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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駕崩”的風波


  公元前520年秋天。李老聃五十二歲(如果細算,再過七個月,到農歷二月十五,夠整整五十二周歲)。
  農歷七月中旬。這是一個尋常的下午,——一個尋常得和所有尋常的下午完全沒有兩樣的下午。王宮后院的深處,有一個院中之院,院中之院有一所僻靜的臥室,臥室里有一張雕著龍鳳和壽桃的嵌有象牙裝飾的紫檀木床,檀木床上繡著金龍的大紅被子里蓋著一個七十多歲的老頭,老頭花發束散,花須紛亂,青黃的面色里透出憂凄。這就是無人不曉的景王天子。此時的天子,摘冠隱衣的天子,也和庶民老頭一模一樣了。
  不知因為何故,景王姬貴近日忽然元气大減。他渾身無力,心煩意亂,懶怠上朝。經御醫診斷,并無什么疾病。無疾之“疾”使他胡思亂想,飯量減少,体質下降。体質下降更使他渾身無力,心煩意亂,胡思亂想。他突然想到:我是不是會死?……我要是死了,世上的人,怎,怎么辦?……我一死,世上的一切,再沒有半點是屬于我的了。……我不能死,天下是我的。……我要是死了,周家的天下將會什么樣子?人們會很快把我忘了嗎?還會象我活著一樣對我崇敬嗎?猛儿已經立為世子,是我身后的當然繼位人……這孩子……他能鎮得住我周家的江山嗎?如若周失江山,我……不堪設想……;如若他鎮得住,即使周家江山不失,人們對我也……猛儿能永遠永遠效忠他死去的父王……我嗎?……。
  他忽然翻了個身,折起頭來看看,見女侍人阿菊拘束地坐在旁邊。
  “阿菊,你給我把賓孟叫來。”景王說罷,又翻身朝里。
  “好咧。”阿菊不敢大聲地應承一句,轉身出門,往不遠處一所書齋式的房舍走去。
  屋子里,案邊坐著一家帘里的官員。此人年約四十八九,頭戴一品官帽,身穿紋彩錦衣,裝束威肅,神色阿諛。他就是周景王近來十分寵愛的官居大夫高位的寵臣賓孟。近來景王身体不适,心緒煩亂,躺在深宮,不愿跟人說話。有時忽然感到孤苦寂寞,又想找個對勁的人說上几句,于是就叫賓孟在不遠處的屋里“旁陪”,以便隨叫隨到。賓孟坐在這里,無事可做,就以看書打發時光。此時他正悉心研究鄭國子產的“鼎文”。鼎文就是鑄在鼎上的刑律。這是子產以法治國的一种辦法,是把法律條文鑄在大銅鼎上,讓國人都知道,以便心中有數,防止犯法。此時擺在賓孟面前的文字是從銅鼎上抄在帛上的。賓孟一邊讀,一邊想,一邊點頭,一邊搖頭。對于子產治國的辦法,他賓孟既贊成,又不贊成。他贊成以法治國,但是他不贊成把法律條文公布于眾,他認為,法律要想使人生畏,就應該給他穿上神秘的外衣。
  “有請賓爺!”就在賓孟面對刑文自言自語的時候,景王的侍女阿菊一腳門里一腳門外地走了過來。
  “喊我何事?”賓孟急忙抬頭,睜大眼睛,看著阿菊。
  “万歲讓我喚你前去。”
  “万歲喚我?好咧,我這就去。”賓孟一邊答應著,一邊急忙起身,邁步出屋。
  大夫賓孟小心翼翼走進周景王的臥室。見景王正在閉目養神,他既不敢近前,也不敢退出,于是就站在門里邊,一聲不響,一動不動。
  景王姬貴慢慢地睜開雙眼,見賓孟站在那里,就慢慢起身坐起。侍女阿菊赶忙走來將他扶穩。
  “賓愛卿,你來好一會了?”景王并不拿眼去看賓孟。
  “微臣剛到,見万歲安睡,未敢打扰,就站在這里。”賓孟說罷,恭謹地走近景王,彎腰拱手站在景王床前,“听說万歲喚微臣,微臣就應聲前來。不知万歲喚微臣前來有何旨意?”
  景王并不答話,眯縫著眼也不看他,他用右手食指往床頭一點,意思是讓他在那里就座。
  賓孟坐在姬貴的床頭,心情松寬下來。他因坐龍床而十分得意,扭身親近地看著景王,一臉巴結的神色。
  “賓孟啊,朕有句話想跟你說。”景王睜眼向賓孟看了一下。
  賓孟赶緊向景王湊近一下:“万歲有啥話要說,請您只管向微臣說出。”緊接著是一聲不響,靜心聆听的樣子。
  “朕想改立世子,想將長庶子朝立為世子,不知賓愛卿對此有何看法?”景王姬貴睜大眼睛,緊緊地看著賓孟。
  賓孟心里一震,不是害怕,而是高興,他并不急于發表意見,而只是重述景王的意思說:“万歲,這么說,你是想把王子猛的世子改換一下,改換給長庶子朝,立朝為世子。”
  “是這個意思。”
  “那,原來的王子猛的世子呢……”賓孟細心地觀看著姬貴的臉色,想從那里頭瞅出他真正的心情。
  “罷黜。”
  見景王的神色很堅定,賓孟一下子公開高興起來:“好!好!万歲的這個主意好!小臣早有這樣的看法,不過不敢表露,今日万歲說出了自己的心意,小臣心里很是高興。小臣認為,王子猛雖說威嚴可敬,相貌不凡,然而缺乏熱勁、辣勁和謀勁,缺乏攻取奪占之理論,缺乏先聲奪人之口才,這种人不能興我大周万世之基業;長庶子朝則与之完全相反,除了朝同樣具有一表人才之外,猛所缺乏的,朝無一不有,我觀長庶子朝,一代風流英杰,一代英明的偉人,這樣的人若能繼位,不怕大周偉業不能万世興隆!万歲的主意好,小臣賓孟完全贊同!”
  “那好吧,就這樣定了。”景王姬貴看著賓孟,滿意地點點頭,“這吧,這件事先有你、我知道,不要慌著往外說吧。”
  “万歲,事不宜遲,以小臣之見,不如欲行即行。”賓孟抖膽進言說,“即便是眼下不去實行,也應該給朝臣們先通一下風,以便以后實行起來不致使眾人感到突然。”
  “那好吧,你就替朕先通一下風去吧。”
  “臣遵旨意。”賓孟說著,后退几步。當他轉身往門外走的時候,見一位披金挂銀、盛裝淡抹的半老婦人在几個侍女簇擁下正急急慌慌地向這里走來。此人已經五十多歲,看起來只是三十多歲的樣子。她就是景王天子的第三夫人,王子朝的生身母親。
  大夫賓孟見第三夫人走來,連忙躬身拱手,笑臉相迎。兩個人互相招呼一下之后,賓孟才撒手挺身,往院中之院的門外走去。
  次日傍晚,西天的晚霞剛剛收盡,東周王朝第十三代天子景王姬貴突然無病去世。景王的駕崩使他的改立世子的計划未能得以付諸實施。賓孟在一時的惊慌失措之后,派衛隊將院中之院嚴密禁閉,在外者不許往里進,在里者不許往外出,假托天子有令:“因朕身染疾病,极厭亂扰,為能切實安心靜養,特定三日為与世隔絕之期,除特定之侍人于院內小心盡職之外,其余人等皆不得入。”這樣,天子駕崩的消息,除賓孟一人之外,滿朝公卿盡皆不知。
  夜里,涼風颯颯,秋云遮月。賓孟家宅院周圍撒了兩道崗哨。深深的宅院之內,一所背靜的房舍里,昏黃的燈光照出三個人的臉龐。桌案后面坐著賓孟;旁邊是王子朝;在他們二人的對面坐著的是一位高鼻,方嘴,鳳眼,劍眉,半戎裝穿戴,四十上下的壯年人,這就是上將南宮极。
  “万歲駕崩,我等作為臣子之人盡皆為之不胜悲痛之至,這是人之常情,物之常理。”大夫賓孟接著以上他們的話茬說,“然而話說回來,人總有一死,古來多少君王,天數一盡都難免去世,既然天子大數已到,駕崩离我等而去,此是天命,非人力能抗。可惜的是,天子生前一心想改立世子,讓三殿下諱朝繼任君位,不幸未行而崩,實在使人深感遺憾。君事臣以禮,臣事君以忠,我們作為臣子的最大天職就是忠于君王,君在,忠于君王;君去仍忠于君王,如今我們的神圣任務就是要繼承已故天子遺愿,將更立世子的事情做好。天子駕崩,國不可一日無君,既然先王有命,立你為世子,指定你繼任君位,你不要不好意思,天降大任于你,你就不要推辭。南宮將軍在此,殿下有啥話要盡皆說出。”
  “既然先王有命,既然賓叔已向百官吹風,為了大周江山社稷,更立世子之事我就當權不讓了。”王子朝雄心勃勃,百倍自信,底气十足,但是他努力抑制自己,竭力給自己涂上一層謙虛的色彩。他說:“話雖如此說,然而,朝在老一代面前,相比之下,畢竟閱歷淺薄,年少無知,事情能否成功,全靠賓叔和南宮將軍提攜作保。”
  “殿下太謙虛了!”南宮极說,“朝臣皆知殿下英明,一代杰人!殿下繼位,不憂大周基業不能万年牢靠。我想,更立之事沒有問題。賓大夫將此事通風之后,并沒听到朝臣們有什么非議。圣命難違,沒有哪家臣子敢出來逞強。如若誰敢將此事阻擋,我南宮极立即率兵討伐,叫他死無葬身之地!我看天子駕崩的消息,不必謹小慎微,進行封鎖;我看干脆將消息公布,直接讓殿下登基即位。”
  “謹慎些好,還是謹慎些好。”賓孟說,“改立、即位之事究竟具体咋辦,我看咱們耐下心來,繼續往下商議,繼續往下商議。”
  ……
  夜深了,劉獻公之子劉卷的深宅之中,另一個秘密會議正在緊張地進行。此處周圍也撒了崗哨。這是一間清靜華美的套房。燈光如水,可以清楚地看見屋里的一切。窗子已用墨色的布單遮起。地上舖著一幅淡綠色的地毯。地毯上,靠西山是一張吊著大紅羅帷的頂子床。正中間的地毯上放置一張雕花烏木矮腳書几。書几兩邊盤腿坐著三個人,書几上的一盞銅燈把三個人的身影若隱若現地印在牆上。書几后面坐著的那個人,五十多歲,身穿綠色繡錦衣裙,一副沉著干練的風度,他就是劉獻公劉摯的儿子,名叫劉卷,字是伯蚡,近來劉獻公去世,劉伯蚡立為劉公。在劉卷對面坐著一個六十多歲的官員,此人錦衣玉帶,一派威肅,他就是單穆公,名叫單旗。單旗身旁坐著一個年近五十的壯年之人,此人黃衣黃裙,頭戴黃金發束,長方臉,鼓面門,劍眉俊眼,威嚴庄重,他就是景王天子嫡系的大儿子,早已立為世子的姬猛。
  “伯蚡,要改立世子的話,究竟是不是万歲親口所說?依我看,這一點必須真正弄清楚。”穆公單旗拿怀疑的眼光看著劉卷。
  “這是我今日上午見到万歲時親口所問,确系万歲親口所說。”劉卷說,“這一點千真万确,不應再有任何怀疑。眼下我們要急需弄清的是万歲是否真的已經駕崩,賓孟封鎖天子深宮究竟有何用意?穆公謀深識卓,這一點,我想請您發表一下看法。”
  “天子已經駕崩,我看這一點絲毫沒有疑問。”單穆公用十分肯定的語气判斷說,“說天子是因為需要靜心養病而口授意旨將深宮禁閉,這是自欺欺人的彌天大謊。我為何要這樣說?理由是,一、天子養病,怕人打扰,這只須向人們告知一下即可,根本無須興師動眾,進行封閉;二、如若真的須要小題大做,實行禁閉,那只須天子衛隊的首領進行宣布,盡管賓孟是近身的寵臣,也仍然不須他賓孟出面宣布;三、天子在深宮養病根本不存在外人打扰的問題,更何況人在病中絕大多數是想念親人,希望別人照看,以從中得到安慰,絲毫沒有以禁閉斷絕和外界聯系之理。從以上三條推知,賓孟說天子因養病而讓他實行禁閉,完全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完全是假。天子已經駕崩,這才是真。這賓孟不愧是個十足的蠢家伙,他若不禁閉,對他們更立世子的政治陰謀,或許別人看不恁清楚,這一禁閉,欲蓋彌彰,他不光告訴別人,天子已經不在人世,而且告訴別人,他要更立世子,先下手為強,以禁閉為借口,拖延時間,創造時机,作好准備,打算突然之間讓姬朝強行登基。基于以上這些,我們必須以槍對槍,以刀對刀,做好充分准備,決不讓他們更立的陰謀得逞。”
  “穆公高見,穆公高見,穆公對事情判斷得好。”劉伯蚡說,“惡毒的獨夫,可惡的賓孟,我們決不讓你的更立計划變成現實。……唉,早已确立世子,又來更立世子,万歲也真可謂聰明一世,糊涂一時,單從這一點來看,万歲也不能不是一個無道昏君。……”
  “有道也好,無道也罷,”單穆公接著說,“情況已經如此,從目下來講,我們的當務之急,是急需要拿出應變的辦法,急需做好切實的准備。”
  “說得有理。”劉伯蚡說,“今晚把二位請來,我的意思就是讓大家好好各抒己見,然后形成統一認識,在此基礎上,拿出一致認為切實可行的詳細計划,然后按照計划,決然地行動。為了使咱們的行動方案周密無誤,我提議,咱們要進一步充分發表自己的見解,現在特請大殿下說說自己的看法。”
  “我沒啥話說的。”活潑不足、嚴肅有余、內心缺乏主張的世子姬猛說,“我只有一個心意,就是按穆公、劉公的意思辦。”
  ……
  次日早晨,景王天子駕崩的消息突然公開,滿朝文武及宮中男女老少,各各穿孝,人人戴白,滿宮瓊花玉樹,遍地“霜雪”生寒,秋芍吐悲意,白云含哀情,殿台樓閣全部沉浸在悲哀的气氛之中。
  事情的變化往往是出人意料的,甚而至于連那些促成變化的主導者們自己也是難以意料的。起先,賓孟他們打算將景王去世的消息緊緊按著不放,以便讓王子朝突然登基;后來一想,不對,如果這樣,就會落個奪位。天子在世時說過更立之事,而且此事也已向大臣們通過了風,既然如此,不如名正言順公開繼位。公開繼位,大料也沒誰敢起來反對。如若他們不起來反對也就罷了,如若他們真的起來反對,對他們來說也只能是無濟于事,這只能給王子朝登基制造理由,因為“既然你們反對天子遺愿,我們就有理由起來討伐,正因為你們不規,王位才更應理所當然歸我方王子朝來坐,不管怎樣,反正我方有武力作后盾”。基于這种想法,賓孟一方決定將景王去世消息向宮內公開,暫時不讓宮外百姓知道,這樣好在世人不因暫時天下無王而心惶的情況下去和世子猛進行交涉。如果交涉成功,就順利即位,如果交涉不成,就立即起兵討伐。交涉的時間暫時定在正午。地點是正殿之上。世子猛一方的想法和王子朝一方的想法大致相似。他們認為:“既然你們將天子去世的消息封鎖而后又公開,證明你們想登基而不敢登基,證明你們心里有鬼。你們心里有鬼,反而促使我們做好准備。既然我方王子猛早已立為世子,繼承王位之權,當然該歸我方,不該歸你方,且別說天子已死,即便是天子活著,出爾反爾,隨便更立世子之位也是錯誤,何況他說更未更,未行而崩。你說交涉咱就交涉,不管咋樣交涉,反正我們是當位不讓,如若交涉好了,我方名正言順,順利即位,如果交涉不好,我們再起兵討伐不遲。不管怎樣,反正我方有武力做后盾。”
  雙方都有武力做后盾,雙方都等正午到正殿來進行交涉。關于雙方交涉之事,這一點是雙方皆知;關于雙方都已做好了武力准備,這一點是一方只知一方做好了准備,而不知對方也有准備。關于景王去世的消息,按宮內的想法是暫時只讓宮內知而不讓宮外知。然而他們并不知道,因為宮內一片素白,此時宮外世人有的也已知曉。宮外已知,這一變化中剛剛出現的情況是促成事情變化的宮內主導者們此時根本未能意料的。
  在此瞬息多變的情況之下,此時的李氏老聃到哪里去了呢?他在守藏室里。老聃因為昨晚在守藏室里緊張工作熬到深夜未回家去而睡在守藏室西邊的兩間屋子里,因為夜宿守藏室旁,所以今日早晨一大早起來工作,坐在守藏室未走。
  老聃正靜靜地坐在守藏室內,忽見喪禮司者拿著他們才赶制出來的孝衣孝布向他走來,心里一震,大吃一惊。當他清楚地得知景王天子去世的消息的時候,一下子陷在巨大的悲哀之中。
  老聃遵囑換上素衣素裙,將一塊方形孝布蓋在守藏室官冠之上,小心地將四個角折回來掖在帽口之下,立即淚如泉涌,整個身心全部沉浸在深深的哀痛之中。憑心而論,他老聃對于周朝天下,對于這個天下的景王天子是充滿感情的,為同類者的悲苦和死亡而悲是人之常情,何況老聃是個善心之人,很有感情的善心之人!老聃先生啊,年歲已經進入老者范圍之內的老聃先生啊,對于一位曾經對他有恩的老者的永离人世,對于“能隔千里遠,不隔一塊板”,此一別雙方永遠再不能見,他能不悲哀?能不淚如泉涌?!他似乎感覺出來景王天子的己欲和因為己欲而出現的不當之處,盡管這不當之處世人不應原諒,但是他,他是不會予以計較的。這是為什么?這主要是因為他的品格,他的与眾不同的品格,你想,對善者他以善心對待,對不善者他也以善心對待;對惡者的陰暗一面他都能加以原諒而不計較,難道對于一個對他有深厚感情的周朝天下的天子,對他有恩的天子,他能不去加以原諒而不去計較?當然這不能說人有私欲也是完人。
  景王天子的去世,使老聃深深為之痛惜,他為一個對他有恩者离他而去而痛惜,更為周之天下失去一塊藍天將要受到損失而痛惜。在這塵世各國你爭我奪、干戈不息的多事之秋,有一塊藍天作總攬會比無一塊藍天作總攬好,盡管這藍天上有几片烏云。正然柔輝當頭,忽地藍天塌陷,宇宙玄黃,人心慌慌,本來亂得不可收拾的人塵各國會亂得更加不可收拾,景王的去世,對李氏老聃确實是個噩耗。老聃先生近來對于周之天下曾經不知不覺地產生一個美麗的寄托:他看見他頭頂上出現一塊藍天,一塊大周的藍天,一塊春光明媚的藍天。這個藍天之下,一切的一切,上合天理,下合人情,中合規律。由于這個天下的主宰——景王天子的功德和調理,這個天下的所有國家安宁幸福,互不侵扰,各樂其樂。此時,他李氏老聃已經完全無須有半點憂慮,他唯一所有的只是為了這個天下發光盡力的本分,此時,他的身心已安然自得地和天下一切有形物体一起溶化在春光之中。此時,也是此時,他的學說,他的已經朦朧下去的而且不一定合乎實用的學說再無須去費心勞神地建立,因為這學說已經完全成了擺在面前的現實。齊了,齊了,一切都齊了!大周之天下,成了老聃美好理想之完好化身。“景王死了!藍天崩塌了!塵世各國將出現更大的混亂!王宮之內也將涌起不祥的烏云!”一個使人惊駭的聲音在老聃耳邊震響起來。老聃先生,一顆善良的心,立時沉浸在痛苦和不安之中。
  按照天子七日殯葬,諸侯五日殯葬,大夫庶人三日殯葬的一般規定和習俗,此次景王去世需在家住七天再行殯埋。老聃已自作打算,除其他的机會他要好好將他哀悼之外,到出殯那天,他要痛哭上一場,好好表達一下他對他的感情!至于說景王去世之前,老聃對他已經不能不算盡意。他竭盡全力為大周勞作,在景王身体不适的時候,他曾三次找机會前去瞧看,這都是他已經盡意的表現。如果非要找出他在他面前缺乏的東西,那么這缺乏的東西只能是他在他面前象狗一般的阿諛和奉承。
  此時,老聃先生的心里是憂慮的。他不能不去憂慮。他仿佛看到一塊烏云向他壓來,而且這塊烏云會越展越大,會很快把天下僅有的陽光全部給遮掩掉,使人舉目四望,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見,最后不得不深一腳淺一腳的跳進深淵。他從景王去世之前曾說出要更立世子,從國不可一日無君而這次景王駕崩之后無人即位,從深宮禁閉之后到解禁,從萇弘那里得知的猛、朝雙方打算正午交涉,從外松內緊的气氛,從种种不祥的跡象中看出,朝中將要大亂,猛、朝兄弟之間將要出現大的分裂、大的爭斗,周朝天下將要嚴重受損在這場很大的分裂之中。他不無疑慮,他憂心忡忡。
  他知道他的憂慮是多余的,因為只能是空憂空慮而無能為力。他想去說服王子猛和王子朝,以防患于未然。他想,“既然李聃現在已是大周臣子,既然臣子已經清楚地看出烏云將至,猛、朝兄弟要爭權奪位使大周天下蒙受損失,就應當急早勸說他們以社稷利益為重,兄弟團結,和睦相處,以互讓之心,攜起手來將塌了藍天的地方換上一塊新的藍天,一塊更加明淨更加美好的藍天。”他本已打算對什么事情都不再去過問,只去做好本分之內的事情,只去順任自然,客觀冷靜地觀察塵世,哪想事情一到面前他又坐不住了,他又想起來干預世事了。但是想去干預只能歸想去干預,想法能不能實現,目的能不能達到,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他細細一想,“不行,我李聃,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官,要去說服他們兄弟,要使他們由爭奪江山變成讓江山,這是很難辦到的。王子朝那樣的人很有理論,而且行為十分堅決,誰想用謙讓將他說服那是徒勞的,這一點我是有了体會的。至于說世子猛,他是什么心情,這一點,我的心中完全沒數。我們之間,只接触過一回。接触過一回,還因他說話很少沒能見他心性。徒勞,又可能是很大程度上的徒勞。”
  怎么辦?唉,作為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官,李老聃只能是空有好心。
  李老聃滿心憂愁地回到家里。他剛在他的這所客室兼住室的屋里坐好,就見好友萇弘善知人意般地走了過來。
  “聃兄,我來了。”他說。
  “來得好,我正想找你,說說自己心里的話。”
  “我看出你有一肚子話要向人說,一時不知向誰去說。”
  萇弘,這是一個年近五十的男人,留著漂亮的小胡,精明而儒雅,机巧而含藏,一副真正藝術家的風度。他已從樂工領隊升為樂師。他懂得很多樂理知識,是東周王朝有名的音樂大家。
  老聃向萇弘談及自己的心事,談及他對景王天子駕崩之后的政局的看法,萇弘深有同感,和老聃的看法几乎完全一模一樣。
  “我們怎么辦?”李老聃定定地看著坐在他對面的萇弘。
  “看到周之天下將要分裂,立即起來動手縫補,是我們作為周之臣子的義不容辭的責任,”萇弘說,“然而我們無能為力,我考慮,我們的勸說將會完全無濟于事。”
  “那……有了。”老聃的目光仍然定定地看著萇弘。他猶豫了一下,然后倏地想起了什么。他從萇弘的嘴唇想到了他的喉嚨,從他的喉嚨想到了以往他們唱的勸說兄弟友愛的雅詩《常棣》。他想,“音樂是可以陶冶人的情感的,樂理書上說得好,‘樂也者,動于內者也’,‘君臣上下同听之,則莫不和敬’,‘長幼同听之,則莫不和順’,‘父子兄弟同听之,則莫不和親’,‘所以合和父子君臣附親万民也’,‘樂者,天地之和也,和故百物皆化’。既是這樣,我何不請萇弘他們來唱雅詩《常棣》呢?”想到此,他高興地向他微笑了:“我想請你和你的樂隊歌唱《常棣》,縱情高唱《常棣》,用高歌《常棣》,以情動人來勸說猛、朝二位兄弟。”
  “按你說的,這是個辦法。然而,”萇弘說,“然而,樂理上面,這樣告訴我們,“嘽諧慢易繁文簡節之音作,而民康樂;粗厲猛起奮末廣賁之音作,而民剛毅;廉直勁正庄誠之音作,而民肅敬;寬裕肉好順成和動之音作,而民慈愛’。按這道理來說,我們唱《常棣》,應該配上‘寬裕肉好順成和動’的音樂,可是現在正在天子大喪之時,我們不能奏這种音樂。眼下要奏樂,只能奏哀樂,如果口唱《常棣》,配以哀樂,這豈不是很不諧調!況且,我們在這里高唱《常棣》,只能陶冶我們自己的感情,這對勸說猛、朝兄弟能起什么作用呢?”
  “能起作用,依我看這能起作用。”老聃說,“我們在這里高唱《常棣》,勸說兄弟友好,必然會引起不少人來听,來看。一傳十,十傳百,消息會很快傳至王宮,很快傳到猛、朝兄弟耳朵眼儿里。他們得知消息,不會不去很好地想想,不會不去想想下邊的臣民是個什么樣的心情,不會不去听听他們的臣民是個什么樣的呼聲。這是一种歸于藝術范圍之內的含蓄性的間接勸說。有時候,間接勸說要比直接勸說好,因為它不是那么露骨,不是那么刺激,它比直接勸說有回味余地。至于說《常棣》的內容和所配音樂的悲哀意味不相諧調,這也沒啥,這种不相諧調會使人感到奇怪,感到异常,會引起更多人來看,來議論,使猛、朝兄弟更加震動。再者說,這种不相諧調會起到既為天子致哀又勸說二位殿下團結的雙重作用,做到不相諧調中的諧調和統一。再至于說猛、朝兄弟知道我們的心意后,會對我們責怪,這個我們不怕,因為我們一片赤誠的心意根本就不怕為任何人所知。”
  “說得好,李兄說得好!”萇弘情不自禁地稱贊說,“就這樣辦,我們就來決定,從現在起,我們就要著手這樣來辦!”
  萇弘喚弟子,弟子喚弟子,不大會儿四個弟子在老聃家里聚齊。這四個人之中,年齡最小的二十多歲,最大的四十多歲。他們也都是精明,溫雅,机巧,含藏。
  四樂工和萇弘、老聃,共六個人,一起圍桌案坐了一圈儿。
  四個樂工,一個司笛,一個司笙,一個司琴,一個司瑟。萇弘司木以作指揮。老聃只對耳朵,主要任務是細听詩樂以品其中情味。
  他們先奏一陣哀樂,很明顯,這是對周景王之死表示哀悼。接下去,萇弘特意指引他們奏了一個一時報不出是什么名來的曲子,這大概是他們唱詩的前奏曲。曲子充滿感情,既象是對景王姬貴的怀念,又象別的什么。這一奏曲和一般樂曲的結构大致相仿,開始是合奏,舒松緩慢,逐漸趨于緊張地放開以后,穩定諧調,繁而不亂,發展到高潮時,節奏明朗,激情動人。但是到結尾處,沒想到突然轉入無限的悲哀和惋惜。
  前奏終了,當他們將要開始配樂唱詩的時候,萇弘突然說話了:“聃兄,按你的想法是,歌唱《常棣》,配以哀樂,在不諧調中求得諧調統一,使其既起哀悼作用,又起勸親作用。不和諧中的和諧,不是不能達到,然而,要做到這樣,极不容易。再說,一個饃分兩個半拉來吃,總沒不分開解饑,收雙重效果總沒收一重效果來得集中。突出。依我看,咱們還是按詩的內容,詩的情調來配音樂。至于說這段唱詩因沒配哀樂而离開了對天子哀悼的原則將要受到責難,這個責任完全在我,不讓聃兄承擔。”
  “不能說要你承擔。”老聃說,“沒什么,這不會有什么,不大了受點責難,天下分裂,國難將臨,君難將臨,臣難將臨,天下庶民之難將臨,誰還顧得了這許多!這樣辦!就這樣辦!”
  配樂唱詩開始了。
  四個樂工,一個指揮,他們五個人,既是司樂人,又是唱詩者。他們手做,口唱,手、口并用。他們風度瀟洒,精神集聚,亂中有齊,齊中有亂,錯亂有致,矛盾和諧。
  這首《常棣》之詩,共分八節,每節四句,四八三十二句。在彈唱之中,小節不說,按大的節奏來講,共是八個節奏,他們要一個節奏一個節奏地進行。就唱句而言,這每個節奏之中,都有領唱,合唱,單獨唱,單、合交替唱,單單合合,合合單單,合單交差唱。他們唱得聲情并茂,不但吐字清楚,而且情真意切;樂音配合得恰到好處,不僅与唱聲唱情水乳交融,和合一致,而且优美婉轉,激心動肺,聲音清朗,意味含藏。在唱詞和樂韻的共同作用之下,每進行一段,不僅能使人深深感触到扑面而來的詩情,而且能使人清楚地看到從天而降,無聲地展開的一眼看不到邊際的畫意。
  常棣之華,
  鄂不韡韡。
  凡今之人,
  莫如兄弟。
  當這第一個節奏的情緒和意境在人們面前舖開的時候,人們同時看見——在一片幽靜的藍天的襯托下,一片清清的樹林之上,展開一片云霞一般的花朵,那些花朵,光輝,明麗,真朴,純洁。在它們之中,有兩朵花,從那“云霞”之中凸出起來,擴大起來,霎時長得有嬰儿的腦瓜那么大。變了,變了,噢,原來是兩個儿童的臉蛋儿。變了,又變了,童臉又變成兩個青年的臉蛋了。兩個青年對臉笑了,純真地笑了,他們笑著,親親愛愛地抱在一起了。多好啊,兄弟之愛,真朴純正的兄弟之愛!此時,好象有一個聲音在人們耳邊回響:“如今一般的人哪,你好我好哇,稱兄道弟呀,可是誰有親兄親弟那樣親近呢?哪個能象親兄親弟那樣真情相待呢?”
  死喪之威,
  兄弟孔怀。
  原隰裒矣,
  兄弟求矣。
  第二個節奏響起,又一個情景在人們面前展開。陰云密布,消煙彌彌,一大群戰亂中的逃亡求生者,無家可歸地呆立在荒涼的寒野上。一具具帶血的尸体躺在那里。人們膽戰心懼,面色蒼青,背著臉子不敢看那些尸体。有几個臉上抹著灰,穿得破破爛爛的青壯年人急切地在人群中穿來穿去,他們在十分急切地尋找他們兄弟的尸体。原始性的,真朴性的,啊!兄弟之情啊!
  脊令在原,
  兄弟急難。
  每有良朋,
  況也永歎。
  第三節奏什么時候已經響起來了。天邊有一片干旱的陸地,几只受了傷的水鳥困在那里,再也無法回到江河湖海之中,它們悲哀地叫著:“我快要渴死餓死了呀,誰來救我?誰來救我呀?!”几只水鳥嘴里噙著水,叼著吃的,急切地飛著,它們從有水的地方飛來,它們拼命地飛,拼命地飛。它們在陸地上找到了那几只快要死去的水鳥,落下來,趴在它們面前,將嘴里的水和食物往它們嘴里喂去。變了,銜水的水鳥和受傷的水鳥都變了,變成青壯年人的模樣了。他們之間互相流著淚擁抱在一起。那個正在經受苦難的年輕人哭著說:“弟弟,不是你,我就死了,你真比我的好朋友好,我的好朋友見我可怜,只是贈我一聲長長的歎息。弟弟,你為啥這樣冒著危險前來救我?”“哥呀,可怜的哥哥,因為你是我的哥哥。”
  兄弟鬩于牆,
  外御其務。
  每有良朋,
  烝也無戎。
  第四節奏響了。
  喪亂既平,
  既安且宁。
  雖有兄弟,
  不如友生。
  第五節奏響了。
  儐爾籩豆,
  飲酒之飫。
  兄弟既具,
  和樂且孺。
  第六節奏也響了。一個個帶情的畫面扑扑閃閃,轉轉換換,相繼而來。人們目觀眼看,心領神會,雖有點應接不暇,但是深感既解饑渴,又益身心,甜人肺腑,潤人心怀。
  妻子好合,
  如鼓瑟琴。
  兄弟既翕,
  和樂且湛。
  第七節奏響了。
  “宜爾室家,
  樂爾妻帑,”
  是究是圖,
  亶其然乎!
  第八節奏也響了。隨著七、八節奏的響起,人們十分清楚地想見,一對兄弟,因為平時認為兄弟不如妻子親,兄弟不如朋友親而忘了親愛的兄弟,猛然之間想起了兄弟的親愛,于是他們兄弟親親愛愛地歡聚一堂,進酒舉筷,非常親密,十分高興,他們的親愛象父子和夫妻之間那樣親密和諧。他們春風滿面,意切情真,十分滿意地點頭稱贊,拍手夸好。一個激動人心的聲音高聲響起:“你們兄弟親愛,一切順利。你們要牢記這些話,好好用心体會這些話,好好用你們的身体和行動去實行這些話吧!”
  听到這里,老聃哭了,無聲地哭了,他的情怀被他們的藝術力量打動了,主要是被那藝術之中的真情深深地激動了。
  “是不是我自作多情?”他心里想。他撩起衣巾,蘸去眼淚,抬頭往門外一看,見那里啥時已經站滿了人,其中有不少的人已經流淚了。……
  上午,老聃先生心緒茫然地坐在守藏室里,忽見萇弘向他走來。“聃兄,听人說,咱們歌唱《常棣》,兩個王子都知道了。”萇弘緊走几步,來到老聃身邊,勾著頭,小聲的,激勵地對他說道,“他們無動于衷。不行,光靠唱一支歌不行,必須帶刺激性的,帶直接性的。我看咱們行動起來,找他們說,面對面地直說!”
  “弘弟說得有理。”老聃說,我可以再找机會勸說一次,往往有一些事一次不成,二次可成呢。”
  “聃兄有此想法,我以為很好。”萇弘說,“然而必須把話清楚地說明,聃兄如果真的打算勸說,必須知道,這种義舉,對于社稷會有很大的益處,對于個人可能有很大的危險,非大愚之人是不能做到的。如果你這樣去做,在智者面前你可真要承受愚人的‘惡’名了。”
  “承受愚人之名就承受愚人之名吧,當今塵世之上太缺乏愚人了,社稷之上太需要愚人了。這一點,姑且讓我論述一下。”老聃說:“我認為世多愚(真誠,老實,‘傻’)人,是世之福气;世多智(机巧,滑詐,虛偽)人是世之禍患。當今很有一些人是一味地去崇尚智而貶低愚,不知道在一定條件下,愚者即智者,智者即愚者,智的頂點是真正糟糕的愚。因為如果塵世上所有的人都到了智能透頂的時候,也正是這個塵世和世人徹底完蛋的時候。一些人總愿意智,不愿意愚,因為愚對塵世總体有利,這個利勻到他身上的時候很不明顯;智對他個人有利,而且這個利又能一時明顯的集中于他個人一身。然而,他們殊不知极智能的玩火者也必自焚,极愚的不玩火者也必不自焚。因為有极個別的智能玩火者一生沒焚,所以一些人總追求智,而貶低愚。究竟有沒有‘不自焚’的,這個我尚在探討之中,姑且暫定他為‘沒自焚’吧。不管怎樣,一生玩火,總也不叫有福,總也不叫聰明。人們應該知道,當你和世人的智巧都透頂的時候,是你和世人都沒有人味的時候,當你和世人都沒人味的時候,是你再也無法得到人用人味對待你的時候。不管怎樣,我總以為智不如愚。別人不理解我,我也不希望別人理解我。因為你理解我,所以我以愚人之心向你獻心。說得太多了,請你原諒我關于愚和智我說得太多了。一句話,我還打算再去勸說一次,不管我有多危險——愚人不是沒有危險——我都決心去以愚人之心再對他們勸說一次。”
  “好,好!聃兄說得好!”萇弘說,“讓我們同以愚人之心把心俸獻給周之天下,讓我們同為周之天下做個愚人。”
  正午金殿交涉之事,突然改到明天進行。他們為啥要這樣做?對于這一點,老聃先生因沒有其位,沒謀其事,只能說是不得而知。
  此時,景王的尸体已經脫去原來的衣裳,規規矩矩的換上了壽衣。至于移尸入棺,則因按要求的條件准備的棺槨沒有運來而沒能進行,再者說按規定還不到入棺的時候。
  午飯之前,王子朝突然使人叫老聃和喪禮司者到他那去。老聃一听,又惊又喜。惊的是,他不知他為啥要叫他,他估計可能是真的有什么災難臨頭;喜的是,他能在這個時候見到王子朝,真是天叫他遇上一個勸說他的好机會。
  王子朝這時召見老聃,看去有點突然,實際上半點也不突然。他召見他,是有自己的想法,不僅是有想法,而且想法相當的多。老聃先生是東周官員中人人知道的懂禮之人,有些禮節,連那個眼下作為喪禮司者的人也需問他。王子朝召見他,第一是在喪禮方面真有弄不清的問題要向他發問。第二,這是最主要的,那就是故意擺出他王子朝要動手主辦這次喪事的架子,誰主辦喪事就意味著他將當是已故天子的繼位人,起碼說可在人的心理上造一造這种影響。他為什么不單單召見喪禮司者而要召見他們兩個人呢?因為這樣影響大。因為他是故意讓人心為之震動的。第三個想法,是有意試探一下,他要拿石子往池水里撂一撂,看看這池水會有什么反響,看看池水一動是否會有魚蝦跳躍。主辦喪禮的架子一擺出來,對方如果還象往常一樣,麻麻木木,沒有什么反響,就證明他們沒有什么准備,證明他們沒有爭位的想法,這樣他就可以放心大膽地主辦喪事,干脆以合法繼位人的身份出現;如果他們對他的舉動反響很大,或者感到不能容忍,這樣,他們就等于以他們的態度向他告訴了一切,就等于告訴他要他快快作出應該如何應付的准備。第四,听說老聃他們歌唱《常棣》,大勸兄弟和好,他認為沒風不起浪,他估計老聃他們可能得到了什么消息,這次召見,他要看看老聃的反響,以便從這反響中得到一點什么動向,什么帶有內情性質的消息。
  李老聃心情緊張地走進王子朝居住的房舍(西跨院中院的一所主房),見那個喪禮司者已經先他一會地坐在那里。王子朝正和那喪禮司者說著什么。他此時,身穿重孝,但是臉上并無悲哀,那里透出來的是一种掩飾不住的,人們在戰斗之前才有的,對胜利充滿信心和希望的喜悅心情。
  王子朝和老聃打過招呼之后,讓他在對面的座位上坐下。
  老聃坐下之后,和喪禮司者互相對視地微微點一下頭。
  “我父王駕崩,我們不胜悲痛之至。”王子朝說,“我父王的喪事,我決心給他辦得象個樣子,要使喪禮真正合乎周禮。古禮上說,父母尸骨在堂,‘交手哭,惻怛之心,痛疾之意,傷腎干肝焦肺,水漿不入口,三日不舉火,故鄰里為之糜粥以飲食之’,‘痛疾在心,故口不甘味,身不安美也’。按古禮要求,這三天內,只顧痛哭,所以自己家里不動鍋灶,有鄰居送飯吃吃就算了;然而,現今的做法是自己家里仍然舉火動灶。我父王駕崩,我們家里是動鍋灶合乎周禮呢,還是不動鍋灶合乎周禮呢?這一點,我問喪禮司者,他也說不清楚,這次把李先生叫來,是想請你回答一下。”
  老聃听他說到這里,心里一喜:“噢,原來他叫我來,是這么回事。”他抬起頭,面色謙恭地說:“殿下問起喪禮之事,這方面我也知之甚少。關于父喪期間是否舉火問題,我認識的也不一定正确。是舉火為孝還是不舉火為孝,這要看周禮的精神實質。怎么辦為好呢,我認為,既要遵照周禮條文,又要看眼下的習俗和實際情況。古禮上說,父母去世,子女痛哭,‘袒而踊之’,就是說袒露著胸怀哭,好象是往上蹦著哭,這表示真心,表示哭得痛;然而,古禮上又說,‘婦人不宜袒’,‘傴者不袒,跛者不踊,非不悲也,身有痼疾,不可以備禮也,故曰,喪禮唯哀為主矣’,意思是說,婦人和羅鍋不适合袒露胸怀,瘸子不适合蹦著哭,這不是他們不悲哀,是他們不能那樣做。父母去世,子女到底怎樣做才算孝,最根本的是看他內心深處悲哀与不悲哀。天子駕崩,我們心中非常悲痛,這就很合乎周禮,依我看殿下就不要再去三日不動鍋灶了。”
  老聃先生說到這里,王子朝表示滿意地點了點頭。
  “你先回去吧。”王子朝看了看老聃,忽然轉臉對那坐在旁邊的喪禮司者說。
  喪禮司者走了。屋子里只剩下姬朝和老聃他們二人了。王子朝靜靜地向老聃看了一眼,默然一笑,然后慢慢詢問老聃說:“听說先生和萇弘在給我家父王奏哀樂之時,利用歌唱《常棣》大勸兄弟友好,而且唱得很好,不知是真是假?”
  “是真。”老聃忠誠地回答說。
  “兄弟友好,那好啊。”姬朝說。
  “兄弟友好,甚為重要。”老聃想不到的大好時机一下子來到眼前,就赶忙借著話題開始勸說姬朝說:“一家之中,兄弟友好,團結和睦,是家之福气;在社稷之中,兄弟友好,團結和睦,是社稷福气。在家庭之中,兄弟不和,以致分裂,會導致家敗;在社稷之中,兄弟不和,以致分裂,……”
  “好了,別說了。”沒想到老聃剛剛說到這里,王子姬朝的臉色一下子變了,變得十分冷酷,十分可怕,他說,“以你的意思,我們兄弟之間是出現了不和,出現了分裂;我說,我們兄弟之間十分和睦,十分團結,根本沒有什么裂痕。話說回來,如若真的象你所說,如若我們兄弟之間真的出現了分裂,如若是我們兄弟之間爭權奪位打斗起來,那我是很不需要听從你的勸說的,我曾說過,‘興者王侯敗者賊’,如若我要听從你的勸說,使我斗志衰退,心勁敗落,那我不光剩下敗了嗎?那我不光剩下當賊了嗎?去吧,好啦,請你回去吧。”
  老聃先生不說話了,既然如此,他對這种人還有啥話可說呢?
  老聃先生回到家里,一直悶悶不樂。他感到心里象刀尖挑著一樣,難受得連午飯都沒吃。
  下午,老聃先生心緒不宁地走進守藏室。他剛在案頭坐穩,就見萇弘掩飾不著內心喜悅地向他走來,“聃兄,我得一則好消息,是我從我的一個在深宮之內做侍人的弟子那里得到的。他說,世子猛有心讓出世子之位,他不想再去繼位,然而又拿不定主意。在這种情況之下,你如果前去勸說,一定會收到很大的效果,這真是天給了你一個好机會。”
  “好,好,這太好了,太好了!”老聃先生心里异常高興,“真的嗎?這是真的嗎?”在高興之余,他又感到几分擔心,因為他對此事到底是感到半信半疑。
  日頭平西的時候,世子姬猛突然派人叫老聃到他那里去。老聃見此情況,心里又是一惊一喜。他惊的是王子朝剛召見他一次,這接著,他的對立面姬猛又召見他,這是不是會因為他接受召見而引起了什么禍患,在官場上,在政治風波之中,事情實屬難測;他喜的是他听萇弘那樣講,他認為很有可能是真的,如果确實是真的,那真是天賜良机了。
  王子姬猛這次召見老聃,到底是什么目的,一時叫人難以猜透。他的想法很可能是和王子姬朝的想法一樣。但是,從姬朝召見喪禮司者和老聃、姬猛只召見老聃一個人這一點來看,可見姬猛還有別的想法,很可能是姬朝召見老聃使姬猛產生了什么怀疑,很可能是他這次召見老聃,決心從老聃這里弄清姬朝召見老聃到底是怎么回事。這一點,老聃先生似有感覺,但是他說不清是為什么,他這次心里總覺得高興,總覺得喜大于惊。
  老聃先生心情緊張,然而禁不住喜悅地走進世子姬猛的房舍(西跨院的一所主房)。世子姬猛穿一身重孝,嚴肅地(這是他一貫的表情)但是不喜也不怒地坐在那里。他的身邊坐著他的侍從。見老聃進來,姬猛的侍從忙站起來和他打招呼,讓他坐下。姬猛也站起身,一聲不響地向他點頭示意要他坐下。
  老聃剛剛坐好,姬猛的侍從就說:“我家大殿下這次派人請李征藏史到這里來,是有點事情想問一下。眾所周知,我們大殿下是天子在世之時早已立起的世子,是已故天子的當然繼位人,這次,万歲駕崩,大殿下和滿朝文武大臣以及宮中男女老少不胜悲痛。對于天子的喪事,大殿下決心給他辦得象個樣子,要叫喪禮完全合乎周禮。關于靈前設燭和哀杖,我們有兩點小小的疑問,問喪禮司者,也說不出到底怎樣才算完全正确,听說李征藏史學識淵博,對周禮吃得很透,特請李先生來說一下到底應該怎樣辦。這兩個問題是,一,關于天子靈堂設燭(那時沒有蜡燭,稱火炬為燭),有人說應該是靈堂上設一燭,靈堂下設一燭;有人說應該是靈堂上設二燭,靈堂下設二燭;有的說應該是靈堂上設一燭,靈堂下設二燭。二,關于哀杖,有的說用竹杖,有的說用桐杖,有的說用柳杖。以上問題,眾說不一,到底怎樣才算合乎周禮,請李先生按真正的周禮回答一下。”
  “微臣學識淺薄,對于周禮确實知道得很少,說微臣能夠吃透周禮,實在是諸位對我的過夸。”老聃說,“關于天子靈堂設燭,有的說上一下一,有的說上二下二,有的說上一下二。究竟誰說的對,我的回答也不一定正确,我只知古禮上說,‘君堂,上二燭,下二燭;大夫堂,上一燭,下二燭;士堂,上一燭,下一燭’。關于哀杖,有說應是竹杖,有說應是桐杖,有說應是柳杖。誰說的正确,我回答得也不一定對,我只知古禮上說,‘為父苴杖,苴杖竹也;為母削杖,削杖桐也’。如若說用竹才合周禮,如今用的都是柳;如若說用柳才合周禮,古禮上又說用竹。到底怎樣才算合乎周禮,這既要看古禮規定,又要看當今實際情況,在這种情況不一的情況下,只能根据大殿下的心意進行選擇,大殿下選擇竹,竹就合乎周禮,大殿下選擇柳,柳就合乎周禮。”
  “好,好,李先生回答得好。”世子的侍人高興地說。隨著侍人的夸贊,世子猛點了點頭,嚴肅的臉色里透出滿意的神情。
  “還有,”世子侍人說,“听說大殿下的弟弟——長庶子朝召見了李征藏史,不知他召見李先生有何用意,這一點,我們有點疑惑不解,大殿下要我代他向你詢問一下。”
  老聃先生見他這樣一問,心里完全明白了。“噢,他們召見我的用意原來在這呀。”他忠誠地按實際情況一五一十地把王子朝召見他的事向世子侍人說了一遍。世子猛和侍人解疑地點了點頭。
  “听說李征藏史和樂師萇弘在為我父王奏哀樂時,順便歌唱了《常棣》一詩,以此大勸兄弟友好,听說唱得十分動人,听說你和眾人為此而流眼淚了,不知這話是真是假?”世子姬猛終于開始發問了,問話之中并沒有帶著气憤,神色并不逼人,嚴肅的面容里透出的是一團和气,看不出里頭有任何惡意。
  “是的,這話都是真的。”老聃十分坦誠的說。
  “你們是否意在勸我和我的弟弟姬朝在繼位問題上互相謙讓?”姬猛又問。神情里透出謙讓的神色。
  老聃先生見姬猛毫不掩飾地直接將問題攤擺在他的面前,心中猛然一喜。見直接勸說姬猛的大好時机已到,他也將問題直接攤擺在他的面前,直言不諱地說:“是的,有這個意思。大殿下,我們作臣子的非常希望您們兄弟團結和睦,互相謙讓,同為周朝社稷,……”
  “好啦,夠啦。”世子姬猛一下子截斷老聃的勸讓話語。此時,他的態度變得异常冷峻,十分的嚴肅,冷峻得可怕,嚴肅得嚇人,他以逼人的目光緊緊地盯著老聃說:“你的勸說我不需要,你怎么能知道我們兄弟之間出現了分裂?告訴你,我們兄弟之間現在十分團結,可以說團結得象一個人一樣。現在放下團結暫且不論,請允許讓我做個假設,現在假設我們兄弟之間已經分裂,已經打了起來。正因為我們已經打了起來,我很不想听到你的勸說,如果我要听從你的勸說,我即使不是拱手把一切俸送給姬朝,也是節節后退,在對方面前一敗涂地。我要胜利,我不要一敗涂地,一句話,我很不需要你的勸說,你走吧,好啦,你走吧。”
  老聃先生心中十分痛苦地离開了姬猛的住處。當他走到家中,剛剛坐定的時候,劉卷、單旗突然活捉賓孟而且將他殺掉,立世子猛為悼王的消息就傳開了。這一回,老聃先生勸說猛、朝團結的希望算是徹底破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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