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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覓功 (原載《讀者文摘》一九九三年第六期。羅玉峰摘自《周未》。) 在北京301醫院的病房里,侯寶林先生度過了自己最后的日子。 侯寶林坐在沙發上,旁邊的支架上挂著三個瓶子,有高營養液,有生理鹽水等。自從他患胃癌并做了全部胃切除手術后,它們就成了他賴以維持生命的源泉。我們進門后,侯先生高興地把右手繞過支架,伸過來和我們握手。他的手那瘦,已經沒有什么力量了,只有微微的溫熱。 侯先生對他的老朋友說:“今天來的是知己,我有話跟你們說。我一輩子沒有白吃飯。可是今天卻是白吃飯了。真是沒有意思啊。為活著而活著,真是沒有意思啊。”大家寬慰他:“您這是說到哪儿去了?人老了,誰能沒病沒災呢?您就安心養病吧。大家都惦記著您,想著您,還盼您病好了回去呢。”侯寶林擺擺手說:“回不去了。你們也不必說了。我謝謝你們,我老在想,老了,就死吧。領導上說安樂死不人道,可我覺得安樂死最人道。但這跟誰說去呢?誰也不懂我的意思。在病房,我也看看電視,可是那些反映外國黑社會的片子,真讓人擔心:無惡不作的人和事,會不會也在咱們中國出現呢?我是個藝人,一生只知道干合适的事,干合理的事,凡事都要對得住自己的良心。可是我覺得我們這种人慢慢地被淘汰了。真的,我一輩子是一個順民,對社會沒有什么要求,只希望一不打仗,二不要搞什么運動,安居樂業。大家安居樂業的意思也不敢要求小康,只要求溫飽。我想,世上好人是少數,坏人也是少數,不好不坏的人是大多數,是靠他們支撐著這個地球。一家三口,有一間十五平方米的房子就知足了。他們的理想是什么呢?無非是老老實實的,平平安安上班去,高高興興回家來。看電視,我還有一個疑問:那么多的偽劣產品是哪儿來的呢?都是個体戶干的?我不信。恐怕還有國營大企業干的。因為這樣可以解決一部分就業問題。這樣做,怎么行呢?學馬列,還是應該用生活的例子來解釋,而不能光用英文的、法文的、德文的書來解釋,結果翻譯的人糊涂,我們也糊涂,大家都是糊里糊涂。我們怎么不能用馬列原理來解釋偽劣產品呢?”大家說:“您還是安心養病吧。操這么多心干嗎?” 侯寶林說:“這是老百姓的事儿,也就是我的事儿。我這輩子靠的是他們。我的遺囑已經寫好了,只有三句話,我念給你們听:‘尊敬的听眾觀眾,我一生是為你們的笑而活著,你們是我的衣食父母,我一生都是你們供養的。’”說完,禁不住老淚縱橫。 侯寶林病倒的消息,大家慢慢都知道了,几位老哥儿坐在一起,說起侯寶林,有的感歎,有的唏噓。 老哥儿甲說:舊社會抓壯丁,有時可以用錢買丁,侯寶林把妻子王雅蘭的耳環當掉送人;同行生病了,他自己上圈子說相聲,把收入換成藥給人送去。同行的婚喪嫁娶,哪一次沒有侯寶林的“份子”?就說前不久吧,河南一個縣要建電厂,不知誰說侯寶林是大師啊,他肯定很有錢,人家找上門來,侯寶林毫不猶豫地把存折拿出來。他家里還挂著人家用斗大的字寫的致謝條幅呢。前年亞運會,他又捐了一万元。這不是說明他确實有錢嗎?沒有十万,能捐一万嗎?我可知道他這一万元是怎么來的,不是“倒”來的,是他一句一句說相聲說來的!他是沒有錢的人干有錢的事儿。他說過:“不吃剝削飯,哪來富余錢?”他一生不聚財,不斂財,不守財。報上傳說他有賓士轎車,哪里有這回事?無論人家怎么說他,他從不申辨一句。 老哥儿乙說:侯寶林真是個苦命人。小時候就不知親爹媽是誰,養父又有吸毒的惡習。他四五歲就出去撿煤核儿,要過飯。窮人的難處他哪有不知道的?他有一個他叫“三姐”的人,有一次他生了病,是她送來烙餅,借給他被子,他感念她一輩子。他每年大年初二去她家拜年,直到去年自己病倒了,走不動路。所以他跟我們這樣的無名之輩是好朋友。他跟我說過:“人活在世上,眼不能老是往上看,心得往下想。我的朋友只是和我社會地位相當的或是比我低的,地位比我高的都不是我真正的好朋友。” 臨危時,他說:“我小時候學諺語、格言,總不理解,比如‘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大英雄一刻不能無權,小人物一刻不能無錢’,等等。現在明白了。” 又過了好久好久,“我已經沒精力說話了。”他說完了這句話,便雙手合十進入化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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