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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鎮龍山下,洪宣嬌魂斷故鄉


  翼王大軍撤出邵武后,突破了清軍的圍攻,經閩贛邊界武夷山區的泰宁、宁化等縣而達汀州府城長汀縣。一路上山雨綿綿,山路泞滑,糧食短缺,士卒饑困狼狽,怨聲載道,除了戰死之外,因饑餓而倒斃山徑溝壑的也時時可見,軍士离心的現象更加嚴重了。石鎮吉帶領胞弟石鎮常和部將曹廣依等兩万多人,依然遠遠避開翼王,而自由活動在長汀東邊的連城一帶。達開在長汀駐兵數日,命人去召喚鎮吉歸隊,說是不歸隊就殺了他,鎮吉更加不愿回來了。傳令的承宣官從連城回來說:“國宗不肯回來,說是此身雖然在外,卻不敢絲毫背叛翼王,反可牽制妖兵為殿下一臂之助。”又說,“在連城國宗兵營中還見到貴生兄弟也在那邊。”
  貴生便是已故翼王妃春娥的外甥黃貴生,已故翼貴丈黃玉昆的孫儿,此時已是十五歲的少年了,達開命承宣官退下,憂郁地向宣嬌道:“眾叛親离,連貴生這孩子都离開我這個最最親近的舅舅了。春娥若在,不知會怎么痛心,難道都以為跟了我翼王毫無前途了嗎?”
  宣嬌勸道:“鎮吉他們离開你也是不得已,總不成都擠在一起餓肚子,讓他們自己去尋覓糧食分擔困難不是很好嗎?我看他們都能吃苦耐勞,离開你并非受不起艱苦,恐怕是為了离開天朝以后,茫無目的,沒有了奔頭,我若是一般將士,也會為了這一點而斷然离開你的。還是赶快去江西吧,不然万眾离心,紛紛舍你而去,那才無藥可救哩。”
  九月二十三日,翼王放棄長汀,越過大隘岭,乘虛攻占八十里外的江西瑞金縣城,太平軍戰士久在山區苦熬,下了山來,忽見瑞金周圍水网密布綠油油的一大片平野,猶如錦繡一般的江南水鄉,不禁縱聲歡呼,精神頓時振奮起來。宣嬌也与達開下了轎,盡情欣賞眼前的平原秀色,宣嬌道:“七哥,你看弟兄們那么興奮歡喜的模樣,我們總算從困境中走了出來,是該早一點回到江西來啊!”
  達開笑道:“我說過我翼王石達開是倒不下來的,不必再為我擔心了。”
  翼王于十一月底攻克了贛粵邊界的南安府,和附近的南康、崇義縣城,將行營設在南安府北的池口鎮,此時南有石鎮吉的兵馬在攻打廣東境內的南雄縣城,東有重新歸隊的花旗軍林彩新圍攻信丰縣城,牽制了清軍的兵力,翼王決定乘机在南安休整士馬,安度春節。
  沒過几天,轅門外忽然來了一名密使,化裝成長袍小帽背了青布褡褳的小商人,說是奉楊國宗(輔清)之命,從景德鎮前來下書。門官將信將疑,搜他身上并無利器,引他先見了翼殿宰輔張遂謀和曾錦謙,來使從發中蜡丸內取出密信,果然蓋了中軍主將的印信,遂謀等回身進內,將信遞与翼王看了,卻是輔清勸他回師北返。
  現天朝重振軍威,陳玉成已于七月收复廬州,擊斃了前在湖口統帶妖軍水師的安徽布政使李孟群,
  李秀成于八月收复浦口,并踏破江北大管。十月初
  八日陳李聯軍二十万人于皖北三河鎮大破妖軍,擊
  斃湘軍焊將李續賓与曾國華,收复舒城、桐城,解
  了安慶之圍,妖軍喪气,皖北大定。聞殿下已進入
  贛南,望乘此良机,取道吉安北上,輔清愿執戈為
  殿下前驅,以圖湖北。
  翼王放下信,在判事房中踱步徘徊,半日不語。錦謙問道:
  “殿下,楊國宗信中之意,您以為可行嗎?”
  達開斷然道:“輔清此信頗有見地,可是我羞与噲等為伍!”
  漢高祖猜忌楚王韓信,將他貶為淮陰侯,上朝列班時,只能与過去的部將舞陽侯樊噲等同站一處,因此郁郁不肯入朝,說是“羞与噲等為伍!”今天翼王也不愿降尊紆貴,与過去的部曲楊輔清、陳玉成、李秀成等并肩而戰。張遂謀理解翼王的心情,他也是堅決反對翼王回朝的,說道:“殿下所見极是,何況自從殿下出京后,天王先授蒙得恩為中軍主將,現在又改授給楊國宗,不是明明取消了殿下‘通軍主將’的稱號了嗎?天王如此無情,何必還要眷戀。不過今天密使送了信來,傳說開去,軍中必定有人主張響應輔清而班師回朝。軍心一亂,今后進兵就人多口雜,難以划一了。”
  “這事好辦,你命承宣傳集各統兵官即來大營議事,決定今后進兵方向。”
  一場激烈的辯論之后,決定經過了湘西進軍四川的戰略目標,達開命遂謀給輔清寫了回信:
  贛省湘軍云集,北上不易,將由南安前往湖南,下趨鄂省,以取上游之勢。日后若有合兵破敵之机,當再函商。
  達開回到內院,將輔清來信的事告訴了宣嬌,宣嬌惊訝道:“這么一件大事,也不仔細斟酌,讓我幫你推敲一番,就這么匆匆決定了。那個張遂謀,還有曾錦謙,都不顧大局,一味慫恿你自立門戶,好讓他們做大官,听了他們的話,必然誤事。”
  達開辯解道:“遂謀他們赤膽忠心為我圖謀大事,跟了我吃了不少苦,并無私心,不要對他們有偏見。所以先作了決定再和你說,因為你總是主張我回朝去,怕你阻撓。”
  宣嬌不悅道:“我現在仍然主張你有机會就應該打回天朝去,輔清送來了這么個好机會,為什么輕易放棄了?你是把我當外人了,我可不是一般的婦女,由著男人說怎么就怎么,惹惱了我,也會自帶一支兵馬殺回天朝去。”
  達開忙摟住宣嬌道:“不,不,千万別有那個想法!我們十年愛慕,好不容易才結合在一起,恩恩愛愛,再不分离了。
  你若走,我豈不抱恨終身,你就沒有一點留戀嗎?”
  宣嬌淚盈盈地歎息道:“想到竟有一天我會和你分手,便覺心酸悲痛,我豈愿走到那一步,最好當然是一塊儿回朝。現在我依了你去湖南入川,若是不如人意,進不了四川,你可得依從我帶兵回朝。七哥,答應我吧!”
  達開心軟了,臉貼著臉為宣嬌擦去淚水,說道:“這一回去湖南,若是又碰了壁,進不了四川,就由你作主,你說去哪里,就去哪里!”
  宣嬌轉悲為喜,捧了達開英武強悍的臉龐吻了又吻,說道:“七哥,我心愛的七哥,我怎么舍得离開你,我們永遠在一起,回到天朝去再干一番事業吧。”
  太平天國己未九年(亦即咸丰九年,公元1859年)二月初三日,翼王放棄贛南,率領大軍穿行山徑小道之間,以疾風迅雷之勢,橫掃湘南,繞過清軍堅守的永州,直扑湘西重鎮寶慶府,于四月二十二日進抵府城邵陽城下,先后与大將傅忠信、賴裕新率領的另外兩路人馬會師。由于沿路投軍者踊躍,全軍兵力又達十万人左右,對寶慶府城形成合圍之勢。
  此時湘軍多在外省与太平軍作戰,省內兵力空虛,只有廣西布政使劉長佑一軍支撐門面,怎敵得過十万太平軍的猛攻。如翼王加緊攻城,在敵人援軍未到前很可能拿下寶慶,打通由湘西或湖北入川的道路,就是繞過寶慶,那里山徑紛雜,可以入川的路徑甚多,清軍防不胜防,也可順利進川。無奈翼王在寶慶城下,等待遲到的賴裕新一軍,遷延了一些時日,又防清軍前堵后追,沒有迅速繞過寶慶西上。到了五月初,清軍援兵已有三万多人云集寶慶,太平軍攻城打援,已無优勢可言。
  翼王攻打寶慶,是為了進入四川的戰略意圖,早為清廷所覺察。先是翼王答复楊輔清“下趨鄂省,以取上游”的密信被江西巡撫耆齡的部下搜去呈報了朝廷,隨后湖廣總督官文又緊急奏報:“探知湖南賊勢將竄入蜀,請令曾國藩帶兵赴川東夔州(今奉節縣)一帶,擇要扼守。”
  皇帝奕□接報后惊惶失措,他熟讀歷史,知道四川是天府之國,又是最容易被叛亂者割据的,于是急忙于五月間下旨給在江西撫州的曾國藩。
  官文奏請飭曾國藩迅赴夔州一摺,本日已諭令
  川督有鳳派兵扼要嚴防,惟該省兵力恐不能當此悍
  賊,著曾國藩即日統帶江西、湖北等兵由楚江前赴
  四川夔州扼守,以据兩湖上游之勢,倘賊蹤竄至,即可有備無患。
  曾國藩這一年中被翼王大軍的行動牽著鼻子走,翼王兵馬到哪里,清廷就命國藩援到哪里。先援浙,繼援閩,其實一處都無需去,現在又要援蜀了,國藩心情煩懣,怎肯胡亂奉旨,于是敷衍了事的奏复:
  臣所部兵勇為數無多,若令由鄂赴蜀,應須兵
  力稍厚,乃可攜以入峽。臣擬先駐湖北宜昌等郡,如賊果入川,再行酌量前進。
  皇上不滿意曾國藩的敷衍塞責,又急急連下兩道諭旨給已經啟程前往湖口,准備進入湖北的曾國藩。
  曾國藩雖先駐宜昌等處,仍當偵探賊情。如寶
  慶一帶未能遏其入川之路,即當親督兵勇赴蜀,以
  便調度堵剿事宜,未可遷延貽誤。
  這里清廷君臣在書面往來糾纏,另一路援軍已于六月中旬渡過洞庭湖,按照湖南巡撫駱秉章的指示,悄悄來到寶慶城東北藍田,准備進攻太平軍較為簿弱的北路,并威脅正与城東南劉長佑部作戰的翼殿賴裕新一軍的側背,這支兵馬便是常在湖北、安徽作戰的湘軍李續賓的余部,續賓在安徽三河集被陳玉成擊斃后,由他的胞弟續宜統帶,現在的官銜是四品道台。
  此時翼王正准備以主力圍攻劉長佑部,打算解除了劉部對攻城的牽制,便集中力量破城。六月十九日午后,忽有探馬來報:“稟殿下,城東北藍田一帶,出現一支妖軍,探明是湘軍李續宜部,約有万把人。”
  達開詫异道:“李續宜不是被陳玉成打死了嗎?”
  曾錦謙道:“打死的是他的哥哥李續賓。”
  達開一聲冷笑,說道:“乳臭小儿,殘兵敗卒,什么李續宜,從未听說過,也敢來与我對仗!錦謙,命令北門各軍注意抵敵,待我收拾了姓劉的,再轉過去送他去見死了的哥哥。”
  六月廿六日,達開親率主力猛攻城東南的清軍,那劉長佑已与李續宜商定了明守東南,暗攻西北的作戰方略,士兵有了援軍,信心也高漲起來,拼死抵抗了兩天,竟然相持不下。達開憤懣煩躁,下令挑選精悍士兵組成突擊隊,限令三日內攻破敵營。不料李續宜率領馬步軍渡過資水,乘虛進攻太平軍城北營壘,等到翼王得訊,急命賴裕新率軍赶往援助時,所有北門營壘均已被李軍攻破,城內外交通恢复,翼王攻取寶慶的計划受到嚴重挫折。
  達開這才發現自己錯誤地判斷了敵情,清軍主力竟然不在東南,而在西北,為了挽回戰局,決計与李續宜決一死戰。六月二十八日夜,翼王揮師渡過資水。次日黎明,太平軍四万余人重重包圍了李續宜的一万多名兵馬,宣嬌知道進川成敗在此一舉,也換了戎裝与達開一同渡過資水督戰。正午,達開下了總攻擊令,眾炮轟鳴,硝煙四起,廝殺聲惊天動地,達開向宣嬌道:“今日以多擊寡,必胜無疑!”
  宣嬌見兩軍鏖戰激烈,心情焦急,不顧達開攔阻,揮刀拍馬沖向敵陣,達開慌忙命一隊侍衛上前掩護。正在此時,忽听得背后喊聲大起,乃是李續宜用兵狡猾,早已派出精銳兵馬繞到太平軍后側,一邊沖殺地們的后路,一邊放火焚燒太平軍后方營盤,擄掠對方眷口。達開見狀,立刻分兵抵御,這也是兩軍對敵常可遇見的事,若是廣西老弟兄,決不會慌張失措。無奈軍中很多是剛在湘南入伍的新兵,不曾參加過緊張激烈的大戰,一見敵人從后路殺來,心先慌了,不管翼王和各級統兵將領怎么呼喊,甚至揮刀砍死了几個臨陣脫逃的新兵,還是潮水般地突圍而逃,清軍趁勢前后夾擊,呼殺聲震天駭地,太平軍人無斗志,如風掃落葉,紛紛潰退。宣嬌見敗局已定,痛心絕望,舉刀拍馬向清軍沖去,准備戰死沙場,擺脫那無法解開的情結。侍衛親兵急忙縱馬上前攔住去路,一人下馬扣住王妃戰馬的絡頭,強使馬頭調轉,又在馬肚上奮力一拍,那馬如箭般馱了王妃沖向前去,在親兵護衛下突圍而出。賴裕新見大勢已去,急忙保護了翼王殺出重圍,狼狽回到城南大營。清點人馬,戰死和潰散未曾歸隊的不下万人,宰輔曾錦謙戰死,賴裕新的老母也被清軍擄去,寶慶城外西、北兩路陣地全被清軍奪去了。
  入夜,城南一座密林中陰森森的祠堂內,翼王召開的緊急軍事會議剛剛結束,各路統兵官神情沮喪地跨馬离去。翼王回到月洞門內庭院清幽的小屋中,已是午夜時分。宣嬌猶然對燈呆坐,神色憔悴,淚痕猶在,達開長歎一聲,憤憤地敲著自己的額角罵道:“怎么今天落了魂了,眼睜睜到手的胜仗給丟了!”
  宣嬌神情呆滯,好似還沒有從日間戰場上突然而來的致命一擊中回過神來,她怔怔地望著達開問道:“七哥,我不懂,怎么今天竟會敗得這么慘?”
  達開又用拳頭猛敲額頭,說道:
  “如果今天是和曾國藩對陣,我必定聚精會神,慎思熟慮,以求万無一失,可是對手是個無名小卒李續宜,我太輕敵了,我忘記自古以來‘驕兵必敗’的教訓。該死,該死!這一戰下來,損失太大,寶慶攻不下,四川也去不成,我的入川計划全落空了。”
  “避開寶慶從小道入川不行嗎?”
  “遲了,現在是妖軍占了上風,他們會前堵后阻,封住我們入川的道路,我軍新敗之余,士無斗志,弄不好會陷入埋伏圈中全軍覆沒。剛才開了軍事會議,沒有人敢說能沖過敵人的封鎖去四川,連一向大膽的賴裕新也勸我先去廣西再說。”
  宣嬌珠淚猛涌,叫道:“天哪!我們好不容易從廣西打出來,如今一事無成,又要打回廣西去了!七哥,回天朝也罷,入四川也罷,全無指望了,我剛才是該沖入敵陣和他們同歸于盡,侍衛為什么要攔阻我,為什么使得我現在不死不活,進退兩難!”
  達開勸道:“宣妹別傷心,還沒有到絕望的時候。此刻廣西形勢很好,因為我們太平軍把妖軍主力牽制住了,廣西妖軍顧此失彼,天地會起義的勢頭比過去更加蓬勃了,我們的家鄉潯州府還建立了‘大成國’。鎮吉雖然沒有來寶慶會師,可是他在攻打桂林,無异為我們進入廣西舖排道路。此番回去不是以廣西為目的地,好比打仗負傷了,我們回廣西去養好傷,還是要打出廣西來的。胜敗兵家常事,不要消沉,湖口之戰時,妖軍猖狂一時,不是眼看要打到天京,卻被我扭轉過來了?我的信心還沒有喪失,你千万不要絕望。”
  宣嬌泣道:“不論你怎么說,我已經完全絕望了,我們甜甜蜜蜜而又苦苦澀澀地相聚了兩年,也許前世的情緣已滿,該到分手的時候了。”
  這一夜,達開摟著宣嬌哄著勸著,可是宣嬌淚水未斷,死意已定,朦朦朧朧睡著了,猶為惡夢哭醒。
  次日清軍李續宜部渡過資水東進,与劉長佑部會合,繼續攻擊太平軍,湖南巡撫駱秉章下了密諭,欲將石達開部太平軍全殲于寶慶城下。翼王終于結束了寶慶之戰,于七月十六夜撤离寶慶,進入了廣西全州、興安境內。湖南湘軍蕭啟江率兵一万多人跟蹤追去,可是他們將圍攻桂林的石鎮吉一軍誤認為即是翼王的主力,所以將兵鋒轉向桂林外圍与鎮吉交戰,卻讓翼王兵馬從容地進入廣西腹地慶遠府,在府城宜山縣一帶歇兵駐馬,休整部隊。
  第二年(咸丰十年)二月,是翼王三十虛年壽誕之期,當地民眾紛紛前往翼王府祝壽,這是寶慶兵敗之后,翼王軍事生活較為安定的時期,達開心情也比較好。三月間,曾与宣嬌及文武將佐張遂謀等同游慶遠府城北門外的北山白龍洞。山勢巍峨峻拔,郁郁蔥蔥,气勢非凡,登頂眺望,全城景物一覽無遺。山腰古木森森,環抱一洞,洞口高敞,洞外頗有摩崖石刻,皆是浮雕佛像和前人詩文,其中不乏佳作。進洞之后,則幽深曲折,寒气逼人,鐘乳下垂,形狀瑰异,目不暇接,如入仙境。洞內也有宋明以來石雕碑刻,翼王等徘徊欣賞,興味盎然。于是在山上席地而坐,飲酒笑談,似乎人間已無兵爭之事。
  宣嬌自入廣西后,心情憂郁,時時抱著厭世的情緒,周圍一切都不感興趣。對達開也從熱戀而落入极端失望的境地,感情危机時時潛伏,一旦沖決最后一道感情維系的細鏈而爆發,那就不可收拾了。所以雖則同游白龍洞,其實目無所見,耳無所聞,神情淡漠,無處不感触,無處不憂傷。堂堂太平天國翼王,數十万大軍的統帥,如今窮途末路,只能率領殘兵敗將,在這個窮荒偏僻的地方躲僻清軍的兵鋒,豈不令她悲酸傷怀,何時是個了局?
  達開比較曠達,對前途依然充滿了信心,他擺脫了時時煩扰他的軍心渙散、部下离隊回朝、糧食短缺的困扰,苦中作樂,即席寫了一首极有气勢頗能体現民族英雄風度的好詩,也是留傳至今的翼王惟一的一首真詩。
  挺身登峻岭,舉目照遙空,
  毀佛崇天帝,移民复古風;
  臨軍稱將勇,玩洞羡詩雄,
  劍气沖星斗,文光射日虹。
  眾文武元宰張遂謀、地台右宰輔石蔡親、戶部大中丞蕭壽釭、吏部尚書孔之昭、精忠大柱國朱衣點等人紛紛賦詩唱和,(此時翼王已改變了原來天朝的官制,自定一套官名了)。
  回城后,達開又為白龍洞題壁詩寫了序文:
  太平天國庚申十年,師駐慶遠。時于季春,予
  以政暇,偕諸大員巡視芳郊。山川競秀,草木爭妍,登茲古洞,詩列琳琅,韻著風雅。旋見粉牆劉云青
  句,寓意高超,出詞英俊,頗有斥佛息邪之概,予
  甚嘉之。爰命將其詩句勒石以為世迷仙佛者警,予
  与諸員亦就原韻立賦數章,俱刊諸石,以志游覽云。
  張遂謀命人雇了高手巧匠書寫詩文,刻于洞左石壁上,高約三尺有余,寬約四尺半,詩書刻俱佳,為翼王留下珍貴的史跡。
  慶遠賦詩之后不久,廣西敵我形勢發生了急劇的變化。清廷鑒于大批太平軍進入廣西,而天地會等起義軍亦此仆彼起,原任廣西巡撫剿辦不力,乃改派劉長佑接任廣西巡撫。長佑是湘軍元老江忠源的部下,接任后,改變作戰方針,先平各地零星起義軍,再与太平軍決戰。翼王在廣西的友軍逐漸被劉長佑軍擊潰,形勢孤立,而糧食奇缺,軍心离散,分往各地籌糧的部隊往往遭到地方強悍的團練所阻擊,一敗再敗。非翼殿直屬的兵馬見形勢不利,紛紛离隊,宰制傅忠信等首先率領所部“出江回朝”,由贛入皖,投入到李世賢麾下;后旗宰輔余忠扶的部下殺了忠扶,离隊歸朝,但沿途不斷受阻,全軍覆滅;天地會花旗軍數千人也离隊輾轉投入到忠王李秀成的部下。而對達開打擊最大的是石鎮吉一軍進攻百色失敗,于三月十五日解圍撤兵途中,被土司團練沿途追殺,將士星散,石鎮常先被殺,石鎮吉、黃貴生擬回慶遠依附翼王,不幸在距慶遠二百里處,被安定土司俘獲,解往省城桂林遇害。石鎮吉雖然未和翼王在一起,但行軍始終互相呼應,牽制清軍,掩護翼王主力,起了相當作用,鎮吉覆沒,達開更孤單了。
  在這重重打擊的惡劣形勢下,劉長佑集中兵力于四月間向慶遠發動進攻,達開衡量弱不敵強,沒有交戰就于四月十九日撤出了慶遠府城,為了擺脫清軍的追擊,不斷向南宁方向轉移。半路上听說忠王李秀成仿效翼王的圍魏救趙之計,先与左軍主將李世賢奔襲浙江,占領了杭州城,調動清軍江南大營張玉良一軍一万多人,遠道援救杭州,李秀成在城牆上遍插旌旗,卻甩下一座空城,悄悄回師突擊,与英王陳玉成配合,打破江南大營,悍敵張國梁兵敗丹陽,在南門外策馬渡河時落水而亡,欽差大臣和春服毒自殺,李秀成率師占領常州、蘇州,成績輝煌,天朝中興,李世賢封了侍王,楊輔清也封了輔王。翼殿老弟兄得悉后悄悄議論,跟隨翼王已無指望,建功立業還應回到天朝,于是由右一旗大軍略擴天燕彭大順、精忠大柱國孝天豫朱衣點、觀天燕童容海等一再敦促翼王在廣西招足新兵,“出江回朝”,翼王不從(“燕”和“豫”是太平天國后期王以下,侯以上的爵位)。這天行到將近南宁的賓州地方,各軍不肯上路,翼王正在詫异,彭大順、朱衣點等六七十名將領來到翼王營帳前長跪泣別,說:“時勢如此,不得不出江回朝,請求殿下給一條生路,否則都將全部喪生在廣西了。”
  彭大順等都是忠心耿耿的翼殿心腹兵馬,他們被迫离隊,依然充滿了對翼王的眷戀之情,翼王長歎一聲,說道:
  “士各有志,我不能強留你們了,好好去吧,到了天朝,不忘努力殺敵,并為我問候京中同袍,說我翼王終有一天還是要打出廣西去的。”
  彭大順等泣道:“愿殿下保重,我們去了。”
  他們起身又向王妃宣嬌叩別,宣嬌默默地噙了一汪淚水望著他們各自上馬,率領數万人馬掉頭向北而去。剎那間,宣嬌忽然騰身上了一匹無鞍馬,縱馬大呼:“等等我!”
  達開大惊,忽忙吩咐侍衛攔阻,恰巧那馬因為背上無鞍就騎上了人,覺得不舒服,蹦著跳著不肯上路,侍衛赶上去制服了馬,達開也赶過來掩飾道:“宣妹,不用送他們了,下來吧。”
  宣嬌竭力忍住淚水,望著遠去的將士背影,忽地翻身下馬,奔回營帳中,嗚咽哀泣道:“我再沒有机會回去了,我只能死在廣西了。”
  達開跟了進帳來,勸慰道:
  “宣妹,自從慶遠出來,天天行軍,沒好住,沒好吃,你瘦得多了,不要再傷心糟塌身子,熬過這一關,有了好身体,才能打出廣西去。”
  宣嬌依然嗚咽道:“我不存任何指望了,我生在廣西,就死在廣西吧,我不可能和你相伴到底了。”
  達開為宣嬌拭去淚水,握住她的手無言相對,他現在只剩下天台宰制賴裕新一軍的一万多人,而且饑餓疲憊,前有清軍阻攔,后有追兵,必欲置他于死地,他自己也不知道還能支撐到什么時候。
  經過整整一年,南宁、武緣(今武鳴縣)、賓州(今賓陽縣)一帶轉戰流离,翼王兵力已經非常衰弱,連府縣的地方武裝都抵敵不住了,只得于太平天國辛酉十一年(清咸丰十一年,公元1861年)六月初九日,冒了酷暑,倉皇引兵從思恩府賓州撤退到了貼鄰的故鄉貴縣。如果功成名就,衣錦榮歸,回到貴縣故鄉的土地上,本是夢寐以求的事。可是他們現在帶領一支敗兵殘卒回到故土來乞求起義的鄉親為他們掩護,沮喪傷感的心情可想而知。宣嬌和達開并轡縱馬奔馳在賓州至貴縣的山間小道上,當進入貴縣境內的時候,望著右首巍巍峨峨直聳云霄的鎮龍山,宣嬌感慨道:“悠悠十載,我們又回到生我育我的龍山地區來了,只是兵敗回鄉,羞見江東父老啊!”
  達開揚鞭大笑道:“胜敗兵家常事,宣妹不要自餒,漢高祖劉邦几次被楚霸王所窘,連父母都被捉了去,后來不是轉敗為胜,成了漢家四百年的天下!今天我是尚未走運的劉邦,可不是兵敗烏江的楚霸王啊!”
  宣嬌凄然笑道:“你倒是很想得開。”
  故鄉父老并不計較他們的成敗,依然以歡迎凱旋英雄的熱情,夾道歡迎昔日那幫村的石相公,今日太平天國的翼王回轉家門。
  他們進了縣城,以城中水源街粵東會館為王府,依靠北邊農民起義軍“大成國”占据的潯州府城桂平為屏障,暫時苟安下來。當天“大成國”的大將李福猷等前來設宴為翼王接風,嫁在五山鎮的大姐也騎了小毛驢赶進城來見兄弟,她家在達開离鄉北上之后,受團練的迫害,不得不全家逃避他鄉,兩年之后,貴縣又有農民起義,才回到五山鎮去。姐弟相見,恍如隔世,听說春娥被害,大姐傷心不已,達開又介紹宣嬌与大姐相見,也不胜感歎。當天人來人往,著實熱鬧了一陣,夜間,達開回到內房,見宣嬌坐在燈下發呆,達開酒意醺然,笑道:“好多天沒有睡個安穩覺,這里是潯州府地界,思恩府的妖兵不會過來了,放心早早安睡吧。”
  宣嬌歎息道:“是啊,在外面轉了一大圈又回到生長我的地方來了,路都走到頭了,是該放心了。”
  達開見宣嬌神情异常,吃惊地安慰道:“宣妹,不要胡思亂想,好好將息一陣,這里‘大成國’有好几万義軍,今天認識了他們的一員上將李福猷,過去見過面,也是本縣老鄉,有才气,是個好把式,有他們的幫助,我們又可以峰回路轉,逢凶化吉了。”
  宣嬌淡淡地說道:“我很疲勞了,今天讓我們睡個好覺,明天我要去賜谷村祭掃祖墳,看望大伯大嬸,你事忙就不必去了。”
  達開笑道:“初到這里各方應酬,是忙不開身,明天由侍衛護送你去賜谷村,早早回來,過几天得閒了,我們一塊儿去那幫村看看。”
  入寢之后,宣嬌摟住達開,突然淚汪汪地一陣狂吻,問道:
  “七哥,我們恩恩愛愛在一起有多少時候了?”
  達開也撫摸著宣嬌柔滑的肌体,算了一下說道:“我們從丁巳七年五月出京在安慶相會,從那以后沒有一天分离過,已經整整四年有余了。”
  宣嬌含淚道:“相思十載,換來四年恩愛,太短了,太短了!何況又多在憂患之中度過。現在妖軍處處威脅,今天不知明天事,讓我們好好珍惜相聚在一起的每一刻時光,過一天,少一天,今夜再縱情享受一宵歡樂吧!”
  于是肌膚相親,口吻相接,摟住達開狂放地如醉如痴,如膠如漆,不可分舍,達開也給她熱烈地回報,安靜下來之后,宣嬌忽然又哭了,說道:“七哥,好好記住今晚的歡樂吧。”
  達開詫异道:“宣妹,你今晚怎么了,快告訴我,你心里在想什么?我們相聚的日子還長著哩,別老是今晚今晚的,不要胡思亂想了。”
  宣嬌把淚水擦在達開的臉龐上,歎道:“沒什么,不過總覺心里不痛快罷了,瘋狂一陣,心里好受些。”
  第二天早晨,宣嬌換了一套無龍無鳳的素黃袍和素黃靴,天熱,頭戴一頂細竹片編扎成裹了黃綢的僧帽式涼帽,向達開道:“我去賜谷村了,你自己保重!”
  說罷,忽又淚水盈眶,帶了侍女,掉頭便向門外走去。達開愣了一下,好似預感到一股不祥之兆,急忙赶出會館大門,宣嬌已經跨上馬由侍衛簇擁著,揚鞭催馬噠噠地遠去了。達開欲思派人去把宣嬌追了回來,卻又覺得無緣無故,惹人猜議,也使宣嬌不快,悶悶地回進館中,張遂謀拿了安民告示來請他過目,接著縣中親朋好友不斷前來拜會,軍中將領則來請示分兵出駐附近縣鎮,籌集糧食,招募兵員的事,忙了一上午,就將剛才宣嬌傷感的事忘了。不料才過正午,忽然一名侍衛從賜谷村拍馬赶來,慌慌張張地稟報道:“殿下,不好了,王娘在祖墳前自刎升天了!”
  達開大惊,連喊:“糟了,糟了!”一陣眩暈,竭力鎮定下來,命隨從帶了宣嬌大殮需用的金冠龍袍,急急跨馬赶到賜谷村。宣嬌親人已經將她的遺体安放在黃氏祖屋的大廳中,達開疾步進廳,見宣嬌臉色如常,雙目未瞑,嘴角微抿,好似帶著滿怀遺恨等著他的到來。達開跪到宣嬌靈床前,替他合上雙目,痛哭道:“宣妹啊宣妹,壯志未酬,使你含恨而歿,我誓將進入四川,完成素志,以慰你的在天之靈,不然,我亦將与你重聚于天界,來世再為圓滿無憾的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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