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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誰能料到?



  北京的冬季是寒冷的,凜冽的北風裹著陣陣的雪花,不停地敲打著門窗。他的心境也十分的悲涼。遼沈淪陷,錦州失守,國民党不放一槍一彈,將東北的大好河山,拱手送給了日本。戰火已經迫近榆關,平津一帶岌岌可危。
  京城內的謠傳很多,真假難辨。前几天楊皙子告訴他,日本軍人、特務,川流不息地來到了北平。在街市、酒肆、賓館,隨處可見、他說他在南紙店買紙時,見到几個日本人在購買齊白石的畫。
  今天午飯后不久,門人張紀梅送來了一些信,其中有一封信的信封很別致,白石剪開一看,里面裝著一張請柬,還有信。這是一個名叫三木板一的日本人寄來的。信上說他是研究美術史的,尤其對于中國傳統繪畫藝術十分崇拜,接著把齊白石恭維了一通,希望白石能到國際飯店一會云云。
  這樣的信,白石的案上已經放著十几封。豈止是信呢,不少來京的日本人,還給他寄來這樣那樣的禮品,有的用盒子裝著,有的用布包著,他原封不動地放著,沒有打開。
  “九·一八”事件之前,許多來華的日本人士,特意前來探望他,求他作畫,他都一一以禮相待,常常信筆揮毫,為之作畫。但是,如今他感到情況起了根本的變化,他怎能為侵略自己國家的日本人作畫呢?他的尊嚴,他的感情不允許他這樣做,他恥于做這些有愧于國家和民族的事。
  沉默是他唯一可以采取的反抗辦法,對于日本人,信他是不回的;宴飲,概不參加;來人能盡量不見的就不見。
  前些日子,一位朋友告訴他,來華的日本人中,也不乏友好之士,他們對于日本軍國主義政府的侵華戰爭也是深惡痛絕的。因為這种不義的戰爭,不僅給中國人民,亞洲人民帶來災難,也給日本的民族和人民帶來了痛苦。然而,這么多人,這么多的來信,他哪里知道誰好誰不好,誰是朋友,誰是敵人?這正如市肆上他的真畫与假畫混雜一樣,真假難辨。所以,他決定回避一切与日本有關的人和事。
  這是一九三三年的年初,他剛剛度過了七十一歲的生日。他一邊同假畫斗爭,一邊又不能不抽出一定的時間与精力,同這些在他看來是神秘的日本來客斗爭。前者是為了捍衛他的畫格,后者則是維護他作為一個中國人的尊嚴与气節。
  這些困扰,雖然無端地耗去他不少的精力,但是,他仍傾注全力于他畢生所熱愛的藝術。而且,只有在這斑調的色彩之中,他才看到了春光的明媚,生命的多彩,人生的丰富。只有繪畫藝術,才能使他一顆被現實深深刺痛了的心得到安宁和慰藉。
  張次溪來請他編印詩稿。作為全面展現了卓越才華的一位藝術大師,白石的書、詩、畫、金石冠絕一時。
  在談到自己一生的藝術成就時,白石作了意味深長的概括:“詩第一,治印第二,繪畫第三,寫字第四。”
  他的詩,質朴而清新,洋溢著生命的光彩。他一生酷愛詩,五言七律,唐詩宋詞,他無不精通。杜甫、蘇軾、陸游和辛棄疾等大家的作品,他讀得最多。
  他寫詩,千錘百煉。一首詩寫出來后,又翻來覆去不知要改多少遍。識字得來也辛苦,斷非權貴所能知”,“平生詩思鈍如鐵,斷句殘聯亦苦辛。”是他的真實寫照。
  對祖國的熱愛,對童年、對故土的怀戀,對和平、自由生活的憧憬,對黑暗勢力的抗爭,都一一在他的詩中得到了最充分的反映。
  他的詩和畫渾然一体。所以,在當時,不少的人說白石的“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畫意詩心相与追。”這种的評价是中肯的。
  前些年,他曾經刊印過《借山吟館詩草》一卷,是將他手寫的原稿用石板影印的。里面收集了從光緒壬寅到民國甲寅十二年間的詩作,數量不多。
  而這次編定的《白石詩草》是壬寅以前和甲寅以后作的。先是樊樊山選定,后來王仲言又重選了,收入的詩不在少數。
  詩稿付印前,他感慨系之,又題了五首詩,印在前面,其中的第四首寫道:

    畫名慚愧揚天下,
    詩詠何必亦世知,
    多謝次溪為好事;
    滿城風雨乞題詞。

  仿宋鉛字印制的、八卷本的《白石詩草》,如今擺在了他的面前。這是他几十年血汗的結晶,也是朋友們友情的見證。他信手拿過來,仔細地翻閱著,每一首詩,都勾起他對一幕幕往事的難忘回憶,牽動著他一縷縷的情思。
  今天畫了大半天,有些疲倦。他站了起來,伸伸腰,在這充滿了陽光的畫室里,走動了起來。
  他忽然看見窗外有人進來。對,是齊如山來了。他好久沒有見到齊如山了,便高興地迎了出去,熱情地拉著他的手到畫室來。
  齊如山沒有坐下,走到爐子前,俯下身子,雙手靠近爐子,烤著、搓著,爾后,側轉過頭望著坐在藤椅上的白石問;
  “齊老先生好久沒出門了吧!”
  白石點點頭。
  齊如山又問:“听到什么沒有?”
  白石搖搖頭,不解地問:“你問這些干什么?現在人心惶惶。有錢的都往南跑了,我的命沒那么貴重,不走了,哪里也不去。”
  齊如山邊听邊坐下,心事重重地說:
  “有一件事不能不告訴你。日本東京最近舉辦了你的畫展,日本報紙上也大肆宣揚,你知道這件事嗎?”
  白石一下站了起來,惊訝地張大了口,急切地追問:“這可是真的啊!你听誰說的?”
  “一位朋友從日本回來告訴我的。他帶回來了一些日本的報紙,你看看。”齊如山從放在旁邊的公文袋里,取出了几份日本報紙,遞給了白石:“情況,這報紙上說了一些。我那個朋友還特意赶去看了展覽。參觀的人倒不少。因為日本的人,只要是喜歡畫的,尤其是文化藝術界,政界,知道先生名字的不少。你的名聲大,所以,展覽盛況空前。不過我那位朋友說他看了畫展,覺得里面不少是假畫。”
  白石惊愕地听著齊如山的敘說。很奇怪,這樣大規模的畫展,為什么事先不告訴他一聲?
  “這是哪個單位舉辦的。”白石問。
  “是一個叫佐藤的人個人舉辦的。上面還有你同那個佐藤的合照。你看看。”齊如山站起來,走到白石跟前,指著報紙上的照片說:“這就是。這照片放的特別大,挂在畫展大廳的正中,很醒目。”
  “在這樣的形勢下,辦這樣的畫展,事先也不同我商量一下,不知葫蘆里面賣的什么藥。”白石轉而憤恨地說:“這個佐藤什么的,我好象面熟。你讓我想想。”
  他仔細地端詳著報紙上的照片,忽然想起了去年夏初的一件事。
  五月的一天下午,好象是端午節過后的第三天,他正在畫梅花。忽然門人帶進來兩個西裝革履、文質彬彬的客人,一個高瘦個子,一個矮胖、戴眼鏡的。
  兩人向白石深深一躬,矮胖的那個人滿臉笑容,恭恭敬敬地將一包十分精美的禮物放在畫案上,說著話,白石听不懂。
  那個瘦個子的忙翻譯說:“這位是日本朋友佐藤先生,他從東京來,專程拜訪您。”
  那日本人又說了什么,翻譯點點頭,接著說:“他是搞藝術的,對中國畫有研究,他很欣賞齊先生的繪畫,這次來北平,把市場上的全部你的畫,都買了,今天特意來探望你。”
  那日本人不知懂不懂中國話,一面看著翻譯說,一面向白石豎著拇指。
  白石嚴峻的臉上,沒有一絲笑意。他請他們坐下,冷冷地問那翻譯:
  “他來這里有什么事?”
  翻譯把這話說給那日本人听,日本人忙操著生硬的中國話說“沒什么,沒什么。只是想見見,見見。中國有句古話,一睹丰采,我是來看先生丰采的。”
  白石沒有說什么,只是請他們用茶。
  佐藤又笑吟吟地說:“先生現在還作畫嗚?我們日本國民很喜歡齊先生的畫。你到日本,一定能競選個議員。”
  翻譯把這些話一一翻譯了過來。白石一听笑了笑,淡淡地說:“多謝貴國民眾對我的推崇。”
  當翻譯把這話講給佐藤听時,佐藤高興地說:“我國國民見過你的畫,可沒有見過你本人。”說著,示意了翻譯一下。
  翻譯馬上取出了照相机,佐藤立即跳到了白石的身邊,還未等白石反應過來,那照相机上的閃光燈,已經一閃一滅了好几次。
  照完了相,兩人站了起來,恭恭敬敬地与白石道別,走了。……
  誰能料到,他們竟是采取這樣的鄙劣手段,來達到不可告人的目的呢?
  白石的內心升騰起一股難以壓抑的受人愚弄、欺騙后的憤慨。他的臉由漲得紅紅的變成鐵青,漸漸的變為蒼白。
  齊如山知道白石此時此刻的心情,不想再說下去了。七十多歲的老人,他不愿讓他受到太大的刺激。但是這件事關系太重大,而且處于中日關系這樣一個重大的時刻,畫展在日本又成為一件轟動一時的大事,他是不能不告訴白石的。
  “以后呢?你接下去講。”白石語气冷靜而堅定。
  “以后的情況,你就可以想象了。”齊如山說:“那個佐藤利用這個畫展,大肆宣傳他和你的關系如何如何密切,你是如何如何的尊重他,關心他。更可恨的是市肆上的不少假畫,他當作真品全數買了,帶回國展覽。一些日本的名畫家、美術史家已經看出其中的假畫。”
  听到這里,白石苦笑著說:“這假貨竟然還能出國?可見這佐藤也是無知到了极點。他到底是什么樣的人?”
  齊如山沒有立即回答,低首沉吟了良久,慢慢地說:“這人嘛,听說有些背景。他是情報部門的人,据說是關東軍的諜報員。”
  “我猜也是。正直、善良的日本人,是不干這類事的。”白石語气堅定、自信。
  “不過話又說回來,會不會有人說你与敵人勾結呢?特別是在國內?”齊如山不安地問。
  白石思索了一下,泰然處之:“這我想過。我雖是個沒有能力的人,但多少總有一點愛國心。假使愿意去听從敵方人員的使喚,那至少是對不起我這七十歲的年紀了。”
  說到這里,他臉上顯得异常的庄重、嚴肅,神圣而不可侵犯。
  齊如山离開時,他特意送齊如山到大門口,他內心里十分感謝這位朋友對他的關怀与信任。他深情地對齊如山說:
  “十分感謝你把這重大的消息告訴我。我活了七十余歲,沒有做過一點對不起國家和民族的事。過去是這樣,今后也是這樣,這一點,請你放心好了。”
  送走了梅蘭芳,他想,對抗這黑暗的勢力的唯一辦法,只有把自己隔絕起來。不是至親好友,誰來了也不見。他想把大門安上鐵鎖,晝夜關著。門里面再加上一把鎖。
  這是他与齊如山交談后,心中萌發的第一個防范措施。他把寶珠叫了來,要她讓門人赶快找人安鎖,今天晚上必須安好。
  寶珠不明白為什么這樣的突然和緊急,惊愕地望著他。只是等他有些生气地催促著她的時候,她才匆匆地出去找人安鎖了。
  從此,齊家的大門終日緊閉著。客人來訪,門人問清了姓名、什么事之后,去告訴白石,白石听到是熟人,還要親自出來,從門縫里看清了來人,同意見,才開門,請人家進來。不想見的,他站在那儿一聲不響,由門人回答說:“主人不在家”,不給開門。
  閉門拒客,他是有難言的苦衷。因為這是他在這樣險惡的形勢下,能夠捍衛自己權益和安全的唯一措施。雖然每天來訪叩門的人不少,他常常不得不放下手中的筆,跑去從門縫里看看,然后決定接不接見客人,空耗了不少時間,不過這多少也給他帶來一點的安宁与寬慰。
  一個星期天的下午,白石接到一封信,是張次溪寫來的。信上說他到齊家拜訪,門被鎮上了。他輕輕地敲了几下,听到里面有些動靜。
  “找准?有什么事?”是一個女人的聲音。
  “找齊先生,看看他。”張次溪就著門縫往里看。
  “不在,出去了。”那女人遠遠地站著,說完在里走了。
  張次溪急了,又重重地敲了几下門,女仆卻頭也不回地進去了。
  他無可奈何地等著。忽然听到白石的小儿子跑了出來,小聲說:“我爸爸在畫畫呢!他不見客人。”
  “連我都不見?”張次溪隔著門縫間。
  那孩子搖搖頭,天真地指著門上的鎖,說:“這鎖我開不了。”
  張次溪生气地走了。
  張次溪生气地來信問老人,這是怎么回事?
  白石一看來信,無可奈何地苦笑了一下,提筆寫了回信,信上說:

    “……從來忘年之交未必拘于形跡,嬉笑怒罵,皆有同情,是謂交也。
  一訪不遇,疑為不納,吾賢非也。一函不复,猜作絕交,吾賢尤非。雖往
  返有年,尚不見老年人之心,猜疑之心長存,直諒之心不足,吾賢三思。
  ……”

  三天后,張次溪高高興興地來到老人這里。白石親自開了門,高興地拉著張次溪說:
  “你又不是外人,下次來時,只要听到門內我的腳步聲音,你高聲報名,我知道你來了,就開門接你。免得你伏在門縫上,悄悄窺探。”說著,兩人開怀大笑了起來。
  到了畫室,落坐后,張次溪不明白地問:
  “為什么把大門鎖上,夜晚還可以,白天多不方便!不是有門人嗎?”
  白石听他一問,笑容消失得無影無蹤,歎了一口气:“這也是逼出來的。”接著他把半個月前,齊如山告訴他日本畫展的事,簡略地告訴了張次溪。
  “我知道這要得罪親朋好友的。可是,我有什么辦法,只好這樣。”白石說這話,口气中隱隱流露出悲涼。他只有用這一把鎖,把他同這罪惡的世界隔絕開來,雖然難免會招致人們的不滿与誤解,可還有更周全的辦法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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