子感到不平,想助公子一臂之力。”
  异人注視著呂不韋,在他眼神中也看到了那股怜惜,但不知為什么,玉姬眼神中的怜惜使他感到溫馨,而出現在呂不韋眼中,卻令他覺得是無比的侮辱。
  他語气僵硬的問:
  “助我什么一臂之力?”
  “光大公子之門。"呂不韋微笑著說。
  看他一副成竹于胸的樣子,异人不禁有气,他帶點微怒的說:
  “我祖父身為國君,父親是太子,先生要如何光大我的門楣?”
  呂不韋一時微笑不語,似乎在等他息怒。過一會他才又說:
  “公子生气了嗎?事先講好你不會嫌我唐突的。”
  “請直言,我并未生气。"异人暗責自己气度太小,別人一句話就能激使他怒形于色。
  “秦為天下之最強,公子令祖、令父又為秦國之至尊,當然在下無能為力再增加點什么!但令祖、令父之門,并不等于公子之門!”
  异人想起本身困境,不能不同意,但他不服气的問:先生能幫我些什么?”
  呂不韋笑著說:
  “三天以后,這里將僮仆成群,不再這樣冷清;三個月以后,這里將是門庭若市,車水馬龍,成為各國貴賓云集之處!”
  呂不韋顯得有點興奮,他長跪了起來,聲音提高許多:
  “三年以后,你將成為秦國的順位繼承者,不再是秦國的棄子!”
  “先生!"异人制止住他:“隔牆有耳。”
  這次輪到呂不韋有點尷尬,他白皙的臉上浮上一層紅云,就此默默無語。
  异人的話提醒了他,"立主定國"乃是牽涉政治的大事,稍一泄漏,引起戰爭不說,說不定他和异人都有殺身之禍。
  异人對他是心存感激,但貴族慣有的驕傲,受不了他眼中怜惜的侮辱。他反過來語帶譏諷地說:
  “先生為什么不將這番心力用在光大自己的門楣上?”
  “公子知道,商人絕不做沒有利潤的生意,光大公子之門,也就是光大在下之門。在下財富已足,就等著門楣了。”
  “我原先還以為先生要的是巴蜀的鹽、鐵、銅、礦和秦國的兵器市場,"异人仍帶譏諷地說:“想不到先生的雄心比這還大。”
  “也許在下是越界了,"呂不韋又回复冷靜地說:“但平時思富,富后思貴,是在下心情,也是人之常情。”
  “這件事非同儿戲,我得考慮一下是否接受先生的好意。"异人心中雖然一万個愿意和感激,但只要接触到呂不韋的眼神,就自然而然起了反感。
  “這樣也好,"呂不韋起身告辭說:“此事雖然得鄭重考慮,但也是事不宜遲。据在下日前得到的消息,秦王近來年老体弱,在病榻上時間居多,一旦……"底下的話呂不韋沒有說下去。
  不過,异人明白他要說什么,一旦有所緩急,安國君順理成章繼承大位。接下來就是要冊立太子,他人遠在趙國,宮內又沒有奧援,當然沒法和其他弟兄們爭!
  最使他感到震惊的是,這個消息呂不韋都已得到,而本國派駐趙國的使節卻一點都未向他提起過,他一直以為祖父還健朗得很。
  异人心念急轉,表面卻裝得不動聲色,他告訴自己,和呂不韋這种大奸巨滑的商人打交道,他得步步為營,小心謹慎,否則就會落入他設好的圈套。
  呂不韋看他不說話,自作結論,語气堅決地說:
  “這樣好了,明天酉時在下派車來接公子,并不一定要談今天的事,只是小酌一番而已。”
  “明天……"异人沉吟不語。
  “哦,這也是玉姬賢妹的意思,自賤辰那晚分別以后,玉姬時常提到公子,今天在下到府拜訪,臨行她還一再交代,務必將公子請到。”
  “玉姬?賢妹?我還認為稱'姬'應該是……"异人雖然力作鎮定,但突然發亮的眼睛和激動的語气早將他內心的狂喜泄漏無遺。
  “玉姬是楚人,從小父母雙亡,賣到寒舍,五歲習歌舞,今年也廿歲了,十五歲那年在下才發現她的琴藝,欣賞她的才華,也可怜她的身世,因此一直是以弱看待的。玉姬是她歌舞班的名字,她原姓屈,据推算,應該和大詩人屈原大夫有點家族關系。”
  “難怪唱〈國殤〉唱得那樣動人。”
  他們一邊說話,不知不覺已到大門口,呂不韋臨上車還盯了一句:
  “明天酉時,考慮的時間夠嗎?”
  “一天一夜的考慮時間我想是應該夠了!"异人喃喃地說。

  “不要老是轉來轉去,轉得人家心煩。"玉姬發著嬌嗔。
  她今晚穿著一套粉紅色的家常便服,臉上仍然未施脂粉,在燈光下顯得清麗無比。
  晚宴設在一間密室里,呂不韋每逢有重大事情難決,就會獨自在這間密室內長思,除了玉姬送茶飯外,其他童仆婢女者不知道有這間密室的存在。
  室內陳設簡單,看不到一樣珠玉寶器,三面牆上都是上抵天花板的書架。正面的書架放的是在各國生意上的秘密資料,東西兩面牆上的書架,則是堆滿了各种類型的竹簡,包羅了天文地理、經子史集和兵法刑名之學。
  呂不韋常向玉姬夸口,他胸怀治國旗天下之學,做生意只不過是牛刀小試,將這些學問應用在商場上而已,想不到十余年間馳騁商場,所向無敵,將那些所謂貿易世家和商場老將殺得落花流水,而建立了自己的商業王國,但他絕不會以此自足。
  他最崇拜的偶像是陶朱公范蠡,他也是用將相之學經商,三致富,三散盡,最后還是天下首富。
  不過,陶朱公是先為將相,改而經商,而他呂不韋是先將治平之學在商業上獲得印證,再轉而從政,成就一定在陶朱公之上。
  他等待机會已久,但將相轉為商人易,而商人想轉為將相,在階級分明的輕商社會里,簡直是不可能的事。
  如今异人出現,這樣簡直不可能的事終于有了變成可能的机會,他必須緊抓住不放,否則稍縱即逝,何況這中間有事去齊國,又延誤了三個月。
  室內僅設有三個席位,主客東西向,下首中央是玉姬的席位,上放著焦尾琴。
  經過玉姬嬌嗔,呂不韋順從地回到主位坐下,他忍不住問:
  “接秦公子的車,發出沒有?”
  “你問几次了!妾身早告訴你申時末即已發車,你約的不是酉時接他嗎?現在才剛到酉時。”
  “哦!"呂不韋又陷入沉思。
  “今天你怎么了?往日再大的事都不會這樣浮躁?”
  “這和往日不同,再大的買賣虧了,還有賺回來的時候,這次的机會一放掉,就永遠不會再出現。”
  “你現在什么都有了,應該滿足。"玉姬歎口气說。
  “大丈夫應成功立業,名留青史,賺點錢算什么!人一死,財散盡,就什么都沒有了。”
  “你們男人就是這樣,好大喜功,永遠沒有滿足的時候,”玉姬哀怨地說:“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去冒傾家蕩產,甚至是殺身滅門的危險!”
  “這是你們婦人所無法懂的,說了也無益。"呂不韋兩手握拳重擊席案,堅決地說:“這次机會我一定要把握,不惜犧牲我所有的一切!”
  “包括妾身在內?"玉姬試探地問。
  “你問這話是什么意思?"呂不韋一時會不過意來。
  “假若秦公子向你要我,你也肯給?”
  “他怎么會?”
  “不韋,不必騙我,昨天你告訴他以弱妹情份待我,你本身就有這個意思了。"玉姬不滿地說。
  “……"他不禁為之語塞。
  “我是不想离開你的。雖然你比我老了許多,而秦公子比你年輕,我只喜歡你,你明白嗎?”
  “再說,這個月我的月事沒來,醫生說照脈象看是有了身孕,這是你的孩子,你舍得將我和你的孩子送給別人?”
  “真的?"呂不韋高興得站了起來,一把將玉姬緊緊抱在怀里:“有了我的孩子為何不早說?”
  “女人的事,不想麻煩你,"玉姬緊靠著他怀里,臉上現出初為人母的驕傲:“而且現在不是告訴你了嗎?”
  玉姬在他胸前享受溫存,呂不韋心中所想的卻是另一件事。
  他不只是高興,而且是雙倍的高興。他富可敵國,廣蓄姬妾,年屆中年,卻沒有一個孩子,現在總算有了消息。而雙倍高興的是,假若玉姬生了一個儿子,他將來可能是秦國國君,甚至是天下霸主!
  為大事者不拘小節。說實在的,開始發覺到异人對玉姬有非份之想的時候,他是有點憤怒和嫉妒,后來他只想用玉姬這塊香餌來釣异人這條潛龍,卻絕不會讓他真正吃到口。
  但現在,他不只是要釣這條潛龍,利用自己的財富送他上天,而且要誘使他吞下這塊餌,讓餌在他体內化成小龍、飛龍。飛龍在天的飛龍,君臨天下的飛龍!
  想到這里,他不禁爽朗地笑出聲來:
  “哈哈,哈哈!”
  “什么事這樣高興?"正在溫存中陶醉的玉姬,為他的笑聲惊醒,嗔怪地問。
  “你教我能不高興嗎?行年卅有五,才有了自己的親生骨肉!”
  呂不韋撫摸著她的頭發,也投入那股溫存之中。
  “秦公子到!"聲音從大門、院子,一層層的由遠而近,由輕微模糊越來越清晰大聲,男聲女聲,像層層波浪逐漸轉遞過來。
  “賢妹,你出去迎接公子進來。記住,賢妹,這就是今后我們之間的稱呼。"他推著怀抱中的玉姬說。
  “是,兄長。"玉姬搖搖頭,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琴聲悠揚,香煙裊裊。
  玉姬那雙令他神蕩的凝脂玉手,或快或慢的在琴弦上移動,挑動的每根琴弦、跳出的每一個樂音,都會引其他心靈深處的共鳴,人間怎么會有這樣美麗神奇的手?
  偶爾,他將視線移轉到煙霧圍繞中她的秀臉時,他總會有种迷幻的感覺,他眼前坐的是人還是神仙?
  她聚精會神的撫琴,偶爾也會有意無意的看他一眼,每逢目光相触,他全身都會一震,似乎遭到電殛,而且是屢試不爽。
  最后使得他再也不敢正視她的臉,只茫然的注視著她的雙手。
  呂不韋舉杯向他敬酒,他渾然不知,向他說了什么,他只是當作噪音,听不清也不想听清他說了些什么。
  他們的正事剛才已經談完,現在應該是陶醉在這半人間、半仙境的時候。
  美酒、佳人,再加仙樂似的琴藝,這只應天上才有!
  剛才,呂不韋和他推心置腹的暢談秦國內部政情:秦王年邁体弱,性情逐漸變得乖張,積极向外侵略,是他不服老的象征,也是因他想在臨死前看到更廣大的秦國疆域。目前秦趙兩國百万大軍在長期對峙,遲早會突發戰爭。
  這种情形對异人的影響是:他在趙國的處境會越來越惡劣,事先得有應變的計划。
  太子安國君生子二十多人,异人生母夏姬不得寵,眼下等于打入冷宮,一年只在全家團拜祭祖時,才見得到安國君一面。
  兄弟多,而生母不受寵,人又身處异國,安國君一就王位,即要冊立太子,他絕對爭不過生母蒙愛、而本身時時侍候在父親身邊的弟兄。
  正夫人華陽夫人,無子而且過了生育期,但最受安國君敬愛。雖然她也是由姬妾扶正,但為人雍容大度,待下寬嚴得宜,頗受宮內及朝內大臣尊敬。連秦王有時也會向安國君開玩笑說,立他為太子,一半是為了華陽夫人的關系,因為他有母儀天下的儀表和气度。
  她因為是楚人,又無子女,秦楚關系長期惡劣,所以難受眾人尊敬愛戴,仍免不了孤獨寂寞之感。孤獨寂寞的人,最容易受溫情感動。
  秦王后弟陽泉君,甚受秦王夫婦寵愛,經常隨侍在秦王身邊,善于言詞,秦王對他可說言听計從,但為人貪財喜貨,可以動之以利。
  他們討論的結果,得出一個概要的行動計划。
  第一步,异人先在趙國造成聲勢,在呂不韋及燕太子的協助下,廣結趙國政要及各國質子使節,形成他在趙國及秦國都有舉足輕重的形象。然后再多納門客,周貧濟急,讓這些江湖清客將异人的賢名,由民間自然而然的傳到秦王和安國君的耳中去。
  第二步,由呂不韋買通華陽夫人左右,設法見到華陽夫人,動之以溫情,使她能求安國君立异人為嫡嗣,能夠立為嫡嗣,則未來當太子的大勢已定。另外以財貨及恐嚇雙管齊下的方式,說動陽泉君在秦王夫婦面前說异人的好話,因為太子立嫡,還得征求父王的核備。
  第三步也是目前最緊急的一步——有鑒于秦趙兩國的緊張情勢,狡兔三窟,异人不能不有應變的准備。雖然因為他要發動交際攻勢,必須留在邯鄲,但同時也要在鄰近鄉間營造一處緊急避難所,一旦秦趙發生戰爭,趙國想殺質子時,可以到那里隱匿。
  一番深談后,异人對呂不韋可說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設想周到,處處進逼,卻步步都留有退路。他侃侃而論的時候,不像一個卑躬屈膝、唯利是圖的商人,卻像一個气吞山岳的天下宰割者。
  假若他能就秦王位,呂不韋將是他的賢相能將,輔助他稱霸天下,達成他維護天下和气的愿望。
  不過現在,這些定國立君、治國旗天下的事,對他似乎那樣飄渺遙遠,微不足道,他眼中只有那一雙讓人心跳的手,以及偶爾相遇使他醉上加醉的嫵媚眼波。
  他忘掉了王孫應有的矜持,不知哪來的勇气,他站起來,蹣跚的走到呂不韋席位前,他舉杯干了說:
  “呂先生,這杯敬你!”
  呂不韋赶快站起舉杯回敬。
  异人自己將酒斟滿,又舉杯說:
  “這杯對先生有所求,答應后我再干!”
  “公子盡管說,不韋已將身家性命交托給公子,還有什么不能答應的!"呂不韋微笑地說。
  “請將先生弱妹賜給异人!"他很困難地掙扎出這句話。
  “這件事在下不能完全作主,還得看玉姬本人的意思。"呂不韋裝出拂然不悅的神色,看了玉姬一眼。
  “鏗"的一聲,琴聲突然停止,琴弦斷了兩、三根。玉姬怒沖沖的走向屏風后門外。
  异人震惊得酒醒了大半,僵立在原處,不知該如何是好,口里不斷喃喃說:
  “她生气了,真的生气了!”
  呂不韋反過來安慰他說:
  “她雖然只是一名歌伎,但自小我就將她寵坏了,公子請先回座,我去看看她生的什么气。”
  “都是我不好,失態失言。"异人懊惱地說。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不是件坏事,我去問問。"呂不韋將异人扶回席位上,他走出門外。
  很久,他才帶著微笑回來,在异人身旁坐下說:
  “沒事了,玉姬剛才气的是公子不尊重她。”
  “不尊重她?我怎么敢!我一直將她視如夫人。"异人囁嚅地說。
  “她說她對公子自始就有好感,但公子應尊重也,不應有今晚這樣輕率表示。”
  “不錯,不錯,應該明媒正娶,按照規矩來,可是……"异人想到正娶需待父親批准,這要等到何年何月,而且要是知道她只是商人家中的一名歌伎,那更絕無希望。
  “玉姬說,她也知道以公子的身份,明媒正娶困難重重,但她也不愿對自己委屈,她平生志愿就是嫁一個平民,過著一夫一妻白首到老的生活,而絕不委身為妾,所以算是和公子沒有緣份,從此不要再見面了。”
  “呂先生,你說沒事了,竟是這樣的沒事了?"异人急得站了起來。
  “公子別慌,還有下文,經過我一番勸說,她同意為了助公子圖大業,不要因這件事感到挫折,她答應對外你以納姬的名義接她過去,但對內要行正娶之禮,而且一生儿子,就要將她扶正,在此以前不得更娶正夫人。”
  “當然,當然,只要她生了儿子,理所當然的能扶正。"异人只要能得到她,此刻什么都會答應。
  “那好,現在我們是一家人了,玉姬自小孤苦,但我早就看出她与眾不同,卻未想到她將來要母儀天下,哈哈!"呂不韋得意的笑出慣有的爽朗笑聲:“在下將以長兄為父的身份,陪一副丰富的嫁妝。”
  “長兄為父,請上坐受妹婿一拜。"异人將呂不韋推坐在席位,真的納頭要拜。
  “公子,這個玩笑開不得,雖然是一家人,君臣之禮不可失。"呂不韋說著攔住异人,自己反而納頭拜了下去:“今后玉姬還需公子多照顧,生長在商人家,不識大体,公子得海涵并加以教育。”
  异人連忙扶其他來,只見他真的臉上挂滿了眼淚,這使得他無限感動,暗暗發誓,他絕不負玉姬,更要善待呂不韋。
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