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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著是美麗的


  1942年,梁思成接受國立編譯館的委托,編寫一部《中國建筑史》。
  這也是他們遠在英美留學時的夙愿,由他們執筆寫的《中國建筑史》,將是第一部中國人自己寫的建筑史。為了這部書的寫作,實際上他們在几年前就開始收集資料了。
  林徽因的肺病越來越嚴重,經常大口大口地咳血,梁思成的身体也垮了下來。他的脊椎病重新复發,寫作的時候,身体支撐不住頭的重量,只好找一只玻璃瓶墊住下巴。
  林徽因承擔了《中國建筑史》全部書稿的校閱和補充工作,并執筆寫了書中的第七章,五代、宋、遼、金部分。這一章是全書的主干,共有七節,分別為:五代汴梁之建設;北宋之宮殿苑囿寺觀都市;遼之都市及宮殿;金之都市宮殿佛寺;南宋之臨安;五代、宋、遼、金之實物;宋、遼、金建筑特征之分析。
  在這一章中,她介紹了宋、遼、金時代,中國宮室建筑的特點和制式,以及宗教建筑藝術,中國塔的建筑風格,遼、金橋梁建設,乃至城市布局和民居考證。
  大量資料來源,是他們數年來考察中國建筑獲得的第一手材料。僅是中國的塔,她就列舉了蘇州虎丘塔、應縣木塔、靈岩寺辟支塔、開封祐國寺鐵色琉璃塔、涿縣北塔及南塔、泰宁寺舍利塔、臨濟寺青塔、白馬寺塔、廣惠寺華塔、晉江雙石塔、玉泉寺鐵塔等數百种。細心地研究了它們各自的建筑風格、特點宗教意義,成為集中國塔之大成的第一部專著。
  另外,林徽因還以詳實的資料,分析了中國佛教殿宇的建筑藝術,對正定縣文廟大成殿、山西榆次永壽寺雨華宮、遼宁義縣大奉國寺大殿、山西五台佛光寺文殊殿、正定龍興寺摩尼殿和轉輪藏殿、寶坻廣濟寺三大士殿、山西大同華嚴寺薄伽教藏及海會殿、善化寺大雄寶殿、河北易縣開元寺毗盧、觀音、藥師三殿、少林寺初祖庵大殿、山西應縣淨土寺大雄寶殿、河南濟源奉仙觀殿、江蘇吳縣玄妙觀三清殿等殿宇的建成年代、廊柱風格、斗拱結构、轉角舖作諸方面進行了論證与分析。這些都是前人沒有做過的事情。
  工作著是美麗的。林徽因、梁思成在寫作中獲得了极大的快慰,傾注在創作中的時候,便進入了忘我的境界。
  他們夢想著等戰爭結束了,他們的身体好起來,能再去全國各地考察。梁思成說,他做夢也想去一次敦煌,如果上帝給他以健康,他就是一步一磕頭,也要磕到敦煌去。林徽因說,她最向往的是對江南民居的考察,在南方呆這么多年,沒有來得及實地考察真是太遺憾了。
  在他們的書稿即將完成的時候,費正清、陶孟和從嘉陵江搭乘小火輪溯江而上,整整四天旅程,11月14日來到李庄鎮。費正清是專程來探望這對老朋友的。他們自1935年圣誕節分手以來,直到1942年9月26日在陪都重慶与梁思成相逢,差不多七年時間沒有見過一次面。那次相逢,他們激動地握著手達五分鐘之久。
  他們一進門,費正清愣住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這几乎是原始人類穴居狀態的生存條件下,這兩位中國第一流的學者,雖然成了半殘廢,卻仍拼盡最后一點力气,全身心地投人工作之中。在他們的病榻周圍,是堆積如山的資料和文稿。
  費正清望著林徽因,心情十分激動。几年不見,竟變得几乎認不出來了。
  費正清終于忍不住說:“我很贊賞你們的愛國熱情,可在這樣的地方做學問,也确實太難了,你們是在消耗自己的生命。要是美國人處在這樣的環境下,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情,是改善自己的生態條件,而絕不是工作。西部淘金者們,面對著金子的誘惑,他們做的第一件事卻是設法使自己有舞廳和咖啡館”
  陶孟和說:“還是去蘭州吧,我的夫人也在那里,西北地區干爽的空气有助于治好你的病。先把病治好了,再去寫你們的書”
  費正清也建議林徽因去美國治病,他可以提供經濟上的幫助。
  林徽因說:“你們住上几天,也許會有另一种看法。”
  后來,費正清在他的《費正清對華回憶錄》一書中,滿怀深情地談到當年去李庄訪問徽因和思成的情景。
  梁家的生活仍像過去一樣始終充滿著錯綜复雜的情況,如今生活水准下降,使原來錯綜复雜的關系顯得基本和單純了。首先是佣人問題。由于工資太貴,大部分佣人都只得辭退,只留下一名女仆,雖然行動遲鈍,但性情溫和,品行端正,為不使她傷心而留了下來。這樣,思成就只能在臥病于床的夫人指點下自行擔當大部分煮飯燒菜的家務事。其次是性格問題。老太太(林徽因的母親)有她自己的生活習慣,抱怨為什么一定要离開北京;思成喜歡吃辣的,而徽因喜歡吃酸的,等等。第三是親友問題。我剛到梁家就看到已有一位來自敘州府的空軍軍官,他是徽因弟弟的朋友(徽因的弟弟也是飛行員,被日軍擊落)。在我离開前,梁思庄(梁思成的妹妹)從北京燕京大學,經上海、漢口、湖南、桂林,中途穿越日軍防線,抵達這里,她已有五年沒有見到親人了。
  林徽因非常消瘦,但在我作客期間,她還是顯得生气勃勃,像以前一樣,凡事都由她來管,別人還沒有想到的事,她都先行想到了。每次進餐,都吃得很慢;餐后我們開始聊天,趣味盎然,興致勃勃,徽因最為健談。傍晚五時半便點起了蜡燭,或是類似植物油燈一類的燈具,這樣,八時半就上床了。沒有電話,僅有一架留聲机和几張貝多芬、莫扎特的音樂唱片;有熱水瓶而無咖啡;有許多件毛衣但多半不合身;有床單但缺少洗滌用的肥皂;有鋼筆、鉛筆但沒有供書寫的紙張;有報紙但都是過時的。你在這里生活,其日常生活就像在牆壁上挖一個洞,拿到什么用什么,別的一無所想,結果便是過著一种听憑造化的生活。
  我逗留了一個星期,其中不少時間是由于嚴寒而躺在床上。我為我的朋友們繼續從事學術研究工作所表現出來的堅韌不拔的精神而深受感動。依我設想,如果美國人處在此种境遇,也許早就拋棄書本,另謀門道,改善生活去了。但是這個曾經接受過高度訓練的中國知識界,一面接受了原始純朴的農民生活,一面繼續致力于他們的學術研究事業。學者所承擔的社會職責,已根深蒂固地滲透在社會結构和對個人前途的期望中間。如果我的朋友們打破這种觀念,為了改善生活而用業余時間去做木工、泥水匠或鉛管工,他們就會搞亂社會秩序,很快會喪失社會地位,即使不被人辱罵,也會成為人們非議的對象。
  費正清因感冒在床上休息的時候,林徽因便拿了她在李庄寫的詩給他与陶孟和讀。讓他們惊奇的是,在這樣惡劣的生存條件下,林徽因居然還洋溢著詩情。
  費正清退燒以后,林徽因、梁思成陪他們去外邊散步,費正清對這川南小村發生了濃厚的興趣。林徽因說:“中國南方的民居,最充分的体現了中國的人文精神,我有個設想,等身体好起來的時候,要對江南民居作一番詳細地考察。”
  費正清說:“林,我已經明白了,你的事業在中國,你的根也在中國。你們這一代知識分子,是一种不能移栽的植物。”
  在參觀傅斯年位于僻靜寺院的圖書館之后,費正清還用一個下午的時間看了來自美國南達科他州斯賓克縣的傳教士詹森博士,爾后与陶孟和重登小火輪返回重慶。
  1945年8月,日本侵略者宣布無條件投降。
  消息傳來,貧病交加的林徽因、梁思成夫婦,欣喜若狂,8年的离亂終于結束了,好像陷進古井里的人,一下子看到了陽光。可是梁思成當時不在李庄,在重慶正与兩位年輕的作家在美國大使館食堂共進晚餐。
  林徽因慶祝的方式是极其特別的,她拖著病骨支离的身体,坐轎子到茶館去,這是她四年來第一次离開她的居室,以茶代酒,慶祝抗戰的胜利。梁思成興致勃勃地回到李庄鎮后,把家里僅有的一點錢,買了肉和酒,還請了莫宗江一起相慶。林徽因也開了不喝酒的戒,很痛快地飲了几杯。
  乘著酒興,梁思成大聲教寶寶和小弟朗誦杜甫的詩:
  劍外忽傳收薊北,
  初聞涕淚滿衣裳。
  卻看妻子愁何在?
  漫卷詩書喜欲狂!
  白日放歌須縱酒,
  青春作伴好還鄉。
  即從巴峽穿巫峽,
  便下襄陽向洛陽。
  寶寶和小弟看到將要隨父母回到闊別多年的故鄉北平了,也雀躍起來。
  隨著“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的日子一天天臨近,他們的心情也一天天不平靜起來。
  然而,林徽因看到和听到的消息,使她心中非常不安,雖然日寇已經投降,可是歌樂山上空依然是戰云密布,蔣介石調兵遣將,准備打內戰。
  1946年1月,她從重慶寫給費慰梅的信中說:
  正因為中國是我的祖國,長期以來我看到它遭受這樣那樣的罹難,心如刀割。我也在同它一道受難。這些年來,我忍受了深重苦難。一個人畢生經歷了一場接一場的革命,一點也不輕松。正因為如此,每當我察覺有人把涉及千百万人生死存亡的事等閒視之時,就無論如何也不能饒恕他……我作為一個“戰爭中受傷的人”,行動不能自如,心情有時很躁。我臥床等了四年,一心盼著這個“胜利日”。接下去是什么樣,我可沒去想。我不敢多想。如今,胜利果然到來了,卻又要打內戰,一場曠日持久的消耗戰。我很可能活不到和平的那一天了(也可以說,我依稀間一直在盼著它的到來)。我在疾病的折磨中,就這么焦灼煩躁地死去,真是太慘了。
  在這同時,林徽因為另一樁事心情一直很沉重。營造學社經費來源完全中斷,已無法再維持下去,劉敦楨与陳明達已先后离去,留下的也人心散亂。梁思成覺得,中國古建筑研究,經過營造學社同仁數年努力,已基本理清了各個歷史時期的体系沿革,可以告一段落,戰后最需要的是培養建設人才。
  他們一家商量著,先到重慶看看病,再到昆明會會老朋友,建議西南聯大負責人梅貽琦在清華大學增設建筑系。
  過了一段時間,他們搭乘史語所一輛去重慶的汽車,一大早就上路了。去之前,史語所的朋友們勸她:“林小姐,還是到協和醫院去治療吧,重慶畢竟不是北平。”
  到了重慶,她大部分時間呆在中研院招待所里,那時費慰梅來華在美國大使館當文化專員,繼李庄相會不久,她們又第二次在重慶見面。費慰梅有時開車帶她到城里去玩,有時開車到郊外南開中學去接在那里讀書的儿子小弟,有時開車到美國大使館食堂一同就餐,有時到她和費正清剛剛安頓下來的家里小坐。在重慶,費慰梅還請著名的美國胸外科大夫里奧·埃婁塞爾博士檢查了她的病情。當她的身体允許的時候,費慰梅還帶她們全家去看戲和電影,林徽因和儿子小弟還參加了馬歇爾將軍在重慶美新處總部舉行的一次招待會,在那里見到了共產党的高級領導人周恩來,“基督教將”馮玉祥等名人。
  后來,他們又找了一家比較好的教會醫院再次檢查,梁思成說,咱們一定把身体全面檢查一下,回去路上心里也踏實。
  X光檢查以后,醫生把梁思成叫到治療室說:“現在來太晚了,林女士肺部都已空洞,這里已經沒有辦法了。”
  梁思成如五雷貫頂,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他不知怎么和林徽因走出醫院的。
  林徽因卻很坦然,安慰梁思成:“現在我覺得好多了,回到北平,很快就會恢复過來。”這話如一把刀子扎在梁思成心上,全身每一個器官都在流血。
  在重慶他們商定,梁思成先回李庄處理北返事宜,費慰梅同林徽因乘机去昆明。
  重訪昆明的住所是軍閥唐繼堯后山上的祖居,那祖居的窗戶很大,有一個豪華的大花園,几株參天的桉樹,枝條垂下來的芳香隨風搖曳。
  長期的分离之后,又有張莫若、錢端升夫婦、老金等老朋友聚集在她的身旁,她欣喜若狂,床邊總是繚繞著沒完沒了的話語。
  這年2月28日,林徽因給費慰梅寫信,報告了她昆明之行的情況:
  我終于又來到了昆明!我來這里是為三件事,至少有一樁總算徹底實現了。你知道,我是為了把病治好而來的。其次,是來看看這個天朗气清、熏風和暢、遍地鮮花、五光十色的城市。最后并非最無關緊要的,是同我的老朋友們相聚,好好聊聊。前兩個目的還未實現,因為我的病情并未好轉,甚至比在重慶時更厲害了——一到昆明我就臥床不起。但最后一樁我享受到的遠遠超過我的預想。几天來我所過的是真正舒暢而愉快的日子,是我獨自住李庄時所不敢奢望的。
  我花了11天的工夫才充分了解到,處于特殊境遇的朋友們在昆明是怎樣生活的,……加深了我們久別后相互之間的了解。沒用多少時間,彼此之間的感情就重建起來,并加深了。我們用兩天時間交談了各人的生活狀況、情操和思想。也暢敘了各自對國家大事的看法,還談了各人家庭經濟,以及前后方個人和社會狀況。盡管談得漫無邊際,我們几個人(張奚若、錢端升、老金和我)之間,也總有著一股相互信任和關切的暖流。更不用說,忽然能重聚的難忘的時刻,所給予我們每個人的喜悅和激奮。
  盡管昆明的海拔高度對徽因的呼吸和脈搏有不良的影響,但她周圍有許多老朋友為她作伴,有看不完的書,還有女仆和老金熱心周到的照顧,她心里感到十分愜意。
  林徽因給費慰梅還寫信講述了住在唐繼堯“夢幻別墅”的感受:
  一切最美好的東西都到花園周圍來值班,那明亮的藍天,峭壁下和小山外的一切……房間這么寬敞,窗戶這么大,它具有戈登·克萊格早期舞會設計的效果。就是下午的陽光也好像按照他的指令以一种夢幻般的方式射進窗戶里來,由外面搖曳的按樹枝條把緩緩移動的影子潑到天花板上來。
  不管是晴天或者下雨,昆明永遠是那樣的美麗,天黑下來時我房間里的气氛之浪漫簡直無法形容——當一個人獨處在靜靜的大花園中的寂寞房子里時,忽然天空和大地一齊都黑了下來。這是一個人一輩子都忘不的。
  梁思成的建議,很快得到了梅貽琦的支持。梅貽琦答复,首先在清華大學工學院開辦建筑系,并聘他為系主任。梅貽琦還告訴他,清華大學不久就要返平,讓他也做好回去的准備。
  這年7月,西南聯大教工北返,林徽因、梁思成一家也跟他們一起,乘一架改裝的軍用飛机,由重慶順利地回到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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