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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初相遇


  夜幕漸漸籠罩上來,像瞌睡人的眼睛,忽而忽而的,慢慢要閉攏起來。雪花大片大片地飄落,張張揚揚地滿天飛舞。
  這樣的夜是一個溫暖的夜,溫暖得讓人放松,讓人閒置,讓人倦怠;讓人想要尋出家傳的霉綠斑斕的銅香爐,點上一爐沉香屑,悠悠然地講一通故事或听一通故事;或是抖開積雪一樣的棉被,點上一盞蒙著薄紗的台燈,在那淡紫色的迷濛下?
  可是,這樣的清淡在這個夜晚是不适合的,因為,這是一個圣誕夜,西班牙馬德里的圣誕夜。它的格調是濃烈的溫馨,与它适宜的應該是狂歡,大聲地歌唱,盡情地跳舞。
  屋內燈火通明,賓主盡歡。其間有一個女孩,一襲大紅色的長裙,紅得极純极艷极美。烏黑的披肩長發,烏黑的皮靴,烏黑的眸子燒著烈火,閃著星光。她沒有客人的拘謹,也沒有主人的安然,她就是她,宛然一只怒放的天堂鳥,火紅火紅的,旋轉著,旋轉著,便將要在這和祥的夜晚,乘著歌聲飛出一室的喧嘩,沖破夜的沉寂。
  滿屋子都是笑聲,她的笑聲最爽朗;滿屋子都是話語,她的語調最高亢。
  她是三毛嗎?
  不,那時,三毛還只是張樂平的漫畫中那個頂著三根頭發流浪的小孩。
  她是陳平嗎?
  是,又不是,她有陳平的眉毛,卻沒有眉間郁結的悲戚;她有陳平的眼睛,卻沒有那抹惊疑不定的惶惑;她有陳平的嘴唇,卻沒有緊閉時抿住的固執。
  她高談闊論,妙語連珠。
  她是陳平,當然是,生命是父母給予的,名字卻是自己齲“我的女儿陳平本來叫陳懋平。‘懋’是家譜上屬于她那一代的排行,‘平’是因為在她出生那年烽火連天,作為父親的我期望這個世界再也沒有戰爭,而給了這個孩子‘和平’的大使命。后來這個孩子開始學寫字,她無論如何都學不會怎么樣寫那‘懋’字。
  每次寫名字時,都自作主張把中間那個字跳掉,偏叫自己陳平。”
  (陳嗣慶《我的女儿三毛》)
  她不是陳平,肯定不是。當她成為一個光彩照人的公主的時候,那個憂郁自閉的灰姑娘已是上輩子的事情。
  但她不說自己是一個公主,興許是不屬于那种被19層被褥下藏著的一位小豌豆硌得整晚睡不著覺的尊貴。她把在馬德里的自己比喻成一只“無所謂的花蝴蝶”,愛上了哪朵花,便停在上面小憩片刻,對自己不強迫,不委屈,自由閒蕩,隨心所欲。
  她是Echo,希腊神話中的一個森林女神的名字。
  在神話中,森林女神Echo愛上了納雪瑟斯,一個驕傲和美貌都達到极致的男子。
  一天,Echo帶著無法遏止的愛,緊緊地跟在納雪瑟斯的身后,希望他能注意到自己,然后接受自己這顆愛他愛到痴迷、愛到發狂的心。
  納雪瑟斯感覺到有人在跟著自己,便問:“誰在這里?”
  Echo欣喜万分,她多想告訴納雪瑟斯她正為著對他的愛而被煎熬。可是她沒有正常的說話能力,只能重复別人所講的最后三個字,根本無法表達自己。
  納雪瑟斯沒有等待別人的耐性,見Echo不回答,便欲抽身而去。
  Echo不愿放棄這次机會,她想,只要讓納雪瑟斯多留一會儿,她就能多一分讓他明白自己的希望。于是,她的回答沖口而出,只有三個字:“在這里。”
  “不要這樣。”納雪瑟斯說,“我宁死也不愿讓你來占有我!”
  “占有我!”
  納雪瑟斯听了癟了癟嘴,認定跟著自己的這個姑娘是個輕浮的人,便滿臉不屑地走了。
  Echo悲痛欲絕。愛情不可說,不可說,一說就錯。
  納雪瑟斯后來受到了宙斯的懲罰,變成了一株對著自己的倒影自開自賞自凋零的水仙。
  這則神話讓一個13歲的少女為之深深感動,讀罷之后,書中的每一頁都布滿了浸潤開去的她的眼淚的痕跡。她在同情森林女神中自怜,最后,她把自己喚作了“Echo”,這個漢語意為“回聲”的名字。
  “當,當,當,……”
  不遠處教堂的鐘聲穿過沉沉的夜幕和皚皚的白雪,長悠悠地傳了過來,屋內的歡聲笑語像錄音机按了暫停似的,嘎然而止,所有的人不約而同地屏住了呼吸……“當——”整整12下!
  屋內一下子又炸開了鍋,人們更加的歡欣雀躍起來。
  “圣誕快樂!”
  “MerryChristmas!”
  “平安夜万歲!”
  人們互相道著祝福,每一張臉上都洋溢著節日的喜气。過節,最大的意義便在于使人們充滿希望。
  這是1966年的圣誕夜,Echo在徐耀明家里同一些中國朋友在一起歡度圣誕節,12點一過,大家互道過祝福以后,因為是在西班牙,于是准備按照西班牙的風俗,向左鄰右舍,樓上、樓下一家家地祝賀圣誕節,說:“平安!”
  Echo是夏天才到馬德里的,半年不到的時間,她便最快也最深地愛上了西班牙,西班牙土地的浪漫和淳厚,西班牙民族的瘋狂和親熱,是Echo骨子里的本性,是她以前的生活中所缺乏的,是她一生的歲月中所痴迷的。“她感染了他們熱情的天性,不知不覺融入了自己的血液里。”(桂文亞《三毛——异鄉的賭徒》)按照西班牙的風俗生活,Echo是行動得最迅速的。她沖在眾人之前,率先拉開房門,就在她一提長裙准備撒腿就跑的時候,有一個人剛好從樓上跑下來,差點与她撞個滿怀。
  那是一個西班牙大男孩。他在Echo跟前來了個臨時大剎車,一下子定在了Echo的面前,呼吸的熱气扑在Echo的臉上,那么近的距离,Echo覺得自己仿佛听到了對方的心跳聲。
  大男孩為自己的冒失而羞得滿面通紅,卻仍然真誠地對Echo道了句“平安”的祝福。
  這時的Echo有些怔怔的,面對這個男孩子的那一剎那,她看清楚了他的容顏,于是,她不自禁地在心中暗自發出一聲贊歎:這么英俊的男孩!
  Echo只覺得一道電流穿過了自己的身体,触電了!剛剛從初戀中傷痕累累地走出來的Echo,竟在看到這個西班牙大男孩的第一眼中,產生了触電的感覺。
  Echo在那句“平安”中回過神來,也赶緊用西班牙語說了句:“平安!”說完之后,卻后悔自己太過于禮貌了一些,以致于顯得很疏遠。咦,可是自己和這男孩是素昧平生的呀,怎么第一次見面便就想著和人家親近起來。神經兮兮的!
  男孩向Echo很友善地咧嘴一笑,便走進屋里向別的人祝賀圣誕節去了。
  笑起來也這么好看!
  Echo听到屋里的那些中國朋友又是一陣歡騰,還拍著手掌,看來這個男孩子的人緣挺不錯的,有著這么漂亮的長相,再加上和善可親的笑容,這樣的人是應該受到大家歡迎的。Echo還听到一聲聲西班牙語的發音:“Jose”,想來,肯定是那個男孩子的名字。
  當屋內的一句句“平安”又此起彼伏地想起來時,Echo才恍然大悟似的向鄰居們的家跑去。一邊跑,一邊還想:“世界上怎么會有這么英俊的男孩子?如果有一天可以做為他的妻子,在虛榮心上,也該是一种滿足了。”
  她一邊想,一邊腦海中演起電影來,一幕一幕地,像放幻燈片那樣,每一張圖片都很清晰,而圖片与圖片之間的聯系卻不怎么緊密。有時是在熱鬧的大街上,男主角和女主角手挽著手,很親昵他說話走路,每一個与他們對面相逢的女性,都用一种火熱痴迷的眼光盯著男主角,而對女主角的匆匆一瞥之間,臉上頃刻間換上的便是或失望、或懊惱、或仇恨的表情。有時是美麗的月色下,男主角抱著吉他深情地站在女生宿舍樓外為女主角唱情歌,女主角躲在屋里,故作矜持,宿舍女友卻跑到窗前搔首弄姿。有時是陽光明媚的日子里,一大群年輕男女正在青青草地上、涼涼樹蔭下開著野餐派對。所有的女子都傻愣愣地看著男主角,東西也忘了吃。一妖艷女子主動出擊,嬌媚地向男主角遞過去一杯飲料,同時眉目傳情,豈料男主角禮貌地說了“謝謝”之后,便把這杯濃情交到旁邊一位男士的手里,真心真意他說:“這是你最愛喝的。”借花獻佛完畢,又繼續和旁邊的女主角談笑風生。
  Echo在平安夜里做起夢來,女主角是自己,男主角是剛才邂逅的英俊男孩。情節很對Echo的胃口,最好的東西為自己所有,這個“掠奪成性的江洋大盜”興奮得樂出了聲來。
  這個時候,那個名叫“Jose”的西班牙男孩正在徐耀明的家中熱情地祝福別人,他的心中久久不能退去那烏黑的長發烏黑的眼睛和那一抹重彩的鮮紅所帶來的惊艷,在他不到18歲的心中,第一次升起了年輕的、陌生的、异樣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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