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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線上


  天黑以后,李耳他們一群人在靠河村上住了下來。
  這是一個北靠渦河,東西狹長的村庄。庄上几十戶人家听說匪兵將要到來,在天黑之前早已逃光。整個村庄上住滿了從各處匯來的土匪隊伍,連欒豹直接率領的土匪老營也扎到這里來了。李耳他們所住的是一個大戶人家的大院子。這里有東廂房,西廂房,坐北朝南的后堂樓。堂樓東山牆外,是一間做廚房用的小草屋;西山牆外,是一個長著几棵小樹的柴禾園。照著堂樓門口當院里長著一棵枝杈剛硬的老棗樹。此時,堂樓、東、西廂房,都已住滿了人。
  東廂房里。兩只破碗里盛著獸油,粗大的麻捻,紅黃色的火頭催著黑煙。李耳等一長串十七個“狩獲”,和另外几串繩上的“狩獲”們,一個個背靠著牆,坐在陰冷的牆根子上。勾著頭,睜著眼,一聲不響。一個手持棍棒的黑色匪徒,在他們面前走來走去。他不准他們睡覺,不准他們擠眼。這叫做熬“狩獲”。他要把他們熬得七死八活,完全失去逃跑的能力,要叫他們在難熬難撐的情況下赶緊給家里捎信,叫他們快快拿銀,來把他們領走。一個名叫狗孩的年輕人,困得實在難以支持,剛一栽嘴,被那匪徒照頭打了一棍,只听“梆”的一聲,鮮血流了一臉。
  此時,堂樓門口,有個上了歲數的匪徒,把一面寫有“吳”字的旗子用一木棍插好,別在門頭上面。今日他們派人和吳國軍隊去取聯系,經許可,他們已被編入吳國軍隊的雜牌軍。他們准備從明日開始,正式打出吳國軍隊的旗號。他們打著吳軍的旗號去當土匪,正可体現在此多事春秋兵匪一家的道理。這個時期,不管是楚國,不管是吳國,不管是晉國,也不管是秦國,哪個國家的軍隊都免不了燒殺搶掠,奸淫婦女,就連號稱正義之師的齊軍也無不如此,真乃人心邪惡,沒有多少好東西!
  一個光脊梁漢子,被兩個凶惡的匪徒從后堂樓里推出。三支火把把整個院子照得通明。
  “晾狩獲啦!”一聲駭人的喊叫,三個屋子里“狩獲”們在黑色“軍爺”們的監督下,從三個屋子門口魚貫而出。他們分別排成“一”字,分別在東、西屋,后堂樓的前牆根上蹲好。
  光脊梁漢子被一匪徒推推搡搡著往當院走。只見他雙臂背起,被一條長長的麻繩緊緊的綁著,披頭散發,滿臉血污,上身一絲不挂,下身穿一件爛得嚇人的燈籠花褲。匪徒們推著他往一棵大棗樹底下走。他不敢反抗,但心里很不情愿。其中之一的一個壯大匪徒,用一只手摳著他的脖子,狠著勁,猛地一推,把他推得栽到地上,弄得他鼻口出血。壯大匪徒很快地抓住他的頭發,把他從地上拽起,推到棗樹底下。他們把長繩從一股粗大的棗樹股上甩過去,抓起長繩的一頭,咬著牙硬往上拽。光脊梁漢子离地而起。他雙腿蹬空,被越拽越高,直到挨著那老樹股子才停在那里。天寒地凍,雪花半天一個地落著,嗖嗖的北風象尖利的刀子,划破他的皮,割進他的肉,扎進他的手指,穿進他一顆流著鮮血的心。他渾身哆嗦,嘴里發出難以忍受的痛苦的聲音。
  一個匪徒大聲說:“誰不快快叫家里拿銀來回,就叫他好好嘗嘗這個味道!”
  天气奇冷,北風越刮越緊,吊在樹上的光脊梁漢子,起先是雙腿動著,嘴里發出聲音,后來是渾身蹴成一個硬硬的蛋蛋,進入了麻木的半昏死狀態,一點聲音也沒有。那個壯大的匪徒,看到這种情況,掂一個大腿粗的木棍,走到棗樹底下,照著他的腰窩,拼命地搗了一下:“你還裝死啦!”“啊呀——我的娘!”光脊梁漢子慘叫一聲,真的昏死過去了。
  “哈哈哈哈!”匪徒們開心地一齊狂笑了。
  蹲在牆根上的“狩獲”們,先是毛骨悚然,后是頭暈眼黑,提到喉嚨眼上的一顆顆跳動著的心也被打碎了。李耳的心哆嗦得不做主儿,他不敢抬頭往棗樹上看。他是個有膽量的人,他不是不敢看,而是不忍心看。他的一顆善心流血了,他想:“人為啥這樣惡?這不比野獸還惡嗎?難道說,天下最凶惡,最殘忍的動物就是人嗎?人哪,太坏了,太缺乏善心了,我要建立善的學說,要建立善的學說!這一回我要是死了,一切皆休,啥話也不再說;如若生還,要大聲呼喚善良,要建立善良的學說,要大聲的呼喚善良!大聲的呼喚善良!”
  匪徒們見那吊著的漢子一聲不響,認為他确乎是真的死了,就把他從棗樹股上謝下來。漢子渾身麻木,雙腿再也不能伸直。摸摸胸口,僅有微弱的跳動。他們架起他,拉拉著,往堂樓里走去了。
  一個漢子剛被拉回,另一個光脊漢子又從西屋被拖出來了。……
  正當善良的人們用极大的力量忍受人給人制造的极大痛苦的時候,堂樓里几個專給善良者制造痛苦的惡人正在盡情地享受人們用极為痛苦的代价制造出來的极大“歡樂”。野獸是靠食別類動植物而生存的,人(惡人)是靠謀同類善良者財,害同類善良者命而生存的。人(惡人),是用別人的大苦而叫自己享受“大福”的。
  堂樓里。靠后牆的一張黑紫色的仙人桌上,放著兩個大大的銅盆,盆里盛滿狗油,從狗油里露出頭來的兩個象火把一般粗細的油捻上,挑著兩團大火。這里黑煙繚繞,光波晃動。八仙桌旁放有兩把刻有大壽桃的黑木大椅。東邊的大椅上坐著一個凶險的大漢。此人大高個子,古銅色方形大臉,高鼻子,大嘴巴,兩只惡狠狠的眼睛里,閃著叫人難以捉摸的寒星,又粗又重的臥蚕眉,眉毛尖子凶狠地往上這么一挑。下穿黑毛獸皮大褲,腳蹬毛朝里的白色高腰皮靴;上身,穿一件黃毛黑花的豹皮褂子;頭上戴一頂醬色狼皮疙瘩頭帽;肩上披一個猩紅色的絲綢大披肩;腰里挂著一柄陰光閃閃的殺人寶刀。此人就是大吳軍陣地支隊大頭領,大土匪頭子欒豹。
  四個拿槍帶刀的黑衣衛士,分開左右,站在他的兩邊。
  這土匪頭子欒豹,今晚又喜又怒,喜的是今日与吳軍取得了聯系,怒的是在西南一帶遇陳兵,遭到了慘敗。今晚他要獨自痛飲,狂吃暴喝,來個慶喜壓憂。他已吩咐廚子准備好了他特意安排的酒肉。
  大廚司魏山用銅盆端來了熱菜,用銅壺掂來了熱酒。他把冒著熱气的大菜放在仙人桌上,掂起銅壺往小黑碗里倒滿一碗熱酒,然后小心翼翼地退去。
  欒豹舉碗喝了一碗熱酒,用手拿起一只狗腿,歪頭咧嘴地啃了起來。啃了一陣,猛然想起什么,就隨手拽下几只雞腿,遞給衛士。四衛士恭敬地用雙手接下,也學著他的樣子歪頭去啃。欒豹興勁乍起,伸手端起小黑碗,把大半碗熱酒一飲而盡,然后紅著眼,伸手抓起一塊經他特意安排而做熟的人心,送到嘴里,狠著牙咬下一塊,歪頭嚼了起來。當他把這口肉咽下肚子之后,嚇人的一笑,自言自語地說:“嘿嘿,還怪香哩。”
  當他喝酒喝到興致大起的時候,眯縫著眼,抽身站起,几步邁到門口,隨便地往門外問道:“狩獲晾完了吧?”
  “晾完了!”一個匪徒大聲地向他稟報說。
  欒豹又說:“今晚是吉慶日,從繩的一頭挨著砍几個,祭祭旗。”說罷,又回到屋里,和衛士們一起狂飲大嚼起來。
  “我來砍!”站在大棗樹底下的殺人魔王熊魁自報勇武地說著,從腰里摘下他的帶血的齊頭白刀。這熊魁就是那個在凍野上曾經說出要叫陶煥再活半天的家伙。這家伙紅著一雙殺人成性的環眼,舉刀走到東屋前牆根上,在李耳所在的那串“狩獲”的南頭,伸把揪起一個細長的青年,“呲啦”一聲,把他肩頭上的破襖割掉一塊,將他拉到一旁,手起刀落,只听“呲啦”一聲,一顆青春的頭顱滾落在地。暗紅色的鮮血滋了老遠。“狩獲”們嚇得心惊膽顫,面色如土。
  第二個被割爛肩上破襖,從人串上拉出來的是一個瘦弱的矮個老頭。熊魁象掂小雞子一般,把他掂到院子當中,“呲啦”一刀,小老頭死于非命。
  第三個被割爛肩上破襖的又是一個青年。當熊魁抓著這青年往外拽扯的時候,特意擰著頭翻眼看看相隔不到十人的李耳和陶煥,好象是說:“你們還能再活多長時間嗎?”事到臨頭,李耳已經忘了害怕了,他小聲向悄悄向他走來的廚司魏山說:“請讓人對我叔父說,我砍靠河村了。”
  廚司魏山見李耳處在岌岌可危的生死關頭,万分擔憂,一顆心提到喉嚨眼儿上。他回到廚房,嚇得出了一身冷汗,急得圓圈子走動,好象熱鍋上的螞蟻。這魏山,家住張村,是和李耳相距不到五里的同鄉。他心靈手巧,精明能干,做得一手好飯菜,是上上的好廚師。他被土匪抓來之后,自報自己有廚上的极好的本領;匪首讓他親做飯菜,以實地檢驗;他做出的极好的飯菜,匪首們吃了,十分中意,就對他進行匪性訓練,然后委以廚房重任,直至對他深信不疑。他認識李耳,深知李耳的為人。李耳十一歲時曾拿著蒸饃追過他的討飯的半傻子哥哥魏海,是他用一顆善良的同情心,追赶好几里路,把四個暄騰騰的白蒸饃親手遞給一個在饑餓和死亡線上掙扎的可怜的小乞丐;他二十六歲時,曾救過他的父親魏之德,是他親自把一個因病弱和酷暑昏死在路上的生命從死亡之中挽救了過來。“他是個好人,好人,是個十里八村,無人不曉的善心人!他救我爹爹,同情我哥哥,還用万分危急的生命去救陶煥的万分危急的生命,他是一個真善之人,大善之人,這樣的人不能死!不能死!我不忍心看著叫這樣的人死!他救我的父兄,我要救他,救他!我要救別人,更要救李伯陽!拼上一死也要救李伯陽!”究竟怎樣救他呢?他沒有主意,他赤手空拳的去救他嗎?奪過匪徒們的刀來和他們生拼硬斗地去救他嗎?不能,不能,他們人多,而且都拿槍帶刀,那樣不僅會救不出他來,而且會自己白白送死;那樣不但不是搭救李伯陽,而且是加快李伯陽的死亡。怎么辦呢?怎么辦呢?這到底應該怎么辦才好呢?那邊劊子手正在刀起刀落地殺人害命,霎時李伯陽就有喪生的危險,時間不允許他往下多想,但是他心中仍然沒有一點主張,滿身的虛汗把內衣都□濕了,天哪!這到底應該怎么辦哪?“拖延他們的時間!”他想起來了,猛然間一下子想起來了。但是這不一定就是個妥善的主意,這只能暫時起上一點作用,還不一定就真的能夠起到。他不能再想了,眼下就只能采用這個不是法子的法子了。
  魏山想到這里,拿定主意,急忙端來小黑碗,舀了一碗溫熱的老酒,大著膽子走出廚房,來到剛砍過第四個人的熊魁身邊,單腿跪地,雙手捧著小黑碗,舉到他的面前:“刑(熊)爺在上,刑(熊)爺辛苦,我剛剛溫熱的老酒,請刑(熊)爺呷上一碗,以驅驅寒气,壯壯聲威!請!”
  熊魁是個酒鬼,看看端在面前的是碗熱酒,顧不得多想,紅著眼,單手接過酒碗,放下手里帶血的鋼刀,用雙手把著碗,舉到嘴上,揚起頭,一飲而盡。喝完酒,把碗往地上一撂,暈騰騰地彎腰又去掂他的齊頭白刀。
  魏山回到廚房,更加擔心,更加緊張,由不得更加著急地在地上兜起圈子。“這熊魁已經殺紅了眼,他會一個勁的砍去,很快就會挨到李伯陽,而且他的目標已經號著陶煥和李伯陽他們,看來這個大善之人,很難逃命了。這該怎么辦?我該怎么辦呢?我,我該怎么辦呢?”
  院子里。熊魁已經又砍了一個。眼下他拉出來的是第六個。這是一個三十多歲的中年大漢。熊魁用手去推中年大漢,要他往院子當中走。中年大漢一動不動,他毫不畏懼,他知道,在這樣的時候,畏懼毫無作用,反正不過一死。在火把的紅光照耀之下,他倒顯出几分威武,只見他皺皺粗壯的眉毛,橫眼冷冷地往那帶血的刀刃上一瞥。這一來不知當緊,反倒更加激怒了殺人魔王熊魁。熊魁舉刀,斜著向大漢砍去。大漢一閃,躲過刀鋒,伸把抓住刀柄,和他奪起刀來。當他奪過刀來劈頭蓋臉地向熊魁砍過去的時候,另一個壯大的匪徒竄上去抓著了刀柄。兩個人奮力對奪。此時已經忘了害怕的李耳,也看得呆了,他想:“看來物被逼极要反,如果善良的黎民被逼到都不畏死的時候,惡人將是無可奈何的。”兩個人奪得很激烈,“狩獲”們心里緊張得為大漢捏著一把汗。有的嚇得勾著頭,不敢去看。就在這時,一下子過來几個匪徒,舉刀朝大漢亂殺亂砍。可怜這位英雄的中年大漢,終于在亂刀之下,慘死在這血泊之中。熊魁惡火大起,更加凶狠,一連砍殺五個,就要挨著李耳。熊魁凶眼圓睜,打算到李耳身邊去拉那個第十二者,這時,魏山用銅盆端著一條冒著熱气的狗腿,急急慌慌地走來,單腿往地上一跪:“刑(熊)爺在上,刑(熊)爺勞苦,請刑(熊)爺趁熱撕塊狗肉吃吃,壓壓酒暈,壯壯身力!”熊魁仿佛是有點怀疑地看了魏山一眼,露出一絲不滿的樣子,但是,這個好吃好喝的熊魁,終于禁不住那熟狗肉冒出的熱气的引誘,慢慢地放下刀,抓起狗腿,撕下一塊,放在嘴里,紅著眼嚼了起來。等他嚼完狗肉再次掂刀的時候,土匪大頭目欒豹從堂樓里走出,醉醺醺地站在門口向外邊問道:“砍几個了?”
  “砍十一啦。”
  “好了,好了。不要再砍了。”欒豹說罷,搖搖不穩地回屋去了。
  罪惡深重的“祭旗”宣告結束,串串“狩獲”分別回到他們所在的屋子。熊魁欲殺陶煥和李耳,未能如愿,心里很不滿足,但是頭領話既出口。無法更改,他也只好暫時作罷。
  熊魁快快不快地走進堂樓,向主子學說李耳如何吾身不顧吾身、還發什么善心逞能去救陶煥;如何既小心又有膽量,為別人不惜自己受罪,是個如何如何不好對付的“滑頭”。沒想到欒豹一時高興,竟然心血來潮。他突然站起,帶著醉意,搖搖晃晃地出了堂樓,走進李耳所在的東屋。他若喜若怒,眯縫著紅紅的醉眼,看著那几串坐在東牆根上的“狩獲”們,陰陽怪气地說:
  “听說有個陶煥,被人發善心救了下來。我打算把陶煥放出來。你們知道,我欒某一向是放死不放活。可這一回,我,我破例,要放活的。你們這些狩獲,如若誰個愿替陶煥受苦,替陶煥付銀,我就确定不讓誰死,還确定放陶煥活著出去。如若沒誰敢替,現在我就要把陶煥砍掉。我的話你們懂不懂?……怎么沒誰吭气儿?我再說一遍,我的話,意思是:譬如張三愿發善心救陶煥,我准許張三不死,可張三得把陶煥以后要受的苦加到自己身上,和自己以后要受的苦合起來,受個雙份的苦;另外,還要把陶煥以后要拿的銀子加在自己身上,和自己要拿的銀子合起來,以后要拿雙份的銀兩。誰愿意這樣辦,就先報個名。如若有誰報名,我叫他親眼看著我把陶煥放走;如若沒誰報名,我就要當場把陶煥殺掉。有誰愿意報名嗎?……怎么沒誰吭气儿?好,我先走,讓你們先想一想。等一會儿我來了,你們要好好地給我來個答复。”說罷,搖搖晃晃地走出去了。此時人們已經完全明白,這是大惡人欒豹一時起興,來拿“狩獲”們的生死作游戲,尋開心,換取樂趣。
  惡人的樂趣呀,是多么的冷酷!建立在別人痛苦和犧牲上的歡樂啊,是多么的殘忍!
  匪首欒豹的游樂試題,猶如當空拋下一塊磐石,帶著風聲,向人們頭上打來,使得“狩獲”們個個震惊,人人吃緊。看來,這塊將要落下的万斤巨石,十分不善,若要抽身躲閃而不奮力把它托起,難友陶煥就要被它砸成肉餅;若要主動站出,用雙手去接,自己就要被弄個膀損臂斷,甚而七竅流血。他們實在不能不去十二万分小心的對付。他們,一個個在內心展開激烈的思索。李耳因為親手救過陶煥,心弦繃得更緊,胸中翻騰得更加厲害!他鎖緊眉頭,凝起眼珠,自己跟自己在心里說起話來:“欒豹要我們這些人中的某一個人站出來,用雙份的銀兩,用九死一生的痛苦去換取陶煥的死而得生,看來是對著我來的,要不,他咋能知道我救陶煥的事?……我該怎么辦呢?我是站出來報名呢,還是不報呢?……我不能報,不能報,我若報名,他們會把我折磨得死去活來,讓我付出比死還要大的代价,最后,以不殺死我的名義把我折磨得不死而死。”又一想,“不,我不能不報,我不報名,他們也不一定就真的把我饒過。饒与不饒,這是小事,重要的是,我不報名,他們就要把我曾經救活過的陶煥當場殺死。我不能讓他們把陶煥殺死,不忍心親眼看著我親手救過的陶煥當場被他們殺死!救人救徹,我要救陶煥,要用我的一條生命去救陶煥!”又一想,“不,這也不能。在這惡性大作、善將泯滅的塵世上,在這良人受盡爭奪离亂之苦的天底下,我用一命換一命當然可以,可是,這樣以來,我要用我的益人學說去以善蒞天下、去讓惡無處藏身、去讓世人互相為善、安宁幸福的宏愿將會化為泡影!……可是,可是,如若我不報名,陶煥怎免一死?……怎么辦?怎么辦?我能忍心讓宏愿化為泡影?!怎么辦?怎么辦?我能忍心眼睜睜地看著陶煥被殺?!……我不能再想下去,不能再想下去!我要當机立斷!我不能空等別人報名,不能忍著自己的一顆良心去讓別人受盡天下大罪而不去報名,我要救陶煥,要冒九死一生去救陶煥!如若九死而不得一生,一切皆休;如若九死而得一生,是上蒼成全,該我去立我那要立的學說!”
  李耳剛剛想到這里,欒豹已經二次來到東屋。
  “想好沒有?誰愿意報名?誰愿意用雙份銀兩,雙份痛苦來救陶煥?誰愿意?站起來報名!”欒豹陰陽怪气地連問几句,然后瞪著凶惡的紅眼,一聲不響的等待回答。
  此時,這里靜得十二分的嚇人。人們屏著气一聲不響,沒听見有誰回答。只見李耳身邊一個三十多歲的壯年漢子動了動身,想站起來,但是剛剛站個半場,又坐在那里。
  “誰愿報名?再不報,我就立砍陶煥!誰愿報,快站起來說。”欒豹紅著眼又問一句。
  當那個剛才想站起來而沒站起的壯年人又往上站的時候,李耳一下子把他按住,自己抽身站起,聲音不大不小,清清亮亮地回答欒豹說:“我愿報名。”
  “哈哈!哈哈!哈哈!好樣的!李伯陽,怪不得你長一副奇特的模樣!”欒豹陰陽怪气地狂笑一陣,然后吩咐旁邊坐著的熊魁說:“把陶煥放了,等天明讓李耳好好地嘗嘗滋味儿。”
  說罷,將手一背,走出屋子。
  熊魁一刀把陶煥從繩上割掉,推出屋子。
  陶煥瞪著流淚的紅眼,大聲說:“我不讓李耳替我受罪!我不讓李耳替我受罪!我情愿死也不讓李耳替我受罪!”
  “去你的!越想死,越不叫你死!快滾出去!”熊魁一腳把他跺倒。陶煥無奈,只好站起來蹣蹣跚跚地走了。
  廚司魏山得知消息,端著銅盆從堂樓走進廚屋,越想越害怕,越想越害怕。他躺在床上,又坐起來;坐起來,又躺在床上,真是坐不安,睡不宁。他為李耳將要九死的大災大難的來臨而焦急万分。他不忍心讓這個真正的良人受苦受難進而死于非命,“他是個真善之人。”他自己跟自己說著,“听老輩人說,善分假善和真善,真善又分數种:真心益人,同時也為益己,其一也;真心益人,沒想起益己,其二也;真心益人,己身受損,而不以其為損,其三也;真心益人,己身受大損,不以其為損,而以其為樂,其四也;真心益人,不惜獻出生命,其五也;真心益人,不惜九死,視死如歸,而不以此為苦,反以此為樂,達到全真的奉獻,全真的給予,全真的無我之境地,其六也。這第六是真善,大善,至善。李耳啊,李耳,你是個真善,大善,至善之人!你這樣的人不能死,不能死!我不忍看著你這樣的人死去,不忍心眼睜睜看著叫你九死的大難臨頭!”他坐在床沿上,呆呆地想著,想著,他的眼前又一次涌現出下面這樣一幅情景:
  炎熱酷暑的夏季。一條從曲仁里通往苦縣縣城的土路。路旁,古木蔭下,臥著几條伸長舌頭打著哈噠的白狗。路當中躺著一個穿得破爛不堪的老人。他,膿眼髒鼻,頭發蓬亂,面色慘白如土,三分象人,七分象鬼。一個年輕后生走來,放慢腳步,害怕地看他一眼,捂著鼻子,匆匆地從他身邊走開。一個中年漢子,路過這里,站在地上,彎腰看看,見是一個昏死過去的老者,大概是怕連累自己,赶快直起身來,拔腿离去。第三個來到這里的還是一個青年。青年見地上躺著一位老人,關心地收住腳步,恭身彎下腰去,見老人昏死,只有一絲兩气,赶緊蹲在他的身邊。伸手摸摸他的胸口,發現那里還在微弱地跳動,急忙拉著他的胳膊,小聲急促地呼喚:“大伯醒醒,大伯醒醒!大伯您怎么啦?大伯您怎么啦?”老人眯縫著眼,哆嗦一下嘴唇,什么也沒說出來。“啊呀不好!是中暑!”青年飛步跑到半里以外的池水旁邊,急速地脫下衣衫,按到水里,讓它濕透;然后拿起濕衣,飛速跑回老人的身邊,把濕衣按在他的心口;而后又把濕衣抖開,蓋在他的上身之上;接著,呼呼大喘地向正東一個綠蔭濃密的村庄拼命跑去。半個時辰后,青年從那濃蔭赶著一輛小馬車走出,緊張地往這邊而來。馬車走至老人身邊,青年從車上跳下,小心翼翼地蹲在他的身旁。青年見老人已經醒轉,扶他坐起,“大伯,您怎么啦?您是哪村人?”“張村的。”老人眯著眼說,“我,我有病,鄉村上,沒有好醫者,我,一個人,到城里去看病,沒想熱昏在這里啦。”“是啥病?”“不知道,身子虛弱得厲害,你看,臉上一捏一個窯子。”老人捏臉讓青年看。“我送你去看病。”青年把老人扶上馬車,自己也坐上馬車,揚鞭催馬往城里赶。……青年赶馬車出城,拉著老人往張村走。……張村,一家人家的屋子里。青年在給老人熬藥。……青年又一次走進張村這家人家。老人面無病色,感激地抱著青年的臂膀,淚流滿面!“伯陽大侄子,你真好,我這腎經的病,要不是你……我那次昏死在路上,要不是你……唉!我到死也忘不了你!我這一輩儿不能報答,還有我儿。”“之德大伯,快不要這樣說。”……
  魏山想到這里,清絲絲的淚水從面腮上流下來了,“李伯陽啊,我父親的救命恩人哪,我到死也忘不了你呀!”他從坐著的床沿站起來,走到門口,往東廂房的北山牆上看了一眼,希冀著能透過土牆,看見那里邊正在受罪的李耳。但是他沒看見。他看看天空,無邊的黑暗,無邊的黑暗!樹木,房舍,整個院落,都象是沉在黑黑的野獸嘴里。只有沉寂,只有奇冷!匪徒們大概都睡了。他走回屋子,關上廚房的木門,自言自語地說:“天哪!這樣的好人,為啥要遭天大的災難?天哪,你應當叫惡人死淨,應當留著這樣的好人!……你不能死,不能死!這樣的人不能在強盜的棍棒槍刀之下慘死!”他看見了,他仿佛看見了,他看見李耳被扒得赤條條的,吊在了梁頭上,他們一陣棍棒落下,打得李耳死去活來。他看見李耳遍体鱗傷,胸口上插著尖刀,耷拉著頭,嘴里流著一股股的鮮血。他看見李耳四肢全被打斷,血肉模糊,霎時變成了一堆肉泥。“是的,他們會殘酷無情地折磨他,會叫他受盡人間大罪,把他打個殘廢,最后置他一死!我不能不理不問,不能看著叫這樣的人九死一生,然后再被他們殺死。天不留人,人要留人,我要救他,拼上一條命救他!我不能讓時机過去,不能等到天明!我要救他,救他!拼上一命救他!……可是,我怎樣救他呢?怎樣救他呢?”他發愁了,在地上圓圈子走動起來。他剛勁有力,很有心計,不是尋常之輩。他細腰,寬肩,大長腿,精細,勇武;他劍眉,長眼,方口,既文气內向,又英气逼人。但是,此時,此時他這樣的人也犯愁了,不知如何是好了。他急得圓圈子“推磨”,頭上冒汗,他咬牙皺眉的想著主意。他不敢貿然行動,此時,匪徒們拿槍帶刀,人多勢大,若要冒險,自己破上性命,倒不算啥。重要的是會累及李耳,加速他的慘死。他開開廚房屋門,躡手躡腳走到東屋門口。屋里黃昏昏的,象是還在點著獸油燈。他仿佛听見屋里有人說話。……他听清了,那是熊魁的聲音:“李耳,你瞧著吧,天明……嘿,我看出來了,那個,做飯的,魏山……好哇,你們,等著吧……”
  魏山嚇得出了一身冷汗,輕輕地把腿抽回來,走回廚房,把門關上,背靠著門,急促地想了一陣,“好啊,我跟他們拼上!我不能再等了,我不殺他,他要殺我!一不做,二不休,為了報恩,為了救出大善之人,我要殺掉他們!我要殺惡,殺惡即善,我破上這一百多斤,跟他們拼上了!”只見他火一般的目光狠狠一閃,輕輕抓起一把菜刀,開開門,腳尖點地,走出廚房,踱到東屋們外,夠著頭往里一看,見熊魁和四個匪徒坐著睡去。熊魁抱著刀,正在栽嘴。一個細瘦的匪徒,正在“狩獲”面前困意十足地走來走去。魏山想一步躥進屋子,揮刀猛砍,忽見那瘦小的匪徒掂著齊頭白刀走到門口,往外夠著頭看看。魏山輕輕一閃,屏气貼在牆上。此時他緊張得忘掉了一切,更想不起天底下還有“害怕”二字。等那匪徒扭轉身往屋里走的時候,魏山一個箭步飛上走,咬牙皺眉,狠狠地一刀斜劈下去!那匪徒半點知覺也沒有地滾落下一顆罪惡的頭顱。熊魁好象發現了什么,吃惊地睜起兩只賊眼。在他還沒弄清怎么回事的時候,魏山已經抓過齊頭白刀,狠狠地舉起刀來,以天大的力气,“嗚”的一道清光,斜著向他劈去!還沒等他喊出聲來,一顆惡貫滿盈的賊頭,已經連著脖子,帶著半拉肩膀,從他的身上分開下來。“狩獲”們弄不清是怎么回事,不知所措的開始晃動。那四個坐在椅子上的看班匪徒,剛剛醒來,被魏山一刀一個,砍翻在地。
  “抓賊呀!抓賊呀!快抓劫持的大賊呀!”那個沒被砍死的匪徒叫喊得沒有人腔。
  魏山迅猛地照著“狩獲”們的串繩,“呲呲”數刀,割了數段。“跑哇,快跑哇!”魏山高聲大喊。
  人群炸開,一下子跑得五零七散,膽小的嚇得癱到地上;膽大的互相跟隨著往大門口擁去。堂樓和西屋里的人們被惊動了。“抓賊呀!抓賊!”牆頭外邊和大門口上的匪徒們開始呼應起來。魏山拉著李耳,跑進堂樓西山牆外的大柴禾園子。魏山爬上牆頭,往下探著身子,伸胳膊去拉李耳。他想拽著他越牆逃走,猛听牆外有人高喊,就又跳下來,拉著他,扒開亂草,把他埋在里邊,一個人抽身拐回東屋,抓一把大刀,怒目攢眉地往大門口沖去!……
  蹲在柴禾垛里的李耳,此時完全忘了害怕,他只覺頭腦一懵,天旋地轉,連柴禾垛也都轉悠起來了。接下去,匪徒們怎樣起床,怎樣舉火把追人,他都不大清楚了。下半夜,一切都已歸于靜寂,他才開始安下心來。黎明時分,匪徒們早已走光了。他還沒有出來。天明,李耳從柴禾垛里出來,离開靠河村,往曲仁里走。空气新鮮甜美,廣大無邊的天空象藍色的錦緞,鮮紅的太陽帶著潮濕的紫气冉冉升起,照著銀色的原野,照著古幽村落上戴雪的青松和翠竹,大自然特意顯出惡烈混亂之后的安謐和靜美。安靜啊安靜,此時人們多么想到你的寶貴!清靜美麗的大自然哪,一切惡烈污濁在你的廣大胸怀之中顯得多么微不足道!一場風波過去了,我們的李耳受了損,也得了益,也看到了惡對人世的損害,看到了慈悲的寶貴价值,看到了善的不可摧毀的底蘊,看到了善的不可戰胜的力量!“美好的大自然阿,你為何在布降良知的同時而又給摻雜了可恨的惡邪?美好的大自然啊,塵環上的惡邪何時能夠全然讓位于良知?”李耳快步地走著,動心地對天詢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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