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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春的祭奠



  一輛淺綠色的小臥車,緩慢地駛上了西直門的立交橋,151西郊奔去。
  她依偎著車廂的右側,不時撩起帘子,望著窗外閃忽而過的街市、樓宇、人流、樹木……
  車外一片明媚的春光。嫩綠的柳枝,象害羞的姑娘,在和暖的陽光里,垂著頭,飄拂著。路邊上,青青的芳草,盛開的野花,粉紅色的,淡黃色的,在柔和的春風里,輕輕地搖著、笑著,帶著几分的醉意。
  几只小燕,快樂、自在地從車前掠過。沖向蔚藍的天空。它很得意,大概自覺是春的使者,呼喚著,帶著一個個新生命的夢,來到人世間,來到了每一個勤勞、善良的人們的心田里。
  茶色的尼龍网紗衫,罩在洁白的的确良襯衣外面,使她顯得更加端庄、素雅。她不時用右手梳理著被微風吹亂了的頭發,象是整理著雜亂無章、自由飛馳的思路。……
  昨晚一夜難眠。因為今天這個日子。她盼望了多久?整整二十五個年頭了。二十五年來,她無時不在思念那位長眠于西郊的老人——一位當代杰出的藝術大師,她的義父。
  他与她,父与女,從結識到分手。只有短短的七年,然而他們之間深厚真摯的感情,胜過了相處,輩子的親人。
  老人剛毅、率直。遇上他情緒不好時找他畫畫,他常常不畫。但是,只要她走到老人面前,者人就高興起來,揮毫潑墨,意气風發。
  她似乎是他的藝術之靈。她的一個倩影,一個笑靨,對老人無限敬重的一句話語,就象那催開新生命的春風,使他胸怀舒暢。
  在她的記憶里,詩人艾青同老人有著親密的關系,他們之間的交往也比她早。不過,艾青請老人畫畫時,還常常邀請她同她的愛人一道去西單的垮車胡同。
  記不清是那一天了。王昆侖老先生陪著陳毅同志來到她的家。她和祖光都感到十分的意外和高興。原來呢,他們也是邀請她和愛人一道去探望老人,請他畫畫的。……
  思緒隨著臥車在飛馳。往事如織,歷歷在目。難忘的回憶,使她白皙的臉上,泛起了一陣淡淡的紅暈;平靜的神態里,隱含著一种難以捉摸的、复雜的情感与哀思。
  她同老人一樣,走過了漫長的、艱辛而輝煌的藝術道路。不過,一位是丹青大師——蜚聲中外畫壇的一代宗師齊白石;一位是評劇舞台的奇葩——著名表演藝術家新鳳霞。他們分別在不同的藝術領域中傾注了自己全部的心血与生命。
  是共同的遭遇和對于藝術的執著追求,使這兩位年齡相懸七十多歲的一老一小結識到了一起。他們的相識充滿著喜劇的色彩。
  五十年代初葉的一天,于非囗、歐陽予倩、梅蘭芳、夏衍、老舍、陽翰笙、洪深、蔡楚生等首都文藝界的名流,從不同的地方,赶到了她的家。真是胜友如云,高朋滿座,使這一處簡朴、幽靜的小庭院,充滿著熱鬧歡樂的气氛。
  這是她的丈夫吳祖光特意舉行的一個別開生面的敬老宴會。
  這一天,老人由護士伍大姐攙扶著,十分高興地來到了她的家。吳祖光、新鳳霞見老人銀絲飄拂,滿臉春風,立刻迎了上去,恭恭敬敬地攙扶著老人落座。
  他們是第一次見面,但彼此的相知卻在很久很久以前的年代。她早就酷愛老人的畫;老人听到她甜美的唱段和名字也自然比這次會見早好多年。
  他和她都慶幸能有這么個机會相見。
  老人緊緊地拉著新鳳霞的手,慈祥地、親切地端詳著、凝視著。
  “您不要老看人家,多不好意思。”伍大姐附在老人的耳旁,大聲地說。
  “她可愛,她美麗活潑,為什么不能看;”他顯然被伍大姐的話語激怒了,生气地反駁。
  新鳳霞見老人生气了,赶忙說:“您看吧,我是演員,不怕人看。”
  “您看吧,您看吧,……”吳祖光高興地上前,親切地安慰著老人。接著,屋里響起了一陣陣歡樂的笑聲。老人在這歡樂的笑聲里,神情舒展了,爽朗地笑了起來。
  “老師喜歡鳳霞,就收她做干女儿吧!”郁風湊到老人的身邊,風趣、懇切地提出建議。
  “這倒是個好主意。”黃苗子說著,微笑著注視了一下新鳳霞和吳祖光。
  新鳳霞表面平靜,但掩蓋不住內心的喜悅。她躍躍欲試,想立即走到老人跟前去鞠躬。吳祖光的眼睛,也放射出了激動的光芒,在感激客人,在鼓勵鳳霞。
  于是,又在一陣陣的歡笑聲中,新鳳霞恭恭敬敬給干爹行了禮。
  第二天,老人在自己的跨車胡同寓所,親切地款待了自己的干女儿干女婿。
  他顫巍巍地從畫案底下的行筐里,取出了一卷畫稿,每張上面,只畫著一、二只草虫,有點水的蜻蜓,蹁躚起舞的蝴蝶,還有匆匆來去的蜜蜂,唱著悅耳的歌曲的知了……那一只只栩栩如生、呼之欲出的小生命,使新鳳霞愛不釋手。
  老人讓干女儿挑。新鳳霞翻來覆去對比了好大一陣,最后挑了那幅知了。
  老人高興地站了起來,移步到畫案前,凝視早已舖在案上的知了片刻,揮筆補畫了一枝秋天的楓樹,那知了剛好落在樹枝上。丹楓如火,象燃燒著的生命,蘊含著老人多么深沉的情怀与思緒!
  換了一支筆,老人在畫上題了兩行字:

    祖光鳳霞儿女同室
    壬辰七月五日拜見九十二歲老親題記

  這幅《紅葉秋蟬》一直被新鳳霞珍藏著,可恨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抄走。粉碎“四人幫”后,這藝術珍品,失而复得,又回到了女主人的身邊。然而,老人卻永遠地离去了。……
  汽車嘎地一聲停住了,打斷了她的思緒。一隊身著白襯衣、藍褲子,系著紅領巾的少先隊員抬著一個花圈,從車前越過。
  花圈是用一朵朵洁白的花組成的,在晴朗的陽光下,象迎春盛開著的白玉蘭,放射著耀眼的清輝。中間那個剪裁十分精美的金色大“奠”字,顯得十分庄重、圣洁。
  他們去哪里呢?她想,去八寶山革命公墓?去天安門廣場人民英雄紀念碑?噢!都一樣,不都是去祭奠那長眠地下的民族之魂嗎?
  是的,他也是中華民族之魂。在將近一個世紀的漫長生涯里,他把光輝燦爛的中國繪畫藝術提高到了一個嶄新的階段。他的英名永遠長留在中華民族歷史的丰碑上。
  車到了魏公村便向左拆去,緩緩地行進在一幢幢嶄新的、拔地而起的高樓之中。
  前面不遠處,停著許多車,站著不少的人。她最先發現的是李可染、李苦禪。再往前几步,大都是她認識的——文化部的領導、文學藝術界的名家,凡是在北京的,差不多都來了。
  車還未停穩當,新鳳霞就迫不及待地推開車門跳了下來,興奮地、默默無言地同每一個人握手。然后,他們不期而同地向墓地走去。
  墓地簡朴肅穆,象它的主人一樣。常青柏樹環抱著并列的兩個水磨石墓穴。北頭豎著兩塊洁白的漢白玉石碑。右邊的那塊碑上鐫刻著:

    湘潭齊白石墓左邊那塊上刻著:

    繼室寶珠之墓

  這蒼勁、雄渾的十二個大字,是白石得意門生、當代著名的畫家李苦禪老先生書寫的。
  “文化大革命”的十年間,一代藝術大師齊白石,也成了批判的對象。莫須有的罪名象一盆盆污水潑到了這位早已長眠于地下的老人身上。一些人當著李苦禪的面,把齊白石的塑像砸碎了,那是砸碎他的一顆心啊:苦禪痛心疾首。他最了解他的思師——一個出生于貧苦農民之家、歷盡艱難困頓攀上中國畫苑藝術高峰的一代宗師高尚的畫品与人品,如今一切都顛倒了。
  在抄家最緊張的日子里,他讓儿子將思師送給自己的几方印章,用廢紙偽裝好,放在破雞窩里。其中刻著“死不休”的一方,是他們師生的寶貴信物,記敘著他們開始于本世紀二十年代那段難忘的丹青生涯……
  一九二三年四月的一天,一個操著濃重的山東口音的青年學生,踏進了跨車胡同十三號齊白石寓所的門,懇切直率地說:
  “齊先生,我很喜歡您老人家的畫,想拜您為師,不知能不能收我。我現在還是個窮學生,也沒什么見面禮孝敬,等將來我有了工作掙了錢;再好好孝敬您老人家吧;”
  這位青年學生就是李苦禪。他出生于一個窮苦的農民家庭。一個偶然的机緣,啟迪了他的繪畫藝術的靈性,從此,他便象著了迷一樣愛上了畫畫。
  二十一歲時,在鄉親們的資助下,這位當初叫李英杰的青年便長途跋涉來到了北平。他人地生疏,孤單一身,幸得老僧的怜愛,在寺觀中給了他一席栖身之地,又考取了不收學費的北大附設的“勤工儉學會”,半天干活,半天學習,到北大中文系旁听。兩年后,他以优异的成績考入了北平國立藝專西畫系。
  白天,他是高等藝術院校的學生,夜間,他是奔跑于北平坑坑洼洼土路上的“洋車夫”。數九寒冬,酷暑盛夏,他用自己的汗水向生活挑戰,為藝術苦斗。
  在最艱難的日子里,他想起了宋朝的范仲淹,學著他的辦法,每天熬上一鍋粥,涼了,一划為三,每餐只用一份。如果能撒上一點蝦糖(篩剩下的碎蝦皮,价格賤),那就是美味佳肴了。
  他的繪畫用具,大多是拾取人家扔掉的鉛筆頭、炭條尾巴。
  他硬是這么苦撐著、搏斗著。他在追求著光輝燦爛的繪畫藝術。
  同學林一盧為他的精神深深地感動了,就贈給了他一個名字:“苦禪”。
  “苦”,那是不言自明的:“禪”,中國寫意圖,古代也稱文人畫、禪宗畫,“苦禪”不就是“苦畫畫的”意思嗎!對,李英杰就是一個“苦畫畫的”。
  苦禪一听,高興地說:“名之固當,名之固當:“于是,李苦禪這名字伴隨著他度過了一生。
  白石默默地听著眼前這位青年訴說自己的身世,他的經歷近似老人年輕時學畫的遭遇;他對于藝術如痴如狂的執著追求;他的堅強、正直、純真的品格,深深地感動了白石,白石答應青年的請求。
  苦禪一听,急忙地行起了拜師禮:
  “學生這給老師叩頭啦!”
  話音剛落,就在白石跟前下跪。
  老人十分興奮,連忙把他扶了起來,緊緊握住他的雙手,點頭,微笑。
  苦禪是北平藝專西畫系的學生,跟白石學國畫,只能利用業余時間。白石非常器重這位弟子,不但不收他的學費,有時還留他在家吃飯,還送給他繪畫用品。
  在白石的精心培育下,苦禪的繪畫藝術漸見崢嶸。到一九二五年檢閱學生畢業成績時,校長林風眠見到一幅署名苦禪的國畫,很是不錯,便問:
  “我怎么不知道咱們藝專還有位苦和尚?”后來知道這就是李英杰時,便贊歎不已。
  師生的友情是深厚的。山東大漢的率直,湖南老人的剛毅,使他倆同樣對黑暗勢力疾惡如仇,使他們在藝術的切磋之中,錘煉了自己作為真正的藝術家應有的品格。
  在苦禪的一幅《竹荷圖》上,白石語重心長地題道:

    苦禪仁弟有創造之心手,可喜也!美人招忌妒,理勢自勢耳!

  然后,他親自操刀,治了一方“死不休”的印章送給了弟子,寄寓著他的“丹青不知老之將至”,“語不惊人死不休”的情怀,勉勵苦禪,鞭策自己。
  有一次,苦禪根据老師的意圖,畫了一幅《魚鷹圖》。畫面上是一片夕陽余暉閃爍的湖水,水中,落落黑石上栖滿了魚鷹。
  畫送到了白石那儿。老人一見,十分高興,欣然命筆題詞:

    看見贛水石上鳥,
    卻比君家畫里多,
    留寫眼前好光景,
    蓬窗燒燭過狂波。
    苦禪仁弟畫此,与余不謀而合,因感往事,記甘人
  宇。白石山翁。

  接著,又另外題道;

    余門人弟子數百人,人也學吾手,英也奪吾心,英
  也過吾,英也無敵。來日英若不享大名,天地間里無鬼
  神矣!

  白石對于苦禪的繪畫藝術,傾注了全部的心血。這難以忘怀的情誼,雖然經歷了半個多世紀的風風雨雨,但始終沒有磨滅。即使在象“文化大革命”那樣險惡、艱難的逆境中,苦禪仍然默默地思念著白石,他堅信歷史總會有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于天下的一天。而這一天,他終于盼來了。
  十年浩劫中,白石的墓地遭到了破坏,墓碑不知散落到何處。為了永遠緬怀當代這位藝術大師,紀念他在中國繪畫藝術上永不磨滅的丰功偉績,党和人民決定重修齊白石墓地。
  經齊家后代倡議,請李苦禪重新書寫碑文。因為只有他,才是當之無愧的。李苦禪自己,更是無比興奮。他想起了拜師時說過的話,這是再好不過的對思師的孝敬。于是,他以八十四歲的高齡,利用他精神最好的上午半天時間,精心地一連寫了二十多幅,然后經過仔細的對比,從中選定了兩件,刻于碑上。
  他默默地站在墓前,微風輕輕地拂著他的几絲銀發。他的右邊是新鳳霞,左邊是美術界的其他同仁。
  儀式是簡朴、庄重的。大家排成兩排,向著墓碑,深深地三鞠躬,然后,沿著墓地,走了一周。
  祭奠的儀式,吸引著周圍的群眾。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越聚越多,沿著郁郁蔥蔥的柏樹欄杆,緊緊地圍成了一圈。他們默默無語,悄悄地听著圈內祭奠人的低聲細語,好象要從中了解這位長眠于這里的老人的輝煌的一生。
  一個小男孩擠了進來,張望著,帶著迷惑的眼神,詢問身邊一位爺爺:
  “老爺爺,他們在干什么啊?”
  “他們在掃墓!”老爺爺低下頭,迎著小男孩的目光,笑了笑。
  “給誰掃墓?”
  “大畫家齊白石,喏,那石碑上寫著。”
  “是不是畫蝦畫得特別好的齊爺爺?”
  “正是的!你怎么知道齊爺爺蝦畫得好,”
  “我爸爸告訴我的。”小孩頓了一下,又說,“我看過他畫的蝦,真好。”
  老爺爺很感興趣地問:
  “你在哪里看過?是書上?”
  “不,是長長的一卷。”小孩邊說這比划著,“我爸爸說這是爺爺一生最珍愛的東西。前几年,爺爺去干校,就把這畫交給我爸爸,爸爸包了又包,放在天花板上,去年取了下來,我看了,可爸爸淌著淚,說爺爺死在干校時,還問著這幅畫。”說到這里,小孩語气變得低沉、緩慢。
  “現在呢?”老爺爺關切地問。“
  小孩高興地仰起了頭:“挂在爸爸的書房里,我天天都看。”小孩又問:“齊爺爺為什么畫得這么好,他是怎么練會的?”
  “你爸爸沒有告訴你?”
  “說了一些。說齊爺爺出身很苦,只念了半年不到的書,完全靠自己苦學,是這樣的嗎?”
  老爺爺贊許地點點頭。
  圍觀的人們被這一老一小的對答吸引了過來,在那里靜靜地听著。
  這塊曾經是荒涼的曠野,自從老人長眠在這里以后,閃耀出千万縷情絲,牽系著千万顆人心,令人向往,令人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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