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傷痛与撫慰


  1923年5月7日,是林徽因与梁思成情感史上重要的一天。
  那天是星期一,很好的陽光,大學生們在大街上扯起橫幅,舉行“五七國恥日”(1915年5月7日,日本政府向袁世凱提出賣國二十一條)游行,梁家大公子梁思成帶他的弟弟梁思永,駕駛著大姐梁思順(姐夫周希哲是駐馬尼拉總領事)從菲律賓給買來的哈里·戴維遜牌摩托車,從梁家住的南長街去追赶游行隊伍,當他們到長安街時,一輛大轎車迎面撞過來,一個電光石火的瞬間,悲劇發生了。摩托車被撞翻,重重地把梁思成壓在下面,弟弟梁思永被扔出老遠。坐在轎車里的官員命司机繼續前行,梁思永站起來,傷口流著血,他發現哥哥梁思成躺在那里不省人事,立刻跑回家叫人。一個仆人急急忙忙赶到出事地點,背回了梁思成。
  梁思成滿面蒼白,几乎沒有血色,眼珠也停止轉動,一家人嚇得大哭小叫。剛從西山赶回來的梁啟超,努力把心鎮定了一下,急忙讓人去找醫生,幸好從馬尼拉買回的汽車停在門口,差不多一個多鐘頭,才把一個年輕的外科大夫俘虜一樣押了進來。經大夫仔細檢查,這才發現梁思成的右腿骨折,馬上送往協和醫院。
  兄弟二人同住在醫院一間病房里,梁思永一個星期就出院了,而梁思成在這里要住八個星期。
  林徽因在几個小時后得到了消息,匆匆赶到協和醫院,梁家全家人差不多全擁擠在病房里。林徽因的臉上淌著汗水,胸脯劇烈地起伏著。梁啟超讓思忠給她遞了一塊毛巾,安慰說:“思成的傷不要緊,醫生說只是右腿骨折,七、八個星期就能复原,你不要著急。”
  隨后,林長民和夫人也風風火火地赶到了。梁家一家,林家一家從中午守護到傍晚,送來的飯菜,冷了又熱,熱了又冷,誰也沒動一口。林徽因呆呆地坐在梁思成床邊,梁思成每一聲呻吟,都牽動著她的心。她緊鎖雙眉,牙齒把嘴唇咬出了血。
  一個星期來,徽因從學校請了假,一直守在思成的病床邊,殷勤地喂飯喂藥。梁思成剛剛動完手術,身子還不能動彈,但是,他的神情卻很快地好起來。
  徽因經常帶一些報紙來讀給他听。一次她翻開一張《晨報》,湊到梁思成耳邊,悄聲說:“你成明星啦!”
  梁思成接過報紙,見他撞車的消息赫然登在頭版,他無言地苦笑了:“這我倒不感興趣,你在這儿陪我,就三生有福了。”
  坐在一旁的李夫人卻皺起了眉頭。
  虛弱的梁思成每每在林徽因幫助下翻動一次身子,便大汗淋漓。徽因顧不得擦自己的汗,便用溫水絞了毛巾,輕柔地在梁思成的額上擦拭。每到這個時候,李夫人便不無忿色地搶過毛巾。
  梁啟超卻很高興。他深知李夫人對現代女性的成見,每到這時,便出來打個圓場:“這些本來就是徽因的事嘛!”
  此時,梁啟超似乎覺得自己一直懸著的那顆心,如一塊石頭落了地。他深知,他的學生徐志摩同林徽因在英國的那段戀情,徐志摩輟學回國,讓他感到隱隱不安。深怕那個跑野馬的徐志摩与林徽因舊情复萌,這樣一會丟了自己的面子,二也會傷了儿子的感情。為防患未然,他曾于徐志摩回國后不久,就其同張幼儀离婚一事寫了一封長信,以老師身份,言詞劇烈地批評了徐志摩。
  信中寫道:
  其一,万不容以他人之苦痛,易自己之快樂。弟之此舉,其于弟將來之快樂能得与否,殆茫如捕風,然先已予多數人以無量之苦痛。
  其二,戀愛神圣為今之少年所樂道。……茲事蓋可遇而不可求。……況多情多感之人,其幻象起落鶻突,而得滿足得宁帖也极難。所夢想之神圣境界恐終不可得,徒以煩惱終其身已耳。
  嗚呼志摩!天下豈有圓滿之宇宙?……當知吾儕以不求圓滿為生活態度,斯可以領略生活之妙味矣。……若沉迷于不可必得之夢境,挫折數次,生意盡矣,郁悒佗傺以死,死為無名。死猶可也,最可畏者,不死不生而墮落至不复能自拔。嗚呼志摩,可無懼耶!可無懼耶!
  沒想到徐志摩卻不買帳。他的那封回信真讓梁啟超如芒刺在背。徐志摩宣稱:
  我之甘冒世之不韙,竭全力以斗者,非特求免凶慘之苦痛,實求良心之安頓,求人格之确立,求靈魂之救度耳。
  人誰不求庸德?人誰不安現成?人誰不怕艱險?然且有突圍而出者,夫豈得已而然哉?
  我將于茫茫人海中訪我唯一靈魂之伴侶;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
  嗟夫吾師!我嘗奮我靈魂之精髓,以凝成一理想之明珠,涵之以熱滿之心血,朗照我深奧之靈府。而庸俗忌之嫉之,輒欲麻木其靈魂,搗碎其理想,殺滅其希望,污毀其純洁!我之不流入墮落,流入庸懦,流入卑污,其几亦微矣!
  這樣一個徐志摩,再加上同樣受西方思想熏陶過的林徽因,怎能不讓他擔心呢?
  這場意外的事件,卻檢驗了林徽因對梁思成的感情,梁啟超似乎可以放心了。他高興地給女儿思順寫信,得意之情,溢于言表:“老夫眼力不錯罷。徽因又是我第二回的成功。”
  那第一回的成功,則是他給女儿思順選擇了乘龍快婿——周希哲,后來成為駐菲律賓和加拿大使館總領事,也很讓他得意了一陣。
  梁思成的傷,開始院方告訴沒有骨折,不需要動手術,后來診斷是复合性骨折,到五月底已動了三次手術。從那時起,梁思成的左腿比右腿短了一截,造成后來終生跛足。
  父親梁啟超借著這段養傷的日子,讓梁思成研讀中國古代經典名著,從《論語》、《孟子》開始,到《左傳》、《戰國策》等,用以消磨這段傷痛的日子,積累他的知識。
  梁思成的母親對撞傷儿子的官員大動肝火,她親自登門找了政府的總統黎元洪,要求處罰這個官員,最后說是司机的過失,母親仍不罷休,直到黎元洪替那個官員道歉為止。
  一個半月以后,梁思成傷愈出院。林徽因也于培華女中畢業,并考取了半官費留學。
  接他的那天,林徽因帶去了一束鮮花。
  從那天起,林徽因才懂得,心靈所珍藏的東西也許有一天會被命運所擯棄,然而,卻不會有哪一种命運能夠超越心靈。
  因了這种情愫,翌年初春她走進了西單石虎胡同七號。
  這是一處兩進兩出的幽靜的院庭。院落不大,但布局嚴謹,一正兩廂,掠檐斗拱,很是气派。乍暖還寒天气,院里的柿樹、槐樹依然保持著冬天的深沉,只是枝梢上泛出一點儿淡淡的青意,耐不住性子的是那簇藤蘿,鐵青色的枝干上,已經有黃綠色新葉鑽了出來,讓那料峭的春寒,頓然有強弩之末的畏懼。那是一個微弱的季節,然而卻是不可忽視的力量。
  松坡圖書館的外文部就設在這里。石虎胡同七號,其前身為大學士裘曰修府第,再往前則是右翼宗學,一代文豪曹雪芹和他的摯友敦敏、敦誠,也曾在這小庭院里落過腳。
  松坡圖書館,是以蔡鍔將軍的名字命名的,不久前梁啟超主持從滬遷京,主館設在北海快雪堂。徐志摩滯留京都期間,梁啟超曾安排他去上海《時事新報》作副刊編輯,他沒有去,在胡适、蔣百里幫助下,擔任了外文部的秘書,這里同時也是他的寓所。
  林徽因推開了北正廳的房門,眼前一亮,牆壁重新粉刷過了,地上居然舖了一塊大紅色的地毯,四周放了一圈沙發,窗明几淨,几盆“仙客來”熱熱鬧鬧地競相綻放,嫩嫩的花瓣粉白紫紅相間,如一群蝴蝶不停地翕動著自己的翅膀。
  徐志摩正在忙碌著。他的眼里布滿了血絲,今天是個重要的日子,為了籌備新月社的成立,他一連數日寢不安席了。這件事也真難為了他,籌措經費,請廚師,粉刷房屋,他都要操心,虧了有個能干的黃子美,跑前跑后,也虧了徐申如老先生与儿子盡釋前嫌,慷慨解囊,這個由周末聚餐會衍化而來的新月社,才不至于胎死腹中。
  “好漂亮喲!”林徽因福建風味的京腔活潑得如一泓春水。
  “讓林小姐夸獎可不容易呀!”徐志摩饒有興味地笑笑,給林徽因搬過一把椅子。
  林徽因沒有坐下來,她興奮地繞著大廳走了一圈儿,又到院子里去看那藤蘿,惊奇地叫著:“志摩,你看,這藤蘿出新葉啦,用不了多久,就會有一串一串的紫花開出來,那時這小院就更美啦。”
  志摩的眼睛也放出光來:“新月社就像這藤蘿一樣,有新葉就會有花朵,看上去那么纖弱,可它卻是生長著的,咱們的新月也會有圓滿的一天,你說是嗎?”
  林徽因欣然地點了點頭。
  “就憑咱們這一班儿愛做夢的人,憑咱們那點子不服輸的傻气,什么事干不成!當年蕭伯納、衛伯夫婦合在一起,在文化藝術界,就開出一條新道。新月、新月,難道我們這新月是用紙板剪成的嗎?”
  徽因不無感触地說:“把樹栽到一塊,才容易長高啊!”
  “我們有許多大事要干,我們要排戲,要辦刊物,要在中國培養一种新的風气,回复人的天性,開辟一條全新的道路。”徐志摩又說,“目前最重要的是,別忘記赶緊排練詩劇《齊德拉》,泰翁來時你還要演馬尼浦王的女儿呢!”
  說到演劇,林徽因的情緒飛揚起來。
  社員們三三兩兩地來了。
  第一個來的是胡适,這位蜚聲中外的學者,穿一件藍布棉袍,袖著手,如一位鄉塾冬烘先生,一進門就沖著廚子用滿口徽州土話大嚷:“老倌,多加油啊!”
  志摩打趣說:“胡先生,給你來個‘一品鍋’怎么樣?保險不比江大嫂的手藝差!”
  林徽因柑掌嗤的一聲笑了。她難得看到不苟言笑的胡博士,竟如此幽默。
  隨后來的是陳通伯和凌叔華。高高瘦瘦的陳通伯,溫文爾雅,一幅閒云野鶴的派頭;凌叔華人淡如菊,鵝蛋形的臉上挂著純淨的笑。
  大個子金岳霖像一匹駱駝,側著身子走進來。徽因笑道:“老金這一來,這屋子就矮了!”
  大家都笑起來。
  姍姍來遲的是梁啟超和林長民。禿頭頂寬下巴的梁啟超,穿著肥大的長袍,風神瀟洒,左顧右盼,連聲贊歎著:“收拾得不錯,滿像樣子嘛!”
  一群人吵嚷著:“今天林先生來晚了,罰他唱段甘露寺!”
  林長民抱拳過頭,向四座拱手:“多謝列位抬舉,老夫的戲從來是壓軸的,現在不唱!現在不唱!”
  也許沒有誰意識到,他們以印度詩哲泰戈爾《新月集》命名的這個小小社團,就在這一天平平常常地走進了中國新文化運動的歷史。
  就像他們誰也沒有注意到,這個幽靜小院中那株挺拔的柿樹,會在蕩漾的秋風里,無可置疑地捧出一樹純情的甘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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