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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北上西安



  离家轉眼已經兩個月了。這里的畫,原在十多天前就可以完成,可是李中書一再挽留他,要他多住些日子。
  他想不到這位“狂土”會如此禮賢下士,誠懇熱清地款待他,對于他的畫,無論是人物、山水,都十分贊賞。在辦完公務之余,時常來到西廂一間特地為白石准備的明亮、寬敞的畫室,看他作畫,聊聊繪畫、書法和金石方面的問題。
  “听說白石兄金石鐫刻也不錯,不知學的是哪一路?”李中書取過一把椅子,坐在白石的對面。
  “我主要是學黃小松一路。”
  “噢。”李中書應了一句,“兄弟倒存有李陽冰的縉云城隍廟記、三憤記的部分拓片和‘听松’二字的拓片。你有空,可以看著。可惜得很,謙卦銘拓片前些年搬家時,已經遺失了。”
  白石听他這里有李陽冰的拓片,很是高興。下午時分,李中書立即派人給白石送了來,白石如獲珍寶,一個下午,關在屋子里,仔細地品嘗了起來。
  這樣,他又住了十多天。春君怀孕,產期臨近,他很想回去看看,安排安排。今晨一起床,他決定畫完了這最后的一幅芭蕉圖,就不再接活了,明天或是后天,就回去。
  昨晚,對于這幅畫,他作了精心的构思。清晨一大早,他又跑到屋前的不遠處,仔細地觀看了一番芭蕉挺拔寬厚、翠綠欲滴的莖葉。用過早點,潛心伏案,胸有成竹地姿意揮洒了起來。
  他听到好象門被輕輕地推開了。可能是李家的用人給他送什么。他無暇去顧及這一切,全神貫注地畫他的畫。
  “爸爸,媽媽讓我給你送信來了。”一個幼稚親切的聲音在輕輕地叫喚他。
  他停著畫筆,回頭一看,背后站著一個熱汗涔涔、喘著粗气的男孩,這就是他的大儿子。
  他高興地把儿子拉了過來,讓他坐在自己對面的凳子上。忙著替他擦汗、倒茶,關切地問:
  “你怎么大老遠的跑來啦?”媽媽生產了嗎?家里一定有什么急事?他思忖著,遲疑地看著儿子。
  “媽媽讓我給你送封信,說是西安來的,有什么急事。”說著,他從衣袋掏出了信件,遞給了白石。
  白石拆開信封一看,原來是他的朋友夏午詒寫的。他從頭至尾,細細看了兩遍。信上說,他的內人姚無雙,從小喜歡畫,可是來得名師指點,西安這地方,畫師不少,但沒有深交,不便聘請,想來想去,還是請白石能北上西安一趟。信上又說,考慮到白石家境艱難,盤川,潤格,一并寄上。言辭婉轉懇切。
  白石看完了信,沉思了起來。過了一陣,他對儿子說:“你先回去,告訴媽媽一下,明天上午我赶回去。媽媽怎么樣了了”他蹲下身子,仔細地端詳起儿子來。
  “挺好的,快生弟弟了。祖母擔心她一人不方便,前几天過來住了。媽媽讓你放心,說家里都好。”
  “好吧。你先回去,這里有几個銅板,你帶著,餓了,自己買點東西吃。”白石說著,送儿子向大門走去。
  “爸爸不送了。大柳公公說在東頭的大樹下等我,一道回去,是媽媽囑托他的。”儿子揚起頭,親切地看著白石,依依不舍地走了。
  夏午詒是白石青年時代的朋友,戊戌科翰林,前不久改官西安。他妻子是名門閨秀,詩、書、琴都粗通一些,唯有這畫,卻無人指教。婚后,夏午詒也曾托人找畫師到家教畫,但是,如意的一個也沒有,于是,他想到了白石,動了邀請他北上西安的心。
  夏午詒的信來得很突然,尤其是邀請他去西安一事,大大地出乎于他的意料之外,撥動了他一顆宁靜的心。
  他已經四十多歲了,從來沒有出過遠門。應朋友之約去作畫、刻印;少則在外住上三、四日,長則二、三個月;完了事,就回家;中間臨時有點急事,隨走隨回。對于這樣的生活,他是舒心的。因為他原先沒有什么更高的侈望,澹泊明志,溫飽足矣,從來沒有想到要發什么大財。
  他從小痛恨那些為富不仁的人。靠自己的勞動,能糊住一家的嘴,過著一個清貧、安穩的日子,就滿足了。所以,在他的心目中,從來沒有想到要遠离家鄉,外出長游。夏午詒的信,打破了他心境的長期的平衡。
  儿時讀杜甫詩,他很欣賞這位千載垂名的詩圣那句“行万里路,讀万卷書”的至理多言。讀万卷書,這二、三十年來,他是下了最大的苦心,創造條件,逐步做到的。搬到梅公祠,他精筑“借山吟館”,除了作畫,可以潛心于讀書了,而且讀得十分的勤奮。“行万里路”,他從未想過。
  歷史上,李、杜不要說了,象唐宋八大家,哪個沒有在年輕時代,遠离家門,飽賞祖國的壯麗河山,丰富自己的創作源泉?可是,他們畢竟是一代文豪,而自己呢,不過是一個畫師,雖然在湘潭這塊土地上已經聞名遐邇了。
  到家十天后,也就是清光緒二十八年四月初四,春君生了一個男孩。這是他的第三個儿子。按輩份,他給儿子取名叫良琨,號子如。
  早晨,儿子呱呱墜地了,中午,他又接到了西安來信。這次是郭葆生寫的。原來他也在西安。
  這是厚厚的一疊信。他輕輕地展開信,一行行熟悉的、秀麗的字,展現在眼前:

        ……
        無論作詩作文,或作畫刻印,
        均須于游歷中求進境。作畫
        尤應多游歷,實地觀察,方
        能得其中之真諦。古人云,
        得江山之助,即此意也。作
        畫但知臨摹前人名作,或畫
        冊畫譜之類,還落下乘,倘
        复憑馮耳食,隨意點綴,則
        隔靴搔痒,更其百無一是美。
        只能常作遠游,眼界既廣闊,
        心境亦舒展,捕以穎敏之天
        資,深邃之學力,其所造就,
        將無涯矣,較之株守家園,
        故步自封者,誠不可以道里
        計也。關中夙號天險。山川
        雄奇,收之筆底,定多杰作。
        兄仰事俯蓄,固知憚于旅寄,
        然為畫境進益起見,西安之
        行,殊不可少,尚望早日命
        駕,毋勞躊躇。
        ……

  言詞之間,情意懇切,剖理明晰。白石看完,一言不發,暗暗思量。原來,這次邀他西安之行,夏午詒是同郭葆生他們商量好了的。而且,信上還說,張仲颺也在西安。
  他的心有些動了。能有這樣一個絕好的机會,出去看看,會會友人,游歷祖國的名山大川,見見各地的風物人情,對于自己的藝術進展,當然會有极大好處的,郭葆生的活,不無道理。
  不几天,郭葆生又寄來了一筆很丰厚的旅費和畫畫的潤格。他想,看來不去是不行了,那會辜負了朋友們的一片好意。可是,這個家怎么辦?他決心同家里好好商量這個問題。
  過了端午節,春君已經滿月了。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里,他同春君抱著新生下來的子如,高高興興地去杏子塢看望爸爸、媽媽、弟弟、妹妹,鄭重商量一下西安之行。
  春君听到朋友要邀請丈夫去西安,遠离家鄉數千里,心里很是留戀。因為從她十三歲過門到齊家當童養媳至今日,他們一直恩愛如初。白石耐心地勸說她,給她念朋友的信,漸漸的,她感到畫畫需要開闊視野,應該支持丈夫的事業。至于家里的事,孩子漸漸大了,而且老人就在身邊,總是可以安排妥當的。……
  到了杏子塢,齊以德夫婦見添了個小孫子,都很高興,輪流地抱著,看著、逗著,小屋里充滿了歡樂。
  白石拿出十多兩銀子,交給了媽媽,作為給老人生活上的一點補貼。雖然他們分居而住,但是,經濟上沒有分開。白石作畫的收入相當的一部分交給了媽媽,自己留了一部分,維持一家的生計。他知道父母勞累了一輩子,為他的成長,傾注了全部的心血,今天,他能夠獨立生活,有了比較多的收入,應該使老人家的生活有些改善。
  白石把郭葆生等朋友邀請他去西安的事,一一告訴了老人,征求他們的意見。
  爸爸默默地听著,不斷吸著煙,不說什么。齊周氏看了春君一眼,問:
  “你有什么想法了”
  “開始我也是十分矛盾,几千里路,孤身一人,無人照料,有個頭疼腦熱的,怎么辦?”春君回答說:“后來一商量,還是讓他去的好。老在家,對他的畫沒好處。到了人地方,總比湘潭這地方認識的人要多,慢慢的,更多的人知道了他,說不定有大造就,這樣一想,我也通了。”
  “西安是六朝古都,听說那地方是不錯的。”齊以德終干開口了,“家里你不用擔心,我們會照顧好,而且孩子也大了。只是你從未出過遠門。西安离這里多少路?”
  “二千里。”白石回答說。
  “二千里。”齊以德重复了一句:“是呀,這一路上,長途跋涉,怎么樣,吃得消?病了怎么辦?西安那里,有朋友照顧,不過畢竟是客居,總不如家里。”
  “這些,我都考慮過了,問題不大。我已經四十歲了,現在身体還可以,不出去走走,就晚了。至于身体,我會注意的。人們把盤川、潤格都寄來了,不去不好。”白石回答說。
  “既然這樣,那就去看看吧。”齊周氏將孫子交給春君,‘家里的事,就不挂念了,春君能干,我們也時常去照應。”
  事情就這樣定了下來。畢竟這是他第一次遠游,所以,整個夏天,直至秋天,他和全家都為這次外出,精細地進行著各种准備工作。听說西安气候要比這里寒冷,春君特意為他做了棉衣棉褲,兩雙十分合腳的千疊白底、黑布面鞋。還准備了換洗的單衣、襯衣。總之,一切生活用品,春君都精心地為他作了准備。
  他給夏午詒、郭葆生去了信,告訴了自己的決定和行期。日子一天天地逝去。离行期越是臨近,他的心境越是不平靜。在這四十年的歲月里,他沒有离開過這生他、育他的故土一步。沒有這么遠的、這么長時間地离開過父母、妻儿。如今,他要走了,他心里未免時時升騰起一股難以言狀的依戀、調悵的情感。
  這几天,親朋故友听說他要去西安了,不斷來探望他,為他送行。他暫停了作畫,准備了畫具、顏料,以便于路上寫生用。
  “白石先生在家嗎?”一天。他正在整理畫筆,听到門外有一個女子的聲音。
  他開了門,面前站著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閃忽著的兩只水汪汪的眼睛,淡淡的酒窩,白皙而秀麗的面容,招人喜愛。
  白石端詳了一下陌生的來客,親切地問:
  “我就是齊白石,你有什么事嗎?”
  那姑娘一听面前這位就是齊白石,臉一紅,低下頭,輕聲地問:“有一事相托,不知先生答應否?”
  “你先進來坐坐,什么事,慢慢商量。”白石熱情地請他到借山吟館坐下。
  “你找我畫畫嗎?”白石看著她不斷巡視著他牆上挂著的畫,問。
  “不,”那姑娘閃動了一下雙眸,莞爾一笑,“我想跟先生學畫畫,不知能納否;”說著,臉上泛起了少女特有的羞容。
  白石暗暗地吃了一惊。在他筆墨丹青的二十多年時間里,想跟他學畫的人不少,但女的要求學,而且求教上門,這小姑娘還是第一個。
  白石重新打量了一下小姑娘,感到她非同一般,有靈气,
  “你過去畫過畫嗎?”
  “畫過。不過很不象樣,沒有老師指點。先生畫名,湘中聞名,但不知能收我為弟子否?”她投向白石以期待、殷切的目光。
  白石一時被她真切的純洁的追求藝術之心,深深地感動了。他處在矛盾之中。答應她吧,再有几天,自己就要遠行了;不答應,又傷了她的心,她是從四十多里以外赶來的。他躊躇了半天,寬慰地解釋著:
  “你要學畫,很好。可惜,我馬上就要出遠門了,去西安。一位朋友相邀,來信催得緊,我想不去了,他們不斷來信催,我不得不去,去信告訴了他們的行期。你看怎么辦?”
  姑娘那充滿了渴望的神情,暗淡了下來,蒙上了一層若有所失的、惆悵的陰影。沉默了好半天,才說:
  “我來遲了,其實一年前就想來了。那時要是堅決一點,就好了。”她自言自語,失望之中帶有一种悲涼的气氛,“那只好這樣了,等先生回來后再說。麻煩先生了。”
  她站了起來,向白石深深一躬,走了。
  白石送她到大門外,默默地望著她遠去的身影,心里充滿著一股難以言狀的情緒。他想不到這位小姑娘這樣醉心于藝術,把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而他,給了她什么呢?除了失望与惆悵,還有什么了
  兩天后,他接到了一封信,沒有寫信人的地址,字很秀麗。白石打開一看,原來是那位姑娘寫來的。信上有這么几句話:

    ……
  俟為白石門生后,方為人婦,
  恐早嫁有管束,不成一技也。
    ……

  多么有追求、有理想的女子!白石視野漸漸模糊了,隱隱之中,他分明看見那位姑娘,背著畫具,興高采烈地朝他走來……
  我應該去看看她,答應她,等我回來后,一定教她學畫畫。不能使那一顆赤熱的心,冷卻了。
  白石想到這里,感到自己有一种義不容辭的責任。他想著,收起了信,大步邁出借山吟館,赶了四十多里的路,到姑娘家去道別了。
  白石的突然出現,使姑娘喜出望外。她有些歉意,先生馬上要遠行了,還要專程跑這么遠來看她,她感激、高興,眼眶里飽含著淚水。
  “先生這么忙,還赶來,我實在不敢當。”姑娘深情地說。
  “我應該來看看你。一來答應你的要求,一定教你學畫畫,二來向你道別。”白石寬慰地說。
  “先生要走多久?”
  “至多一年吧,”白石看了一眼姑娘:“快一點,半年我就回來了。”
  “那太謝謝你了,我一定等著。”她紅著臉,低下了頭。
  “這是一幅腊梅圖,前天赶出來的,送你做個紀念。”白石把一幅畫著傲霜斗雪、含苞待放的梅花的畫卷,展示在姑娘的眼前。
  “這實在不敢當,太謝謝先生了。”姑娘高興地接過畫,品嘗著。
  “來不及裱了,”白石說:“你如覺得有意思,再找人裱一裱。時間不早了,我得赶回去。”
  姑娘默默地跟著白石的后面,出了大門,帶著一縷凄然的神色,淡淡一笑,“祝愿先生一路平安!”白石也与她還禮作別。
  已經是深秋的季節,滿山遍野的楓葉,象一簇簇燃燒著的火焰,給這寂寞的群山增添了無限的丰姿与生气。他好象第一次突然發現了家鄉這樣的美,家鄉的父老、兄弟、姐妹是那樣的純真。如今,他要遠走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去。對于故土,對干父母、妻儿難免不產生一种難言的深深依戀的心情。更何況,他又意外地遇到這樣一件牽腸挂肚的事;
  黃昏時分,他赶到了家。黎松安早已等候在那里了。他一看白石進來,高興地迎上前去:“來遲了,昨天從長沙回來,才知道你要遠行,今天就匆匆赶來了。”
  白石見是松安,自然分外高興。在二十多年艱辛的繪畫藝術探索中,松安對于他的支持与幫助,是難以盡述的。
  他這個人,自認為對于人生、對于社會,對于藝術,有著自己獨特的理解。對于存在干人類之間那种純真的至愛至善的關系,從孩提時代開始,他就有了一种最初的、明确的態度,那就是,在他一生的道路上,曾經給過他這樣那樣、或多或少幫助的人,他是永遠、永遠銘記在心,終生不忘。這种情感,一直維系到他生命的最后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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