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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  一  ——

  從山海關到京師,正東西走向。其間五百余里,平野廣袤,峰巒起伏,灤河、白河、青龍河在川原上滾滾流淌,雄偉的古長城在燕山山脈間蜿蜒,永平府就在這山川接界的地方。
  都說永平府的風水對王者不利。二十二年前,大清朝廷還在關外,同太宗皇帝共執國政的二大貝勒阿敏,就因為棄守永平問了死罪。
  到了大兵入關,定都燕京,八旗親貴在京師四周跑馬圈地時,攝政睿親王多爾袞又看中永平,禁止他人圈占。不久,皇上親政,追論多爾袞謀逆大罪,削爵削謚,籍沒家產人口,[欲駐軍永平以篡大位",便是主要罪狀之一。
  有些親貴卻不在乎前車之鑒,多爾袞一垮台,便紛紛來永平府設立王庄、田庄。這兩年山川秀美的所在,不時出現樓閣亭台點綴的花園、歇山頂的高大堂屋、卷棚式的青磚住房,一派華美富麗,鄉下人都看得目瞪口呆了。
  在老百姓眼里,永平府何止風水不好,它簡直是個大劫大難之地。就說那次二大貝勒阿敏棄守永平,臨行時一次屠城,將歸降的明朝官員和所有百姓,不管男女老少,殺了個一干二淨。后來,這里又成為明軍、清軍、李自成軍反复爭奪的戰場,走馬燈似地殺過來殺過去,終于無人可殺,只余下遍地瓦礫,滿目榛荒。
  偏偏小民眷戀故土祖墳,一俟戰事南移,便絡繹回到殘破家園。趁著朝廷蠲免三餉、輕徭薄賦,也仗著永平府圈地較少,居然人口漸增、耕地漸复,近年才又成為京東較為繁盛的大府。
  到了順治十年,除去南明永歷据有西南一隅,鄭成功還在東南海上抗爭,十分天下,八分已歸大清。對于遠處北方的永平,戰亂已成為過去。農事方畢,秋霜初降,逢著此地最有名气的東岳廟會,三村五庄的進香賽神隊伍,便從四面八方涌向東岳廟的所在地--虹橋鎮。
  虹橋鎮的東岳廟前和通向四鄉的大路口,早已布棚林立,攤販如云了。火勢旺盛的爐邊,熱气騰騰,銅勺敲著鍋邊當當響,賣的是油炸果子、油豆腐、豆漿、豆腐腦、雜碎湯;提籃提筐的小販聲聲吆喝,叫賣著醬雞、鹵蛋、夾肉火燒、點紅饅頭;茶棚、酒棚隨處可見;落花生、炒栗子、金黃柿子、山里紅,更擺得一堆一堆的。小地攤最多,在兜售用麥草、箔紙編制的各种玩具:身上寫著"富貴有余"字樣的紅魚;手捧大元寶笑嘻嘻的"招財童子";盛滿銀錠、金光閃閃的"聚寶盆";象征福气的紅絨蝙蝠,等等。攤販的主顧主要倒不是賽神隊伍,而是這些來自方圓百里內的游人看客。這里既有身著直領衫、交領衫、氈帽布鞋,被滿洲人稱為"蠻子"的漢人,又有長袍短褂、皮帽皮靴,被漢人叫作"韃子"的滿洲人、蒙古人;既有纏腰帶、背褡褳、一臉風霜的庄戶人,又有長衫翩翩、滿面書卷气的文人。不管是哪种人,都將在這紛紛攘攘的廟會上吃飽喝足看夠,然后買點小玩藝帶回家:買個"聚寶盆",叫作"求財如意";買只絨蝙蝠,叫作"戴福還家"。只這吉兆,就夠叫人舒心快意的了。這就難怪太陽才上一竿,鎮上已經万頭攢動,一片嘈雜了。
  “來了!”“來了!"鎮北歡聲四起,人們紛紛涌向路口,直直出去半里路之遙。他們讓出主道,翹首北望。可不是!兩個村的賽神隊伍已在鎮外一里處的岔路口會合,仿佛地面突然生出了一片五顏六色的小樹林!鑼鼓喧天動地,越敲越近,蓋過了一切聲響,把虹橋鎮那年節般的气氛,撩撥得更加紅火。
  一張長二丈、寬三尺的紅色長幡,由一群吹鼓手簇擁著,首先進鎮了!長幡白邊白字,寫著"庄戶屯進香賽神會"。隨后的十面神幡同樣高大,色分黃、橙、紅、綠、黑、白、藍、紫、翠、粉,一張張非常精致漂亮:有的頂著生動的蓮朵,有的懸著鮮艷的流蘇,有的垂著長長的飄帶,彩線滿繡的流云海水、花草鳥獸,圍繞著一行行或白或黑的斗大漢字:“敕封北极懸天真武大帝";"敕封天仙圣母碧霞洪德元君";"敕封忠義仁勇伏魔關圣大帝";"敕封五湖四海行雨龍王";"敕封山神土地財神三圣之神";"敕封青山水草馬王元神";"敕封山川地庫煤窯之神";……每面神幡前都有數人抬著一尊神像。神幡神像之后,便是庄戶屯拿手的過會:五虎棍、秧歌、十不閒。色彩繽紛的隊伍載歌載舞,變換行列,煞是好看。路兩旁人群涌動,喝采叫好不絕。最熱烈的一聲滿采,拋給了手持頭幡的那位壯漢。二丈長的幡旗,碗口粗的撐竿,加起來重量不下百斤,他竟把竿底頂上肩頭、前額和肚皮,高高的幡旗搖擺著看看要倒,惊得人們尖聲怪叫,他卻快移腳步,輕扭身軀,剎那間恢复了平衡。
  “北地民俗果然粗獷,也就難免粗俗!"人群中一個身著紫紅漳絨披風的文士對同伴大聲說,力圖壓過震耳欲聾的鑼鼓響。他的同伴看他一眼,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猛然間,一派簫笙管笛,歌吹盈耳,又一隊賽神行列進鎮了,長長的黑色頭幡上,一行白色大字格外醒目:“馬蘭村進香賽神會"。
  猶如海面刮過一陣烈風,人群中頓時卷起一重興奮的大潮。瘋魔了似的觀眾,你推我擁,拚命朝前擠,后邊有人合掌念佛,前排又跪倒几位老婦人頻頻叩頭。原來,頭幡之后,那繡滿綠竹、白底紅字、大書著"南無南海觀音菩薩"的神幡,冉冉而至,幡下的觀世音卻是活生生的真人所扮:云髻高聳,頂著雪白的佛巾,兩綹青絲輕飄飄地垂向胸前,長眉入鬢,杏眼半垂,朱唇微努,粉腮嬌艷,眉間一點佛痣鮮血似的紅,一手托淨瓶,一手持柳枝,一動不動,活脫脫是"淨瓶觀音像"的再現。難怪采聲如潮,壓過了鑼鼓吹打;難怪有人隨著這面神幡一步一揖、三步一叩首地同往東岳廟祈福。
  “好一個南海水月觀音!"著紫紅披風的文士眉飛色舞,鼓掌大喊。他的同伴卻拈著胡須看呆了,半天才喃喃地說:“寶相庄嚴,寶相庄嚴!真如青蓮化出,獅馴象伏,令人塵心頓洗!……值得訪他一訪!"著紫紅披風的文士哈哈一笑:“我料他不過三流歌童,笑翁豈有意乎?”“什么話!你初次北上,還不知道,如今京師歌場浪蕩妖淫,不堪入目至极。此童姿秀神朗,眉目軒爽,若能有所成就,堪掃梨園頹風也未可知……”
  兩人談論間,神幡神像、高蹺、旱船、獅子舞漸次過完,路邊觀眾也在隊尾合圍,簇擁一團,即將進鎮。
  忽見一個穿紅襖的小姑娘沖進鎮,象條小紅魚似的從人群的縫隙中鑽過,极力向前追赶。她汗水涔涔,面色發白,瘦瘦的小臉仿佛被惊恐的大眼睛占去了一半,小嘴艱難地翕動著,很引人注目。她終于追上了馬蘭村的進香行列,一把拉住那高大魁梧的跑旱船的"艄翁],放聲大哭。她嗚嗚咽咽地說了几句什么,周圍的村民頓時惊呆了。"艄翁"摘下頭頂的破草帽,慢慢地在胸前揉成一團;而那位標致出眾的"觀音大士"卻猛跳起來,直眉瞪眼地嚷道:“我不干了!回村!”“回村!回村!"眾人醒悟過來,一呼百應,人人心急火燎,大吼大叫。于是,幡旗、神像、旱船、高蹺和兩頭雜有金箔絲的卷毛黑獅子,花花綠綠、高高大大、神神怪怪,擁著又瘦又小的紅襖女孩,掉轉頭,一陣風似的沖出了虹橋鎮。
  “怎么回事?他們不進香了?”
  “八成家里有人得了急病……可也用不著眾人都回去呀?”“我看是回村救火!"人們惊异不定地猜測著,議論紛紛。嘈雜的喧鬧中,驀地擠出一聲惊慌的銳叫:“圈地啦!有人去他們村圈地啦!……”
  圈地!這兩個字象晴天霹靂,落在虹橋鎮上空,落在這上万百姓的頭頂,人群猛的一靜,跟著就爆發了海潮般的喧囂,密集的人堆里的騷動,很快就擴展成可怕的擁擠和混亂。
  前几年京畿一帶的跑馬圈地,已使人們成了惊弓之鳥,如今馬蘭村又圈地了,莫非是個先兆,永平府都得遭殃?人們再也無心進香祈福了,各村賽神隊都想赶快出鎮;所有看熱鬧、做生意、赶集的百姓也急匆匆地要赶回家去。許多股人流糾結一團,你沖我突,不知有多少人被撞倒、擠傷、踩翻,霎時間這里暴喊,那里慘叫,大人吼,小孩哭,亂撞亂擠的人群騰起的黃塵,直沖上天,把整個虹橋鎮都遮沒了……黃塵散落以后,虹橋鎮如同遭了一場劫難,滿地是丟棄的大小鞋襪、破碎衣服、踩坏的筐子籃子、摔爛的柿子雞蛋、碰翻的雜碎湯。只有几個肮髒的乞丐,在印滿雜亂足跡的塵土中尋揀吃食。
  清晨那繁榮的市面、熱鬧的年節气氛,仿佛是一場夢幻。
  馬蘭村頭,十一面長大的神幡靠放在樹上,一尊尊神像,排列在道路兩旁,而那些身穿紅綠彩衣、一臉脂粉黛色的村民,早已散進村南開闊的川原,象棋盤上擺滿的棋子,一個個守護著自家的田地。村邊老槐樹下,站著几列手持藍色小旗的驍騎兵。許多百姓圍著驍騎兵領隊跪求哀告、哭叫爭辯,"艄翁"、"觀音"和紅襖小姑娘也擠在人群中。
  領隊听得不耐煩,掏出鞭子,左右開弓地一頓猛抽,才把圍著的村民打散。他大喝一聲:“圈!"驍騎兵們嗷嗷怪叫,放馬狂奔,在一大片田地周圍插滿了小藍旗。一個村民扑跪在地頭,呼天喊地,捶胸慟哭:“我的地!我的地呀!……“那位"觀音大士"的云髻、佛巾和淨瓶,早不知丟到哪里去了,變成穿著肥大白道袍的秀美少年,他驀地暴跳而起,照著一名驍騎兵的肚子,猛撞過去,驍騎兵一個跟頭摔出去好遠;另兩名驍騎兵大怒,立刻舉起長槍一左一右逼住了他。
  少年心慌,撒腿就跑,驍騎兵拍馬追去,長槍的槍尖只在少年后心弄影。銀光忽的一閃,少年叫聲"不好!"縱身一躍,就地急速地打了几個滾,但那飛起的一槍還是刺中了他的左臂。他一把按住傷口,殷紅的鮮血從指縫間滲流出來。少年一揚腦袋,眼睛噴出怒火,一臉豁出命去的倔強神態,挺胸正對一擁而上的驍騎兵和他們的長槍。
  “嘎啦依里剋!"一聲大喝,仿佛炸響一個暴雷,只見人影飛動,刀光閃閃,“嗖"的一聲響,兩支長槍槍尖連著紅纓突然一起落地。沖在最前面的兩個驍騎兵大惊,一勒韁繩,戰馬揚蹄嘶鳴。一位壯實得象鐵塔似的老滿人站在他們和那小蠻子之間,用快刀削掉了他們的槍尖。更令人惊异的是,這老滿人盡管衣袍敝舊,卻佩著皇族的標志--紅帶子。這些驍騎兵們顯然是漢軍旗的,立時傻了眼。
  老滿人揮刀大罵:“阿濟格居色波哀特拉拉波阿衣巴圖魯色木比!"他說的滿語,驍騎兵們可能全都沒听懂,但都嚇得跪倒了,靜听著甩過來的一串臭罵。只有最后一句他們听得明白:“多霍羅!"他們立刻照辦,恭恭敬敬地叩了頭,乖乖地拉馬走開了。
  老滿人憤憤地將腰刀入鞘,對誰也不理睬,倒背著雙手,大步回村去了。
  “同春哥!"紅襖小姑娘直扑過來,面無人色,大眼睛里滿是惊恐和怜惜。她一把托住少年的左臂,結結巴巴地說:“你傷,傷著啦!……”一語未了,眼淚倒扑簌簌地滾落下來。
  少年臉一紅,勉強笑道:“擦破點皮,不礙的……”村民們終于聚在一處,你一言我一語地議論著。
  兩個文士走近村民,想要弄清來龍去脈。誰知村民們對他倆一打量,立刻變了神色,眼睛里透出一股冷冰冰的敵意,象避瘟疫似的紛紛躲開了。
  穿紫紅披風的那位打了個哈哈,說:“你我的裝束把他們嚇跑了。"确實,他倆的便袍、便帽、披風,都是滿洲式樣的。村民們雖然都已薙發留辮,但衣裳大都是前明通行的交領衫、直領襖,婦女還是短襦、長裙、發髻,全套漢家服飾。留須的一位不禁深深歎了口气。
  一個七八歲的男孩站在一邊筒著手看熱鬧。仔細端詳,他竟是個身著袍褂馬靴、頭戴皮暖帽的滿洲娃娃。留須的文士招呼他:“哈哈珠子!哈哈珠子!"那孩子高興得一蹦,跑了過來,用流利的漢話快活地說:“哎呀,你會說我們家的話!““告訴我,哈哈珠子,這是怎么回事?”“圈地唄!那個糧戶小頭目,拿地投充了安郡王,又去投佟皇親,連帶著把跟他有仇的人家的地都投充了去,冒說是他自個儿的!……”孩子指手畫腳,熱心地介紹著。
  “哦?安王爺……”留須的文士一惊,定定神,又問:“那位紅帶子是什么人?"孩子自豪地一挺胸脯:“是我的瑪法呀!”“你們是哪個旗的?怎么住在這儿?“孩子臉一沉,喊道:“我不告訴你!"說著扭頭就跑了。兩位文士瞠目相視:這古怪的地方,有這許多古怪的事,古怪的人!
  沉默許久,穿紫紅披風文士黯然道:“我只說南邊冤獄傷天害理,今日才知,北邊圈地也……唉!"留須的一位看看同伴清秀白皙的面容,触到他眸子深處的冷光,沉吟道:“這樣吧,明天一早,我就去見安王爺。"穿紫紅披風的眼睛不看同伴,低聲說:“那么,我在京師候你?”“一言為定!"馬蘭村口,二人拱手作別。

——  二  ——

  惊蟄方過,一場春雪又不歇气地下了一天一夜。厚厚的積雪覆蓋了屋頂、樓台、道路,遮掩了一向的紛亂和肮髒。熙熙攘攘的京師南城,一時變了模樣。街上行人稀少,小黑驢載著主人,不緊不慢地穿街走巷,撒下一路清脆的串鈴響。驢蹄在雪地上翻出一個個銀杯似的印痕,隨即就被緊跟驢尾巴的淘气孩子踏碎了。
  轉進蓮子胡同,小黑驢竟自踏上一處朱紅大門的石階,蹄聲得得,串鈴丁當,嚇得門丁一把攔住,大聲叱道:“你這人,講理不講理?怎么騎驢往人家里闖?……“驢背上的人推開風帽,露出一張笑眯眯的臉。門丁喜得一跳:“啊呀,是呂爺!“他轉身對門里高喊道:“呂爺來啦!"里面一遞一聲地重复著向內通報。
  “笑翁!你到底來了!等得我好苦!"有人一路喊著,轉過影壁,大步流星地走了過來,雙手扳住來客的肩膀,笑道:“雪天故人來,大吉大利!"二人相攜進門,過影壁,入游廊。數月前他倆在永平馬蘭村分手,至今才得重見,自然很是愉快。迎客者顯得格外瀟洒豪爽,笑著說:“園中紅杏將開,不料飛雪又來。春寒料峭,不亞于寒冬哩!"來人略一沉吟,低聲說:“文康所托,极是不巧。安王爺還未來得及過問,便拜宣威大將軍,統兵戍防歸化城去了。有負老友,慚愧得很!“迎客者眼里掠過一道失望的陰影,旋即笑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你又何必挂怀?我原本未抱多少期望……”這是兩位江南名士。來客姓呂名之悅,字笑天,家在錢塘,人稱笑翁。他四十三四歲年紀,長髯及胸,神態藹然,眼睛里常含笑意,令人可親。迎客者陸健,字文康,籍貫仁和,世家子弟。他面白無須,眉黑發青,雖然已過而立之年,仍然顯得年輕,不失一翩翩佳公子。只有特別留意,才能發現在豁達、從容風度的掩蓋下,他眼睛深處的冷漠和無情。錢塘和仁和同屬杭州府,兩人早年就詩酒唱和,十分相投。國變之初,呂之悅因文名受聘為一位滿洲將軍家的塾師。陸健卻因人誣告謀反,陷入了江南十世家獄。這件牽連江南最大的十家士族的案子,延續數年,時緊時松,始終不得了結。陸健仗著万貫家財,上下打點,也僅買了個不入獄受辱的處境。
  這次他北上進京設法解脫,正巧与老友重逢。原來呂之悅隨東家進京后,被滿洲親貴中的"南派"安郡王慕名延為賓客,便自告奮勇要為陸健向安郡王說項。安郡王出獵永平,在王庄駐蹕,于是才有二人同往永平之舉。可惜終未成功。
  說話間他們已到花廳門首。陸健道:“你來得正巧,今天,在京的南邊故交舊友為我設一日酒戲餞行,盡都是些憤世嫉俗、不得志的他鄉之客,你听。"花廳傳出一陣陣哄笑,有人鼓掌,有人喊叫。"來吧,我給你一一引見。好多朋友都對你仰慕已久了。”“不必不必!"呂之悅連連擺手,"你還不知我?最愛獨坐獨酌,听諸人言,觀諸人行,細細品味,樂無窮也!……你方才說什么餞行,你要南歸了嗎?"陸健略一遲疑,哈哈一笑,并不作答,逕直領老友進了花廳。在這寬敞華麗的廳堂里,充溢著酒香和薰爐飄出的檀香气息。十多個人或坐或立,圍著正中一張鑲大理石的紫檀雕花圓桌,大說大笑。花廳東西兩側,用四套相同的紫檀雕花短榻、台儿和太師椅,隔出四個小間,面向正廳,若斷若連。各小間布置不同:或以山石盆景取胜;或懸琴劍、列古鼎;或陳書畫以悅情;或供鮮花以迎客,最宜于清談品茗。呂之悅舒服地向短榻上一靠,頓覺梅香扑鼻。數盆古梅怒放,為這精致的小間平添了一派江南風韻。呂之悅推陸健出去,愉快地說:“你既賣關子,就請去應酬別人吧!讓我在紅梅花下享享清福!"陸健笑著走回正廳。兩個書僮正扶一位醉者离席。此人眼睛都睜不開了,卻還揚眉挺胸,口齒不清地吟道:“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他搖搖晃晃,"咕咚"一聲躺倒地上,招得眾人鼓掌大笑。
  陸健端起桌上那只光華燦燦、鏤刻著鳳凰牡丹花色的雙耳銀觚,眼睛遙遙呼應著呂之悅,笑著大聲說:“我再講一遍:這只銀觚容酒三斗,能胜飲不醉者,銀觚奉送,陸健陪飲,以謝諸君厚意。自辰時起,已醉倒十八人。難道此觚終將無主嗎?……”院中一聲"客來!"一個年輕人打中門闊步而入,喧鬧聲戛然而止,靠門邊的几個人不由自主地站起來:好一個風流倜儻的人物!但見他月白風帽,月白長衫,一領湖色披風飄在身后,細眉長目,隆鼻朱唇,皎如玉樹臨風,有飄飄欲仙之概。他登上台階,直入正廳,掃視一下一雙雙流露出惊詫和贊美的眼睛,傲然一笑,大聲道:“來!銀觚注酒!"書僮赶忙奉上斟滿美酒的銀觚,他接過來,對酒面輕輕一吹,然后如長鯨吸川,几大口就吸去了觚中酒的一小半。他仿佛來了興致,一甩頭揮去風帽,一伸手撩開披風,"咕嘟咕嘟"不歇地開怀暢飲,直喝到頭仰身傾,銀觚倒扣。他高聲贊美道:“好酒!好酒!"一手倒拿銀觚向眾人示意,又十分洒脫地深深一揖,清湛的目光望定陸健:“在下徐元文,特來為陸健兄餞行!"陸健立刻接過銀觚,示意侍童注酒,目不轉睛地打量著來人,心里很激動。
  眾人惊歎不已:原來是江南世家昆山舊族徐府的公子徐元文!人們望著這兩位一見相許的風華人物,小聲地傳說著這位徐公子的才名軼事:“……人都說他年方髫齡,已具公輔之量。一日自書館回家,過門檻時偶然扑倒地上,他的父親扶他起來,戲曰:'跌倒小書生。'他應聲而對曰:'扶起大學士!'……”“知道嗎?他的親舅父就是一代大儒顧亭林先生啊!”“所以嘛,云游兩京,浪跡天涯,至今不肯入仕……”銀觚酒滿,陸健舉觚朝徐元文、又向眾人一揖,高聲道:“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几人回!"吟罷,俯身就觚飲酒,漸漸直腰、抬頭、仰面,一飲而盡,不漏不滴,無聲無息,仿佛細流匯入深潭,自然而又冷靜。他把空觚擲給徐元文身后同來的小童仆,又向眾人舉手高高一拱,道:“多謝!"眾人喝采鼓掌,滿堂喧笑。唯有遠遠坐在短榻上的呂之悅,望著陸健,緊皺雙眉,拈須沉吟。
  宴桌擺在大廳,東道主們來請眾人入席。陸健是主賓,被首先讓進。酒過三巡,鼓樂齊鳴,粉墨登台,一齣《南渡記》開場了。隨著劇情的發展,觀眾的笑罵聲一浪高過一浪。
  第一出是李自成進北京,明朝進士、戶科和兵科給事中陳名夏、龔鼎孳投降,被授為直指揮使,巡查北城。兩人洋洋得意,不可一世。第二出,清軍入關,李自成敗走,陳名夏、龔鼎孳嚇得逃往江南。他們抖著水袖,喪魂失魄。第三出,二人逃至杭州,追兵躡蹤而至,一時情急,躲到岳墳前鐵鑄秦檜老婆王氏胯下。正逢王氏月事,當追兵過后二人出來時,頭上盡是血污……事實上,龔鼎孳降清后曾升任左都御史,不久又被罷免;陳名夏才高品劣,雖然現任內秘書院大學士,卻是人人唾罵,滿、漢都瞧他不起。《南渡記》以他們為靶子,既少忌諱,又很出气。所以,當兩人走出王氏胯下,滿頭滿面污血淋漓時,舉座狂呼叫好,喧鬧聲險些掀了屋頂。
  “啪!"一聲山響,一位清瘦、嚴肅的文士拍案而起,大喝道:“豈有此理!不成体統!"他雖气得滿面通紅,卻在強自抑制,好不容易換了冷靜一點的聲調:“污穢如此,焉可入目?快取清水來!"人們瞠目相視,認出他是湖廣文士熊賜履,以文章道德聞名于時。這是怎么了?難道要作法事?童仆連忙捧上一盂清水。熊賜履背對戲台,面朝大眾,從容取水清洗雙目,然后閉眼肅立片刻,大步走出客廳。眾人先是愕然,隨后哄然大笑,一時"假正經”“假道學"的喊聲響遍廳堂。
  笑罵聲漸漸停息,一個低沉悅耳的聲音格外清晰:“諸君何需嘲笑熊公子!此人嚴正耿直,道學深湛,來日方長,不可限量。"說話的是笑容可掬的呂之悅。
  陸健笑道:“笑翁應許他什么?”
  呂之悅捋著須髯,說:“一代宗師,道學大家。諸公子孫將爭列門牆。”“那么徐元文徐公子呢?"呂之悅象吟詩般頗有滋味地說:“其淡如菊,其溫如玉,其靜如止水,其虛下如谷。有經世之才,具宰輔之量,大器也。"許多人都不相信地笑著交換眼色。徐元文給眾人的印象并非如此。唯有徐元文本人不自覺地抓緊自己的手腕,眼睛里閃過一道惊愕的光芒。
  一位相貌异常俊美的年輕文士坐不住了,挨上前深深一揖:“學生張漢,祖籍嘉興府,二十四歲,請笑翁賜教。"呂之悅眯眼看看他,笑道:“且賦詩言志。"張漢挺胸凹腹,神采飛揚地吟道:“十年勤苦事雞窗,有志青云白玉堂。會待春風楊柳陌,紅樓爭看綠衣郎。"《南渡記》的作者許巨源已屆中年,卻十分粗豪,此時也赶來賦詩言志:“飛雪初停酒未消,溪山深處踏瓊瑤。不嫌寒侵人骨,貪看梅花過野橋。"呂之悅點頭笑道:“張子十年勤苦,僅博紅樓一看,當為風流進士。許子嘛……”他望望濃眉大眼的許巨源,停了片刻,才說:“許子雖寒,必當大用。"張漢又高興又懊喪,臉儿紅扑扑的;許巨源哈哈一笑,并不介意,各回席上。
  陸健悄聲問,"笑翁,你看許巨源,似有難言之隱?"呂之悅低聲答道:“英華太露,誠恐不壽。”“那么,你看我呢?請直說。”“你?半世坎坷,晚來得福。“陸健大笑:“我的事你都清楚,自然說得好听!"呂之悅看得明白,陸健的一雙眼睛毫無笑意,倒是掩藏著難以名狀的、深深的憂慮。就象這整個聚會的情調一樣,高呼大叫,狂飲大笑,乃至那不成体統的《南渡記》,這一切玩世不恭、故作曠達的名士派頭,都是為著掩飾和發泄:掩飾內心的悲酸,發泄不得志的憤懣。呂之悅開門見山地問道:“你信不過老友么?”陸健笑容倏失,對呂之悅默默注視片刻,然后探手入怀,掏出一封信,默默遞過去。呂之悅抽出信函展開,寥寥數十字,個個都寫得很大,很潦草:“江南十家謀反案風聲日緊,誣告者輩出,君將被陷拿問。
  近期切切不可返杭,事急事危矣!千万千万。"呂之悅倒抽一口涼气,緊皺眉頭,低聲道:“若是這樣,則京師也非善地,不可久留,万一通緝文書呈送到京……“陸健歎道:“今日不已餞行了嗎?”“出京后,你意欲何往?”“如今我是有家難歸,有友難投,只好云游天下了。"呂之悅沉吟片刻,說:“文康不妨時時通個音信。待安王爺回京,我設法為你求一道赦書……”陸健一擺手:“不必了!陸健一人何足道,十家十族,几百戶,數千口啊!……”他說著,眼里突然涌出淚水。呂之悅望著他,也說不出話了。
  陸健用手指緩緩抹去淚水,平靜地說:“尚有一兩件瑣事要辦,日內就將离京,不再聚了,后會有期!"這天正逢初八,是石鐙菴的放生日。
  菴堂前的石階上,擺著一籠鳥雀;石階下的雙輪推車上,放了一盆魚蝦、一筐螺蚌。鳥雀嘰嘰喳喳叫個不了,水中魚游蝦跳,螺蚌不時探頭出殼。陸健赶到這里,已是最后一名,赶忙把一尾二斤多重的紅鯉放進水盆,便退入四周的放生善主行列中。
  石鐙菴的几位僧人低眉合掌,對著放生物誦經祝福畢,開籠放鳥。鳥儿獲得自由,爭先恐后地沖出樊籠,展翅高飛,在天空快樂地鳴叫。也有的呆頭呆腦,留在籠中;或雖飛了出籠,卻停落在屋角房頂。据說這鳥雀的放主便是孽緣未了,還須修善。至于魚蝦螺蚌,則由僧人用車送進皇城,投入金水河中。因為禁城之內,少有网羅釣餌之災也。
  得生的鳥雀的喜悅,使陸健十分感慨。放生車出菴往皇城去,他也不由自主地跟在車后,直走上西長安大街。
  陸健并不崇佛信道,但他是個有名的孝子,必須替母親完愿。
  許多年以前,陸健不過七八歲,父親為內閣學士,舉家居京,母親每月初八都要往石鐙菴放生。這次陸健進京,母親再三囑咐此事,但陸健忙于奔走請托,几乎忘卻。眼下就要离京,非辦不可了。如今果真親手放生,陸健卻又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說不清是替母親完愿還是為自身屁佑了……西長安門遙遙在望,陸健心頭忽然涌上一股悲酸。當年他家就住近西長安門,在李閣老胡同里面,周圍盡是國朝名臣名士的舊居。他曾指著李東陽故宅,稚气地斥罵這位三朝元老的虛偽圓滑;他曾鑽進袁宗道寓所的抱甕亭外,在涼蔭滿階的六株大柏樹間捉迷藏;米万鐘的湛園,更是他幼時的天堂,那石林、竹渚、松關,那曲水、欹云亭、仙籟館,留下了他多少小小足跡!如今這一切,都被那些茹毛飲血、殺人如麻的蠻夷之族霸占了!他自幼心愛的"天堂",想來已被糟踐得不成樣子……不知不覺,已來到西長安門。放生車進了皇城,陸健等几位善主被攔在門外。他轉身向南,打算取道棋盤街回南城,卻見登聞院門口聚了黑壓壓的一堆人,在看門邊張貼的文告。
  陸健好奇,也擠了進去。那正是登聞院告示,說,凡是圈地投充案件,因積壓日多,不再受理,告狀民人均應赴各縣府州衙門申訴。
  西長安門下這三間廳堂,叫登聞院;院內一座小樓,懸著一面鼓,叫登聞鼓。明朝舊制:民有冤抑,有關官府不為審理又不代轉達,便可擊登聞鼓告狀。大清沿襲明制,每日派有滿漢科道官各一人,輪班掌管此事,隸屬都察院。眼下辰時已過,登聞院柵門尚未開啟。
  看罷告示的人漸漸散開,卻沒有一人离去。天气奇冷,人們呵手、跺腳、搓耳朵,抵御著刺骨寒風,也不時互相打量一眼,目光都很沉重,誰也不作聲。
  兩名兵丁來開門,人群忽拉一下圍了上去。柵門"喀啦啦"響著剛拉開一半,一位少年象扔出去的一塊石頭,倏地沖向登聞鼓,從棉袍下抽出一把短斧,照著鼓面連擊兩下,蒙劈破,露出一個黑窟窿。眾人大惊,立刻有兵丁赶去按住少年,把他連人帶斧推上廳堂。告狀的人們擠在院里門外,全嚇呆了。
  堂上官員怎樣審問少年,院里听不清楚,但人們看到,几名差役按倒少年,舉起水火棍就打。棍子扑落,劈劈啪啪,聲聲入耳,打在滿院告狀百姓的心上。足足打了三十棍,少年居然一聲不哼。兩名差役拖著少年推出院門,人群中一個滿面愁容的魁梧大漢赶忙沖過去,扶住了他。另有一名書辦站在階前對眾人喊道:“大人念他年幼無知,棍責逐出,不然要治重罪!現今登聞鼓劈破,登聞院無法理事,諸人都回去!何日開門,要等上司裁決。走吧!都走!"眾人被驅赶出門。有人埋怨少年魯莽,有人可怜他挨打,圍著臥在路側喘气的少年看了片刻,便各自走開了。一直站在門外的陸健,見那孩子眉目清秀的臉慘白如雪,沁滿豆大的汗珠,卻仍是神情倔強、不肯認輸的樣子,心中十分不忍,又很感佩,于是上前說道:“我京中有住處,隨我回去養傷……”少年看他一眼,警覺地搖搖頭,轉向大漢道:“梓年哥,只得倚仗你了!……”大漢眨了眨厚厚的眼皮,低聲嘟囔道:“我,我要是回不來……”少年咬牙道:“放心,梓年哥!咱馬蘭村多的是有良心的人!"馬蘭村?陸健心里一亮,拉住少年的手:“去年秋天虹橋鎮賽神,你可是扮過觀音?你可是叫同春?可是為圈地的事來告狀?"同春和大漢一起望定陸健:“你?……”陸健連忙說明情由。同春恨恨地說:“為圈地,我們來擊過兩回鼓了,每回都說我們不該越督撫官來京控告,赶出院門了事。鄉下窮得吃不上飯,哪有盤纏上督撫衙門告狀?縣府州官又不受狀子,還有法活嗎?左右是個死,豁出去了!……”
  陸健歎道:“即便如此,不也沒有告准么?你們以后怎么辦呢?"少年和大漢都不說話了。大漢背起少年要走,陸健忙從怀中掏出一錠銀子塞在少年手中,說:“我幫不了大忙,好孩子,收下吧!"少年一怔:“先生!……”大漢背著少年對陸健跪倒了:“給爺叩頭……”陸健一扭臉,匆匆走開,再不曾回頭。
  一個時辰后,那大漢又出現在東安門外,破舊的棉袍外罩了件隸役穿的黑色號衣。他看准了兩位御史大人進皇城的机會,混進跟從的隸役隊中,順利通過了東安門,從東華門邊順著紫禁城牆,一直進入闕左門。大漢走到高聳入云的午門之下,就轉而向北,從隊列中單獨分离出來。他遠遠望見几名守衛禁城的護軍營軍校朝他大步走來,深深吸了口气,發出一聲震耳的尖厲喊叫:“冤枉啊!--"人們惊悚地看到,一個穿黑褂的大漢,揚著雙手、迎著護軍校、高呼著向北疾奔,在距護軍校們三五丈遠的地方,突然掏出亮晃晃的匕首,照著自己的胸膛狠命一刺,又踉蹌著朝前沖了几步,慢慢地倒下了。他仰面倒下,躺在了午門前的長條石板御道上。即使离得很遠,人們也能看到,他的眼睛瞪得很大,定定地望著,不知是望著天空,還是望著那遮盡天宇、黃瓦紅牆的威嚴的五鳳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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