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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一句話說得婉容心里突突直跳。
  文繡道:“他那把年紀能會什么,皇上是看上他的英俊了吧。”
  “胡說什么!”溥儀瞪了文繡一眼。
  魔術演完了,已是六點,天黑下來。御膳房擺上筵席,大家吃過飯以后,溥儀道:
  “咱們先看燈,再去看花炮和煙火。”
  殿內殿外,人們欣賞著形態各异,圖案紛呈的紗燈,嘖嘖贊歎。
  之后,他們去网球場看花炮和焰火。
  网球場上搭好了一排排的架子。有女眷在低聲說:“這就是失火的建福宮嗎?”
  “正是。”另一個小聲地答。
  “万歲爺,可以放了嗎?”有護軍叫道。
  溥儀看了看周圍的人,道:“可以了。”
  “放花炮、煙花了——”
  一個護軍走近一個架子,火芯點燃,突然間,一聲爆響,聲如炸雷,一片紅光騰空而起,五顏六色的火花在空中飄散開來。
  又一架點燃了,千万條紅魚、躍上空中,紫禁城在這紅光之中,顯得絢麗多彩。
  一架架的煙花燃起來,空中不斷地變幻著五彩的圖案。
  城牆外面,人們也翹首觀望。溥儀分明地听到牆外人們的贊歎聲、歡呼聲。
  “這是個辭舊迎新的夜晚,明年,我們的事業將如這時的天空一樣輝煌!”
  溥儀在心里默念著,躊躇滿志。
  正月十四是溥儀的万壽節,養心殿內外,又大張筵宴,网球場上,又是一夜的煙花焰火。
  宮里人喜笑顏開:几十年沒有這么熱鬧過了。
  在這美好的春天里,溥杰和唐怡瑩結了婚,婉容的哥哥潤良則和溥儀的大妹韞英結為連理——這真是親上加親。
  可是,鄭孝胥的改革卻碰了一路的釘子。
  內務府總理大臣的辦公室里,鄭孝胥的三角眼黯淡無光,眼皮松弛。
  紹英道:“總理,您看這內廷的開支如此巨大,現在連庄師傅的房租也付不起了,房主催的又厲害,怎么辦?”
  內務府空空如也,春節期間皇上的舖張和几個婚事,更是把內務府推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
  錢是拿不出來,可是若抵押的話,一來皇上不情愿,二來國會議員剛致函民國內務部,讓他們制止清宮的抵押,內務部轉來的議員們的函件就在鄭孝胥的桌子上,而且,外邊還盛傳北洋政府擬派馮玉祥、李石曾等起草保護清室文物古物的法案,這個時候若是再事抵押,肯定會引火燒身的,怎么辦?
  鄭孝胥道:“庄師傅的房租,民國政府也有份,和房主說清楚。”
  紹英道:“那時是徐世昌做總統,他說的話,在今天還算數嗎?”
  “那么——”鄭孝胥道,“把宮內安吉所的房子修理一下,讓庄師傅搬到宮內住吧。”
  “這——合适嗎?”
  “有何不可?”鄭孝胥拿出不容否決的姿態。
  “好吧。可是內務府各級人員的薪俸,欠了這么多,現在正是新春過后,青黃不接,他們嚷著要補發,怎么辦?”
  這是最讓鄭孝胥頭痛的問題,內務府欠其官員的薪俸,多得無法計算。
  “為了大清的事業,讓他們多奉獻,顧全大局,何況他們都是世代受大清的蔭庇,現在正是艱難的時候,讓他們講點奉獻,總不為過罷。”
  “可是現在來上班的人越來越少,差不多只剩下我們几個內務府大臣了——下邊的司員上班的也寥寥無几。”
  原本鄭孝胥要裁減冗員,現在,他還沒動刀子,內務府的人走了大半,這是他始料不及的,這個時候,他意識到他在皇上面前的大話,就要破滅了。
  可是,鄭孝胥心一狠,道:“既然他們不來上班,就永遠不要來了,而且,對奉宸宛、武備院、上駟院、銀庫、燈庫、皮庫的人,我都要裁減;另外,上賞、津貼等名目一律取消,所有薪俸改為月薪,這樣,內務府的開支就大大減少了。”
  紹英心里一惊,他原以為他說了那些話鄭孝胥會知難而退,沒想到他反而更進一步,如果真的這樣裁減,他們過去建立的网絡就要被破坏,想了一想,紹英道:
  “總理,若是減撤人員,就必須首先補發欠薪,其次還要發遣散費,不然,他們先上法院,咱們怎么應付?”
  是啊,你要裁人家,就必須首先把欠人家的付清——如今是民國,如果不這樣,他們真的告上法庭怎么辦?
  鄭孝胥又看了一眼所欠內務府各級人員的薪俸,眼前一黑,這是無論如何也償付不起的,他如一個泄了气的皮球,癱在椅子上。
  紹英暗笑。
  鄭孝胥突然來了精神,似打足了气的皮球被誰猛拍了一下,他一蹦,站起來,道:“將內務府的官房租庫裁撤,把房產、土地全部拍賣,這樣,經費不就解決了嗎?”
  紹英不慌不忙地道:“總理到內務府不久,不知實情。內務府所管的房地產确實不少,在官房租庫里,光契紙和租約就堆了三間庫房,多少年來,從沒有人動它一動。可是,辛亥革命亂匪猖蹶,建了民國。這些年來,大部分的地產房產被民國政府接管、盜賣的也不再少數。房產就說不清楚了。總理,我問一句話你就明白啦,您說,這紫禁城的房產屬于誰?”
  一切都是水中月,鏡中花,鄭孝胥又癱到椅子上。
  紹英心里又是一陣冷笑:你這個毛頭小子,能動得了內務府嗎?
  許久,鄭孝胥才有气無力地道:“還有一個辦法。我在商務印書館工作多年,那里的人我很熟,如果把文淵閣所藏的《四庫全書》運往上海,由商務印書館影印出售,在國內外都會有很大的市場,肯定能獲得一筆厚利。”
  紹英心想:你与商務印書館熟悉,肯定也能發一筆橫財!不過,到了這個地步,紹英也不再說什么,道:“這個辦法可以試試,咱又不損失什么。就是不知道皇上那里怎么樣。”
  “皇上那里,我去說說看。”
  鄭孝胥來到養心殿,見羅振玉正和皇上說得親熱,心里不免厭惡。
  見鄭孝胥來了,羅振玉起身告辭,向鄭孝胥舉一舉手,走了。
  鄭孝胥道:“皇上,羅振玉的散氏盤、毛公鼎的古銅器拓片,佟濟煦的珂羅版的宮中藏畫集都賣了大价錢,轟動了中外。像這樣的清點,為公為私是說不清楚的,所以,臣以為,羅振玉此人不可太信他。”
  “唔——”溥儀道,“怪不得有人上奏說羅振玉等人清點古玩字畫是越清點越少,看來決不是空穴來風,你也要多加注意!”
  “是,皇上。不過,我從羅振玉的拓片得到啟示,如果把文淵閣的《四庫全書》拉到上海印書館影印,既可得一大筆錢,解決宮內緊缺的經費,又可展示大清在文化上的偉大貢獻,擴大皇上的影響,這樣的好事,何樂而不為呢?”
  溥儀大喜,道:“好!這又不是抵押,只是影印,東西還是咱的,這個法子好!”
  “猶如那拓片一樣,是從宮中的樣本拓取的,賣了好价錢,也應歸入宮中才是。”
  “這倒提醒了朕,以后的拓片、影印、翻錄、抄錄都必須經過朕的批准,收入歸內務府,違犯的,按偷盜治罪。”
  “那么影印《四庫全書》的事……”
  “就交与你了,你全權處理此事,去辦理吧。”
  鄭孝胥剛一退出,侍衛報:“魔術師韓秉謙師徒來了。”
  “快進。”
  韓秉謙帶著徒弟進了東暖閣倒身下跪,口稱:“皇上吉祥。”
  “起來吧。”
  “謝皇上。”
  “這就是你那徒弟,不錯,是英俊逼人,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叫李玉亭。”
  “果然如玉樹臨風,雖是小小年紀,舉止倒很老道。”
  韓秉謙道:“江湖中人,從小歷練,比不得一般人家子弟。我這徒弟雖然不是十五歲,但學藝已有八年了,出入的場所場面,見到的世情世面都是极丰富的。”
  溥儀道:“這就更好了。”
  韓秉謙道:“不知皇上叫小的師徒來要表演什么節目。”
  溥儀笑道:“卻不是表演節目。”
  “那么是……”
  “你這徒弟身上的功夫如何?”溥儀做了几個架勢。
  韓秉謙道:“身手倒是出類拔萃的——玉亭到梁上去。”
  李玉亭一個跟頭翻上去,如紫燕打了個翻身,輕輕地落到梁上,沒有一點聲息。
  “好!”溥儀贊歎一聲,道,“我讓你們來,不好說出口的,想讓玉亭作我的隨侍。”
  “玉亭,還不快謝謝皇上恩典!”
  李玉亭听師傅這一吆喝,便倒身跪地,咚咚咚磕了三個頭,朗聲道:“謝万歲抬舉。”
  “玉亭,真是你的造化!從今以后,你就可有出息了!”
  “看賞。”博儀一聲叫,有太監捧出盤子,盤子上是滿滿的珠玉金塊,韓秉謙也不推辭一句,跪地磕頭謝恩,把東西裝進了包裹。
  得了玉亭,溥儀整日沉浸在魔術之中,按李玉亭的指點,他買了許多變戲法的道具,經常練習,一個月下來,身手靈活,也能玩几种戲法,于是便把溥杰、溥佳及几位妹妹叫進宮,在他們面前賣弄,這自然博得了許多夸贊,溥儀更是高興万分。
  溥儀想:皇后和淑妃看了我的戲法,也一定拍手叫好,哪天玩給她們看看。
  溥儀忽然覺得,這些天來他几乎天天都去看婉容騎自行車,卻好長時間沒有到文繡那里去了,于是他便來到重華宮。
  “万歲爺來了。”太監在院子中傳報。
  溥儀做了手勢,讓他們不要聲張,他要和文繡開開玩笑。于是他走到文繡的窗前,敲了敲窗,里面沒有人應,又敲了敲,里面還是沒有人應。溥儀的熱情不免減下來,他知道文繡酷愛讀書寫字彈琴,她的學問,早超過婉容。可是這會儿并沒有讀書聲和琴聲,若是在寫字,她應該听到的。溥儀疑惑之中又敲了一下,仍是沒有人答理。他快快地折回到門口,進屋里去了,見桌子上和琴架上并沒有人影,便往里去,見文繡側身睡著,他又輕步上前,拽了根自己的頭發,插在文繡的耳眼里,搌了几下。
  文繡這才翻身坐起,笑道:“痒死人了,你干什么。”
  “干什么,獻你一朵花。”
  “哼,還不是獻給你的什么伊麗莎白,她是女王,咱是什么。”
  “看!”
  忽然,溥儀的手中長出一朵玫瑰,文繡大喜,道:“這是怎么回事!”
  “看。”
  隨著溥儀的手一轉,他的胳膊上,已站著一只鴿子,紅紅的眼睛,四處張望著。
  “戲法!皇上什么時候學的變戲法!”
  “這你也不知道?學了一個多月的,是韓秉謙那個大徒弟李玉亭教的。”
  文繡撒著嘴道:“咱哪里知道皇上整天在干什么。”
  “我不是來了嗎?”
  “就是,這倒很稀罕,你今天沒去看人家騎車,不怕人家說你呀。”
  “哪里的話!你要是想學車,我也送你一輛。”
  “哼!就這么想著我!今天到這里來,說不定是想表現自己呢。”
  溥儀最怕人家說中他的心事,常言說,雨不大,濕人;話不多,傷人。而文繡的話又正把溥儀自覺不自覺的隱秘說出,溥儀很气惱,來時的盎然興致早已化為烏有,可他想畢竟自己已一個多月沒來這里了,倒是天天去婉容那里,她心里難受,也是可以理解的。于是溥儀道:
  “你也別生我的气,我覺得你年齡還小,待你再長大點,我就會天天帶著你。”
  “喲,那把皇后放哪儿呀,人家是‘后’,咱是‘妃’,你這樣說,不怕舌頭長瘡呀!”
  “你還是有點小孩子脾气——好吧,無論你怎么說,在我臨走的時候,我還是要送你一件禮物。”
  說著,溥儀一伸手,手里多了一朵黃花,把黃花展開,原來是一方塊絲絹,上面還有一首詞,文繡看去,見是歐陽修的《蝶戀花》:
  庭院深深深几許?楊柳堆煙,簾幕無垂數。玉勒雕鞍游冶處,樓高不見章台路。
  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向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
  文繡看罷此詞,正說中自己心事,不由得雙眼涌淚。溥儀見此,才猛然悟起不該題上這么一首詞,后悔也已晚了。便道:“淑妃,轉眼間是夏天,万物竟相勃發,不是更好嗎?待你稍長一點,我會日日在你身旁的。”
  又說一遍自己也覺愴的話,溥儀便起身告辭。
  他快步來到儲秀宮,見婉容正在騎車,她已經騎得非常熟練,拐彎抹角也不用別人去扶了。
  “達令。”溥儀叫道。
  “嗨。”婉容和他打著招呼,鼻尖上冒著汗,臉白里透紅,鮮麗如花。
  “下來吧。”
  “不,我正騎得高興呢——亨利,你今天來得這樣晚,我等了你好長時間,以為你不來了呢。”
  “我在給你准備禮物,快下來吧。”
  婉容又繞了一圈,在溥儀面前停下來,道:“你別是哄我玩儿吧?”
  “My dear,you see!”
  一支鮮紅的玫瑰伸到婉容的鼻子底下。
  “啊!我太幸福了。”婉容接過玫瑰,嗅了嗅,又吻了吻,道:“皇上就是為我送這禮物呀,我太幸福了。”
  她又重复了一遍。
  “我的功夫還不錯吧,若是在宮外,做個魔術師還是可以的。”
  “那個叫什么什么亭的該走了吧?”婉容不經意地問道。
  “為什么要走呢?”
  “皇上的本領學到家了么。”
  “我不會讓他走的,他的武功很好,就留在我的身邊做隨待了。”
  玉亭不走了——婉容在心里念叨一句,笑道:“皇上還能變出什么來?”
  “看!”
  溥儀又變出一只白鴿。
  “好可愛的鴿子!”婉容捧著鴿子,用腮摩挲著它。
  用過晚膳后,溥儀又和婉容閒話了一會儿,和往常一樣,在夜幕降臨的時候,又回到了養心殿。
  而婉容,又是一番惆悵。
  池塘里的荷葉舖展開來,柳絲儿也越抽越長。
  又一個夏天來到了。
  溥儀這些天卻异常煩躁,因為宮中偷盜的事情又一件接一件的發生了,最讓溥儀气惱的是,有一天祭祀他去拿鳳冠,可是上面的鑽石珠寶全被人換成了膺品!
  許多宮中古舊的珍寶又出現在北京的街頭,出現在珠寶店里,輿論又是一片譴責聲,報紙上登了許多文章,呼吁保護國寶,敦促政府對清宮采取措施,以防文物字畫再被盜賣。
  在這种呼聲中,民國內務部頒布了“古籍、文物及古跡保存法草案”,“草案”很快在議會通過,內務部把它交給了清宮內務府,与此同時,內務府也被告知:不許把四庫全書運到上海商務印書館影印,清室無權這樣做!
  清室的內務府几近癱瘓,紹英、耆齡袖手不問,榮源因為賣國寶的事受到皇上的斥責而不敢露頭,金梁以為所上的條陳里有讓皇上勸醇親王退休的話被醇親王載灃大罵了一頓,也不知到哪里去了。
  剩下的鄭孝胥已是灰頭土臉,他的內務府改革計划已成泡影。
  于是鄭孝胥寫了辭職書遞到溥儀桌前,恰在這時,桌上的電話響了。
  “喂——”溥儀拿起話筒。
  “是皇上嗎?”
  “是。”
  “給皇上請安,我是王怀慶。”
  “噢,王將軍,有什么事嗎?”
  “皇上,我在外面听說鄭孝胥在宮里鬧得很不像話,他這樣問下去民國政府可能會采取新的舉動,我也不太好幫皇上的忙了,皇上還是酌情過問一下內務府的事情。”
  “好的,王將軍費心了。”
  “為皇上效命,應該的。”
  放下話筒,溥儀對鄭孝胥道:“朕就准你所請,但仍是懋殿行走,我早晚間都要請教問題的,希望你不要懈气。”
  “是,皇上,臣一定盡犬馬之勞。”
  此時,庄士敦進來了,問:“听說鄭先生要辭去總理內務府的職務?”
  溥儀道:“我已經准其所請了。”
  “皇上,內務府不改革就無法穩定后方,鄭大人的改革之所以失敗,是由那些既得利益的官僚造成的,若就這么算了,以后對內務府就再也沒有什么約束力了。”
  鄭孝胥道:“是我無能,我別無話說。”
  溥儀道:“鄭孝胥暫且离職,待情況有所緩和,鄭孝胥對內務府再加了解后,可以再掌印鑰。”
  庄士敦見勢態已無法挽回,轉而說道:“皇上,如今外面對紫禁城的議論不好,為挽回影響,皇上可与皇后一起做些善事,也可在城內城外走一走。”
  不知道這外國老夫子怎么想出這种法子,在他的眼里,皇上和皇后總是高貴的,必然受到公眾的擁戴,走到哪里,肯定會成為公眾注意的中心,在為新聞的焦點。
  庄士敦有的看法是對的,有的看法不是自欺就是欺人。
  皇上早應到外面玩玩的想法,只是苦于無法開口,庄士敦給他找出這么一條理由來,他歡天喜地地答應了。
  無意間,溥儀游景山的消息讓報界知道了,報紙預先登出了消息。
  游山那天,景山周圍遍布軍隊和警察,但這絲毫沒有減損百姓們瞻望皇上、皇后丰采的熱情。
  婉容身著素花旗袍,顯得朴素而又典雅,优美的曲線又得以巧妙的展示;她腳上是一雙高跟花盆鞋,走起路來裊裊婷婷如風擺楊柳;頭上釵簪閃耀,又戴著九龍四鳳的珠翠鳳冠,高貴的身份由此顯示出來。
  皇上、皇后出神武門了!
  圍觀的市民引頸張望,渴望能看得更真切些,便如潮水般往前擁,城防守衛隊的士兵和護軍們把人流往回推,大槍的刺刀閃閃發光。
  忽然,婉容向市民們作了個优雅的手勢,揮起的手臂在空中划了個柔美的弧線。人潮中立即響起歡呼聲。溥儀見此,也舉手向百姓們揮手致意。
  溥儀的前面是護軍開道,后面是婉容,再后是溥杰,然后是隨身侍衛。榮源及部分王公和內務府大臣則在侍衛的后面,最后又是護軍。
  眾人從正門進園,五座山峰如青螺一般擺在面前。溥儀、婉客帶著人們首先來到壽皇殿,向著歷代的祖宗遺影、遺物跪拜了一番。然后從綺望樓沿山路東走,到達紅牆,溥儀已气喘吁吁。
  婉容道:“皇上,以后要多出來走走,這樣极有利身体健康。外國人都是度周末的,他們爬山、騎車、看比賽,日子緊張而又多姿多彩。就是總統也過周末,時常攜夫人到海邊度假。咱們离景山這么近,如同后花園,到這里多走走總是可以的吧。”
  溥儀已經發現婉容喜歡在公眾面前拋頭露面,便道:“以后我們不僅來游這媒山,還要去游頤和園,登香山呢。”
  “啊——這才是生活,”婉容高興地擺了一個舞姿,轉了一圈道,“在天津的時候,我時常出去玩,還去逛市場商店呢,我真想故地重游。可是如今……皇上,咱們也能到天津、上海去游歷一番嗎?我的老師就到過許多國家呢。”
  溥儀知道,洋師傅對婉容的影響遠遠超過了中國師傅,便道:“洋人總是自由自在,周游各地,活得确實是輕松,可是那也只是少數的几個國家的洋人。如今咱們還沒有得到那樣的條件——不過,我想,我們總有走出紫禁城,走出北京的那一天。”
  “亨利,我們遨游世界!”
  “作為高貴的皇后。”溥儀補充的這話,正是婉容心里所想的。
  “亨利,走,我扶你。”
  婉容扶著溥儀,像外國貴婦人一樣挎著溥儀的胳膊。曲曲折折地轉了几處山道,來到一處矮牆前,這里,一顆老槐樹虯枝翠葉,十分茂盛。人們駐足凝神,呆望著它。溥儀心道:這必是崇禎帝上吊的那棵樹了。婉容從眾人的神情中也意識到這一點,便道:“一棵老樹,有什么看頭,走。”
  他們順著山路往上攀登——其實山路极平坦,經過了兩座古雅的亭子,來到景山中峰的最高處——万春亭。溥儀、婉容進入這垂檐的綠琉璃瓦的亭子,溥儀道:“這是乾隆帝修建的,与這個亭子一起修建的還有四座。”
  溥儀讓紹英介紹其余的四座亭子,紹英道:“剛才已經見過兩個了,就是富賢亭、輯芳亭。東邊山峰的兩個亭子是周賞亭和觀妙亭。”
  溥儀站在山頂,見紫禁城方方正正的擺在面前,黃色的琉璃瓦閃閃爍爍。“這座宏偉的宮殿絕不能讓它落入到別人的手中!”溥儀在心里默默地發誓。他的目光又向遠處望去,整個北京城進入視野,雖然遠處渾飩茫茫,但大致的輪廓已然清晰。望近處,則市井人物歷歷在目。
  畢竟時代不同了,街上的風物人流也盡透出現代的气息。溥儀想,要恢复祖業,絕不能囿于紫禁城中,要把祖宗的功業納入現代的氛圍中才能發揚光大。
  婉容撫著溥儀的肩道:“亨利,你在想什么?是在想咱們要是能走在大街上該如何如何的事嗎?”
  “別想這些,現在不可能。”
  “皇上,你看,那些女學生的服裝,那齊耳的短發,是我在學堂里最喜歡的。”
  “是嗎!哪天穿給我看看。”
  “一定穿給你看,只是頭發——皇上,看那种卷頭發——看,在那儿,在那儿,看到了嗎?多時髦。”
  “那像綿羊的屁股,有什么好。”
  “哼,什么眼光,我看要讓王國維給你講講美學才好。”
  “看來你是比我懂得多,不過,王國維可講不出現代時髦的美學觀點來。”
  二人在山上愜意地談著,猶如關在籠子里的困獸,終于回到了山林。
  此時此刻,文繡正在御花園中踽踽獨行。
  下午的陽光把她的影子拉得長了些,不遠處,是像她那孤獨的影子一樣的假山洞,洞口的上方,長著一株曲曲彎彎的松樹,松樹旁有几棵瘦弱的小草。
  文繡又到了一個篱笆前,里面旱蓮開放,月季正紅,芭蕉翠葉如蓋,鐵樹綠意襲人。看著這生机一片,文繡來到一方池旁邊。池中蓮葉田田,蓮花吐艷。文繡望著池中自己的影子,正是豆蔻梢頭二月初的年華,不免掉下淚來。淚水落入池中,几頭紅魚游來,搖頭擺尾中,漣漪遠蕩,池中的影子也隨之破碎。
  突然,她听到一聲鳴叫,知道那是苑中的鹿鳴,便走過去。梅花鹿見一麗人走來,悠然相迎,文繡伸出素手,梅花鹿伸首細吻。文繡道:“你在這圈中,消磨年華,不枉負了自然造化的造就嗎?”
  梅花鹿默默地看著她,舔著她的手指……
  文繡回到重華宮,隱隱約約地听到宮牆外的歡呼聲。想必是皇后回宮了,于是坐在琴旁,可是十指零亂,難以成曲。文繡起身走到桌前,提筆寫出一篇短文:
  哀苑鹿
  春光明媚,紅綠滿園,余偶散步其中,游目騁怀,信可樂也。倚樹稍息,忽聞囿鹿,悲鳴宛轉,俯而視之,奄奄待斃,狀殊可怜。余以此鹿得入御園,受恩俸豢養,永保其生,亦可謂之幸矣。然野畜不畜于家,如此鹿在園內,不得其自由,猶獄內之犯人,非遇赦不得而出也。庄子云: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不愿其死為骨為貴也。
  寫罷,文繡仍是無所适從,郁不能發,便捧起《紅樓夢》來。隨意一翻,竟是這樣的一段——
  黛玉喝了兩口稀粥,仍歪在床上,不想日未落時天就變了,浙浙瀝瀝下起雨來。秋霖脈脈,陰暗不定,那天漸漸的黃昏,且陰的沉黑,兼著那雨滴竹梢,更覺凄涼。知寶釵不能來,便在燈下隨便拿了一本書,卻是《樂府雜稿》,有《秋閨怨》、《別离怨》等詞。黛玉不覺心有所感,亦不禁發于章句,遂成《代別离》一首,擬《春江花月夜》之格,乃各其詞曰《秋窗秋雨夕》。其詞曰:“秋花慘淡秋草黃,耿耿秋燈秋夜長。已覺秋窗秋不盡,那堪風雨助凄涼……
  文繡不覺撫著桌上的那本《樂府雜稿》,哪里還能止住眼淚。
  溥儀、婉容和眾人進了神武門,大家分散。
  溥儀對身邊的隨侍道:“你們回養心殿,我到儲秀宮去了。”
  “奴才送万歲爺一程吧。”
  說話的正是李玉亭,婉容望了他一眼,恰好正遇上李玉亭的目光,二人都急忙掉過頭去,婉容的臉如火燒的一樣,听到溥儀道:
  “那么你就送我們到儲秀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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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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