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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幸會英才



  響動聲把齊白石從睡夢中惊醒。他宁神屏气一听,一陣陣輕輕的敲門聲夾雜著郭葆生的叫喚聲傳入耳中。
  這几天,北京城里風聲鶴唳,風傳軍閥又要打仗。張辮帥已經進京督務,黎元洪跑到東交民巷大使館去了。市民惶惶不安。郭葆生深夜叩門,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邊想邊披衣開門。郭葆生神情緊張地跳了進來,惶惶地張望著:
  “東城響起了零星槍聲。可紫禁城那邊,歌樂聲聲,街上行人傳說紛紛,說剛才張辮帥從江西會館出來,帶了一隊人馬,進故宮去了,不知出了什么事。”
  白石听著,沉吟良久,若有所思地說:
  “會不會又把宣統弄出來,鬧他的复辟劇?我看前几天報紙揭了這事。”
  “難說。不管怎樣,京城不大安全,我想去天津租界避些日子,待時局安定些再回來。你一同去吧。”郭葆生看著白石,“隨身帶几件換洗的衣服就行了。”
  第二天清早,郭葆生帶著眷屬,同白石一道,赶到前門火車站,搭上前去天津的列車。
  這一天,是一九一七年七月一日。正如白石所推測的,天將黎明時,張勳身著清朝朝服,出門登車,招呼部兵,往清宮進發,演出了中國近代史上有名的复辟丑劇。隨即全國群起反抗,段棋瑞由天津帶兵入京,把四千余名的辮子兵打得落花流水,結束了這場鬧劇,白石同郭葆生才回到北京。
  郭葆生的家在前門外西河沿排子胡同阜丰末局的后面。齊白石住了一個晚上,第二天收拾了一下行李,搬到法源寺去住了。
  這是齊白石第二次進京,來了不到十天,就遇上這复辟之變,他的心境很是悲涼,偌大的國土,竟放不下一張宁靜的畫案。
  五出五歸后,白石筑室山林,想在晚年潛心于中國的繪畫藝術,不想遠游。何況這几次接連著的生离死別的傷心事,給予他的精神很大刺激。民國了,國家狀況不但沒有好起來,而是一大天坏下去。搬走了一個皇帝,來了几個“皇帝”。軍閥混戰,土匪橫行,民不聊生,湖南更是戰場,許多人紛紛逃避他鄉。他日日提心吊膽,一籌莫展。正在這時候,他接到樊樊山的信,勸他北上京城居住。他想北京畢竟是京都,比這窮鄉僻壤要安定些,于是辭別了家人,簡裝北上,誰知道又遇到這場兵變。他原想找一塊安靜的地方。潛心作畫,于是他搬到了法源寺,希望在這神圣的佛祖寶地,借得一個安定的處所,作他的畫。
  法源寺位于北京城東南的西磚胡同內,始建于唐代貞觀十九年(六四五年),几經滄桑,毀于大火,后又重建,清雍正十一年改建后更名為法源寺。
  這個宏偉的寺廟是一座四層的、規模宏大的院落。跨進朱紅的大門,走進第一層院落,便是天王殿;穿過天王殿,是雄偉、壯麗的大雄寶殿。觀音閣坐落在第三層的院落中央,最后一層的建筑便是藏經樓。白石使住在藏經樓的右廂下。
  住持和尚听說他是湖南來的畫家,是胡沁園、王湘綺的門生,很是敬重,特地為他搬來了一張紫紅色亮漆的八仙桌,作為畫案。
  白石對于這個地方倒是十分滿意。這里環境清靜幽雅,蔥蘢郁郁的古樹,青青的小草和到處開放的小花,散發著幽香,給人一种沁人心脾的涼爽、輕快之感,勾起他的詩情畫意。
  他第二天到琉璃厂南紙店,挂起了賣畫刻印的潤格,開始了賣畫的生涯。
  雄雞頭遍報曉,他就披衣起床,用昨晚早已准備好了的一盆涼水,洗了一下臉,點燃了燈,在繁星照耀下的庭院里,轉上兩圈,凝神思索,然后回到畫案前,理紙研墨,在白瓷碟里,分別調上洋紅、赭石、石黃、花青各色,再回到床上,倚著被子,閉目凝思。
  這是他羈旅作畫的習慣。白石繪畫總是精益求精,毫不苟且,每每于提筆之前,對于所要創作的作品,從造意、穿插、构圖、設色等等,都預先思考成熟,然后信筆揮洒,一筆寫成。
  他的作品,名家稱之達到不能增一山一石,無法減一筆一划的爐火純青的地步。這是他几十年艱苦磨練的結果。
  他思索了一陣,移步到畫案前,取出一張畫,仔細地看著畫面上那盛開的蓮花,寬大的荷葉下,靜靜浮動著的鴛鴦,白石把這幅畫的線條,用色、起筆、落筆,—一記在心上,然后將畫卷起。他取出一管狼毫細筆,在生宣紙上,精心地勾勒了起來,一直到早飯后,才把一幅無款的《鴛鴦并蒂蓮花雙勾底稿》,精心地描繪出來。
  勾好這荷葉的最后一筆,他換了一枝小楷,在畫稿上寫上密密麻麻的小字,對鴛鴦、花瓣、葉、莖的筆法、形狀、比例、濃淡、景染,都作了詳細的記載:“筆敏向這邊”、“順筆”、“筆尖向這邊橫掃來”、”點外之色似朱砂,少許和墨和黃、顯紫不紫”,等等,寫好了這些,他滿意地放下筆,把這張雙勾底稿夾在屋里的鐵絲上,一邊品著早已涼了的茶,一邊在細細思忖著。
  對于祖國燦爛的繪畫藝術寶庫,他是极為尊重的,下了很大的苦心去學習。臨摹古人名家的作品,一直貫穿于他整個藝術生活的各個方面。不管走到哪里,只要他見到一幅別有新意的畫,他都想方設法會臨摹,直到把它的神韻,精華掌握到手為上。
  他一生最喜歡徐文長、陳白陽、石濤、八大山人、黃疲、周少白、鄭板橋、金冬心等人的作品,不管命運把他拋到哪里,只要一息尚存,他就要竭盡全力,去尋找這些大師的畫。即使在前几天避亂天津那惶惶不安的日子里,他也在尋找朱蓮的作品。
  他在以后整理的《老萍詩草》中,記載了自己對于這些一代宗師的敬仰之情:

    青藤、雪個、大滌子(石濤)之畫,能縱橫涂抹,余心极服之。恨不
  能生前三百年,成為諸君磨墨理紙,諸君不納,余于門外,餓而不去,亦
  快事也。余想來之視今,猶今之視昔,惜我不能知也。

  他不是一般地臨摹,對于新獲得的作品,他要花上二天、三天的時間,步不出畫室,伏在畫上仔細、反复地觀察、研究,看看人家怎樣落筆、著墨、設色,怎樣构圖与題識。
  一張畫,他要臨三遍,先是“對臨”,一邊看原圖,一邊臨摹。“背臨”是在對臨和默記原畫的基礎上,不看原圖,一气寫成。經過這几道臨摹之后,再將臨品与原稿對照,發現哪些地方筆墨体會不夠,就要進行“三臨”,一直到完全出神入化時為止。
  這是他几十年繪畫的基本功。他從來沒有滿足于已有的成就。今天清晨臨摹的這一張畫,是在一位朋友家里見到的,雖然沒有題識,不知出自誰家的手筆,但他覺得构圖有寄托,筆法技巧有獨到之處,就借來了,整整看了一個晚上。
  他感到有些餓。轉過身子,看見臨窗的小几上。放著一個碗,上面碟子蓋著。他信步走過去,揭開碟子一看,原來是碗粥。碗底壓著楊潛廉的小字條,告訴他,他晚上才回來。
  楊潛廉也寄寓在寺中,是白石的近鄰。飯是楊潛廉送來的,白石竟然沒有覺察,現在已經涼了。白石吃完了涼粥,又展紙准備作畫。忽然門被推開了,走進來一位三十來歲的人。
  “您是湘潭的齊璜先生吧!”中年男子很有禮貌地問。
  “我就是,請進來。”白石微笑地將客人請進了屋,讓了坐。他沒見過這個人,而且,從郭葆生家搬到這里,知道的人不多。這位中年男子突然上門,白石感到有些蹊蹺:
  “先生尊姓大名?”
  那人仔細地注視著白石,笑了笑,高興地說:“我是江西的陳衡恪。”
  “噢,你莫非就是陳師曾,陳先生?幸會、幸會。”白石惊喜了起來,一掃羈旅孤寂無告的心境,“你怎么找到這地方來了?”說著,他輕快地出門,從茶房取了熱水沏茶。
  “是一個友人告訴我的。”陳師曾回答說:“不過我認識白石兄,時間還要早哩!”
  “這從何談起?”白石不解地問。因為他從來未會過陳師曾,雖然對于他的繪畫才能十分欽佩。
  “你的畫,使我認識你。這遠在你第一次來京的時候。可惜我來晚了,未會上。”陳師曾有點惋惜的情緒,“這一次嘛,我是在南紙店看了你刻的印和上面懸挂的潤格,才知道你又來北京了。這一次無論如何不能錯過,千打听,万打听,才找到這地方。見到你,實在是三生有幸。”
  說完,陳師曾站起來,向白石深深一躬。
  白石慌忙還禮:‘師曾賢弟過獎了。你的大名如雷貫耳,只恨無緣得見。想不到今天能在這里相會。”
  陳師曾,江西義宁人。祖父寶箴,做過湖南撫台。父陳三立,號伯嚴,別號散原,是當代的大詩人。
  陳師曾是當時大畫師吳昌碩的高足,得到吳昌碩的親傳。他的大寫意花卉畫,筆勢雄健,气魄雄偉,設色瑰麗,受到人民的喜愛,在京城里久負盛名。到京后,白石經常听到友人談起陳師曾。想不到這樣一位名家竟然專程登門造訪,使白石十分興奮。
  陳師曾環視了一下室內,仔細看了白石新作的几幅畫,說:“我看了你的印,雄偉剛勁,有高深的造詣。俗話說,‘寬能走馬,密不通气’,构思不一般。先生治印多少年月了了”
  白石沉吟了一下:“說來也有二、三十年的歷史了,但是總本如意,請你多指教。”
  “你的畫,我見過,功夫不淺,在京城怎樣?”師曾關切地問,遠遠看了一下懸于鐵絲之上的那幅雙勾圖稿。
  白石一听,笑容為之一斂,低沉地說:
  “京華買我的畫,不多。對于我的畫,說法也不一樣。不知賢弟有什么高見。”
  當時的北京,畫苑精英薈萃,各种流派、不同風格的畫師,竟相爭艷。許多享有盛名的大寫意畫家,如吳昌碩、王一亨、陳師曾、凌直支、陳半丁、姚華、王夢白等等,都是為群眾所十分喜愛的。白石初來這京華盛地,人們不認識他,真正能了解他的畫的人,為數不多。
  “我很佩服你的畫,大膽創作,筆墨高超。不過,凡人不識貨,奈何?”師曾歎了一口气問:“能不能借見你的畫,一飽眼福?”
  “那好,那好,”白石高興地忙不迭說著,走到右牆邊的長桌上,打開行篋,取出了他精心保存著的《借山畫圖》,一一展示在師曾面前。
  陳師曾仔細地品著《借山圖》,白石在一邊逐一解說。
  “你的畫格是高的,但還有不夠精湛的地方。”陳師曾懇切地指著一處山巒的皺法和設色,說:“這地方改為干濕相濟,而遠近群山,大膽刪減,畫面就顯得更為簡練而明快。這些意見不知對否?”
  白石一听,哈哈大笑了起來,“賢弟不愧是苦鐵的高足,說的實實在理。”
  師曾看了一下怀表,站起來說:
  “時間不早了,今天拜見你,十分榮幸。請借用一下筆硯。”
  白石知道他要作畫,非常興奮,輕快地理紙、磨墨、調色。
  陳師曾略略思忖了一下,在展開的宣紙上,瀟洒地寫下了一首詩:

        曩于刻印知齊君,
        今复見畫如篆文。
        束紙叢蚕寫行腳,
        腳底山川生亂云。
        齊君印工而畫拙,
        皆有妙處難區分。
        但恐世人不識畫,
        能似不能非所聞。
        正如論書喜姿媚,
        無怪退之譏右軍。
        畫吾自畫自合古,
        何必低首求同群。

  師曾的題詩,不正是希望白石堅持走自己的藝術創作道路,創作自己獨特的風格,不取媚于世人嗎?而這,不也正是白石一生所孜孜不倦地追求的畫風嗎!
  這樣—位名震京華的畫師了解他、敬重他、鼓勵他,使他十分激動。他緊緊地握著師曾的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這以后,他引師曾為摯友,經常去他家里玩,一起談詩論畫,成了陳家的常客。
  陳師曾的書室取名“槐堂”,里面挂著白石的作品。他逢人便說:“齊白石的借山圖,思想新奇,筆墨志趣高雅,不是一般畫家所能比。可惜一般人不了解,我們應該特別幫助這位鄉下老鄉,為他的繪畫宣傳宣傳。”
  八月中旬的一夫下午,案牘勞頓之余,白石信步沿著彎曲的長街,獨自走到城南的游藝園,遠觀黃昏景色。只見霞光滿天,千家万戶,炊煙梟梟,別有一番情趣。回到住室后,顧不上吃飯,他信筆畫了几幅記實。其中一幅‘北京城南遠望寫生小稿》上,畫了一個門樓,兩道濃煙。寥寥几筆,以极概括的筆法,把所見的景物概括地表現出來。然后題記說:“遠觀晚景,門樓黃瓦紅牆乃前清故物也。二濃墨畫之煙乃電燈厂炭煙,如濃云斜騰而出,煙外橫染乃晚霞也。”注記畫意,是他長期養成的習慣,是他觀察生活的忠實記錄,積累素材的一個辦法。從這里,可以看出白石對于繪畫藝術傾注了何等的心血!
  第二天,陳師曾約了其他几位畫家前來探望他。昔日冷清的住所,笑聲盈盈。老和尚見這么多文人雅士,畫苑高手來看望這位湖南老農,自是十分高興,好象也為寺廟增色不少,十分殷勤地進獻茶水。
  他們品古論今,一直熱烈地談了很久。白石一時興至,就著桌上的宣紙,從容揮洒,畫了一塊巨石,栩栩如生。
  畫畢。他換了一枝小楷,臥下身子,在峋嶙山石的右上角寫著。

    凡作畫欲不似前人難事也。余畫山水恐似雪個,畫花鳥恐似麗堂,畫
  石恐似少白。若似周少白,必亞張叔平。余無少白之渾厚,亦無叔平之放
  縱。

  周少白,清末山陰人,畫石名家。這題記,十分鮮明地向同行們表白了他不以摹仿前人為滿足,要不斷地創新的藝術進取精神。大家看了他的題款,都不住地點頭贊許。
  時間過得真快,轉眼來京兩個月了。听說北海的荷塘,蓮花怒放,千姿百態,游人如梭。白石一大早就乘了車,赶到了那里,放下畫具,觀賞了半天,選擇了一處好的角度,精心地畫了起來。
  白石畫荷花,五十歲才起步。試筆的第一幅作品是《荷花翠鳥》。他不滿意,嫌花、葉拘滯,梗莖板呆,沒有多少的情趣。但畢竟是起步,他也高興地題了跋:

    懊道人畫荷過于草率,八大山人亦畫此過于太真。余能得其中否?
  尚未自信……”

  五年后的今天,面對荷塘,白石已能揮洒自如地寫生了。如今,他一反自己過去簡葉疏枝的技法,向繁密的方向發展。几個展開的荷葉,十多朵怒放的荷花,以及許多含苞待放的花蕾,將畫面充溢得滿滿的,真是繁花似錦,一派欣欣向榮的气氛。
  他很得意,沒想到今天收獲是這樣的大。回到家里,整畢圖稿,他題款道:

    余畫荷花覺盛開之行不易為。一日雨后過金鰲玉囗看荷花,歸來
  畫此,卻有雨气從十指出。

  樊樊山派人送信來,希望見見他。他是有些日子沒有見到這位詩友了。于是,第二天下午,便帶了詩草,來到樊樊山的家。
  樊樊山對于他的詩評价很高。他知道白石學詩同學畫一樣,走過了一段艱辛的道路。他最喜歡唐宋詩詞名家的作品,尤其是杜甫、蘇軾、陸游和辛棄疾的作品讀得最多。五出五歸后,他無限感慨地說:“身行半天下,雖詩境擴,益知作詩之難。多行路,還須多讀書。故造借山吟館于南獄山下,熟讀唐宋詩,不能一刻去手,如渴不能离飲,饑不能离食。然心雖有得,胸橫古人,得詩尤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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