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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逼上梁山”



  “齊先生,我們家請來了長沙刻印名家魏先生,你何不請他也為你刻一方?”主人家的陳相公喜沖沖地推門進來。對著正在作畫的白石說。
  “什么時候來的?”白石放下手里的筆,急切地問。
  “今天中午到的,是我爸爸特地請來的。”
  “謝謝你,我抽空去看看。”白石感謝地送走了陳相公。
  繪畫要用印章,他是在從師肖薌陔,見到許多古代名畫后才知道的。在這之前的十多年間,對于為什么用章,他沒有深入的研討過。因為當時他認為,一個畫家畫了一幅畫,題上字,蓋上印,無非表明了作者的身份、姓名而已。至于印章在整個繪畫中所占的份量,它与畫幅相得成趣,成為整個藝術品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這一點,他沒有深入的思考過,而且,對于古畫上往往有好几個款式不同的印,感到不解。
  真正了解印章在整幅畫中的作用,是在拜胡沁園為師以后的事。
  記得三年前,他制繪了一幅胡沁園的命意畫《山村小景》。沁園見了,十分贊賞。可是,老先生總覺少了什么。仔細看了一追,發覺沒有用印。
  “畫畫應該用印,你為什么不蓋章?”沁園不解地問他。
  “我從來不蓋印,也沒有印。”白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因為我畫的不好,蓋了章有什么用?”
  “你以為蓋章就是為了這個呀!你想錯了。”沁園忽然想起他所見到的白石的畫,都沒有用印,“印章看起來似乎与畫無關,其實呢,一方小小的鮮紅的印,對干一幅畫,是不可或缺的,能起著穩定節奏的作用。”尤其是水墨畫,蓋上鮮紅的印章,使整個畫面更為明洁、生動。”
  說著,胡沁園取出元、宋兩代一些名家的作品,清白石觀看,細細地講解了印的款式、种類和用法。這使白石大開了眼界,知道尺幅之內,竟有如此深奧的藝術哲理。
  從這以后,白石又知道了印章是門藝術。一般的畫家要有兩顆章,一為白文的刻姓名,一為朱文的封號,還有叫“印語”的閒章。
  胡沁園叫他赶快托名家治几方印章。可是多年來他一直沒尋到刻印高手,今天听說陳家來了長沙的刻印名手,他當然是十分的高興。
  晚飯后,他匆匆地赶到長沙來的那個魏先生的屋子,請他刻方印章,進門一看,屋里圍著一大堆的人,都是請他刻印的。白石一見這情景,估計他在這里時間不會太短了,就退了回去。
  第二天上午,他又去了一趟,只見來刻印的人比昨晚的更多了。
  不知是他真有本事,還是鄉下人听說長沙城來的就一定是高手,因而慕名而來。反正這几天,他擠不進去。他想等一二天,再去看看。
  三天后的一個傍晚,白石帶著一方壽山石,跨進了魏先生的門。
  室內沒有其他的人。那個刻印的魏先生斜倚著桌子,肘子支著桌的左手上拿著一本書,右手放在右腿上,面朝里在看書。
  “先生,請你給我刻一方印章,款式由你定。我叫齊璜,是這家主人請來畫畫的。”白石輕聲地說著。
  魏先生連頭也不抬,毫不理會他,依然看他的書。
  白石站了一會儿,覺得這人脾气有些怪,又說:“我的壽山石、姓名,都放在這里,麻煩先生一下。”
  那魏先生依然沒有反響,白石弄不清為什么,就退了出去。
  過了三天,白石又跨進了魏先生的室內。只見那人依然在看書。這次是正面,白石看清楚他瘦長的臉,上寬下尖,象三角形一樣。大概抽了大煙的緣故吧,焦黃的臉色里帶著黑影,沒有一點血。小小的眼珠在濃密的眼毛掩蓋下,如不仔細看,會以為他是閉著眼睛呢。
  “先生,我那個印章刻了嗎?”
  “先磨磨平,再拿來刻!”話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帶著一股傲慢的、不耐煩的味道。
  白石覺得很不是滋味。而且自己的這塊壽山石,是胡沁園送的,表面光滑如鏡,還要磨什么呢?不過,人家是“名家”,既然這么說,他只好拿回去再磨磨。
  他伸手取了桌左角上那塊壽山石。第三天又送來了,放在桌子上:
  “先生,這回磨光了,請你刻一刻吧,款式請你定。”白石見他沒任何反響,放下石章,退了出去。
  這已經是第五天了,他估計這回一定刻好了,況且自己在陳家的活儿已畫完,就要走了。早飯后,他先赶到魏先生那里。魏先生見進來的是他,瘦長的臉一沉,拉得更長了。他腰了白石一眼,拿出那個壽山石,丟給白石說:
  “沒有平,拿回去再磨磨。”說著,鄙夷地白了白石一眼,轉過身,依然看他的書。
  白石從未遭逢到這樣的白眼与凌辱。他十分憤慨。天下哪有這樣的名家,真是欺人太甚了。白石努力地控制住自己的感情。他畢竟是三十多歲的人了,要是年輕時,他不出這口气,是替不罷休的。
  他取過印章,嚴峻的臉上顯出一股從未有過的鄙視的神色,看了那個“名家”一眼,冷冷地說:“我見過一些‘名家’,但象先生這樣的,還是第一次見到。人應該有人格,否則,即使有再好的手藝,也不過是充滿銅臭的藝匠。”說著,昂起頭,走了。
  那“名家”一听這后生出語不凡,轉過身來,張惶地看著他遠去的身影。
  白石邁著沉重的步伐,緩慢地走著。他心潮起伏,連呼吸也急促了起來。從這“名家”的身上,他看到社會另一個角落里的一些人。他告戒自己,不管今天的藝術成就會怎樣改變自己的身份、聲譽和地位,但自己首先是個普普通通的人,一個貧苦農家的孩子,一個窮木匠。
  他不相信世界上有學不會的事。何況胡沁園一再告訴他應該學會自己刻印。這樣,自己刻出來的印才能与自己的畫形成渾然一体的、協調的藝術風格。求人既然這么難,何不自己動手、自己發憤呢?
  他取出壽山石,拿出細毫毛筆,寫上了“白石山人”四個篆体字。爾后從布袋里取出一把修鞋刀,在微弱的燈光下,聚精會神,一刀一划地刻了起來,一直刻到子夜,總算完成了他平生以來自己刻制的第一方印章。
  這是一方白文的印。布局合理,刀法蒼勁,隱隱有一股剛毅之气,也許因為是“憤怒之作”,所以,蓋在紙上很有神韻。他看到了自己的勞動成果,興奮得一夜難以入眠,伴隨著腦海里不斷閃現的這方印,迎來了黎明。
  起床洗完臉后,他看了挂在牆上的為主人畫的那幅山水畫,取了下來,在右上角上,端端正正地蓋上了這方印章。鮮紅、明洁的印章同淡淡的墨色,相映生輝,給這幅山水畫平添了不少的色彩。
  他又把畫挂到了牆上,仔細地端詳了起來,以致主人進屋來,他毫無覺察。
  “這是誰刻的印啊,這么好?”陳家主人高興地問。
  齊白石轉過身來,笑著說:
  “自己刻的,昨天晚上刻的。”
  “刻的真不錯,有剛毅之气。”陳先生稱贊不絕口,“齊失生過去治過印?怎么不露一手?”
  白石現出苦笑,搖搖頭:“那里敢露一手,我是昨天晚上才學會的。這印是我平生自己刻的第一方印。”
  “你這第一次就這么好,我看你過不了多久,這印章一定同畫一樣,到處聞名。”
  白石沒有注意主人的夸獎。他忽然想起了陳少蕃老師的話:“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入。天下的事難不難,全看自己有心沒心。”他從這几年的生活里,感到了這是一條顛扑不破的真理。
  陳家的活儿一結束,他顧不上回家,徑直赶到了黎松安的家。
  松安、仲言、黎薇蓀見白石風塵扑扑地闖了進來,不是什么急事,又高興又有些惊奇。
  松安站起來讓座:
  “說曹操,曹操到。剛才我們還在說你呢?”
  “議論什么?”白石從衣袋里取出毛巾,擦著頭上的汗:“松安,我求你來了,教我學刻印。”
  “剛才我們說的就是這事。”松安忙著為他倒茶:“畫畫沒有印章,可是一大憾事。上次你說要快來,結果一個半月了,連個影子也不見,誰曉得你干什么去了!”
  “唉,有什么辦法呢?為了肚子啊,陳家的活儿一干就是一個多月,還不讓走呢!”白石呷了一口茶,看看仲言,看看松安,說:“今天是專程拜松安為師來了。”
  “你一點也沒有刻過?”松安問。
  “過去沒有,前天晚上被逼得刻了一塊。”白石拿出那塊壽山印章遞給松安,“昨晚又赶了二方,你們看看。”
  松安赶忙去取了印泥,把三方印章蓋在白紙上,三人輪流地看了好大一會儿,便議論開了。
  “這刀法、构圖都好,有造就,初次能這樣,很不簡單了。”仲言說。
  “這‘白’字放下一點,‘石’字個一點,再有點變化,更能顯得有新意。”松安端詳了一會,指給白石看,“所以,除了刀法外,方寸之內寓變化,這也是要有藝術的匠心的。”
  “這沒關系,只要有松安這名家指點就行了。”仲言拍了一下松安說:“別老講個沒完,快給他安頓一下住下來吧!”
  松安忽然悟到了什么似的,忙問’“你還未吃中午飯吧,我差一點忘了,真對不起。薇蓀你讓家里做得飯,送到后院西房來。走,我們看看房子。”
  白石就這樣,在黎松安家住下了,專攻治印,每天只安排一個小時臨摹。
  仲言、松安從基本刀法開始,教給他進刀、用刀的方法。白石畢竟是雕花木匠出身,煉就了一雙操刀的靈活的手和巧妙的技藝,腕力也好,所以,學起來,并不那么費功夫。每天清晨一起床,就著晚上已經准備好了的印石,一刀一刀地削下去,倒也不覺得費勁。
  他治印的最初階段就這樣開始了。每天同石頭打交道,刻了磨,磨了又刻,一晃半個月過去了,刻印有了長足的進步。
  一天,黎薇蓀仔細看了半個月來白石刻的几十方印譜,問他:
  “瀕生,你听說過黎鐵安這個人嗎?”
  “是不是那個刻印章的能手?”
  “是的。他是我的弟弟,和黎松安家也是同族。我父親黎培敬,號簡堂,是咸丰年的進土,做過貴州的學台、藩台。光緒年,還做過一陣子江蘇撫台,剛去世不久。我父親共有四子,我大哥已去世了,我二哥就是黎桂塢,我排第三,我弟弟鐵安最個。胡沁園不是要介紹你去他家作畫嗎?你去了,就可以見到黎鐵安了,他一定會熱心教你的。”黎薇蓀懇切地說:“這里已經差不多了,松安也只有那點本事,已經全數教你了,我看你現在刻的,比他還好。你要再進一步,還是找黎鐵安。”
  白石經他一提醒,忽然覺得眼睛一亮,忙說:“那我明天就去。”
  “你不先回家看看?已經兩個多月沒回家了,不想大嫂子了?”黎薇蓀打趣地說。
  “不,我先找到黎鐵安再說。”白石不好意思地紅著臉,態度很堅定。
  第二天一大早,白石就赶到皋山黎桂塢處了。
  黎鐵安沒有想到白石會突然找他來。因為他托胡沁園找白石畫畫,說話儿安排滿了,要等到九月份。想不到,他竟現在就來了,鐵安喜出望外。家人通報后,他赶緊從后院的池子旁,赶到了會客廳。
  兩人雖是初次見面,但彼此情況都十分熟悉,所以一見如故,談得也十分親熱。
  “你怎么這么快來了。”鐵安高興地問。
  “原定九月份,昨晚臨時決定來的。一方面為你畫畫,主要的要跟你學刻印。”白石說著很肯定;說完,看著鐵安微笑著的臉。
  “原來是這樣。”黎鐵安笑了起來,沉思了一下說:“治印好辦,听說你已經跟松安他們學了一段?”
  “你怎么知道的。”白石有點惊訝。
  “沒有不透風的牆。”鐵安又給白石倒了一杯茶,慢慢地回到自己座位上:“這好辦,只要你肯學,先住下吧。”
  在黎鐵安家住下后,白天,白石作畫,晚上,鐵安就約白石到屋里聊聊治印的事。
  “我總是刻不好,不如人意,有什么好辦法呢?”白石懇切地問。
  “我看了你的印譜,還是有功力。不過嘛,”鐵安拉長了聲音,“刻印和你畫畫一樣,主要靠練。南泉坤的楚石,有的是,你挑一擔回家去,隨刻隨磨,你能刻到三四個點心盒,都裝滿了石漿,那就刻好了。”
  他語調輕松,但蘊含著平凡的哲理和他經年累月的經驗積累。
  白石細細地玩味他的話語,心里一下亮堂了許多。
  在鐵安的具体指導下,他每天潛心于刻印之中。對于印章的尺寸、篆法、布局,筆划的曲拆、肥瘦、白文与朱文,都一一進行了認真的体察、构思和比較。
  一連十多天的時間里,他天天刻了磨,磨了刻,以鍥而不舍的精神學習著。弄得塵埃飛揚,泥漿濺身,一天下來,簡直成了一個泥人,衣服里里外外,沒有一處是干淨的。不過,只要他治的印章有一方在技藝、布局上有突破,他都高興得不得了。
  在黎鐵安家學習了一段后,他又住到長塘黎松安家,繼續練習治印。松安為朋友的藝術活動,慷慨地貢獻了一切。他家一間洁淨、雅致的客廳,如今成了白石刻印的場所。日子久了,這里到處是泥漿,几乎沒有讓人插足的地方。黎松安對于這些,是不以為然的。因為白石跟了鐵安學習一段后,進步更快了,他為朋友而高興。他的客廳就成為他們學習刻印技藝的場所。他鼓勵白石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并且,把自己珍藏多年的丁龍泓、黃小松刻印的拓片,送給白石學習。

  話說距黎松安家一里來路有個叫石潭的地方,在杉溪的下游,這個地方,樹木茂盛,野花常年盛開。杉溪的水,清冽見底。秋天里,這里又是另一种景致。滿山的楓葉紅了,象一團團烈焰,把群山裝點得分外妖嬈。這里又是詩人們邏思連翩,詩情勃發的地方。
  胡立三約了白石、仲言、松安、薇蓀几位朋友又一次地來這里游玩。
  遠處起伏的山巒,眼前紅透的楓葉,背上馱著牧童的水牛。构成了一幅農村絢麗的景色。白石情不自禁地取下背上的畫本,席地而坐,畫了起來。
  大家圍了上來,靜靜地看著他畫。不一會儿功夫,一幅明麗、清新的山水小品就展現在大家面前。
  畫面的水未干,他揀起几個石頭,壓在畫的四周,放在陽光下晒著。
  “放在這里吧,沒關系,我們看得到,大家沿著溪走走。”胡立三說。
  他們慢慢地走著,談著,來到了上游的一個橋邊。這個橋,其實只是。根木頭,很窄,橫在溪的上面。沒有一定的本領,是絕對不敢在上面走動的。
  松安看了一下橋,靈机一動,說:“我有個建議,要是誰能倒退走過這座橋,就把這塊石章送給誰。”說著,他從口袋里取出了一塊青田石,長方形的,光滑明亮,青、白、紅色相間的花紋,在陽光下閃耀著,十分好看。
  他話音剛落,大家就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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