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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第五知己”



  從傍晚開始,疾風裹著驟雨,一陣緊似一陣,不停地敲打著門、窗。傾盆的大雨,洗刷著青山、道路、樓宇,拂去了多日來困扰著人們的燥熱的暑气。
  白石在沉沉的酣睡中被人叫醒。而早已停了。清晨的微風,帶著絲絲的濕气透過半掩著的窗戶,不斷地飄流到室內。
  夏文珠女士照料他穿好衣服,告訴他,剛才叫他的是他儿子齊良已。
  “他有什么事嗎?”白石穿上襪子,困惑地問。因為一般情況下,他家里的人從不打攪他的休息。今天一定有什么急事,不然這么早叫他干什么呢?他仰著頭,注視著夏文珠。希望得到肯定的回答。
  “他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夏文珠顯得也很興奮,“日本投降了。”
  “這可是真的?你再說說。”白石惊喜地睜大了眼睛,直視著夏文珠。
  他雖然堅信日本侵略軍的占領是不會長久的,而且這一年來也听到不少好消息,但胜利的喜訊,來到的這樣突然,這樣迅速,他是沒有料到的。
  夏文珠看著他一臉鄭重的神色,解釋說:“他是剛才從收音机里听到的。”
  “噢,那倒好。我也听听。”白石說著,赶緊套上了件背心,跑到收音机旁,伸手扭開開關,可是里面沒有一點聲音。他急切地找了几個波段,依然沒有一點聲音。他有些著急,不知哪里出了毛病。
  “你看,這怎么不出聲了?”他朝著正在疊被子的夏文珠問。
  夏文珠放下手中的活儿,走過去,仔細看了一下,忽然笑了起來,“你這人,天天弄收音机,今天怎么連電源插頭也沒插上,怎么會有聲音。”說著,他從收音机底下拉出了電線,插上了插座,收音机里傳來了音樂。
  白石笑了,笑得十分的開怀。他仔細地扭著旋扭,尋找今晨的新聞。果然,收音机里傳來了振奮人心的消息,日本無條件投降了,抗戰胜利了。
  他被突如其來的胜利,深深地激動了。熱淚止不住地奪眶而出。他收听完一個台,又轉到了另一個台。他似乎在品味這消息中每一個字的分量与含義。
  白石心花怒放,激動得不能自己。吃完早飯,他拉著正要收拾飯筷的夏文珠,迫不及待地嚷著:“算了,算了,先別忙這個,我們上街去看看。”
  他拄著拐杖,在夏文珠的陪同下,走出了跨車胡同,夾雜在歡樂的人群之中,來到了西單的路口。
  這里已經是人的海洋,歡樂的海洋。人們三三兩兩,扶老攜幼,流著淚水,帶著歡笑,不管是否相識,都互相點著頭,打著招呼。
  對面那一堆人群,越聚越多。白石隔著街市,觀望著,只見不斷有人從人群的里層往外擠,腋下夾著一張報紙,滿頭大汗。擠出的人一展開報紙,人們呼的一下圍了上來,伸長著脖子,急切地看著報紙上刊登的日本投降的最新消息。
  在晴朗的天空下,迎著雨后夏日燦爛的陽光,白石興致勃勃,來到了六部口、新華門、天安門,到處是歡樂的人群。時候已經不早了,夏文珠擔心老人太累了,便勸老人返回休息。
  畫室里還挂著他前几天畫的《畢卓像》
  畢卓,晉朝人,少年時好飲酒,常常酩酊大醉。但是,在民間流傳的傳說里,這個人十分可愛。他官到吏部侍郎后,不肯貪贓枉法,無錢買酒,只好夜間去偷鄰居家的酒,醉后被人捉住,天明一看,竟是畢吏部,因而傳為千載佳話。
  這個故事,是他十多歲時,他的祖父給他講的。后來年歲漸長,听到有關畢吏部郎的軼聞軼事多了,甚至于同一件事,有不同的說法,象一顆鑽石,有多少個面,就有多少色彩,各具特色,斑斕多姿。
  而他的這幅畫,把畢卓醉后的神態:微紅的面部,似睜似閉的眼睛,精妙地描繪了出來。而且,畫上那題款,更是別有深意:

    宰相歸田,囊底無錢,宁肯為盜,不肯傷廉。宁肯為盜難逃,不肯食
  民脂膏。

  今天,在慶駕胜利的歡樂日子里,看著這幅畫,他笑了,似乎那畢卓也陶醉在胜利的歡樂之中。
  午飯過后,一些朋友,侯且齋、董秋崖先后而至。他們剛落座不久,余惆也接踵而至。
  白石一見他們到來,象是久別重逢,十分喜悅。他挽起袖子,從夏文珠手中接過茶壺,逐一給大家斟茶。
  “八年啊,真是苦到了頭了。”侯且齋仰靠著椅背,輕輕地舒了一口气,“齊老先生,你這八年是怎樣過的啊?”
  白石苦笑了一下,眼睛濕潤了:“一言難盡,好在一去不复返了。”
  “他比我們強,潑墨丹青,寄情于斯啊!”余倜感慨了起來。
  “那也實在是件苦痛的事。你看這畢卓,”白石指著那幅《畢卓像》,自嘲地說:“沒有這樣的体驗,是畫不好畢卓的,是嗎?秋崖老兄。”
  董秋崖總是微笑著,點點頭。因為胜利了,他即將与他的親人們團聚了。他當然難以抑制自己的喜悅之情。
  白石趁著他們談興正濃,便悄悄退了出去,來到廚房,問夏文珠:“有什么好吃的,還有酒嗎?讓我們高興高興。”
  夏文珠笑了笑:“還有兩斤白干。啤酒中午你吃了,還有瓶。”
  白石忙從口袋里取出一把錢,交給夏文珠,說:“你去籌辦吧,最好快一點。”
  夏文珠收起錢,點點頭,拎著菜籃子出去了。
  夏文珠是他的朋友介紹來照顧白石的護士。她聰穎、机敏、善良、忠厚。來到這里沒有多久,很快地适應了環境,适應了白石的生活和工作的習慣。
  她默默地、勤奮地工作著,為她敬仰的這位藝術大師創造盡可能好的創作、生活條件。她的幸福,就是老畫家對她辛勤勞動的贊許,對她聰敏、好學的褒獎。
  她知道這胜利的消息,給予白石帶來多么大的歡樂!她愿意用自己的勞動与汗水,把這歡樂的气氛,渲染、安排的更加濃重、更加富有色彩。
  酒菜很快做好了,她站在門口,示意了一下白石,白石馬上出去。
  “是不是馬上就開始。”她問。
  “做好了?做好了就搬來。”白石高興得象個小孩子,回到畫室,對大家說:“今天欣聞大地重光,人生一大快事,請諸位小酌几杯如何?”
  他話音未落,夏文珠笑吟吟地擺上了酒具、碗筷。侯且齋站了起來,高聲地說:“這酒得喝,大家都不必客气了,我帶頭。”
  酒菜十分丰盛,大家入座后,邊吃邊聊,一直到了掌燈時分。
  白石今天喝得特別多,話也特別多,好象要把蓄積在胸中八年的話,今天一古腦儿地全倒出來。
  喝完了几杯白酒,他取過大杯子,自倒了半杯子的啤酒,邊喝邊走到畫案前,注視了一下案子上展好的宣紙,提筆乘興地寫了一首詩:

        柴門常閉院生苔,
        多謝諸君慰此怀,
        高士慮危緣學佛,
        將官識字未為非。
        受降旗上日無色,
        賀勞樽前較似雷,
        莫道長年亦多難,
        太平看到眼中來。

  他又恢复了賣畫刻印的生涯。這是一九四六年的年初。
  琉璃厂一帶的南紙店,重新挂出了他的潤格。他的第五個儿子良已,就讀于輔仁大學美術系。他聰穎好學,平時,常常站在白石的身邊,看老人作畫;白石也悉心指點筆法,他專心領會,所以,他的作品,日見進益,朋友們見了,都十分高興,夸獎他”青出于藍”。
  到了十月,北京的初秋,天高气爽,晴空万里。在四子良遲和夏文珠的陪同下,白石以八十六歲的高齡,乘坐飛机,前去南京。
  這次南行,是八年抗戰后的第一次。日本投降后,南京方面來人,請他南下一游,參加中華全國美術會為他舉辦的他的作品展覽。先南京,后上海,而參加上海的畫展,還有浦心囗,張半陶。
  南下之行,白石高興的不只是他這八年間的創作能与世人見面,而且他也想見見久違了的許多朋友,特別是要了卻一樁心愿,探探与他心心相印、而從未謀過一面的“第五知己”朱屺瞻先生。
  一提朱屺瞻,白石平靜的心田就泛起了波瀾,久久難以平靜。他們之間的忘年之交,開始于一段十分有趣的佳話。
  數年前,朱屺瞻前去拜訪徐悲鴻先生。在徐先生的畫室里,他見到徐先生一幅馬圖的右下角,有一方朱紅的名章,剛健粗獷,气滿力雄。好畫名印,深深地吸引著年輕的朱屺瞻。他凝視著這方印章,從布局、章法、進刀,都一一仔細地觀看了好久、好久。當他的目光轉移到室內挂的其他几張畫時,也見到了圖上同樣風格的印章。
  鐫刻者是誰呢?“這方印章出自何人之手?功力不凡啊!”朱屺瞻惊訝地贊歎著,轉向徐悲鴻。
  徐悲鴻從沙發上站了起來,順著他的指頭看了一下,笑著說:“這是齊白石先生的印。你認識他嗎?”
  “原來是他老先生的印,怪不得這樣的傳神。不過,我沒有見過他。”
  一提起白石,悲鴻的臉上,顯現出光彩:“這可不是一般人啊。白石的詩、書、畫、印,獨樹一幟,白石濤、朱耷之后,沒有第二個人能赶得上他了。林琴南先生看了他的畫,有‘南吳北齊,可以媲美’的評价。不過,我看他的畫,在許多方面,成就在吳昌碩老先生之上,當然,吳先生也是當代的繪畫大師。”
  朱屺瞻沒有插話,靜靜地听著徐悲鴻說。
  “他可貴之處,在于他永無止境地探索,追求形神兼備。他曾說:‘作畫要形神兼備,不能畫得太象,太象則匠;又不能畫得不象,不象則妄’,‘我畫實物,并不一味求形似,能在不求似中得似,方顯出神韻’,‘作畫好在似与不似之間,太似為媚俗,不似為欺世’。你看過他的蝦圖嗎?”徐悲鴻看了一眼朱屺瞻說:“那上面有首詩;‘寫生有賴求形似,不厭聲名到老低。’他一生孜孜不倦,在進擊,在探索。要論正宗,中國傳統的文人畫,白石承先啟后,開辟了一個新的境地。”
  徐悲鴻講到激動處,微微仰起頭。隱隱地流露出他對這位老畫家約敬仰之情。
  “當然。在北京的畫界里,罵他的人,也不少。”徐悲鴻看了一眼朱屺瞻,笑笑地說:“說他沒有‘書卷气’,斥他离徑叛道,譏之為‘野孤禪’,等等。甚至于民國之初,林風眠先生聘他到北平藝專當教授,許多人,連同一些學生,群起反對。但他卻獨辟蹊徑,一反明清以降,畫苑那种泥古、因襲、毫無生命力的頹敗之風。”
  徐悲鴻對齊白石的极力推崇,使朱屺瞻十分傾心齊白石,恨不能一識為快。
  第二天一大早,朱屺瞻赶到剛開門營業的榮寶齋,通過他們請白石治一方印章。
  朱屺瞻是馳名中外的藝術家。他的畫品同他的人品一樣。他從不輕易麻煩友人去求別人的字畫。所以,他不愿找徐悲鴻,雖然徐先生問過:“要不要請齊先生刻印?如要,一定代為效勞。”他知道徐、齊友誼非同一般,但他不愿開這個口。
  就這樣,他与白石老人開始了通信交往。白石先后為朱屺瞻治印六十枚。他們之間的了解与友情,隨著印章的增多而不斷加深。
  為了表達他對白石的敬仰之情,永遠紀念他与這位老人之間的忘年之交,朱屺瞻几經思慮,精心繪制了《六十白石印軒圖卷》,整整花費了好几天的時間。
  他把“印軒圖卷”送給了白石,白石十分感動,欣然命筆,在這長卷上作跋:

    人生于世,不能立德立功,即雕虫小技亦可為。然為則易,工則難,
  識者尤難得也。余刻印六十年,幸浮名揚于世,譽之者故多,未有如朱子
  屺瞻,既以六十白石印自呼為號,又以六十白石印名其軒,自畫其軒為圖。
  良工苦心,竟成長卷。索余題記,欲使白石附此卷而傳耶?白石雖天下多
  知人,何苦朱君之厚我也。遂跋數語。甲申秋,八十六歲白石,尚客京華
  寄朱君海上。

  百余字間,把老人對于朱屺瞻的深情,傾訴于紙上。
  隨著時日的推移,他們之間的交誼日見其深。
  他們都愛梅。梅花那傲霜斗雪、淡泊自若、高洁不阿的品格,使兩位藝術家找到共同的人生樂趣。三十年代末,朱屺瞻請遠在千里之外的白石畫梅花草堂圖,白石欣然命筆,并在上面題了首絕句:

        白茅蓋瓦初飛雪,
        青鐵為技正放葩,
        如此草堂如此福,
        春帘之子看梅花。

  一九三八年,白石又十分經心地為朱屺瞻畫了一幅墨海,題款道:

    屺瞻先生既索余畫梅花草堂圖并題詩句,又索刻石,先后約四十印。
  今又索畫此墨梅小幅,公之嗜痴,可謂有癖矣。當此時代,如公之風雅,
  欲再約未必能有,因序前事,以記知己之恩,神交之善,非為多言也。
  戊寅春三月,齊璜白石居燕京第二十一年矣。

  過了沒多久,白石又整個用了一天的時間,刻了一方“第丑知己”的印章,送給朱屺瞻,在另一印章的邊款上刻著,“屺瞻仁兄最知予刻印,予曾自創知有思印,先生不出白石知己第五人。甲申,白石。”
  神交知己,一北一南,翰墨往來,談畫說藝,伴隨著他們度過了那一段令人永遠難以忘怀的歲月。但是,他們卻一直沒有見過一次面。
  南京的畫展熱鬧了一陣子,齊白石被“招待”在憲兵司令部內。失去蔣介石寵信的張道藩,窮极無聊,鬧出了大張旗鼓地拜齊白石為師的鬧劇,弄得齊白石的心情煩悶。昨天,應了友人的邀請,他重游了秦淮河,玄武湖,湖光山色洗刷了几天來的沉悶氛圍,他的情緒略略好了一點。他想起快离開這個地方到上海去,希望能早一天見到朱屺瞻。
  當他剛跨進住所時,接待人員告訴他,上海派人接他來了,過一會儿再來探望他,具体商洽到上海的事宜。
  九點多鐘,汪亞塵來了。
  “齊老先生,上海畫界熱忱歡迎大師前去。一切都准備好了,我代表他們前來迎接你老人家。”汪亞塵敬重地說。
  白石一听是上海代表,笑逐顏開,拉著汪亞塵的手坐下、獻茶,風趣地說:“上海不請我也要去。多少年了,那里的山山水水,人情風俗,我是永遠不能忘怀的。這次去,主要的不只是為了畫展,還要特別去看三個人,”他伸出了三個指頭:“一個是梅蘭芳,我的學生;一個是符鐵研,湖南老鄉;再一個是朱屺瞻,那是我的‘第五知己’。第五知己啊,可我們未謀過一面。這一次可是千載難逢。通了十年的信,到如今才見面,你說可喜可賀吧!”
  他說完,開怀地大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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