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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符命皇帝



  ●平帝一死,王莽追悔莫及:“是藥三分毒!我吃飽了撐的,給他進什么椒酒!這不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嘛!”
  ●就在孺子劉嬰被裹在襁褓里抱到小王太后宮中的那個月,武功長孟通挖井挖出來一個升官發財的大好机會,符命出現了。
  ●事情已到這個份上,擋也擋不住。王太后唯一的希望,就是王莽真能像周公那樣,代理一段時間的皇帝,再如約歸政于孺子。
  ●面南稱予的王莽,遭到了一些人的反對,兩處戰火,一直快燒到了未央宮的前殿。
  ●王莽愁得抱著孺子直轉腰子,卻不愿意讓別人替他抱一會儿:“抱著孺子,予心里頭踏實!”


  平帝一死,王莽追悔莫及:
  “都賴我,都賴我!我怎么會沒想到呢!腊日那天,我為什么要干那种蠢事!雖說按照多年傳下來的規矩,冬至后第三個戌日為腊日,應當用腊肉來祭禮百神,祭完后的腊味分給上上下下品嘗,好沾點‘神气’,順順當當度過一冬。規矩是規矩,可也得因勢利導、實事求是啊!皇上病体沉重,哪里消受得了又干又硬的腊肉!雪上加霜的是,我還進了一杯椒酒給他!我倒是好心好意,椒花浸制的酒味固然芬香無比,可是,我為什么不想一想,椒是入藥的東西,是藥三分毒!皇上的眚病,也算是疑難雜症了,從中山國到未央宮,那么多大夫都沒給瞧好,我怎么敢隨隨便便就讓他喝那勞什子椒酒?誰知道那玩意儿犯不犯忌諱!這倒好,皇上喝了椒酒沒几天,就駕崩歸天了!知道的,說皇上不胜病力、壽盡而去,不知道的,還不說是我王莽給鴆殺的!最慘的,是皇上這病太怪,每回犯病,總是說不出話來,所以這回連個臨終囑咐也沒有!這可真叫王莽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王莽疑神疑鬼憂惚不定,可大行皇帝的喪事還得辦哪!不得不強打精神,主持大喪。
  依著王莽的意思,一切都得隆重,得照著孝成、孝哀的規格辦,畢竟有點儿過意不去,要拿風風光光的喪事遮遮臊臉,自我安慰安慰:
  “太行皇帝雖然未曾親政,但終歸是一國之君,大喪之禮馬虎不得!他賓天時歲數還小,沒舉行過表示成人的加冠之禮,這可不行,古禮說,‘臣不殤君’,就是說臣下沒有為夭折的幼主披麻戴孝的道理。為了符合古禮,也為了更好地表達全國人民對已故皇帝的崇敬之情,應當在行斂禮的時候為他加冠!還有,全國各地的官吏,工資在六百石以上的,一律為幸平皇帝服喪三年!大喪期間禁止一切娛樂活動,什么喝花臉、唱老旦、唱大鼓書的,全都讓他們改行賣西瓜賣菜賣吊爐燒餅去!皇上已然故去,后宮那十一位媵妾,應當遣散出宮,听由娘家另聘另嫁——皇后例外,我們王家祖輩的規矩,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就讓她為皇上守一輩子吧!”
  同時還宣布全國實行大赦,囚犯們那個樂呀!要知道還有這么個死里逃生的机會,大漢一年死一個皇上才好呢!
  主持大喪王莽已是輕車熟路,沒費什么勁就全都料理停當了。
  可接下來的事情有點儿難辦。國不可一日無君,還是得物色一位接班人往龍椅上坐哇!元帝的后裔三子二孫,現在已全部离開人世,這條根算是絕透了。而宣帝的重孫子輩儿,帶口气儿的還有五十三位,有五位是諸候王,有四十八位是列侯。人選倒是不少,可越是這樣,就越難取舍。您說上誰不立誰吧!甭管立誰,余下那五十二位一准不樂意,回頭再因為這個掐起來,王莽慘淡經營的太平盛世立馬就得跟薩拉熱窩似的,打得不可開交。王莽還有一點儿私心,這几年,小皇上如同木偶,根本主不了事,朝議全由王莽說了算,那干著多痛快!干嘛還要找一個進宮就親政的?所以,王莽決定搬出古禮來,把這一層次的候選人統統排斥在外:
  “古禮說得明白:‘兄弟不得相為后’。這五三四十八列侯,全都是孝平皇帝的從堂兄弟,不應當作為幸平皇帝的繼承人!”
  那么又該選誰呢?當然從宣帝的玄孫也就是第五代當中去挑。挑來挑去,最合适的人選終于產生了.那就是廣戚侯劉顯的儿子劉嬰。劉嬰不光是卜相最為吉利,最突出的优點,据王莽評价,就是年紀小,剛兩歲,可塑性強,完全可以在太傅王莽的精心培育下成為大漢最有作為的一代英主,把大漢王朝的接力棒接過來、傳下去——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話。
  為了讓孺子劉嬰茁壯成長,王莽請自己的女儿,因丈夫去世而升格為皇太后的孝平皇后擔任孺子劉嬰的養母,在深宮內苑盡職盡責地撫養大漢皇位繼承人。王莽算了算,時間是足夠了,兩歲的孩子養到加元服來政,怎么也得十几年,有這十几年的工夫,自己的施政綱領早就該全部由藍圖變成現實了,把大漢這一大鍋生米給他煮成熟飯,這也是齊了天的功勞呢!
  可是楞有人還嫌這飯熟得太慢,成心要往熱鍋底下再添上兩把柴。
  就在孺子被裹在襁褓里抱到小王太后宮中的那個月,武功長孟通在挖井的時候錛坏了兩把撅頭,卻刨出了一個升官發財的大好机會:
  “這是嘛玩意儿?硬了巴嘰,誰家的墓碑埋這么深!”
  那東西上圓下方,挺像塊墓碑,上頭還用紅色儿寫著字儿,模模糊糊認不大真綽。
  “別刨了,這玩意儿許是出土文物!”
  哪敢怠慢,赶快把現場保護起來,派人騎上快馬去報告頂頭上司,前輝光郡的長官謝囂。
  謝囂有學問,翻過來掉過去看了個溜夠,臨完一拍孟通肩膀:
  “你小子搗什么鬼?你不知道這是殺頭之罪?”
  孟通嚇一跳:
  “長官您可別嚇唬我!我有心髒病!我哪儿知道這儿是哪位帝王的皇陵啊,都說這儿有水脈,這不才在這儿打井的嘛!我還讓他們小心,別刨坏了什么文物!我瞧瞧,看錛坏了哪儿沒有……”
  謝囂哪肯撒手?他抱著這塊白石頭,盤根問底。
  “這真是打地里刨出來的?”
  “嗯哪!”
  “是你埋的?”
  “嗯哪!不,不嗯哪!吃飽了撐的我埋它!這石頭光光溜溜,份量也合适,有埋它的工夫,我還使它壓缸腌咸菜儿呢!”
  謝囂這才放心:
  “小子,該著你有福气,再也用不著吃窩頭就咸菜儿啦!后半輩子的榮華富貴,就全在這塊石頭上嘍!”
  孟通扑通就跪下了:
  “這塊石頭有這么大能耐?那我可得好好給您老人家磕仨響頭,悠比我親爹還強呢!我親爹也管不了我后半輩子的榮華富貴呀……”
  謝囂一瞪眼:
  “你親爹是什嘛東西,敢跟它比?你以為這是普普通通墊雞窩壓咸菜儿的石頭哪?這是符命!也就是老天爺的告示!”
  “符命?這上寫的是啥?這曲里拐彎的篆字,它認識我,我認識它!”
  謝囂恭恭敬敬把白石舉過頭頂:
  “說出來嚇死你!符命上是八個大字——八個大字有力量,唆啦唆咪來咪唆啦咪……”
  “您先別唱,到底是哪八個大字?”
  “告——安——漢——公——莽”
  “我的媽呀!是殺頭之罪!告誰不好,您敢告安漢公……”
  “你可別瞎說,我也膽儿小!我還沒念完呢!老天爺說的是:告安漢公莽為皇帝!”
  “安漢公為皇帝?咱大漢不是剛抱進宮一位小皇上嗎?怎么老天爺又要給咱大漢換皇上?”
  “這我也弄不清楚,反正這事儿挺大,你呀,也別挖井了,跟我進京去吧!朝里有明白人,他們知道怎么辦!弄得好了,咱們都能因為進獻符命吃香的喝辣的!”
  “那要是弄不好吃什么喝什么呢?”
  “弄不好哇,你就不吃不喝了,卡嚓一刀!斗大的人頭就得搬家!”
  “那我不去了!我還留條小命儿喝粥呢……”
  “不去哪儿成!鎖上,帶走!”
  謝囂想得好哇,帶上孟通,有好處呢,是大伙儿的,要是出了婁子,往他身上一推六二五,自個儿還得鬧個檢舉有功!
  白石獻到長安,事關重大,接待人員不敢怠慢,逐級報告怕來不及,直接到了太保王舜的官署,把大門擂得山響。
  這几年把這幫小子都給練出來了,官場里頭哪儿是陷阱、哪儿是平道儿,全部蹚得門儿清。知道太保王舜是安漢公的堂弟,這件事告訴他最合适,最保險,無論是信還是不信,都不會惹出什么麻煩,頂不濟了,太保留下白石也就算完,好賴不是還能壓咸菜儿呢嘛!
  王舜二話沒說抱上白石就去報告堂兄王莽。
  王莽也是嚇了一跳:
  “兄弟,旁人知道不知道?”
  “謝囂、孟通,還有管接待的那小子,全都讓兄弟我給圈(juan)起來了,刨去他們,再沒旁人知道,挖井那幫民工,也都押在當地等候您的發落。”
  “好!你辦得好!孝平皇帝剛剛過世,為立孺子的事情天下正紛紛不宁,這個時候,千万不能橫生枝節!可不能火燒眉毛,光顧了眼前!你回去把那几個人好好處置處置,只當什么也沒發生……”
  王舜卻不動彈,盯著王莽,好像有什么話要說。
  王莽有點儿著急:
  “兄弟!您還愣著干什么?再要耽誤一會儿,事情傳開嘍,這天下可就亂啦!真要是亂成一鍋粥,咱們這儿年的心血豈不全都白費!”
  王舜下定決心,咬了咬牙:
  “堂兄!舜一向敬服您,認准您看問題比兄弟透徹,可今天這件事,我不服您了!不能服您了!”
  “哦?為什么?”
  王舜捧起那塊白石,用袍袖擦了擦石上的黃土:
  “您仔細看看,這上面寫的是什么?告安漢公莽為皇帝,‘為’皇帝,不過是代理、攝行,又不是謀朝篡位,您伯什么!這种事情,古代也不是沒有過,您最崇拜的周公,不就居攝了七年的光景嘛!周公是多么聰明的人,他難道就不怕全國上下罵他謀朝篡位?可是他照樣頂著誤解上了,因為什么,他權衡過利弊!當時周武王剛剛駕崩,周武王的儿子周成王尚在襁褓之中,諸侯王虎視耽耽,都瞅著王位暗中叫勁。當此危難之秋,周公不得不暫時居攝,不是沖著王位的顯赫去的,而是借著王位之重,來懾服群王,安定國家!歷史往往有惊人的相似之處,您看看如今的朝廷情勢,也是新皇年少、大道未成,也是諸王勢大,眾心不定,更相似的,也是有一位周公式的人物在風口浪尖上巍然屹立傲蒼穹!這位頂天立地的漢子,就是堂兄您呀!這种時候,您不挺身而出,難道眼看著大漢戰亂乍起、百姓顛沛流离?您不是可惜這几年用在治國安民上的心血嗎?您就該想想,一旦大局驟變,山河破碎,您那點儿心血才真是白費了呢!我的哥哥,宰衡,安漢公!該您出來宰衡宰衡、安定大漢啦!”
  王莽听完,半天沒說話。
  他心里,跟開了鍋似地翻了十來個個儿,王舜的話,就像一聲聲晨鐘,震耳欲聾。仔細想想,真有七八分在理:
  “照你這么說,居攝也是為了大漢的根本利益?不會有人說三道四?”
  “說是肯定有人會說,但那也只是极少數人的意思!俗話說,身子正哪怕影子斜?听拉拉蛄叫喚還不种庄稼啦?只要您一心為公,不存半點私念,咱就算對得起良心,對得起天下!再者說,居攝居攝,那是權宜之計,等孺子長大了,再把政權還給他,這不都是周公做過的嘛!周公當時也遭到誤解,可到末了還不是博得了万眾擁護,激動得老先生高呼‘理解万歲’?”
  王莽站起身,走到几案前,心情复雜地撫摸著差點儿被拿去腌了咸菜的那塊白石:
  “天命,天命!老天爺真要王莽去當這個出頭的鳥儿?”
  他回過身,猛然對王舜開口:
  “我認了!既然大漢需要有人去當出頭之烏,就是粉身碎骨我也認了!你去報告太后,看看太后是什么意思!”
  太后當然不會那么痛快就答應,畢竟事情太突然,允許老太太心生疑竇:
  “什么符命?這准是那幫馬屁精搞的鬼!這种蒙騙天下的把戲,哪能照辦?”
  太保王舜早有思想准備,就知道在太后這儿得費點周折,從安漢公府出來后,他就派人通知了在京的所有高級官員,經過一番激烈的討論,大家已經形成共識,決定把安漢公推到斗爭的第一線去。所以,當太后剛一表示反對,袞袞諸公便七嘴八舌痛陳利害,說的,無非是王舜對王莽說過的那一套,可因為是大家的意見,王太后再反對,也是孤掌難鳴。何況事情已經鬧到這個份儿上,擋也擋不住。唯一的希望,就是王莽真能象周公那樣,居攝一段時間,再如約地把政權交還孺子。
  “好吧!既然你們大家都認定安漢公并沒有謀朝篡位的野心,只是想借代行皇帝職權的名義來鎮服天下,想想這對大漢也沒有什么坏處,反正他現在已經是朝廷的頂梁柱了,有沒有這個名義,朝政也都是他說了算。其實,朕五年前稱制,也是在代行皇帝職權,如今朕年事已高,實在也是沒有精力去應付干頭万緒的國家大事了。安漢公輔佐朝政已有三代,多次受到君主的賞識,安定大漢的政局,光大了皇室的帝業,發展到了制禮作樂的大好形勢,如今又有上天賜下的丹書符命,看起來,倒是可以去代上天行使職能呢!行吧,就讓安漢公暫攝皇位,代行職權,仿照周公的成例,把那符命出現的武功縣作為安漢公的采地,改名叫漢光邑。你們抓緊時間研究一下居攝的典禮儀式,從明年正月,也就是下個月起,改年號為居攝元年,舉行居攝大禮!”
  居了攝的王莽日程表安排得滿滿當當,先到南郊去祭祀上帝,又到東郊去迎接春神,再在明堂舉行大射禮,款待了三老、五更,忙得個不亦樂乎。這是居攝元年(即公元6年)正月里的事。地位變了,每次活動的禮儀也作了相應的調整,王莽現在可以穿天子的禮服、戴上天子的冕旒(禮帽),面南背北,接受臣子們的朝見,出出進進,都要預先對沿途進行嚴格的搜索,禁止老百姓通行,搞得十分緊張。除去朝見太皇太后和孝平皇后時仍然以臣子的身份之外,其他場合完全按照天子的禮儀制度辦。
  平民和臣下見了他得稱“攝皇帝”,而他自稱則是“予”。為什么不干脆自稱為“朕”呢?那是因為這時大漢朝中還有一位自稱為“朕”的太皇太后,王莽不便同太后分庭抗禮,謙虛點儿吧,琢磨出這個“予”字來。當然,在祭祀天地神抵的正式場合,用“予”就不合适了。
  既然大漢有了這么一位“假皇帝”,“真皇帝”也就不得不虛席以待,抱進宮的那位劉嬰,只能是以“皇太子”的身份出現,對外稱為“孺子”。
  別看是“假皇帝”,一切權力都跟真的一樣,對這一點王莽十分滿意:
  “予從黃門郎起,直到今天的假皇帝、攝皇帝,算來也有快三十年了!那時人微言輕、官卑職小,縱有報國之心,也是紙上談兵!如今居于攝位,一呼百應,正好施展文韜武略,實現當年的壯志!‘假’就假吧,只要權力是真的就行!”
  王莽做了假皇帝,并不是沒人反對,居攝二年九月間,東郡太守翟義終于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跟外甥陳丰商量:
  “新都侯”,他不稱王莽為攝皇帝,甚至連安漢公也不屑,只承認王莽是新都侯,“新都侯代理天子,號令天下,故意選擇劉氏宗親中年齡最小的作為孺子,說是按周公輔佐成王的故事辦,其實不過是在試探、觀望,看看天下的反應如何!他的最終目標,決不僅僅是一個‘假皇帝’,代漢而立才是他的心思!”
  陳丰倒沒那么敏銳的洞察力,可出于對娘舅的崇拜心理,您說什么就是什么,連忙不住點頭:
  “老舅眼光就是厲害!到底是我老爺的儿子,大漢前任丞相的傳人!”
  翟義長歎:
  “你老爺翟方進要是還活著,也能一眼看穿王莽的狼子野心!外甥,你看看眼下的形勢,宗室的力量分散得很,也衰弱得很!雖說高皇帝的血脈不少,遠遠近近有十几万子孫,其中也有不少稱王封侯的,可真正稱得上‘強藩’的,如今是一個也找不出來!怨不得王莽視漢室如掌中之物,天下已經沒人能跟他叫勁了!”
  陳丰血气方剛,十八歲的毛頭小伙子,挺有點天不怕地不怕的勁頭:
  “那有什么!王莽再狂,也不過是個臨時代理的假皇帝,到時候還不是得把權力交給漢室!讓他先美几年,有什么大不了的!”
  “小孩子不知事情利害,說話比吃燈草還輕松!說是臨時代理,等他成了气候,你能擔保他還會永遠代理下去?權力這東西,害人哪!吆五喝六慣了,再去听別人支使,那种滋味,你沒在官場里滾過,沒有体會!”
  陳丰想想,娘舅說的也有道理,不知不覺地揭了翟義一下老底:
  “那倒是!想當初您二十歲的時候,當上了南陽都尉,履行太守職責到下頭去巡察。宛縣令劉立,仗著自己有點儿小名气,又是曲陽侯王根的儿女親家,瞧不起您,對您就有點儿輕慢。您當時沒言語,回去后不就找了個碴儿,把劉立給逮起來了?您手底下有老官場,勸您給劉立留點面子,別公開逮捕,請您以為您送行的名義,讓劉立跟著您回南陽。您當時不是勃然大怒,說要那樣,還不如不逮他!您愣是拿囚車把劉立拉上,繞著宛縣大街小巷來了三圈儿,很是出了一口惡气!”
  翟義遺憾地回憶起來:
  “唉!當初也年輕,以為抓起他來他就沒活路了,沒想到劉立那小子朝里有人,圈了几個月,就又放出來了!那陣儿你老爺還當著丞相呢,他老人家批評我,說我不懂得為官之道!為這事,我還丟了烏紗呢!”
  “听我舅媽說,那程子您脾气大著呢!動不動就發火,好像讓您丟官儿的不是曲陽侯王根,倒是我舅媽!”
  翟義牙根卡卡直響:
  “想起來我就有气!你老爺被孝成皇帝賜尊酒養牛迫令自殺,其實也跟王家有關!說起來,我們翟家跟王家也算世仇了!如今王莽是沒騰出手來,一等他有了工夫,就該收拾咱們了!与其坐以待斃,倒不如先下手為強!”
  陳丰嚇了一跳:
  “您是說……反?”
  “怎么能用這個字眼儿!真正的反賊是他王莽!既然宗室無力討伐王莽,我翟義身為前丞相之子,守備大郡,父子世受漢家厚恩,理當為國討賊,以安社稷!我打算興起義軍,西誅王莽那個篡位的逆賊!”
  陳丰提醒娘舅:
  “去年安眾侯劉崇也舉過兵,可事情沒成,一家老小都被砍了腦袋,連安眾侯府都被刨成了臭水坑,种上豬狗都不吃的惡草,十里外都薰得眼珠子疼!這個悲慘下場,您可不能有所考慮!”
  翟義不以為然:
  “劉崇有多大能耐?糾合了一百多人,就想成事?連個宛縣都攻不進去,家破人亡,身敗名裂那是他自找!你老舅我跟他可不一樣,我是不鬧則罷,鬧就鬧他個轟轟烈烈!就算万一失敗,死于國難也可以揚名万世,到了九泉之下也不至于愧對先帝!小子,你跟不跟我一道干?”
  說著話,就把寶劍給扽出來了。
  “老舅您這是干嘛?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咱們爺儿倆雖不是父子,甥舅之親也是同呼吸共命運的!您說吧,甭管水里火里,我陳丰要是皺一下眉頭,我就不是人生父母養的!”
  翟義的能耐比那個倒霉的安眾候可真是大多了。他首先聯絡了東郡都尉,那是他的同事,掌著兵權呢。然后請來了嚴鄉侯劉信、武平侯劉璜哥儿倆,這是招牌,在破坏一個舊世界之前,他就想好了要創造一個新世界,劉信是東平王劉云的儿子,正好推到前台,去當天子,也表明他翟義的起兵不過是代國討賊,沒有一絲一毫個人目的。另外,既要討賊,對那個“賊”就不能客气,要徹底搞臭他,才能取得全國的支持。要搞臭王莽,翟義有絕招,誰讓腊日他給孝平皇帝進過椒酒呢,順手拈來,全不費力,就說成是鴆殺平帝,誰還能立案調查?
  要起兵,還得有精通兵法的將帥之才,才能戰無不胜、攻無不克,別象劉崇似的,領著一幫家丁,連正步都踢不好,還能上陣打仗?听說東郡有位高人,叫什么慶,現在已經被王莽以“明兵法”的才能征到首都去了,這可是用得著的人才,沒辦法,要點儿花招,假裝說他是重罪在身的潛逃犯,引渡回來,拜為上將。翟義自己號稱大司馬柱天大將軍,又拜東平王傅蘇隆為丞相,中尉皋丹為御史大夫。
  一切准備停當,東郡九月份正好有個考核官吏的會議,就在會場上發起難來,把膽敢反對討賊義舉的縣令當場宰了,正式宣布起義!
  大軍西行,一路斬關奪隘,到山陽的時候,已經有了十余万人,聲勢頗為雄壯,朝野為之震動。
  攝宮里的假皇帝王莽聞訊,當然也感到坐臥不安。他倒并不是十分擔心翟義會當真攻進長安,實現“西誅”他王莽的誓言。這并不容易,長安城固若金湯,沿途多少道雄關險隘,都有重兵把守,翟義憑著十几万人要想打進來,也就是那么一說。何況,曾經當過大司馬的王莽,真的假的也有點軍事指揮才能,早就調度停當,派出了七員大將各領雄兵前抵擋。七員大將是:輕車將軍成武侯孫建,為奮武將軍;光祿勳成都侯王邑,為虎牙將軍;明義侯王駿,為強弩將軍;春王門(即原宣平門)城門校尉王況,為震威將軍;宗泊忠孝侯劉宏,為奮沖將軍;中少府建威侯王昌,為中堅將軍;中郎將震羌侯竇況,為奮威將軍。王莽親自到校場挑選了能征慣戰的關西大漢充當平叛大軍的校尉軍吏,調動了訓練有素的關東甲卒三十万披堅執銳去沖鋒陷陣。第一撥人馬發出去,王莽為了保險起見,又派出第二梯隊嚴陣以待在京師附近。這一批也是七員大將:太仆武讓,為積弩將軍,駐守函谷關;將作大匠蒙鄉侯逯并,為橫壁將軍,駐守武關;羲和紅休侯劉歆,為揚武將軍,駐守宛;太保后承丞陽侯甄邯,為大將軍,駐守灞上;常鄉侯王渾,為車騎將軍,駐守平樂館;騎都尉王晏,為建威將軍,駐守城北;城門校尉趙恢,為城門將軍,就地駐守。這算是王莽設下的第二道防線。
  因此,王莽對于翟義的軍事攻勢并不太害怕。真正讓王莽寢食難安的,還是翟義的政治攻勢:
  “這小子也忒歹毒!愣說孝平皇帝是我給鴆殺的!還移激全國,把這誣陷不實之詞弄得四面八方都知道,叫我今后怎么做人?列位,當年周公攝政,管叔蔡叔以紂王的儿子祿父為號召,起兵作亂,如今翟義也學了這招,打著劉信的幌子,大兵壓境。歷史就是鏡子啊!周公那么偉大的人物,猝然之下也有點含糊,何況王莽斗筲之輩!”
  群臣看王莽怀抱孺子急得直轉腰子,有點于心不忍:
  “攝皇帝您也不必太過憂慮,您的忠心是有目共睹的!再說了,如果平平淡淡,沒有這一場大變大亂,哪能顯出您臨變不惊的王者風度?沒有翟義他們的瘋狂攻擊、惡毒誹謗,哪能顯出您忍辱負重的圣者胸怀?攝皇帝您別抱著孺子滿地轉悠了,讓臣等也抱會儿,瞧您累出這一身汗!”
  “這倒不必,抱著孺子,予心里頭踏實!”
  為了針鋒相對地瓦解翟義的政治攻勢,王莽一手抱孺子,一手拿毛筆,寫了一篇《大誥》,頒布天下。
  這篇《大洁》是仿著周公故事寫的,篇幅頗眾,文字佶屈聱牙,主要有這么几層意思:
  “一、我王莽不敢自比于周公那樣的前輩高人,之所以居攝,完全是順從了朝廷的意愿、宗室的提議、百官的呼吁、當然還有上天降下的符命,是被動的,所以不可能有什么花花點子歪歪道儿;
  二、居攝是暫時的,孺子年幼,應當先立為皇太子,學習為人子的孝道,然后才可以以孝治天下。到了那個時候,我王莽一定會把權力拱手交還;
  三、翟義、劉信違背天意,興兵作亂,矛頭不是指向我王莽,而是指向了大漢,指向了整個國家!希望全國上下,東、西、南、北、中,認清形勢,站穩立場,不要受騙上當,更不要盲目追隨。翟義、劉信這幫叛賊,很快就會被剿滅!”
  頒完《大誥》,王莽馬不停蹄,抱著孺子又奔東郊、南郊,痛哭流涕、捶胸頓足,祈求上天和大漢的列祖列宗保佑,讓大軍早日剿平翟義反賊。
  老天爺跟列祖列宗看王莽哭得挺至誠,剛要答應這位假皇帝的請求,把東南邊這股反抗的烈火給他扑滅,不好了,西北方向又燒起來了。三輔之一右扶風槐里縣的趙明、霍鴻,看見京師的精銳部隊全都調往東方去抵擋翟義,這邊儿有机可乘,就也起了兵,也弄到十万人左右,直逼京師長安。老天爺跟列祖列宗直發愁,手里就這么點儿水,不知道該往哪儿潑了。
  王莽哪儿還顧得上睡覺,晝夜祈禱,連累得孺子也不得安生,沒日沒夜抱著,都快讓王莽孵熟了。
  光祈禱也不頂事啊,趙明、霍鴻的勢頭不小,從茂陵往西一直到汧縣,席卷二十三縣。他們自稱將軍,攻燒官府衙門,那火光。夜深人靜的時候,在未央宮前殿都依稀可見。孺子剛咿呀學語,瞅見火光覺得好玩,使勁從王莽怀里掙把:
  “火,火,要,要!”
  王莽哭都來不及:
  “寶貝,還要哪!那是要咱們爺儿倆的命啊!咱們爺儿倆這會儿是一根繩儿上拴的倆螞蚱,是生是死,可都捆在一塊儿哪!”
  何止那個不懂事的孺子劉嬰,就是朝廷里里外外大小官員以及這些官員所代表著的西漢地主階級,這會儿也都把自己的命運跟假皇帝王莽緊緊聯系在一起了。
  這都是既得利益者。王莽執政的几年中,的确推行了不少維護中小地主階級利益的政策,在他們心目中,王莽就是他們的救世主,他們可不能容忍什么翟義劉信、什么趙明霍鴻來推倒這位救世主!
  在共同利益的驅使下,他們挺身而出,要幫助王莽度過難關。
  所以,當王莽一籌莫展的時候,盔明甲亮地進來一幫敢死隊。領頭的是駐守灞上的大將軍,太保后承甄邯。
  “你們怎么回來了?莫非,莫非翟義的叛軍已攻破灞上?”王莽以為這幫大將是臨陣脫逃的敗兵呢。
  “攝皇帝,托您的洪福,翟義賊眾已被圍困在淮陽國境內的圍縣,就是原先的杞國,杞人憂天那地儿!這回翟義要憂的,不是天,是他自個儿的腦袋嘍!”
  王莽的心算是放下了一半儿:
  “那你們也不該撤离第二道防線啊,万一……”
  “攝皇帝!臣等在第二道防線上,閒了好几個月,大家都憋足了勁要殺敵立功哪!后來一打听,敢情東邊儿差不多快閉幕了,沒机會得軍功章了,大伙儿就別提多遺憾了!幸虧西邊儿還有一股子小小的草寇,在威脅著國家安全,這不,全都跟您請戰來了嘛!”
  王莽喜出望外,高興得差點儿沒把孺子給脫了手!
  “天不滅予!天不滅予!你們,真是神兵天降啊!好好好!予就辛苦你們一趟,拜衛尉王級為虎賁將軍,大鴻臚望鄉侯閻遷為折沖將軍,跟大將軍甄邯、建威將軍王晏一道,引兵西去,平滅趙明、霍鴻那幫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嗯,是不是少了點儿?”
  “不少不少!人去多了,將來工分也不好算哪!您別看人少,兵不在多而在精,將不在勇而在謀!我們這幫人,全都跟您同仇敵愾!您還記得吧,前兩年您認為丁、傅二后的棺中有帝太后、皇太太后的璽綬,是違反禮制的僭越行為,于是您下令毀棄丁、傅二后的陵墓,當時我們全都去了!哎喲,敢情死人那墳可刨不得!那個臭哇,頂風四十里!可我們愣是連眉頭都不帶皺的!先挖的傅太后墳,十几万人往上一擁,哪儿架得住?當時就塌了,壓死了好几百人!赶到挖丁姬墳的時候,由打棺材里呼呼往外噴鬼火,足有四五丈高,可大伙還不是照上不誤?攝皇帝,您放心,我們這回,還是拿出踹寡婦門、刨絕戶墳的狠勁儿,一准儿打得趙明那幫小子找不著北!”
  甄邯等人雄赳赳气昂昂殺奔趙明、霍鴻,還沒來得及奏凱而歸,東邊儿的捷報先傳來了。
  捷報是隨同孫建大軍東征的監軍使司威陳崇寫的,陳崇這些日子在文章上下了不少苦功,大有長進,不再需要張竦代筆了:
  “攝皇帝陛下,您是象上天一樣高明的君主,略一思考就能改變陰陽二气的運行,稍有言詞就能影響万物生靈的盛衰,一旦行動就能形成理想的社會風气。臣陳崇注意到您討伐翟義反賊的大誥的頒布日期,私下算了算,在您剛打腹稿的時候,反賊就開始連接受挫,當您提起筆的時候,反賊就已經顯露敗象,等您的圣命頒行全國的時候,翟義那小子就土崩瓦解啦!您看,七員大將還沒全使出吃奶的力气,我陳崇還沒來得及掏出我那點子陰謀詭計,大局就定啦,戰爭就結束啦,大家伙就全都沒事儿可干啦!這可真是雞蛋皮擦屁股,嘎吧溜丟脆啊!”
  王莽閱罷大喜:
  “這小子,成了軍中一枝筆了!文章寫得快赶上那個什么斯泰啦!翟義、劉信這一死,可算是去了大漢的一塊心病!”
  其實王莽并不知道,翟義是逮著了,在長安被斬首示眾,可被翟義擁立為天子的劉信卻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尸,不知道這陣儿眯在哪儿呢!不過,气勢洶洶的十万大軍倒是全都覆滅,沖這一點說,王莽的心病确實沒影儿了。
  既然七員大將的余勇可賈,總得有個地方發泄發泄,趁著熱勁,干脆去支援甄邯、王級他們吧!兩下里一合兵,趙明不夠一打的,當時就化為灰燼。
  王莽在未央宮白虎殿為功臣們擺酒賀功,端起酒盅,他有點儿后怕:
  “幸虧上天垂佑,眾將英勇,轉瞬之間平定兩起叛亂,要不然,予還能在這儿跟列位痛飲瓊漿?列位功不可沒!這么說吧,予打算按周朝的制度,給列位頒獎,根据戰功的大小,分別授予侯爵、伯爵、子爵、男爵和附城的爵位,前四等相當于列侯,附城等于早先的關內侯,至于爵號嘛,也應當讓人一眼就能看出建功的原由,以往封侯,多以封地命名,這次改為以功績命名,也算是一個創新吧。于決定,凡是進擊翟義的,用‘虜’字,比如劉泳,就封為‘伐虜侯’;進擊槐里的,用‘武’字,比如竇融,就封為‘建武男’;還有去年平定西海郡羌人叛亂的,這次一并賜封,用‘羌’字,比如竇況,就封為‘震羌侯’。余此類推!”這一下封了好几百人,真是皆大歡喜。
  您敬我一尺,我就得敬您一丈,于是有人在感恩之余,給假皇帝出主意:
  “攝皇帝,臣在戎馬倥傯之中,常常思考這么個問題:以您的崇高德行,為什么還有人膽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興兵謀反?臣百思不得其解,今個儿啊,三杯御酒下肚,咦?臣想出來了!這是您權力還太小,名位還太低!什么假皇帝、攝皇帝,干脆,您把那‘假’字、‘攝’字去嘍,就是皇帝您哪!”
  一語甫出,四座皆惊!
  王莽嚇出一腦門子冷汗:
  “來人來人!這位醉了,赶緊攙扶下去!這酒真不是好東西!列位,誰也別喝了,再喝,指不定還說出什么來呢!嚇煞子也!”
  回到攝宮(就是原來的安漢公府),王莽還余悸未消:
  “好懸哪!這位醉鬼老兄差點儿把子給害嘍!去掉‘假’字、‘攝’字,那不真成了謀朝篡位了!幫倒忙,幫倒忙!”
  接踵而來的王舜、甄邯、劉歆三位,一看攝皇帝為這事心神不宁,紛紛寬慰。
  太傅左輔王舜率先發言:
  “攝皇帝,臣的好哥哥!您不必為這事太過憂慮!醉鬼的話哪能算數嘛!誰不知道您忠心扶保大漢,多次明确表示要歸政于孺子!有道是身子正不怕影子斜嘛!”
  太保后承大將軍甄邯武人風格,直來直去:
  “王太傅左輔的話甄邯可不能同意!什么叫醉話?酒后才吐真言呢!想想看,攝皇帝為大漢立了那么大的功績,挽救了國家、挽救了朝廷,就是當上真皇帝,天下也不會不擁護!”
  這哪儿是寬慰王莽?倆人先爭起來了!
  少阿、羲和劉歆咳嗽一聲:
  “咳!兩位說的都有道理!按說呢,劉秀我是劉氏宗親,不應當胳膊肘往外拐,可是,我仔細考慮過,咱大漢這几朝,那是罐里養王八——越養越抽抽!甭說跟我老祖宗高皇帝那會儿比,就是跟孝武皇帝,甚至是孝宣皇帝在世的時候比,那也是一蟹不如一蟹,江河日下!這是什么緣故?不是臣僚們不盡心,也不是百姓們不安分,气數!气數已盡哪几位!大漢傳到今天,二百多年啦,風燭殘年,病入膏盲啊!天下,不是一家的天下,有德者居之,無德者喪之!誰有德?攝皇帝您哪!您別瞧劉崇、翟義、趙明這几撥人反對您,可他們成事了嗎?沒有!他們根本也不可能成事!為什么?民心、天意都在您這邊儿!別人我不敢擔保,劉氏宗親這頭儿,絕大多數是擁護您的!我劉秀不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擺在您面前嘛!所以叫我說呀,您居提也罷,即真也罷,只要您是為江山社稷,為黎民百姓,就沒有什么不可以的!您指到哪儿,我們就打到哪儿!”
  那兩位也不爭了,一齊鼓掌:
  “紅休侯精辟論斷!說到點子上了!我們几位朝廷重臣,這些日子盡在一起瞎琢磨,歷朝歷代的開國之君,為什么能順順當當龍登九五?兩條,一是民心,二是天意!如今您下得民心,上應天意,中間呢,還有我們這幫忠實走狗,您的條件全具備啦!”
  王莽可沒他們這么樂觀,從居攝到即真,雖說只有一步之遙,可這一步邁出去,要下多大的決心!弄好了,功成名就,弄得不好,那就是身敗名裂呀!王莽可不愿意這么倉促地拿自己的整個儿政治生命去冒這個險!直到現在,王莽的目標也只是成為當代的周公,能夠把江山為劉家治理好,百年之后在凌煙閣標上大忠臣王莽的姓名,也就心滿意足了。
  于是他毅然決然:
  “此事万万不可!民心雖然歸予,卻也略有反复,至于天意嘛,單憑那一塊丹書白石,恐怕還說明不了什么問題,何況那道符命上,明明白白寫的是‘安漢公為皇帝’,一個‘為’字,敲定了‘代理’的意思,‘安漢’二字,更是准确無誤,是讓予安定漢室,于怎么能違抗天命,怎么能代漢自立?這件事,咱們是棉花店著火——免談!”
  王莽這么一謙虛,倒給他自己帶來了麻煩。這年九月間,王莽的老娘功顯君去世,一個嚴肅的問題擺在了眾人面前:攝皇帝的喪服該怎么穿?也就是說,王莽應當以什么身份出現在喪禮上?
  如果按照孝道,王莽應該盡人子之儀,為生身母親穿上五服中最重一級的喪服“斬衰(cui)”。上衣下裳均用最粗的麻布做成,縫制的時候,側面都不包縫,故意就那么讓毛邊露著,表示孝子的悲傷已經到了不修邊幅的程度,這叫“斬”;還得用一塊六寸長四寸寬的麻布連綴在外衿的當心之處,這叫“衰”,用意大概有兩層,一是說孝子傷心,心都快碎了,得加上一層裹住那顆破碎的心,再一來呢,許是充當手帕的角色,供孝子擦眼淚抹鼻涕用的。斬衰的服喪期最長,為三年,這三年里頭,不能剃頭,不能刮臉,不能跟女人睡覺,不能參加任何形式的娛樂活動,說邪乎點,連咧嘴樂一樂都不允許。
  這顯然不能适用于已經成為攝皇帝的王莽,因為群臣們認為,攝皇帝雖然已然登上劉家的皇位,那就算劉家門儿的人了,從道理上講,應當是繼承了大漢嫡系長房的香火,就算要服斬毒,也只能是為孝元皇帝或者是幸元皇后即王太皇太后而服,功顯君雖然是攝皇帝的生母,卻不能享受這個待遇。讓攝皇帝為她老人家服斬衰?除非她是太后!
  那么該穿什么呢?這可難坏了奉命專門研究這個課題的少阿、羲和劉歆:
  “這不是考我呢嘛!早听我的,即了真不就沒這么多麻煩!即了真,功顯君就名正言順地成了皇太后,想怎么穿您就怎么穿!沒人敢管!”
  牢騷歸牢騷,想轍還得想轍,劉歆找了七八十位博士、儒生,都是研究禮儀的專家,把石渠閣的藏書翻了個遍,終于,讓他琢磨出一個不倫不類卻又說得過去的方案來:
  “緦麻!您穿緦麻合适!”
  “緦麻?穎叔,予也學過周禮,知道綢麻是怎么回事!這是五服里最輕的一种,是給高祖父母、曾伯叔祖父母、族伯叔父母、族兄弟、中表兄弟和岳父岳母服喪穿的,細麻布制成,服期三個月,這怎么行?那是予的生身之母,你不知道予最講孝道?”
  “攝皇帝,您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禮經》里有這么一句話:‘庶子做了父親的繼承人,為他的生母守綢麻服。”這是什么意思呢?是說跟尊貴的父母成為一個整体的庶子,就不敢再為生身的麻母守三年的重孝了。功顯君是您的生母不假,可您現在要對漢室盡忠,就不能對生母盡孝,忠孝自古兩難全!三年的重孝,多影響您去履行皇帝職責,別忘了,大漢宗廟的祭禮要您去主持,尊貴的太皇太后要您去孝敬,還有大大小小多少禮儀活動,都等著您的光臨!三年,太耽誤事了!劉秀倒有個主意,當然這也是有据可查的,《周禮》里說:“國王為諸侯守綢麻服’,‘禮帽上面加上環繞而成的孝帶’,您是攝皇帝,功顯君相當于諸侯,您可以仿照天子吊唁諸侯的禮節,穿上這么一身,這就符合圣人的制度了!至于三年的孝期,可以讓您的孫子,繼承了新都侯位的王宗去守,連整個一吊、再會的喪禮全過程,也由他主持!您瞧這主意怎么樣?”
  這也是在這种尷尬的形勢下最好的解決辦法了,王莽只得批准。
  其實,感到難堪的不止王莽,朝廷里外的官員們甚至普通老百姓也覺得這种局面實在是別扭。地主階級中的某些階層,比如說中小地主和他們中的知識分子,渴望著一個新王朝的建立能夠為他們帶來權力再分配的大好机會;被几代昏昏噩噩的君主統治得喘不過气來的農民階級期待著一個新王朝能夠稍許卸下他們不堪的重負;而那些豪強地主集團和他們的代表劉氏皇族,也認為新王朝或許并不那么可怕,特別是這位未來王朝的當然統治者王莽頗為開明,几年來不是一直在維護他們的利益嗎?
  在這种形勢下,所謂民心,也就是新王朝建立所必需的社會基礎,已經頗具規模,所欠缺的,大概就是使新王朝在一夜之間破土而出的那個什么天意了。
  什么是天意?符命唄!這東西好找,凡是不常見的自然現象、社會現象,統統葉以用來附會現實政治,以昭示天意。武帝時的今文經學大師董仲舒,不是開創了一套“天人感應”的神學目的論,給看似荒謬不經的符命提供了理論基礎嗎?大漢那么大,找出點儿符命還不容易?
  于是從居攝三年(公元8年)十一月開始,各种符命陸續登場。
  先是廣饒侯、宗室劉京報告:
  “七月中旬,齊郡臨淄縣昌興亭長辛當一夜之間連做好几回夢,夢見一位天使,說老天爺讓他通知辛當,攝皇帝應當即真,還說要是不信,昌興亭將平地長出一口井來。辛當起床一看,真有一口井,不象是人工挖的,好几百尺深,睡一覺的工夫,鑽井隊也干不了這么利索的活儿啊!”
  沒几天,巴郡的石牛也千里迢迢送到未央宮前殿。如果是尋常經匠人之手雕琢而成的石牛,也不值當一提了,可這頭石牛,絕就絕在渾然天成,沒有一絲斧鑿痕跡,巴郡太守弄不清是怎么回事,特快專遞呈送攝皇帝明斷。
  王莽跟太保安陽侯王舜一塊儿去看,剛到石牛跟前,天色大變,驟然刮起一股子狂風,飛砂走石,塵上暴揚。等風停了再看,咦,牛角上挂著一小包袱,打開一瞅,有一方銅符,還有一幅帛圖,上頭有字儿,寫的是:“天告帝符,獻者封侯。承天命,用神令。”
  按說這可是王莽親眼得見了,還有什么好推辭的?可王莽還是不敢把步子邁開,咬了咬牙,狠了狠心,憋出個小屁來,向太皇太后請求了兩件事,一件是請允許在朝見王太后和小王太后的時候,不再稱臣,升一格儿,稱“假皇帝”,而群臣向他匯報工作,則去掉“攝”字,稱為“皇帝”。另一件,是請求改元,把居攝三年改為初始元年,銅壺滴漏的刻度改為一百二十度。孝哀皇帝建平二年六月搞過一次改元、再受命,据說是根据甘忠可、夏賀良提供的讖書改的,叫什么“太初元將元年”,王莽認為,孝哀皇帝理解失誤,改錯了,讖書說的“元將元年”,其實是大將居攝改元的意思,這符命是讓他王莽改元,孝哀皇帝瞎起什么哄!臨完王莽再次重申,盡管有這么多的符命命他即真,但他即使是即了真,也是漢朝的皇帝,是劉家的后代,將來還是要歸還權力給孺子的,等孺子行了加元服的成人大禮之后。
  奏章被王太后批准了,既然還是漢室天下,劉家王朝,改元就改吧,去掉“攝”字就去掉“攝”字吧。
  可是万万沒想到,剛隔了三天,事情就起了根本性的變化,這個變化,不光王太后沒料到,連王莽本人也沒料到,整個儿是一個突發事件。
  就在王莽參觀那頭挂著小包袱的石牛那天黃昏時分,漢高祖劉邦的詞廟里出了一檔子怪事。
  冬景天,天短,黑得早,負責看守高廟的仆射炸了點了花生米,攤了倆雞蛋,拌了一棵白菜心儿,打算杯酒消長夜,值班、喝酒兩不誤。漢朝的仆射不象唐朝那么厲害,相當于丞相,漢仆射小官儿,湊合有這老三樣就酒就算不賴。反正愛喝一口儿的,倒都不挑剔下酒菜儿,有嚼頭儿,能咂嘛味儿就行。
  滋嘍儿一口酒,吧得儿一口菜,喝得挺美。可耳朵不敢閒著,支愣著,听外邊的動靜,高廟哇,重點警戒單位,出了婁子怎么跟上頭交待?
  等他喝得暈暈乎乎,頭也沉了,眼也花了,舌頭也大了,麻煩也就來了。
  屋外院里有人拿院作勢:
  “是哪個值班儿?值班儿的在不在?”
  仆射差點儿沒讓花生米給噎著:
  “在,在!”
  一邊儿往外跑,一邊儿還嘀咕:
  “今儿是什么日子,怎么上頭還來檢查?連口酒都不叫喝痛快!”
  出去一看,不是檢查團,是一生人,穿一身黃,怀里還抱著一小銅匣子。
  那黃衣人顯然是等急了,沖著仆射發脾气:
  “你們也太不象話了!天使來了也不出來迎接,硬是要不得!”
  “天使?您是天使?怎么我听一口的四川味儿?”
  “你哪塊曉得,我們那個天宮里面的天使,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當然就是南腔北調嘍!”
  “得嘲,天使大人!您老人家打天上下來,跑這么老遠道儿,一准儿是有什么緊急任務,您瞧有什么能讓小的去干的,您盡管吩咐!”
  “哼!這還差不多!哪,這個是上天的符命,拿好嘍,赶快交把你們的皇帝!”
  小銅匣子一扔,仆射盡顧了接匣子了,可就沒看清天使是怎么走的,也搭上喝的高了點儿,就覺著一團黃影儿吃溜一下,再找,沒啦!
  仆射哪儿敢再喝,赶緊漱了漱口——怕讓人聞出酒味來——頂著小鋼匣子就去報告王莽。
  王莽的府第那是攝宮攝殿,一個小小的仆時哪儿就進得去?少不得許下了半拉月的俸祿,硬拉著警衛的虎賁要去嘬一頓,這才獲准進去。
  小鋼匣子往上一遞,怎么來怎么去一學舌,王莽起了疑心:
  “你看清楚了,那黃衣人真是天使?”
  “沒……沒錯!攝皇帝您想,高廟那牆有兩三丈吧,他都不帶助跑的,蹭!就沒影啦!這也就是在天龍八部里見過,要不是天使,那恐怕就得是武俠了。”
  “你別是醉目咕咚,看花了眼吧?”
  “不能,不能!值守高廟,那是多大的責任,小的哪敢灌貓尿?不信,呵,呵,您聞,有酒味儿嗎?”
  “行了行了,几天沒刷牙啦?把小銅匣子留下,你回去吧!”
  “那什么,攝皇帝,這里可是符命!您就不,您就不意思意思?”
  “什么意思?別弄成不好意思!下去吧你!”
  仆射心里這個憋气呀?賞錢一分沒有,還得搭上給門衛的好處費,冤透了!
  王莽剛要打開銅匣子,一想不行,万一真是什么符命,沒個見證怎么成?赶緊命人把王舜、平晏、甄邯、劉歆、王尋、王邑、甄丰、孫建一幫人打被窩里扽起來,召開緊急會議!
  人到齊了,攝皇帝當眾親手打開封條。
  “哇!”
  大家全都目瞪口呆!
  匣子里什么東西?一張圖!圖?一張秘密聯絡圖?這么說,他把那張圖獻給侯專員啦?三爺,您別著急呀!他得意洋洋笑眯了……對不起,弄錯了,不是聯絡圖,是一幅畫圖,題箋上寫得明白:“天帝行璽金匱圖”。
  畫得粗糙了點儿,有點儿抽象派的意思,畫上有一老頭儿,穿龍袍戴皇冠,踩著一片白云,旁邊有倆大臣,一個提著黃石公的草鞋,一個夾著秦始皇的圖書,這等于是商標,提鞋那位是張良張子房,夾書那位是蕭何蕭相國。有他們倆,這老頭儿就好認了,沒跑,一准儿是曾經拿著儒冠當夜壺的高陽酒徒漢高祖劉邦。劉邦這會儿倒沒拿著夜壺,拿的是一方玉璽,那規格倒也有三分象是大漢的傳國王璽。地上跪著一位也是龍袍皇冠,怀里還抱著一孺子,估摸著畫的就得是這位攝皇帝王莽了。
  畫圖之外,還有一道策書,叫做“赤帝行璽邦傳予黃帝金策書”,這“邦”字,因為避圣諱,用了一個“某”字代替,然而是人都知道,“某”就是“邦”,“邦”就是“某”。策書開頭寫著:“王莽為真天子,皇太后應當遵照天意行事。”接下來,就是一串名單,列的是赤帝給黃帝規定的開國大臣,一共有十一位,連官職、爵位全都開在上頭了:

  王舜為太師 安新公
  平晏為太傅 就新公
  劉秀為國師 嘉新公
  哀章為國將 美新公
  甄邯為大司馬 承新公
  王尋為大司徒 章新公
  王邑為大司空 隆新公
  甄丰為更始將軍 廣新公
  王興為衛將軍 奉新公
  孫建為立國將軍 成新公
  王盛為前將軍 崇新公


  大家看完這兩樣東西,面面相覷,誰都不說話,連攝皇帝王莽也閉口無言。
  不是沒的說,而是太突然了,一下子把日程表給搞亂了!
  靜了半天,甄邯冒出一嗓子:
  “這就是符命!盼了几年,終于把改朝換代的天命給等來了!”
  其實其余的人,包括王莽,也全都看出來了,在這個小小的銅匣子里,裝的是整個大漢。這道符命,比以前的那些大大地進了一步,一下子直扑要害,點破了真正的主題——代漢自立。
  妙就妙在這個“代漢自立”,又是以漢朝開國君主劉邦的名義頒發的,在劉漢,不是“亡國”而是“禪讓”,在王莽,不是“篡位”而是“受禪”。
  甄邯一挑頭,八大干將立刻鬧成一片:
  “既然天命所歸,應當順勢利導,立刻建立新王朝!”
  “就是,机不可失,時不再來!”
  “對!”
  “對!”
  王莽心亂如麻:
  “這,這,予還沒有充分的思想准備呢!白天予剛剛向太皇太后上了妻章,申明將來一定要歸政于孺子,這,這不是出爾反爾、言出無信嘛!”
  “嗐!還要什么思想准備!攝皇帝,別的都可以不管,這道符命無論如何得堅決照辦!您听我們給您分析:要說呢,這道符命來得是急了點儿,打亂了咱們的安排,可是,如果置之不理,就等于否定了它的嚴肅性,就等于宣布您永遠不會接受禪位,將來再有這樣的符命,您也不能承認它的合法性了。這不是絕了后路了嘛!反過來說,照辦,無非是倉促一些,但也不是什么大問題,禮樂制度這些立國之本,這几年已經定得差不多了,要辦的事情有,只不過是議定國號、草擬詔書、改定正朔、變易服色,此外就是按符命上說的,封拜輔國大臣。這都好說,我們八個人,分頭去准備,只要有三天的工夫,保證一切都給您辦妥嘍!攝皇帝,您當過大司馬,是軍人出身,一定明了戰机稍縱即逝的道理,當斷不斷,必受其亂哪!”
  王莽還是猶豫:
  “列位,予也知道這些道理,可是,從一開始起,予就是沖著當代周公去的,据我所知,周公可從來沒有當過真皇帝呀!”
  “塞!攝皇帝!人生目標是需要不斷調整的!周公是偉大,但他不過是一位最偉大的臣子,是臣子!在咱們這种社會里,臣子是歸君主管著的,您有這么高的德行,對自己的要求就應當更高,您得瞄著圣主去!古代的偉人多得是,比如講虞舜,那就是一位圣主!正好,他也是受了唐堯的禪讓而成為領袖的!您現在不能再學周公了,得學虞舜!”
  王莽終于下定決心:
  “既然民心天意都把予推到這個位置上,予也只好以身許國了!”
  他又恢复了平時的風度,從容調度手下這八大干將:
  “新王朝的國號就叫作‘新’,以十二月朔日癸酉為始建國元年正月之朔,服色根据土德以黃色為上,祭禮的犧牲改用符合月建的白色,派遣使者持著配有純黃旄幡的‘新使五威節’去昭告全國!王舜,負責向太皇太后去請傳國玉璽,劉秀,負責起草開國詔書,剩下几泣,負責根据符命去把哀章、王興、王盛這仨人找到,所有事情,務必在三天內辦妥,三日之后,戊辰日,予親自去謁見太皇太后,商定禪讓事宜。新王朝,三天后開始運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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