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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溥儀在通化的山溝里把額頭磕得鮮血淋漓,這個第三次退位的“皇帝”,現在最擔心的就是:日本人投降之后,自己會落個什么樣的下場?樹倒猢猻散,可是,自己這個被日本人牽著演了多少出鬧劇的猴儿,真能平平安安地“散”去嗎?……
  浩子探了探婉客的鼻息,搖了搖頭。一代皇后就這樣無聲無息地去了,也許,直到臨死的那一刻,她還在怨恨著那個男人,那個把她娶進皇宮、卻又從來沒有給過她真正的愛的男人!可是,那個男人又何嘗領受過別人的愛呢……


  歷史長河中的一九四五年,是平平凡凡、普普通通的一年,但對經歷過多年浴血奮戰、反抗法西斯侵略、爭取民主自由的世界人民來說,卻是捷報頻傳、激奮人心的一年,當然,這一年也是曾經猖狂不可一世的法西斯分子走向窮途末路的一年。
  一九四五年初,世界反法西斯盟國在歐洲、亞洲太平洋地區進一步對法西斯分子發動致命的打擊。歐洲戰場,美英盟軍和蘇聯紅軍分別從東西兩線進入德境;美英盟軍在太平洋戰場上和日本展開逐島爭奪戰,并對日本的東京等重要城市的工業設施、軍備設備、橋梁、碼頭、鐵路等,實行狂轟爛炸。
  一九四五年二月,為進一步協調反法西斯國家的行動,蘇、美、英三國的巨頭斯大林、羅斯福、丘吉爾聚會雅爾塔,通過了徹底擊敗德國、根除德國法西斯、重建民主德國的宣言。表達了世界人民的反法西斯決心,同時美英為換取蘇聯在歐戰結束后參加對日作戰,借以減少美英的犧牲,同蘇聯達成了犧牲中國的秘密交易。
  一九四五年四、五月間,曾被末代皇帝溥儀頂禮膜拜,奉為圭臬的墨索里尼,也被意大利共產党領導的游擊隊逮捕處決并暴尸于米蘭街頭,落得可恥下場;挪威人民的頭號敵人,被法西斯德國扶植為傀儡統治挪威的吉斯林也在人民群眾的正義呼聲被處決,結束了其罪惡的一生。
  一九四五年四月二十五日,美英盟軍和蘇聯紅軍這兩种不同意識形態的軍隊在易北河的托爾高一帶實現了歷史性會師,完成了對德軍實施最后打擊的准備。美英盟軍和蘇聯紅軍作了分工協調,美英盟軍重點進攻德國的魯爾工業區,以徹底擊垮德軍進行最后垂死掙扎的物資基礎;蘇聯紅軍作攻克柏林的最后准備,以啃下法西斯德國這最后一塊硬骨頭。一九四五年四月三十日,蘇聯紅軍攻克了柏林,把胜利的紅旗插上德國的國會大廈,同一天夢想建立千年帝國、雙手沾滿人民鮮血的希特勒在總統府的地下室和其情婦埃娃·布勞恩一起飲彈自殺。五月八日,法西斯德國宣告無條件投降。
  一九四五年七、八月間,蘇、美、英等國在德國柏林郊外波茨坦召開會議,中、美、英三國聯合發表《波茨坦宣言》,再次重申《開羅宣言》的精神,敦促日本無條件投降。但日本法西斯分子仍執迷不誤,負隅頑抗,企圖作最后的掙扎。
  一九四五年的八月六日、八月八日,美國把它剛剛試驗成功不久的、還僅存的兩顆原子彈分別投在日本的廣島、長崎,不僅給無辜的日本人民帶來了巨大的殺傷,造成了很大的損失,也給日本統治集團造成极大的震攝;一九四五年八月八日凌晨,蘇聯政府宣布廢除《蘇日中立條約》,同日本處于戰爭狀態,并且蘇聯的遠東軍以摧枯抗朽之勢向日本的關東軍發動了攻擊;毛澤東也發出了《對日寇最后一戰》的聲明,朱德總司令則命令全國的八路軍、新四軍向日寇發動全面反攻,使中國戰場的日軍遭到致命的打擊,昔日猖狂不可一世、自詡不可戰胜的日本皇軍如同喪家之犬,惶惶不可終日。
  這一切的一切,對于深處內宮,被嚴密封鎖和監視著的中國末代皇帝溥儀可能不會完全知道。一九四五年八月初的新京的日偽官吏們照常上班,報紙和廣播仍在宣傳皇軍的“輝煌戰果”,偽政府的《公報》繼續公布法令和官員的任免名單,但偽帝宮的康德皇帝及其皇后和貴人等卻不時地要躲進防空洞逃避空襲,這不能不讓康德皇帝感到异樣。
  一九四五年的八月八日,雖然沒有人預約晉見,溥儀卻像經常要接見某人似的,于上午十點鐘前起床,在隨侍的扶持下用了早餐。用過了早餐,溥儀皇帝一反常態慢步走向他那名為辦公,實則無公可辦的辦公樓——“同德樓”。
  同德樓位于偽宮“勤民樓”東側院外。這是一座由日本人設計、監工建造的黃琉璃瓦頂的二層宮殿,其建筑風格可謂不中不日、不土不洋,按照我國傳統的建筑藝術風格,以黃為尊。黃色象征著帝王的至高無尚,但同德殿的黃色的瓦脊和滴水處卻是日本式的,其整個建筑的外觀也沒有中國古典皇宮建筑的傳統風格,實際上是一座規模不小的鋼筋水泥結构的二層樓房,其突出的特點是宮殿的瓦當和滴水處都有“一心一德”的字樣。那是溥儀在一九三八年為討好其日本主子特意命令燒制的。
  溥儀皇帝來到同德殿的覲見室,在那刻有蘭花御紋章的寶座上坐下。望著那空蕩蕩的房間,陰森森,滿壁生寒,博儀本來瘦弱的身子縮在徹座上顯得更為瘦小了。
  “報告,吉岡安直求見。”
  近傳一聲長長的、尖尖的呼喊,不僅打破了同德殿的寂靜,也使溥儀激凌地打了個冷戰。溥儀睜開了本來已閉上的眼睛,但這次溥儀沒有像往常那樣從御座上站起,而僅僅是在御座上直了直腰身,有气無力地望了望御座前的吉岡安直。
  “皇帝陛下,日本皇軍的英勇的大大的,皇軍的武士道的大大的,日本皇軍的男子漢的大大的,他們不僅打敗了美英盟軍,而且、而且也打敗了蘇俄老毛子的、老毛子的……”
  “蘇俄老毛子。”溥儀情不自禁地重复了一句。
  “蘇俄老毛子”這個字眼可是以前吉岡安直的軍情評議或日軍事匯報中從來沒有過的。難道日本人又和蘇聯人也交上了火?溥儀的腦海里不禁產生了這樣的疑問,但望著御座下站著的令溥儀膽寒,但又如揮之不去、抹之不掉的沾在溥儀身上的橡皮泥的吉岡安直,溥儀也不敢打探虛實,只得口是心非地說:“是的,皇軍的大大的,皇軍是戰無不胜的,天皇陛下万歲,万万歲!”
  “皇上,事情的沒有了。”吉岡安直的話今天雖然和往常的匯報一樣,都是皇軍的輝煌胜利,但明顯的是語速快了許多,也沒有了慣常的“嗯”“哈”等;這一點,溥儀似乎也感覺到了,用他那高度近視鏡片后的眼瞅了瞅吉岡安直有气無力地說了聲:
  “下去吧。”
  夜晚,寂靜而又深沉。東北八月的夜晚雖然給人帶來應有的一种涼涼的秋意,但一九四五年八月八日的晚上,給溥儀帶來的卻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郁悶,而這种郁悶又似乎籠罩了整個偽滿洲國都“新京”長春城。十一點多种,雖然有“內廷學生”毓□等族侄和近侍的侍候,也有往常那樣的滿桌滿桌的佳肴,溥儀只是草草的、蜻蜒點水式地吃了几口,就回到緝熙樓的寢宮躺下了,隨即,毓□等人散去。
  溥儀剛躺下不久,那雙長期戴近視鏡面凸起的眼球還沒有完全閉上,腦海中尚殘留著白天會見吉岡安直的情形。突然,“新京”西南上空傳來了几聲巨大的轟鳴聲,好几架蘇軍轟炸机呼嘯而至,在“新京”城上空如入無人之境地大膽盤旋低回,猛地又調頭飛往東北,直朝偽滿的皇宮俯沖下去,緊接著傳來了震耳欲聾的爆炸聲。也許是因為這是蘇軍的首次轟炸,目標不甚明确,也許是黑夜的掩護影響了蘇軍技術的發揮,炸彈沒有落在偽皇宮。長春城的東北角燃起了熊熊的大火,几乎燒紅了“新京”的半邊天。
  蘇聯轟炸机的几枚炸彈的几聲爆炸聲,對于長春市民來說無异于晴天霹靂。盡管早些日子長春市民已在關東軍淫威的逼迫下進行過防空演習,但真的實炮實彈的轟炸這還是第一次,所以整個長春市,上至偽滿洲的皇帝的上上下下,下至普普通通的老百姓,都恨不能立刻全鑽進地縫,畢竟對大多數人來說是無可防空,有的鑽進床下,有的鑽進桌下,還有的只能把窗戶、門關緊一點,借以尋求點心理安慰。當然,溥儀皇帝与那些普通老百姓相比是不可同日而語的。他立即翻身而起,也顧不得皇帝的尊嚴,衣帶不整地就赶往那同德殿院內的防空洞。這同德殿的防空洞全名為“御用防空避彈室”,在同德殿東南角的一座假山下的三丈深的地下,是鋼筋水泥結构,其外裝三道鐵門,內裝換气設備,生活設備一應俱全,可容納數十人,由于避彈室上方有一座假山,即使炸彈直接落在防彈室的正上方,避彈室里面的人也可确保安然無恙。
  正當全城上上下下、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在為躲避轟炸而抱頭鼠藏,恨不得爹娘能給多生兩條腿以跑得快些,但這時從二道街通往皇宮的路上卻有一人在拼命踏著自行車狂奔不止。此乃何許人也,如此不要命!此人乃康德皇帝溥儀最為信賴的近侍——李國雄。
  李國雄,北京市人,一九一二年生,因生活所迫,李國雄于虛歲十三歲時進入紫禁城,當上了溥儀的童侍。進宮不久,因溥儀被馮玉祥驅逐出官而隨之出宮。由于李國雄憑著忠誠、勇武、机靈,深得溥儀的信賴,最后一直跟隨在溥儀左右。到偽滿時期,李國雄不僅繼續擔當著溥儀近侍的角色,而且還兼任宮廷護軍的中校隊長,并且隨著溥儀對攝影的愛好和對電影的偏愛,李國雄又憑著他的聰明,很快地成為一名攝影的行家里手,兼為溥儀稱心如意的攝影師。偽滿洲國垮台后,李國雄曾隨同溥儀一起逃走,在沈陽机場被蘇聯紅軍俘獲,解往蘇聯。一九五○年初,他又隨同溥儀一起被遣押回國,同在撫順戰犯管理所接受改造,后來獲特赦,成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一名普通公民,這是后話。
  蘇聯飛机投下的几枚炸彈轟隆炸響的時候,作為溥儀皇帝最為信賴的隨侍李國雄,剛剛和毓□、毓嵒等人侍候完溥儀的晚餐,從偽皇宮內返回其二道街的官邸,洗完腳后正欲上床熄燈就寢,突然而來的爆炸聲使他打了個寒噤,但他頭腦還算清醒,不禁高叫一聲:“糟糕!大事不好!”李國雄隨即翻身下床,連軍裝也顧不上穿,隨手拿了件便裝隨意穿上,迅即以百米沖刺的速度向外沖去,直奔車庫而去。事該湊巧,越忙越生亂,李國雄的那輛“卡德那”牌轎車似乎此時專門要和他搗亂似的,怎么也打不著火,李國雄急得滿頭大汗,眼中冒火。他那顆七上八下的心此時好似要吊到噪子眼上,他干脆抓過一輛自行車,飛一樣地沖出了門,直奔偽皇宮方向疾馳而去。李國雄此時可謂腳、手、腦并用,一邊用力猛蹬自行車,一邊焦灼万分地朝起火的方向眺望,一邊在心中祈禱:“佛祖保佑,保佑我皇万事大吉,龍体無恙!阿彌陀佛。”急馳一段路后,李國雄憑著多年來他對長春市各地理方位的了如指掌,他判斷起火的地點大約在監獄或者是東天街、洮源路一帶,而不是“皇宮”。“但愿佛祖保佑,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長期生活在溥儀身邊深受影響的李國雄不禁又打起了佛號。
  不大功夫,李國雄气喘吁吁、汗流泱背地赶到皇宮,他來不及和守門的護軍打招呼,憑著他那張臉作通行證,急急忙忙地跨進“萊勳門”,又經過“興運門”,再穿“迎暉門”,最后通過“中和門”,直奔溥儀的寢宮“緝熙樓”。李國雄闖進這座平時不經允許任何人也不得隨意進入的皇帝寢宮的正門。他這時感到的不是神秘,而給他帶來的卻是一片黑暗。李國雄顧不得這些,三步并作兩步踏進樓梯,先來到二樓西側,見溥儀“寢宮”的門緊鎖著。李國雄的心不禁又驟然緊了一下,但他仍然不敢高聲呼喊,輕聲細語地喚道:
  “趙連升、趙連升。”
  趙連升乃偽滿皇宮中僅存的几名太監之一,專門負責侍候皇后婉容的生活起居。
  李國雄見仍然沒有人回答,他不得不又心情急切地返回一樓,尋找近侍處長毓崇,仍然是人影不見,直到這時他才發現樓內已是蕩然一空。俗話說:兔子急了咬人,人急了生智。李國雄立即推斷,溥儀和皇后婉容等人應該是躲進了同德殿院內的“御用防空避彈室”里去了。李國雄惱恨地捶了下自己的腦袋,自責道:“你怎么這么笨蛋呀!”他隨即返身退出“緝熙樓”,沿著東牆的角門,經過同德殿,向避彈室飛奔而去。
  李國雄很快來到避彈室的長方形大鐵門前,仍不見護衛和當班近侍的蹤影。這位忠心耿耿的近侍气不打一處來,悶聲罵道:
  “你們這些龜孫王八羔子,皇帝老子有難,你們都不知跑到哪儿去了,這是什么混蛋護衛,近侍!”
  李國雄狠命地一腳踹開室門,順著台階進入了“二室”。這是一間方形的臨時居室,室壁由鋼筋水泥砌成,并且全都挂上了墨綠色的挂毯,盡管也安上壁燈,但此時并沒有亮,整個房間顯得更為陰森的。室西側陳設著兩對西式沙發,地上舖著灰色的地毯,沙發前擺著條型的茶几,茶几上燃著几支蜡燭,似乎由于氧气不足而有气無力的燃著。整個室內顯得格外的昏暗,李國雄借著微弱的燭光望去,只見溥儀身著晚禮服,瘦弱的軀体深深地埋在沙發之中,緊閉雙眼,口中含混不清、有气無力地反复地念誦著佛號: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李國雄顧不得此時身著便裝,“君前失禮”,忙上前打了個“立正”,恭恭敬敬地聲細若蚊地說道:
  “老爺子,奴才該死,奴才該死,奴才來晚了,御体沒受惊吧?奴才万万不該回去,奴才不該回去,老爺子,懲罰奴才吧。”
  听了李國雄半晌的絮絮叨叨,溥儀這才慢慢地睜開了雙眼,用一种异常恐怖的眼神看了看李國雄,像突然有了主心骨似的,口气也不像是皇帝似地說了句:
  “李國雄,你可來了……。”
  李國雄見皇上老爺子沒有責怪的意思,忙趨步上前,雙手扶起溥儀,輕聲說道:
  “老爺子,沒受惊就好。現在空襲警報已經解除了。請老爺子起駕回宮吧!好生好生休息一下。”
  溥儀喉管里輕輕地“哼”了一聲算是回應,然后吩咐李國雄說:
  “你去照看一下‘福貴人’她們吧,讓‘二嫫’陪她們回去吧。”
  “二嫫”,即王連壽,溥儀的奶媽,溥儀吃其奶一直到九歲。溥儀小時搗起蛋來王爺拿他沒辦法,師傅們無可奈何,但只要“二嫫”慢聲慢語地几句俗語俚語一說,溥儀就溫馴得如同羔羊一般,他們雖然不是母子,但卻比母子有更深的情,溥儀被逐出宮后,王連壽曾一度失散,后溥儀在滿洲做皇帝后,又千方百計地打听到王連壽的下落,把她接到皇宮,直到后來王連壽死于偽皇宮。
  溥儀吩咐完畢,扶了扶近視鏡,理了理晚禮服,便起身离開了。王連壽扶著“福貴人”李玉琴也跟在溥儀身后向外走去。即將走到門口,“二嫫”回身向李國雄使了個眼色,李國雄會意了。
  李國雄在二嫫的授意下開始尋找皇后婉容。他沿著走廊來到防空避彈室的第三室,剛一推開門,室內那凄慘的景象把那自小生長在宮中不知經過了多少人間未遇慘象的李國雄也惊得目瞪口呆。只見婉容那昔日如同瀑布般的黑發此時被剪得短短的,且凌亂不堪;昔日穿上凌羅綢緞現出美妙曲線的身段,此時卻被一襲折皺肮髒的紅色睡袍包裹著,形同干尸;昔日如同嫩藕般,能夠給人以無限遐想的一雙美足,此時卻沾滿污垢赤裸著,昔日丰滿無比,此時瘦骨嶙峋的身軀半躺在室內灰色的地毯上。皇后躺在地上時而翻過身“咯”、“咯”地傻笑,時而又左右擺頭,時而又用那蘆柴棒似的手揉搓著頭發,時而又用那瘦弱的手捶打著地板,“呸、呸”地吐著唾味,嘴里還不住地含混不清地念叨著:
  “今天鬧鬼了,今天鬧鬼了。那些大坏蛋,那些膽小如鼠的家伙,不就是几聲‘鬼嚎’嗎?不就是几聲公雞叫嗎?就沒命地跑,就跟沒了魂似的,就嚇破了膽,鑽那些鼠洞,連老祖宗都不要了,連老祖宗都不顧了……今天鬧鬼了……鬧鬼了。”
  說著說著,她便伸出那蘆柴棒似的手,從上向下猛地抓去,每抓一把,口中就念念有詞:“抓鬼了!抓鬼了!”
  看著眼前如此慘狀的皇后婉容,看過宮中多少人間悲劇的李國雄,也不免動了惻隱之心,怜憫之感油然而生。他輕輕地來到婉容身邊,壓低著聲音說:
  “主子,我是李國雄,我是李國雄呀,那几只‘大公雞’。已經被我們赶跑了。主子,与‘二嫫’起駕回宮吧。時間長了,要著涼的,身体要緊啊!”
  婉容听到呼聲,猛地抬起頭,睜大了那兩只呆滯失神的眼睛,直愣愣地盯著李國雄,胳肘支在地毯上,身軀在地毯上艱難地移動著,口中還不住地聲嘶力竭地喊道:
  “李國雄,李國雄是什么東西?!出去、出去,你這個鬼!你就是鬼,抓鬼啊!”
  她邊說邊竭盡全力支撐起身子,瑟縮成一團,朝黑暗的角落中躲去,似乎要尋個老鼠洞鑽進去。
  “主子,你別怕,你別怕,我是李國雄,我是國雄呀!主子,您回宮吧!”李國雄盡可能輕柔地說。
  婉容似乎被這輕柔的聲音所感動,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李國雄,突然爆發出一陣狂笑,然后側身貼著牆壁,旋風般地跑了出去。李國雄被這突如其來的動作搞得措手不及,不知如何處理才符合自己奴才的身份。
  望著旋風般而去的皇后婉容,李國雄陷入了痛楚的追憶和思索。
  昔日那美麗、端庄、風采怡人的面容,如今已變得蒼老、惟悴,麻木不仁;昔日那泉水般甜美的聲音,如今已變得嘶啞、低沉,如斷了弦的琴;昔日那婷婷玉立、曲線天成的身段,如今已變得枯瘦、佝僂……剎那間,李國雄的眼前,出現的仿佛是街頭流浪的瘋婆,那剪掉了鬢發的禿頭,那呆滯的眼神,那瘦臉上流淚后的淚痕,那齠齪的雙腳,那瘋狂的笑聲……李國雄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搖頭自語:“昔日的‘皇后’不見了,美麗的‘皇后’不見了,她全變了。”
  正在自言自語的李國雄,忽然听到避彈室門口有人傳呼:
  “李國雄,上邊讓你給嚴胖子(即嚴桐江,負責司房的隨侍)打電話,讓他馬上到近侍處取槍,然后每人發一支。”
  李國雄簡單地回應了一聲,走出避彈室。此時天已放亮,經一夜折騰的李國雄,一夜未能合眼,疲憊不堪,但經外面的涼風一吹,睡意全無。望著經過初次空襲的長春城的街道,雖然還沒有給人滿目瘡痍的感覺,但他分明感到蘇軍正逼近“新京”。想著避彈室中的皇上与皇后,特別是皇后婉容在他腦海中留下的印象,他心中突然涌出了一种不祥的、悲涼的預感:偽滿洲國快要完蛋了,日本關東軍也快要完蛋了!”
  八月九日清晨約五時許,按照日本主子的意思,長春的日偽電台正式對外廣播了蘇軍越境的消息,然后又反复廣播軍樂曲,那純粹是為了拿“雄壯的歌聲”去刺激那萎靡不振的士气。然后,無論那軍樂聲是多么的“雄壯”,那些身在“滿洲”的日本兵士以及偽滿的日偽官員再也提不起精神來了。他們的面容上充滿了痛苦的表情,完全沒有料到日本武運的末日竟這樣快地來到了。盡管偽滿的廣播里三令五申讓人們保持鎮靜,但長春街上開始出現了三三兩兩的馬車,滿載著日本人的行李物品向市外駛去。這自然是為求生而逃難的。
  經歷首次空襲而折騰半宿的“康德”皇帝此時剛進入夢鄉,自然無從知道這讓人難以預料的一切。
  但到了上午九時許,緝熙樓上西前間的那台電話驟然間響了起來。按照慣例,這台電話在這個時刻是不會響的,因為按溥儀的作息時間,他這時正在酣睡,誰敢來這樣不識趣地惊憂“圣体”呢?但這次電話不僅響了,而且長時間地鳴叫,直到把溥儀弄醒。被惊了好夢的溥儀不耐煩地拿起話筒,但電話中傳來的消息卻讓溥儀皇帝的惺松的睡眼睜大了許多。
  “陛下,皇軍關東軍司令官山田乙三大將此時正在由大連返回‘新京’的飛机上,回來后馬上要到皇宮,向皇帝陛下通報重要情況,請陛下作好准備。”原來,這是關東軍司令部打來的電話。
  “是。馬上准備,請到同德殿。”
  溥儀選擇在同德殿接見,也不知是為了躲避空襲方便,還是為了在這緊急關頭,向其日本主子表明其無論何時都要和其日本主子“一心一德”的忠心。
  溥儀不得打破作息規律而提前起床。洗漱完畢,在隨侍的侍候下開始進餐,盡管此時的早餐和往常一樣的精美丰盛,但溥儀僅味同嚼蜡地吃了几口,就傳令撤了下去。
  飯后的溥儀皇帝踱步走向同德殿。溥儀無意間抬頭向天空望去,整個“新京”城上空晦暗昏黃,不時地有成團的烏云乘風翻滾,有的似凶猛的野獸,互相追逐,互相廝殺;有的似蟒蛇,互相擠纏、擰作一團;有的似乎張開血盆大口,向偽官方向狂奔而來,似乎要把皇宮一口吞下去。這使得溥儀皇帝那顆本來就充滿疑懼,篤信神靈的心更加害怕,腳下不由得加快步伐奔向同德殿。頃刻間,雷電交加,大雨滂沱,夾雜著狂風的大雨猛烈地抽打著同德殿的黃色琉璃瓦頂,沖刷著瓦當滴水處“一心一德”的字樣,似乎老天爺也要嘲弄這不肖的“天子”,要讓那代表著屈辱的“一心一德”變成“离心离德”。整個天地間風聲、雨聲交織在一起,云气、水气混濁著,万事万物都籠罩在灰蒙蒙之中。同德殿也仿佛在暴風雨中震顫、搖七晃動著,康德皇帝的寶座也似乎搖搖欲墜。
  中午時分,滂沱的大雨仍沒有停息的意思,繼續不停地下著。那每絲雨都好像鞭子無情地抽打著溥儀的心,那瘦弱的身子縮在御上顯得更為憔悴了。
  “笛,笛……”
  隨著几聲在雨中顯得沉悶嘶啞的喇叭聲,有四輛深灰色的小轎車冒雨駛進偽皇宮的同德殿,在同德殿前門的滴水檐下停了下來。只見從轎車里鑽出一群軍人打扮的日本人,走在前面的矮小枯瘦的老頭儿,就是剛從旅順飛抵“新京”的日本最末一位關東軍司令官山田乙三大將,昔日的山田乙三,個子雖然矮小,但手握那指揮千軍万馬的權力,再加上一雙鷹隼般的眼,還是給人一种不怒而威、殺气盈面的感覺,但今日卻顯得神情沮喪。剛下轎車,山田乙三猛地打了個趔趄。如果不是身邊的隨從眼疾手快,那山田乙三非要倒在水中變成個落湯雞不可。山田乙三大將后面緊跟著就是外號“秦大耳朵”的秦彥三郎,再就是“帝室御用挂”吉岡安直,以及其他隨行人員。山田乙三等人匆匆走進同德殿大門,來到“候見室”,未作停留就由一位侍從武官導行,經“廣間”東行,登上三層舖著紅色毛毯的大理石台階,進入了皇帝的覲見室。
  早已等候在覲見室的溥儀皇帝正昏昏欲睡。他坐在覲見室的正面的沙發式“御座”上,那張憔悴的面容不時地流露出恐懼不安的神情。他見到山田乙三等人走進覲見室的大門時,竟顧不得例行接見時的禮儀,以往那种雖說是主子和奴才之間,但那表面上還表演著的相互客套、寒暄的場面這時都不見了。溥儀只是在“御座”上稍微欠了欠身上、臉上艱難地擠出一絲無奈而又痛苦的笑來。此時的山田乙三盡管面臨著的是即將到來的敗亡,還是要在奴才面前表現出主子的气勢來,還未等落座,便以命令的口吻說道:
  “皇帝陛下,蘇聯政府背信棄義片面撕毀條約,大日本皇軍不得不与蘇聯軍隊開戰。蘇軍憑其高度机械化的大兵團部隊,強大的、密集的炮火,強行推進,速度迅猛异常,對皇軍大大的不利。目前,皇軍如固守南滿,將影響到整個東亞圣戰的大局,不利日滿親善。為此,從全局考慮,皇軍准備放棄新京,放棄新京。”
  說到這里,山田乙三不知是為了強調,還是為了換口气,稍作停頓。
  就在山田乙三稍作停頓的時候,日本人群中突然傳來了一個惡狠狠的聲音:
  “放棄新京,撤退通化,這是關東軍的決策,陛下一定要執行的!嗯。”
  人們不禁惊愕,迅即向那個聲音望去,原來是具有關東軍高級參謀、“帝室御用挂”雙重身份的吉岡安直。按照慣例,關東軍司令講話時,參謀是沒有資格,也沒有那個膽量敢插話的。吉岡安直今天的舉動似乎有兩种用意,既要向溥儀皇帝表明他在關東軍的不同尋常的地位,又要借此向山田乙三表明他這位關東軍安插在溥儀身邊的耳目對溥儀的威攝。
  講話被部下打斷的山田乙三沒有像往常那樣對部下進行一番痛斥,僅不經意地看了吉岡安直一眼,就繼續講話:
  “皇軍准備放棄‘新京’,這是從全局考慮的。這是為大東亞圣戰取得最后胜利而作的決策。放棄‘新京’,皇軍將在通化和奉天一線阻擊蘇聯軍隊,固守東邊道防線,給蘇軍以毀滅性的打擊,根据這一作戰方案,‘滿洲帝國’政府要員需隨軍遷都通化。請陛下盡早准備好,務必于今日晚間動身,不得拖延,以免延誤戰机,不利大東亞圣戰全局。”
  听了山田乙三的話,溥儀像触了電似的,猛地從御座上站起身來,瞪大了眼睛,漲紅了臉,急切地說:
  “‘御前會議’的決定朕是贊許的,關東軍的決策朕是擁護的,大東亞圣戰是要堅決進行到底的,遷都也是一定要遷的,但無論如何今晚是不能動身的。”
  “皇帝陛下,請你要明白,遷都是我大日本皇軍的既定決策,這是不可更改的,而且,我大日本的天皇陛下不久也將遷來通化,和‘親邦’一起共同把大東亞圣戰進行到底,徹底打敗美英盟軍及那可惡的蘇軍。”山田乙三邊說邊瞪了溥儀一眼。
  正如山田乙三所說,遷都通化是日本“皇軍”的既定決策。這個計划早在1945年3月左右,由日本關東軍司令官山田乙三和偽滿總務廳長官武部六藏主持,有日本關東軍的各軍司令官和偽滿政府中司以上的日偽官員參加,在‘新京’軍人會館召開秘密會議,經過十余天的密謀,制定了周密的放棄‘新京’,退走通化的垂死掙扎計划。
  這個計划的大致內容是:蘇日開戰以后,日軍將放棄東北的大部地區,而把日偽的主要机關遷移到通化。以奉天、吉林、延吉這一道線為抵抗線,先將蘇軍引入東北內地,繼而斷其后路,再展開游擊戰,實行焦土政策,無限制地屠殺民眾。
  對“新京”這個特別市更是采取以下措施:破坏“新京”的主要建筑物;從吉林、哈爾濱發射長距离大炮,射擊解放“新京”的蘇軍;破坏吉林水坎,阻擊蘇軍進擊。
  看著溥儀還在猶疑不決,站在山田乙三身后的吉岡安直向前跨了一步,習慣性地挺了挺身子,皮笑肉不笑地說:
  “陛下如果不走,若是落到蘇軍手里,其后果難以設想,呵——嗯——”
  說罷,吉岡安直狠狠地瞪了瞪溥儀一眼,心怀叵測地奸笑了一聲,面部肌肉不住地抽動著,眉毛又向上挑了兩挑。
  溥儀見吉岡安直的態度如此強硬,心中的恐懼感又增加了几分。他暗自尋思:“滿州帝國”大勢已去,日本人如果惱怒于我的不肯遷都,怀疑我与“親邦”存在貳心,按日本人的慣常手法,那必欲殺我滅口,那真是“后果難以設想”。何不……何不……以忍為先。于是溥儀扔掉了皇帝平日的所謂“尊嚴”,不顧君臣禮儀,向山田乙三哀求道:
  “擁護遷都,朕決無二心;支持‘親邦’進行圣戰,与蘇軍周旋到底,朕責無旁貸;我滿洲國人民也必會作出最大的犧牲。只是宮內財產及親屬,既有老,又有少,總該料理料理,僅限半日恐怕過急,忙必出亂,忙必出錯,還是請將軍再寬限几日為佳!”
  溥儀的話音剛落,只見山田乙三沉默了片刻,略為思忖,慢慢地舉起了三個指頭,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說道:
  “陛下,三天,就三天!”
  溥儀見不能再做爭執,即使爭,也只能自討沒趣,但畢竟有所緩和,于是就借梯子上牆,向山田乙三請求道:
  “多謝將軍的寬宥,但這遷都之事非同小可,又加上這兵荒馬亂的,朕還請求能讓拙弟溥杰、內弟潤麒和妹夫万嘉熙等人和朕在一起到通化大栗子溝去,幫朕料理宮中上下一切事宜。”
  山田乙三感到他的威脅已經奏效,轉臉望了望吉岡安直一眼。吉岡心領神會,不緊不慢,陰陽怪气地說:“既然陛下已經同意遷都,這就大大的好,對于陛下所提的要求,我們大日本皇軍是不會為難的。我將立即通知滿洲國軍事部,讓他們和滿洲陸軍高等軍事學校協商,把溥杰、潤麒和万嘉照調到皇宮內府擔任侍從武官。”
  沒有多余的客套和寒暄,同德殿的會見就這樣結束了。
  待山田乙三、秦彥三郎等人走后,溥儀從御座上走下來,靜靜地環顧四周,他的眼光最后集中在那用明黃色絲綢裝裱的牆壁中央,那里懸挂著他身穿陸海空大元帥正裝的綠色繡像。繡像上配挂著他第三次“登极”時,由日本天皇裕仁賜給的“菊花大綬章”,綬像下面的刀架上還放置著“皇帝”佩帶的金柄蘭花佩刀……這一切將再也不是溥儀“尊威”的象征,而將成為賣身投靠的歷史罪證。溥儀看著想著,一种恐懼感油然而生,不禁喃喃自語:
  “出宮了,出宮了,又要出宮了……難道……難道我多年來苦心孤詣的追求就要這樣完了嗎?完了嗎?老祖宗,你們能回答我嗎?”
  溥儀畢竟還算清醒,等情緒稍稍安定了下來,立即吩咐把毓□、毓嵒等几個所謂的“內廷學生”找來。毓□等人剛跨進覲見室的門,立即跪下,齊聲高呼:
  “恭祝圣上御体安康……”
  還未等他們說完,溥儀十分不耐煩地把手一揮:
  “免禮!平身。”
  毓□等人還沒在他們該站的地方站好,就听溥儀語气急促地說道:
  “要上通化大栗子溝了,赶快收拾東西!”
  “什么?上大栗子溝?那不是要遷都嗎?”几個內廷學生簡直被那如同晴天霹靂的消息震惊了,似乎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們一個個大眼睜小眼地望著溥儀,當然他們是不敢和溥儀爭辯的。
  “是的,确實是要遷都,你們也不要多問什么了!”溥儀也不愿作進一步的解釋。
  接著,溥儀又親自向几個“內廷學生”和親信隨侍具体布置了收拾哪些東西和怎樣分類裝箱等事。剛吩咐完,溥儀又出人意料地從衣袋里掏出一支手槍比划一下說:
  “情況緊急!你們每人都帶上一支,以防万一。”
  按照分工,溥儀最為信賴的近侍李國雄和毓□、毓嵒等几個“內廷學生”在同德殿收拾。溥儀差不多一直和這几個人在一起,待內侍打開庫房以后,望著滿屋奇珍异寶,真讓人不知從何處下手,還是有過一次出宮經歷的溥儀有經驗,他指揮近侍和族侄們(即“內延學生”)先把那一幅幅堪稱曠世精品的手卷畫都展開,由他挑選精品。溥儀足足挑了大半天,然后由毓□等人細心包裝,小心翼翼地裝進長條木箱。毓嵒不知從哪里撿來一只照相机的鏡頭,不知是由于毓嵒不識貨,還是毓嵒要討好溥儀(溥儀對攝影有特殊的偏好),毓嵒對溥儀說:
  “帶著它吧!”
  溥儀很生气地一把抓過來便往地上一扔,很不耐煩地說:
  “拿它干什么?”
  是呀,在這种時候,一架高級相机的鏡頭又值几個錢?就是庫房里的許許多多衣服,不少對服裝有特別偏愛的溥儀精心挑選而來的,溥儀也只挑選了兩身西服和一雙皮鞋,其余的衣料、長筒靴,短皮鞋統統不要了,在華麗的大廳里亂扔一气。接著又去收拾中、西藥房,挑了些鹿茸、羚羊角和犀牛角,東北虎骨等最珍貴的藥材帶上。當然,溥儀每天离不了的男性荷爾蒙也是必帶的,其余的全部扔了。
  緝熙樓里的存放和同德殿不同,那是許許多多、數不盡的細軟物品,如珠寶首飾、金殼手表、鑽石、翡翠、瑪瑙等等。考慮到今后的生活需要,溥儀指揮眾人盡可能多地把這些東西裝箱帶走。
  一切顯得是那樣的慌亂,一切又顯得又那樣的滿目狼藉,盡管天已黑下來了,也無法掩飾這一切。
  十日上午八時許,只有一行人不同异常地一起來到皇宮內府,這行人分別是偽國務總理大臣張景惠,偽參議府參議長臧式毅、偽尚書府大臣吉興和偽侍從武官張文鑄等五人,原來他們是被宮內府大臣熙洽傳諭而來的。
  待大家在各自的座位上落座后,熙洽手扶著桌子站了起來,清了清嗓子,表情嚴肅地而又無奈地開了口:“諸位,嗯,諸位都是我滿洲帝國的精英,是我滿洲帝國的中流砥柱,是康德皇帝的忠臣良將,為我滿洲國的興盛不遺余力、肝腦涂地,鞠躬盡瘁。我滿洲國的興盛也与‘親邦’大日本的鼎力相助分不開的,我滿洲國人民應該對大日本帝國感激不盡。今天,由于世界形勢風云變幻,戰爭局勢變化莫測,我‘親邦’所進行的大東亞圣戰出現了不利的局面,況且蘇聯政府又背信棄義對我日滿正式開戰。据最新戰報,蘇蒙軍隊昨天晚上已突進境內,并且蘇軍的轟炸机已把炸彈扔在我新京的南岭附近,雖然沒傷著人,但現實告訴我們,形勢已相當危急。為了扭轉這种不利的局面,我圣明的大日本天皇和英明的關東軍作出決策,要我滿洲國放棄‘新京’,遷都通化大栗子溝,以利再戰。”
  戰局不利對于普通老百姓來說還是一件秘密,但對偽滿國務大臣張景惠,偽參議府參議長臧式毅這一類人物來說已算不得秘密,但立馬要“遷都”,還是讓他們感到意外、惊愕。
  “遷都?”
  几乎在同時,在座的人發生同樣的聲音,且他們相互之間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不認識似的。
  就在大家惊愕不已時,作為國務總理大臣的張景惠首先從惊愕中鎮定下來。這位奉系軍閥出身,以大老粗聞名的國務大臣,向來以對日本人忠誠出名,也深得日本人信賴。他摸摸自己光光的禿頭,拖著肥胖的身軀從椅子上站起來,不緊不慢地說:
  “我是個大老粗,大道理講不出多少,但我知道仗是要打的,而且打仗我也可算得上是一個老手,但打仗不一定非要遷都呀!”
  張景惠的話音剛落,又一個文縐縐的聲音開了口:
  “遷都事關國家大事,事關千家万戶的黎民百姓,都城是國家的千秋基業,這樣的大事怎能不經商議,就擅自決定呢?”
  不用點明,大家自然知道,說這話的是參議府參議長臧式毅。想來也讓人感到可笑,自從當上參議長,也沒“參議”過几回國家大事的參議長先生,這時怎能突然冒出了要“商議”、“商議”的念頭?即使是要“商議”,又去和誰商議呢?
  “國都乃國之根本,隨意動遷,那不利于國之根本,也不好向黎民百姓交待啊!”這是內務府大臣吉興的話。
  “那大家說說該怎么辦?請大家拿個主意。”熙治又把球踢給了這些“國之棟梁”們。
  “你說該怎么辦?你這宮內府大臣,朝夕和皇帝在一起,近水樓台先得月。”狡猾的張景惠又把球反踢給熙洽。
  熙治見無可回避,便說:“依敝人愚見,不遷都恐怕是不行的,据說這是關東軍決定了的。”
  “那皇帝有沒有最后決定呢?”吉興似乎找到了根救命稻草,立即向熙洽發問道。
  “這個,這個嗎,我也不知道。”熙洽也只能如實答道。
  “‘不知道’,不知道就好,那就好。”張景惠接過話頭說。
  “不知道怎么個好法?”侍從武官張文鑄沒好气地問道。
  張文鑄的一句問話,驟然改變了會場的气氛,有的人甚至為張文鑄的淺薄而露出輕蔑的笑意。
  “不知道怎么個好法?”張景惠盡管也是個大老粗出身,他還是對這位頭腦,僅靠四肢發達而當上侍從武官的同僚感到不屑,“不知道,就說明皇帝還沒有做最后的決定,就還有轉圜的希望。走,我們求見老爺子去。”
  “走,見老爺子去。”大家异口同聲地說。
  此次覲見,也不用內務府的侍從官導行,由內務府大臣熙治本人走在最前頭,匆匆忙忙走向康德皇帝的寢宮——緝熙樓,足可見此次覲見的不同尋常。
  緝熙樓內的溥儀皇帝,正仰臥在寢宮的安樂椅上,微閉著雙眼。溥儀自從經歷了首次空襲后已經兩天未能寬衣就寢了,也完全打破了原來的作息時間。此刻他真想躺在咖啡色的鋼絲床上,就著明黃色的被子,舒展一下疲倦的身軀,松弛一下緊繃著的神經,清理一下以往的世事,為未來設想一下。可是,他無論如何也辦不到,連日來所發生的空襲,威逼“遷都”的局面,問題不時地浮現在眼前,攪得他六神無主,煩燥不安。
  “國務總理大臣張景惠等人求見。”
  近侍的一聲呼喊,打斷了溥儀的思緒,他睜開了微閉的雙眼,口中輕輕地吐出了一個字:
  “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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