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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兄弟爭鋒



  ●淳于長得到成帝的獎賞,卻并未因此手舞足蹈、欣喜若狂,他气呼呼地鳴不平,攪得成帝沒法儿安心享受趙氏二美。
  ●成帝看出來淳于長有點儿魚死网破的架勢,心想你這是何苦來呢!王莽跟你,都是太后娘家人,你們無論誰過得好,都是王家的榮耀嘛!
  ●与皇帝同輦,這种待遇可非同小可!淳于長心頭狂喜,什么王莽,什么新都侯,本衛尉要与万歲同輦而游了!
  ●劉歆略一思索,說出四個字來:“官逼民反!”王莽不禁為之擊節。
  ●王莽痛心疾首:“大漢已經這個樣子了,它再也經不起折騰了!國危主弱,如果再沒有能夠挑起大梁的股肱之臣,還怎么得了啊!”
  ●劉歆听王莽說出淳于長的勾當,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他如此戲弄侮辱皇上的原配,非讓他吃不了兜著走!”


  淳于長在立后這件事上花的心血沒有白費,經過在前殿、遠條館、長信宮這樣一個三角形地區長達一年的奔走,各有關方面終于達成共識。作為成帝,相當成功地克制了自己的不良習慣,作為趙飛燕,相當成功地扮演了后宮表率的角色,而這兩位的努力,又相當成功地給關鍵性人物王太后造成了這樣一种錯覺:成帝是因為趙飛燕的賢內助作用,才改邪歸了正的,由此可見皇后一職趙飛燕當之無愧。王太后不再堅持自己的反對意見,干脆利索地扽出大印,非常完美地在擱置了一年的冊封詔書上蓋了一下,趙飛燕如愿以償。當上了成帝的第二位皇后,她那位丰潤可愛的同胞妹妹趙合德也同時被立為昭儀。成為大漢歷史上第一位沒有生下皇于卻位視丞相、爵比諸侯王的第二夫人。至此,成帝大膽地破坏了他老爸漢元帝在設置昭儀這一女官職位時立下的規矩。
  成帝溺愛的趙氏二美后宮領袖地位的名正言順,從一定程度上講,淳于長功不可沒。根据有功必賞的原則,成帝決定對大漢功臣浮于長好好獎勵一下。
  獎賞是确定了,但名義不大好公開,總不能就這么說淳于長是施展三寸不爛之舌,幫成帝把自己喜歡的小老婆扶正為皇后吧?好說不好听哪!淳于長畢竟是青年才俊,如果讓人誤會是靠這一手才飛黃騰達的,對于他今后的仕途發展也不太有利。
  可能是跟這位多謀善議的淳于長衛尉在一塊儿呆得久了點儿,成帝也學會了如何運用光明正大的理由去干那些并不光明正大的事情,他想起來淳于長在奏請昌陵工程下馬一事上是有功勞的,這樣一件利國利民的大善舉,難道不正是一個冠冕堂皇的褒獎理由?于是,成帝宣布:
  “前几年將作大匠解万年,明知昌陵地勢低下,不堪作為朕的身后居處,卻奏請開工建置郭邑,有欺君之罪。在建陵過程中,他采取積上堆高的辦法,使得工程投入加大,耗費了大量的賦稅謠役,還搞了不少臨時增加的項目。施工的民工因此倒霉,勞累傷病而死的比比皆是,并造成百姓疲憊已极、國庫為之空虛的惡果。常待王宏,當時任大司農中丞,曾几次上疏指出昌陵不可能建成,詩中衛尉淳于長,更是累累向朕建議要趁早停建昌陵,讓遷移來充實陵邑的人民返回故里。朕也曾命有司研究過王閎、淳于長的建議,大家都表示贊同。這才罷止了昌陵工程,不僅節省了大量開支,老百姓也因此得到了康宁。現在想起來,王閎、淳于長在這件事上是立了大功的!王閎在前些時候已經賜爵為關內侯,頒發了獎金黃金百斤,可淳于長的功勞卻還沒有進行表彰。因此,朕特賜淳于長關內侯的爵位,封給地一干戶的食邑一另外追加王閎五百戶食邑。至于解万年,佞邪不忠,為害百姓,致使海內怨聲載道,至今未能平息。本該處以极刑,小子運气好,赶上朕冊立趙皇后大赦天下,姑且免其一死。死罪已免,活罪難饒,他這种人怎么還能在京師重地呆下去?把他給朕徙往敦煌郡,讓小子到戈壁灘上受受活罪去!”
  淳于長得到成帝的獎賞。卻并未因此手舞足蹈、欣喜若狂:
  “關內侯?一個小小的關內候就把我打發了?憑著我的汗馬功勞,怎么也該再高套一級,封為列侯啊!大漢的規矩是無功不封侯,我淳于長是有功的!立后是一功,罷陵又是一功,這兩樁功勞那都是直接為國家作出重大貢獻的!怎么,才給個關內侯?王莽那小子,身不動膀不搖,寸功未立,倒來了個列侯!我哪點不如他?就不說那兩樁大功勞,論官職我也比他高啊!我是衛尉,位列九卿,擔負著國家多少責任!他才是一個小小的射聲校尉,除了玩玩弓、放放箭,他還配干什么!職務沒我高、功勞沒我大,憑什么爵位倒在我頭里!哼!不就是仗著姓王,是太后的親侄子!他是親侄子不假,可我也不是外人啊,我也是執固執定、如假包換的外甥,從血統上論,也不比王莽跟太后遠多少!不公平,實在是不公平!”
  淳于長气呼呼地鳴不平.好几次在成帝跟前發牢騷,攪得成帝設法儿安心享受趙氏二美:
  “子孺不要這樣子嘛!關內侯雖說比列侯低了一級,可在咱大漢的爵位中,已經是數一數二的了嘛!再說。朕對你是充分信任的,也是要大力提拔的!飯要一口一口吃,總不能一口吃成了個胖子嘛!不信你問問趙昭儀,她那一身顫顫巍巍的動人丰肌,靠多少營養才催起來的!”
  淳于長一撇嘴:
  “昭儀娘娘是天生麗質,淳于長怎么敢比!可是,有的人比淳于長職務低、功勞小,怎么就一步登天?”
  成帝弄出一副惊訝不已的樣子:
  “哦?還有這种事?子孺說說看,是哪個平頭小子、卑微百姓,能夠有此殊榮?”
  淳于長心說我的万歲唉,您怎么跟我這儿揣著明白裝糊涂哇!哪個平頭小子?平頭小子能有這种福气?還不是王莽,那個王氏子弟!
  成帝見淳于長不言聲,口气頓壯:
  “你看,說不上來了不是?朕在用人方面,還是講究出身的,怎么可能胡來呢!”
  淳于長實在憋不住了:
  “万歲,此人雖不是平頭小子、卑微百姓,但他寸功未立,卻仗著与太后同姓,競先臣而進,被封為新都侯……”
  成帝恍然:
  “子孺是說新都侯王莽王巨君呀!他跟你一樣,都是朕的表弟嘛,跟他你還吃哪家的醋啊!”
  “既然同為万歲親戚,就該站在同一條起跑線上公平競爭,可是,您的做法,明擺著有點傾向性,不是一碗水端平嘛!”
  淳于長心想反正也提起這碴儿了,干脆咱就別客气了,有什么說什么吧!万歲您既然承認我跟他都是您的表弟,就沖這表弟這倆字儿,我說得再露骨點儿,您也不能把我怎么樣嘍!
  成帝看出來淳于長有點儿魚死网破的架勢,心想你這是何苦來呢!王莽跟你,都是大后娘家人,你們無論誰過得好,都是王家的榮耀嘛!于是他拿出長兄的態度,循循善誘地開導著淳于長:
  “子孺表弟!肚量要放大一些嘛!不是有這么一句詞儿嗎,只要你過得比我好,還有一句,對了,好象叫什么讓世界充滿愛!朕還記得怎么唱的呢,唱給你听听?”
  淳于長哭笑不得:
  “万歲,臣弟不是小心眼儿,也不是不想讓這世界充滿愛。可是您想想,有功的,比說臣,您不賞,沒功的,比如王莽,您卻一下子就封了列侯,這不是弄亂了獎勵制度嘛!都這么下去,大家伙儿都冷了心,誰還替您玩儿命啊!”
  成帝一听,這問題嚴重了,不行。得跟他說清楚:
  “子孺啊!巨君封為新都侯,并不能說是無功受祿!”
  “還不是無功受祿呢!天下誰不知道,我這個表弟,不過是個小小的射聲校尉,官卑職小,有什么机會為國家立下封侯的大功?還不是太后見他可怜,几個兄弟中,就我那個二舅死得早,沒赶上一日五侯的好時候,這才追封曼二舅的新都侯.還賜了個美溢叫什么‘哀’,我研究過溢法!‘恭仁短折日哀’二舅死得早,倒是合了‘短折’二字,可‘恭仁’誰見過?好,就算二舅謙恭仁義,那也是二舅的德行啊,有王莽什么事儿?他倒好,現現成成地就嗣了侯位,成了新都侯!您說他有什么功?”
  成帝還真沒叫淳于長給問住:
  “什么叫功?無過就是功!何況巨君品行端正,操守謹慎,有几件事情,說起來很具有典型意義呢!那,比如說五日一休沐的假期,你是怎么過的?”
  淳于長想了想:
  “臣我是到長信宮侍奉太后,以盡臣子之孝,或是在家中養精蓄銳以備朝廷之需……”
  成帝一笑:
  “咱們哥儿倆別鬧這個!聯還不知道子孺你?英俊少年,又位列九卿,正是春風得意馬蹄疾,豈能虛擲大好光陰?据說子孺的后房,也如朕之后宮,很是藏了些美麗溫柔的姣娃呢!養精蓄銳?朕是過來人,還能看不出來?哪回休沐之后,你小子不是眼圈發青、腳底下拌蒜?朕沒有批評你的意思,業余時間嘛,有點儿小嗜好也是咱們青年人的特點!別太累了就行!咱們接著說,你知道巨君休沐假期都干什么?”
  “干什么?還不是一樣,撒開了玩儿!”
  “不對!巨君有個侄儿,就是你我的表兄王永的遺孤王光,王永表哥短壽,在諸曹任上就拋妻閃子駕鶴西歸,巨君對他的儿子王光是半叔半父,百般呵護。不光負擔起王光的一應日用等項,更是關心他的成長,給他找了一位博士,傳授道德文章。每到休沐之期.巨君還要准備車馬,帶上羊羔美酒去慰問王光的老師,連王光的那些同學,也都沾光一起打打牙祭、改善改善生活呢!据說巨君每次去,都引來許多人圍觀,有些長者還對他的這种舉動深表贊歎,弄到老淚縱橫的地步呢!子孺你說說,巨君這么做,能不讓人感動嗎?”
  淳于長不屑:
  “哼,這不過是收買人心罷了,有什么了不起!”
  成帝搖搖頭:
  “不能這么看,尊師重道,是儒者本色,巨君中在身入公門,卻能不忘根本,這种影響不是杯酒臠肉所能換來的!比比我那几個只知道吃喝玩樂的表弟.巨君可算是鶴立雞群、羊群里跑駱駝呢!”
  頓了一頓,成帝接著表揚王莽:
  “巨看這人,和其他豪門子弟不同,他結交的,都是當今名士,象劉歆劉子駿,揚雄揚子云,雖然官職并不顯赫,卻都是文采綽約、學識淵博,這些名士,往往恃才做物,眼高于頂,七個不服八個不忿儿的,可是巨君跟他們關系卻十分融洽,這不能不說是巨君的一大長處!再如長樂少府戴崇,侍中金涉,胡騎校尉箕閔,上谷都尉陽并,中郎陳湯,俱都是名重一時的人物,卻全都上疏為巨君說話,可見巨君的賢能得到社會公認……”
  淳于長越听越不是滋味儿,醋勁儿涌上心頭,差點儿嘔出酸水儿來:
  “万歲!這些人和巨君都是泛泛之交,他們哪里了解巨君的真正品格?不過是道听途說,人云亦云罷了。”
  成帝這些日子也不知怎么了,特別討厭別人跟他抬扛,今天也就是表弟淳于長,換個別人,早該命令武士叉出殿去了。即使這樣,成帝也明顯地表達了自己的不樂意:
  “子孺!話不能這么說!令舅成都侯王商,跟巨君是至親骨肉,不得算是泛泛之交了吧?可連他也向朕上書,愿意把自己的戶邑分出一部分來封給巨君.這又怎么解釋呢?”
  可能覺出自己的語气過于嚴厲,成帝緩和了一些:
  “子孺啊!再怎么說,巨君也是你的表弟,你應該為他的進步高興才對嘛!你們倆,都是前途無量的青年才俊,是王氏外戚中的兩匹駿馬,千里駒!你們應當搞好團結,共同拉好大漢江山這輛車才是,怎么能這樣互相拆台呢?要知道,朕是把希望寄托在你們身上的呢!”
  淳于長還是死強:
  “臣和他沒辦法合作!您既然拿拉車做比方,臣就提醒您,衛尉和射聲校尉不是一個級別的,這車拉不到一塊儿!”
  “子孺倒真是提醒了朕了,巨君既有如此才質,怎能久居射聲校尉這种低級職位?這樣吧,朕這就命人起草詔書,封王莽為騎都尉光祿大夫加侍中,杰出人才嘛,當然應該往他肩膀上壓點儿擔子!”
  淳于長的臉色儿就甭提有多難看了,他真恨不得把自己這張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破嘴扔給收破爛儿的,這他媽叫什么事儿!我這是給王莽上眼藥呢,還是他媽給他請求任命哪?這倒好,几句話的工夫,他倒又升官儿了!
  成帝瞧出來淳于長這副茄子嘴臉了,他也認為自己有點儿虧待了淳于長,要想法子彌補彌補:
  “子孺你放心!只要一有机會,朕會給你提升爵位的!侯號朕都想好了,定陵侯,怎么樣?其實論起功勞來,巨君是比不上你!不光定陵,你還定了宮呢!趙皇后老跟朕說,有功夫好好提拔提拔你!人才難得呀!子孺你也要想清楚,爵位不過是個虛玩意儿,關鍵還在職位,王莽不才是個騎都尉光祿大夫嘛,比你這衛尉還差得遠啦!衛尉是什么意思!那是大司馬的候補人選!而光祿大夫才是個不常置文散官,設了來僅備顧問、應對詔命的,對你形不成什么競爭威脅!你就好好干吧!干出成績來,還怕沒有高官做?行了,不提這些了,今個儿朕讓你享受享受一樣新玩意儿!來人!朕要与淳于長衛尉同輦而游!”
  与皇帝同輦,這种待遇可非同小可!淳于長心頭狂喜,什么王莽,什么新都侯,讓他玩儿去!本衛尉要与万歲同輦而游了!”
  到得殿外,只見停著一個奇形怪狀的家伙,說它是車輦,卻沒有輪子,四四方方,比最大號的轎子還大。
  成帝微然一笑:
  “子孺,沒見過吧,這叫飛行殿,又叫云雷宮,不用馬匹,單選羽林軍中精壯之士,用肉肩負起,疾步如飛。坐在里面,耳听風起云涌雷鳴電掣之聲,煞是有趣!來來來,隨朕上去!咱們先兜會儿風,然后上皇后那儿,讓她好好謝謝你!”
  君臣二人上了飛行殿,數十名壯士肩起便行,果如成帝所說,風雷之聲不絕于耳。成帝為了寬慰淳于長,特地命令壯士們在宮中多跑了几個來回。
  君臣二人在未央宮里兜了足有半個時辰的風,直累得壯士們四脖子汗流,淳于長此刻一肚子郁悶才見消退,開始有說有笑起來。
  成帝見目的已達,輕輕拉動絲繩,金鈴儿響動。
  “車”外一名太監恭聲請旨:
  “鈴響成單,万歲可是要往遠條館去?”
  成帝挺不耐煩:
  “既然知道,何必多問?無用的奴才!”
  淳于長暗笑,敢情這金鈴聲里還有暗號哪!我這位表哥真有點意思!還沒笑完,就听那太監顫聲提醒:
  “奴才斗膽,今儿個逢雙,您該去昭陽宮合德昭儀那儿,要不昭儀娘娘又該跟您鬧了……”
  淳于長瞧出成帝有點尷尬,赶緊解圍:
  “皇后那儿,赶明儿再去不遲,您既然跟昭儀有約,還是去昭陽宮吧!”
  成帝反倒挂不住了,他恨聲責罵那倒霉的太監:
  “胡說八道,朕貴為天子,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昭儀敢怎么樣?”
  那太監越發慌恐:
  “不成啊万歲!回頭昭儀怪罪下來,奴才可擔待不起……”
  “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監!你怕什么,有朕給你作主!”
  飛行殿重又起飛,直奔遠條館。
  這些日子,成帝在娛樂方面又有創新。自打建起霄游宮之后,黑暗已經成了他尋歡作樂時的一個重要基調。為了同黑暗所帶來的這种气氛相适應,成帝甚至舍棄了笙歌的悅耳,佳麗們起舞時只用靜鼓伴奏,史書記載所謂“靜鼓自舞而步不揚塵”。這种宁靜深沉的調調儿,似乎更能刺激成帝的感官,他索性命令,凡是他可能駕幸的后宮內庭,全都用氈毯舖蓋道路,以消除車馬喧囂的討厭噪聲。
  大概正是由于遠條館門前也舖滿了紅地毯,再加上今儿個不是約定的日子,當成帝和淳于長來到遠條館的時候,趙飛燕連一點儿感覺都沒有。
  兩天來一趟成帝是輕車熟路,本也不必要通報,可是因為有淳于長這么個外人,怕就這么闖進去,万一趙飛燕衣衫不整,豈不失了國母的威儀?這才命遠條館的宮女去跟皇后打聲招乎,叫她出來接駕。
  這聲招呼可就打了有一刻多鐘,成帝都有點儿急了,趙飛燕才气喘吁吁從里面出來,粉面泛紅,香汗還在腦門儿上挂著。
  成帝這位“明君”,一千件一万件事都能糊涂,唯獨在女人身上明白得很,一見這情景,就覺出有什么地方不大對勁:
  “皇后冠發散亂,不大合乎面君之禮吧?”
  趙飛燕心頭一惊,赶緊打馬虎眼:
  “臣妾這些日子情緒欠佳,沒有心思對鏡理云鬢,讓万歲挑理儿了!”
  成帝輕哼一聲:
  “那也不至于這么亂嘛!”
  趙飛燕一邊用手攏理秀發,一邊接著找借口;
  “這大概是剛才在花間游玩,被花枝扰亂了……”
  真是越描越黑,沒心思對鏡理云鬢,倒有心思花間游樂?成帝也不點破,畢竟還有個淳于長在身邊呢!
  “皇后,淳于衛尉為你的事操了不少心,今日朕特帶他前來,讓你好好謝謝他!”
  淳于長受寵若惊:
  “万歲折殺小巨了!趙娘娘端庄賢慧,格守婦德,皇后一席非趙娘娘莫屬,小臣只不過是在太后面前照實稟奏娘娘圣德,只怕挂一漏万,沒把娘娘的优秀品行說全,又有何德能敢勞娘娘一個謝字?不敢當,不敢當!”
  淳于長越這么說,趙飛燕越是難堪,一張俏面就跟霓虹燈似的,忽白忽紅,忽紫忽青。
  成帝心中更是疑團大起:
  “咱們這是干嘛呢?在這儿站著干什么?走走走,到宮里敘話,子孺,今天朕帶你好好參觀參觀娘娘宮!”
  成帝拉著淳于長就往里面跑,趙飛燕不迭地跟上,小腳巴丫叭噠直打屁股蛋儿,嘴里還不住嚷嚷,象是在給什么人送信儿:
  “宮女們!皇上駕到,赶緊列隊,夾道歡迎!快著點儿!皇上來了,皇上來了!”
  成帝根本不理睬宮女們,一擺手:
  “朕不要見她們,讓她們該干嘛干嘛去!朕只要皇后一個人陪著,里里外外隨便轉轉!”
  什么隨便轉轉?目的性是很明确的!
  轉著轉著,就來到核心机密所在了。
  “這儿還一間小屋呢,進去看看!”
  趙飛燕挺身擋在靜室門前,頗有些當年馮婕妤以身擋熊的气概:
  “万歲,這屋您可不能進去!”
  “皇后是在跟朕開玩笑吧?你是朕的御妻,朕是你的丈夫!對丈夫,你難道還有什么保密的嗎?”
  趙飛燕不敢正視成帝那咄咄逼人的目光,低下頭,露出泛紅的蝤頸:
  “臣妾一身都為君所有,何敢隱密!只是,這間靜室乃是臣妾當初奏明陛下,為祈求神明保佑降下大漢龍嗣而專門設置的,當時您還親賜室名,叫做留春室,室內供奉的是送子娘娘。臣妾并非不讓陛下入內,只因這送子娘娘最為貞洁,最忌諱男子接近神位,臣妾已有數月茹素吃齋、頂禮膜拜,香火不敢怠慢,腹中似有好音。陛下貿然入內,万一沖撞了神明,臣妾前功盡棄倒是小事,陛下龍种斷絕,豈不誤了大漢天下?”
  成帝也是倔脾气上來,趙飛燕越是阻攔,他越覺得可疑:
  “什么送子娘娘,沒有朕來送,你到何處去求子!難道朕這一朝天子,還要避讓土胎木偶不成!皇后如此攔阻于朕,莫非這留春室內當真有什么見不得人的東西?”
  話說到這個份儿上,趙飛燕哪儿還敢不讓成帝進去?閃身讓開,還不忘再交代一聲:
  “陛下,您進是進,可千万不要魯莽,送子娘娘法力無邊,靈驗得很呢!”
  真讓開了路,成帝反倒含糊了,他擔心兩樣,其一,里面如果當真有什么風流少年,黑咕嚨咚闖進去,那小子來個狗急跳牆,傷了朕,如何是好?其二,里面如果什么异樣也沒有,自己豈不是下不來台,今后如何支應趙飛燕?
  淳于長多机靈呀,一看成帝這副首鼠兩端的窘態,就知道又該自己給皇上解圍了:
  “陛下,皇后所言极是有理,臣也听說,皇后為求龍嗣,禮神甚敬。但臣以為,生子延嗣,非需夫婦同功不可,陛下何不借此良机,為送子娘娘敬上三炷香?臣這就進去為您整飭香案……”
  說完,有意無意地扶了一下腰間的佩劍,成帝放心了,有衛尉在頭前開路,還怕什么人暗算?如果什么事都沒有,趙飛燕也不好挑眼,朕是進去參拜神明,大方向是一致的嘛!
  淳于長手扶劍柄當先走進留春室,成帝手拉趙飛燕隨后而進。几個人沒敢深入,先在門邊定了定神,讓眼睛适應一下里面的黑暗。
  過了大約有半盞茶的工夫,里面的景物慢慢地清晰起來。
  留春室地方不是太大,但卻极其素雅,正中果然有一張香案,香爐里尚有余香繚繞。送子娘娘正笑容可掬地在牆上畫里站著,怀里抱著的那個小娃娃,張著兩只胖乎乎的小手,煞是可愛。
  看上去,的确如趙飛燕所言,留春室真是供奉神明之所在。
  但成帝還是看出毛病來了:
  “皇后,留春室既然為禮神而設,室內為何還要擺放這張牙床,難道畫中的送子娘娘也要安眠不成?”
  趙飛燕見室內并無馬腳露出,心中大定,成帝的疑問,已經不是問題:
  “陛下有所不知,民間傳說,送子娘娘多于求子之人夢中顯靈,這張牙床,就是臣妾在此待夢所用……”
  成帝還要說什么,淳于長暗拉衣袖:
  “陛下,神明面前,請莫多言,香燭備好,請您赶快祈禱吧!”
  成帝好象從淳于長臉上聞出點儿什么味來,接過檀香,恭恭敬敬給送子娘娘獻上:
  “送子娘娘在上,大漢天子劉驁,攜妻趙氏,同上三炷薄香,望乞娘娘早日顯靈,賜我大漢一脈龍种,他日定當再塑金身!”
  依照規矩,成帝還應當沖著神像磕下三個響頭,可淳于長攔住了他:
  “陛下是天帝之子,不可下跪,您這一跪,送子娘娘可承受不起!”
  上完香,成帝本來還要坐一會儿,淳于長想起什么來了:
  “陛下,方才离開前殿的時候,不是有個內侍從長信宮來,說太后有事找您呢……”
  趁趙飛燕沒留神,沖成帝擠了擠眼儿。
  趙飛燕巴不得成帝快走:
  “即是太后有事,臣妾不敢多留圣躬,就此送駕。對了,今日逢雙,合德妹妹還等著您呢,您從長信宮直接去吧,別讓合德望眼欲穿!”
  出了遠條館,成帝抱怨淳于長:
  “子孺,平時你挺懂禮貌,今日卻為何不讓朕跪拜神明?上香不拜,豈不在神前失禮!”
  淳于長拉著成帝緊走了几步,离那幫抬飛行殿的羽林壯士遠了點儿,估計听不見他們的談話了,這才道明原委:
  “陛下,您幸虧沒跪,您知道您這一跪下去,是誰在那儿受漢天子一拜?”
  “還有誰,送子娘娘唄!”
  “陛下呀,您還蒙在鼓里哪?送子的倒有,只怕不是娘娘,倒是個精壯少年!”
  成帝龍目一瞪:
  “子孺這是何意?”
  淳于長回頭看了一眼遠條館,見朱門緊閉,并無動靜,這才低聲啟奏:
  “臣雖才疏學淺,卻頗知宮字樓閣建筑之理,方才見留春室的构造悖于常理,就疑心室內建有暗道机關,您和皇后言談之時,臣仔細查看,發現神像后面就是夾壁牆,而且隱約听到壁中有男子之聲!”
  成帝大怒:
  “那你怎么不早說!想是那賤婢做下暗昧之事,今日正好給她來個捉奸捉雙!”
  淳于長赶緊解釋:
  “臣本來也想當場揭破,可轉念一想,有陛下在場,臣不得不投鼠忌器,万一那小子狗急跳牆,傷了陛下,臣如何擔待!”
  成帝气呼呼頓足痛罵:
  “難道就這樣饒了那亂臣賊子不成?”
  “那怎么會!臣身為衛尉,宿衛宮闈乃是本職工作,豈能容那逆臣逍遙法外!誰的女人不好動,他竟敢碰皇上的禁臠!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陛下放心,您該上昭陽宮,照去不誤,有臣領兩三名精干武士暗中埋伏在此,想那逆臣必不敢久留,等他出了遠條館,臣就命人將他拿下,送有司嚴辦!”
  成帝一擺手:
  “不!不必送有司,當場格殺勿論!”
  “臣領旨!”
  留下淳于長這支伏兵,成帝上了飛行殿,在往昭陽宮去的路上,他還在不住盤算:
  “這畜生到底是誰呢?是那個馮無方?還是那個慶安世?”
  馮無方和慶安世都是青年郎官,而且都有可能被趙飛燕拉下水。
  馮無方笙吹得不賴,有一次成帝在滄池中瀛洲的七寶避風台上暢歡快樂,命馮無方吹笙為趙飛燕伴舞。一曲“歸風送遠”,配上趙飛燕那能作盤中之舞的曼姿,簡直把成帝三魂勾去,六魄攝走。趙飛燕舞到興處,順風輕揚,飄飄然仿佛要隨風而去。成帝慌了神儿,棄杯大叫:
  “飛燕,當心別掉到水里!”
  趙飛燕卻越發賣弄輕盈的体態,長袖飄擺:
  “成仙嘍,成仙嘍!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嘍!我要乘風而去,到廣寒宮去邀游!”
  成帝一听,你要學奔月的嫦娥,那哪儿成啊?再一看趙飛燕,當真在風中盤旋飛騰,好几次都像是要被風吹下台去。成帝真急了,連忙命令馮無方:
  “無方,速与朕捉牢皇后玉足,別讓風把娘娘吹跑!”
  馮無方扔下竹笙,上前雙手握住趙飛燕的纖足:
  “娘娘當心!這風可忒大了!”
  一來是馮元方年青力壯,二來趙飛燕的骨頭也太輕了點儿,就在馮無方的掌上,趙飛燕還舞個不停。后人就此傳說,趙飛燕能作掌上之舞,還填了一首謁金門的詞牌:

  “瀛洲榭,畫艇笙歌聲沸。輕盈体態香脂膩,婉轉歌聲細。碧玉搔頭斜墜,占盡昭陽宮里。舞袖翩躍風乍起,贏得惊鴻意。”


  成帝當時龍心大悅,賞了馮無方不少金銀。現在想起來,馮無方手握芳足,也算是和趙飛燕有了肌膚之親,誰敢保證小子不得寸進尺,在留春室繼續搬演掌上之舞?
  可又一想,那個慶安世也不能排除。那小子生得眉清目秀齒白唇紅,又鼓得一手好琴,很得趙飛燕青眼相看,前些日子趙飛燕還特地向成帝請求,御賜了慶安世一面金牌,有事無事后宮侍奉。雖然小子才只十五歲,可越是小公雞,打鳴越勤,母雞也就越愛他呢。
  成帝胡思亂想了一陣,亂糟糟沒個頭緒,飛行殿卻已停在了昭陽宮。
  趙合德早已沐浴更衣,焚香等候圣駕光臨。一見成帝,嬌滴滴檀唇輕綻:
  “陛下冊柵來遲,臣妾等得好不心焦!”
  成帝情緒猶未好轉,冷言冷語:
  “好不心焦?是在等朕嗎?莫不是跟你姐姐一樣,在等哪個小白臉吧?”
  趙合德一惊:
  “陛下這是何意?臣妾姐妹以身事君,可說是毫無保留地奉獻一切,哪里會想什么糊涂心思?万歲万不可听信小道消息,豈不聞木秀于林,風必摧之?一准是后宮那些吃不著的餓鬼,又在胡說八道了。”
  成帝哼了一聲:
  “什么小道消息?聯親眼所見,難道還會有錯嗎?”
  趙合德正在解釋,淳于長急匆匆赶來了。
  成帝一見淳于長那副情態,就知事情已有眉目,冷笑一聲:
  “你說你們姐妹忠心對朕,從無二意,也好,就讓淳于長衛尉用事實來為你們的忠心做個注腳吧!子孺,如實奏來!”
  “遵旨!臣等奉旨在遠條館外蹲守,不到一會儿,那小子果然沉不住气了,打扮成宮女模樣,准備溜之大吉……”
  “你讓他溜了?”
  “哪能夠呀!臣早就料到,那小子一定會施展詭計,所以,凡是從遠條館出來的,不管是男是女是人是鬼,一概拿下盤問,別看他男扮女裝,也瞞不過巨的一雙雪目!上去一把撕破裙衫,您猜怎么著?那小子風流的痕跡還沒來得及洗刷干淨呢,渾身上下,全都是唇印齒痕!”
  成帝气得直抖嗦:
  “好畜生!該殺的畜生!是馮無方,還是慶安世?”
  淳于長搖搖頭:
  “都不是。那小子是宿衛陳崇的儿子,名叫陳元,生得果然精壯,臣等三四個人弄他一個,才把小子制服……”
  成帝一拍桌案:
  “就該當場擊斃,以為逆臣賊子的警誡!”
  淳于長接奏:
  “那陳元倚仗皇后愛寵,還不服气,嘴里不干不淨一個勁儿胡唚,說的那個話,難听著呢!臣都沒法儿學給您听!”
  “他胡唚些什么?大膽說,朕承受得了!”
  “他說,陛下無能,每每臨陣畏縮,不能令人暢快,空對后宮如云美色,卻不能留下一絲龍脈,還說,他不過是奉皇后懿旨,行借种之職,有何罪過?万一皇后因他而怀上龍种,他還是咱大漢的功臣呢!”
  “放屁!朕怎么不行?怎么不行!”
  趙合德接上話茬儿:
  “就是!陛下威風著呢!臣妾有親自体驗!是不是陛下?”
  “你先一邊儿呆會儿!你瞧你姐姐辦的這是嘛事儿?借种?虧她想得出來?大漢龍种借得來嗎?朕這儿是總庫,獨家經營!陳元是什么東西,他會有龍种?真正气死朕也,气死朕也!”
  淳于長連忙稟報:
  “您別生气了,臣見那小子口出不遜,猖狂至极,來不及請旨,已經將他立斬當場了!”
  “斬得好,斬得好!斬都是便宜他,這种東西就該千刀万剮!”
  淳于長提醒成帝:
  “陛下,陳元不過是區區一個宿衛之子,無官無爵,卻能登堂入室穢亂宮闈,事情不是那么簡單!臣以為,這里面一准還有事儿!說不定,還有一個借种大軍呢!”
  成帝想想挺有道理:
  “子孺干練名不虛傳!就命你負責徹底查清此事!原則是宁可錯殺一千、不能放過一個!這可是關系國家命脈的頭等大事!這還得了?想讓朕不明不白戴上綠頭巾,還替他們養活孽种?這不亂了嗎!”
  淳于長眼珠一轉:
  “臣倒有個主意,可以确保后宮品种純正。從現在起,您得加強起居登記制度,何地何時寵幸何人,不管是皇后,還是宮女,都要嚴格登記在冊,后宮無論何人一旦有妊在身,都要和《起居注》的記錄認真核對,以防假冒偽劣產品!再一條,加強后宮出入的管理,閒雜人員,特別是英俊、精壯的青年男子,一概不准擅入后宮!”
  “對對對,有道理!你是衛尉,就由你全面負責,給朕好好把守門戶,看好大漢江山!去吧!想著把陳元他爹給朕廢為庶民!”
  淳于長領旨出宮,成帝轉過臉來怒視趙合德:
  “朕真恨不得把你姐姐梟首斷足!”
  趙合德噗通跪倒,花容慘淡:
  “臣妾因為皇后的緣故,才有幸列于后宮,皇后死,則臣妾豈得獨生?臣妾愿請死于陛下面前,粉身碎骨,以贖皇后之罪……”
  成帝就是沒出息,一蓬沖天怒火,競被凄凄然兩行珠淚扑滅:
  “好了好了,常言道愛屋及烏,朕看在你的面上,不去追究皇后罪過也就是了,你又何必如此自恨?起來起來,陪朕喝點儿酒,消消朕的火气!”
  趙合德這一夜是怎樣曲意逢迎,弄得成帝盡釋前嫌的,咱們不去管它。只知道一點,從這儿起,趙飛燕在成帝心目中的地位一落千丈,雖然仍然盤踞著皇后的寶座,但已再難像從前那樣專寵后宮了,趙合德倒有點取而代之的意思。
  在這件事上得益最深的卻是衛尉淳于長,這一片忠心,成帝怎能不加褒賞?果然如約封他為定陵侯,甚至還曾動過心思,讓他接替大司馬的要職呢!
  王音在陽朔三年(公元前22年)被王鳳舉荐為自己的接班人之后,以王太后從弟的身份,擔任大司馬車騎將軍,行事倒也謹慎,頗得成帝贊賞。成帝曾下詔表彰王音:
  “車騎將軍王音,宿衛忠正,勤勞國家,表現突出,卻沒能獲得和宰相相似的封賞,朕很是過意不去,挺不落忍的。這么著吧,朕封你為安陽侯,享受三千戶的食邑,跟王侯持平!”
  王音既掌重權,又晉顯爵,本當大展宏圖,為大漢天子做出點儿貢獻,可惜老天爺不保佑他,沒几年就蒙主召喚,奔了西天,把大司馬的位置給空了出來。
  王太后的五弟成都侯王商順序而上,當上了大司馬,加衛將軍,沒兩年又加大將軍稱號,也是身体不靈,大司馬的座儿剛悟熱乎,就“薨”掉了!
  現在擔任大司馬的,是縹騎將軍曲陽侯王根,反正不管怎么走馬換將,總是在王家門儿里轉悠!
  王根輔了五年的政,好事沒干什么,好處倒沒少撈。這家伙太貪,誰的錢都敢要,借著大權在手的机會,公然賣官鬻爵,官聲很是糟糕。
  老小子倒還算有點儿自知之明,一看朝野上下對自己意見挺大,心說咱們見好就收吧,別等著皇上撤咱的職再走,那不就被動了嘛!
  一封上疏遞進宮會,王根要乞骸骨,請求光榮退休。
  成帝倒有批准王根体面下台的意思,但一想到接班人的問題,腦袋就大了:
  “恐怕朕沒法儿答應您的請求,扳著指頭算算朕現在只剩下您和紅陽侯王立倆舅舅了。六舅紅陽侯,論資排輩本該在您之前就挑起大司馬的擔子,朕原來也曾讓他統率四城八門的羽林軍,就是為了好接替當初的大司馬五舅成都侯工商。可惜六舅不爭气,前几年倒騰地產,把公家撥給貧民耕种的荒地圈占了好几百頃,稍為開墾一下,轉手就高价賣給朝廷。您說他身為朕的至親長輩儿,缺錢花言語一聲不就完了?朕能不給他,讓他餓肚皮?非搞這一套把戲,以為朕還是小孩子,那么好糊弄?退一步說,就是打算騙朕倆錢儿花,朕也不計較,他倒是弄得嚴實點啊?搞得風聲那么大,据說占地的時候還逼死了不少老百姓,結果倒好,讓朝官孫寶抓住小辮子,窮追不舍,非逼著朕下詔治罪不可。朕是明君,哪能袒護自己的舅舅?雖說沒治他的罪,叮是殺了跟他勾結一處霸占公田的地方官,也算是大義滅親了吧?”
  王根連連點頭:
  “那是那是!您是有道的明君嘛!”
  “后來不是才讓您干的大司馬嘛!您現在一撂挑子,讓朕還去找誰?”
  王根本來也沒打算真辭職,見成帝挽留,也就不再客气,有心借坡下驢,收回乞骸骨的請求:
  “既然國家正在用人之際,老臣也只好勉為其難,站好最后一班崗,把這把老骨頭獻給陛下吧!”
  成帝想想,這也不是個辦法呀,王根年歲也不小了,平時還老愛鬧個病伍的,也是該早點考慮接班人問題了:
  “您先干著,同時您也物色物色合适的人選,等有人接班儿,您再踏踏實實地退休。”頓了一頓,成帝皺著眉頭自言自語:
  “這朝中武將里,還有誰呀……不行的話,讓丞相兼著?”
  王根一听,皇上在動這個心思哪?這可不成,赶緊啟奏:
  “陛下,要說合适的人選,還是出不去王家!您別光盯著几個舅舅,表兄弟里頭,也有人才哪!像什么衛尉淳于長,還有騎都尉光祿大夫王莽,這都是后起之秀,年富力強,正是干事業的好時候,您干嘛還舍近求遠呢?”
  “嗯,這兩個人選不錯,特別是淳于長子孺,辦事很利索,很得朕意!您要加強對他的培養,等火候足了,咱們就揭鍋!”
  這條消息不脛而走,很快就傳到王莽耳朵里。
  王莽正跟要好的哥們儿劉歆一塊儿喝酒談文,這一聲雷,轟得他是酒興頓消、談興全無,端著酒杯干發楞。
  劉歆一瞧王莽那副德性:
  “怎么啦哥們儿!至于嘛,不就一大司馬嘛,我記得你說過,對功名利祿不必刻意追求,水到渠成!這剛几天,你就忘啦?”
  王莽索性放下酒杯:
  “子駿!你以為我是貪戀虛名嗎?非也!咱們平時在一塊儿,也沒少議論國家大事,你是聰明人,你知道,咱大漢現而今是怎么一种狀況!國庫空虛,災荒連年,老百姓怨聲載道,光鋌而走險嘯居山林的,就不下几十起!皇上廢許后那年,廣漢男子鄭躬六十余人,揭竿而起,攻占官府,釋放囚徒,盜取武器,自稱山君,鬧得州郡震動。好容易平息下去沒過几年,尉氏男子樊并等十三人造反,殺了陳留郡的太守,自稱將軍;同一年山陽鐵官徒蘇令也自稱將軍,領了二百二十多人攻殺長吏,盜取庫中兵器,縱橫郡國十九處,東郡太守、汝南都尉等朝廷命官都被他們所殺。這些事情剛過去不久,子駿應當知道。”
  劉歆頷首:
  “不錯,我知道。”
  王莽追問:
  “子駿知其然,可知其所以然?”
  劉歆略一思索,說出四個字來:
  “官逼民反!”
  王莽听到這四個字,不禁為之擊節:
  “英雄所見略同,正是這話!別的不說,光是貪、春二字,就不知害了多少人!為官貪奢,則民必飽受盤剝茶毒,豈有不反之理!放眼朝中,下自佐史,上至丞相,大小官員,不下十余万人,可能夠不貪不奢的,又有几何?整個儿爛掉了!前兩年皇上曾下過一次詔書,專門講到這個問題,子駿博學強記,一定還記得上詔的內容吧?”
  劉歆何止記得內容?人家是西漢四大才子之一,過目不忘,倒背如流:
  “皇上是在永始四年(即公元前13年)六月下的這道詔書。詔書中說:‘圣明的君王用禮制來使尊卑有序,乘什么樣的車輛、著什么樣的衣服都有一定之規,以此來表彰對國家有貢獻的人。這种禮制定下來之后,任何人都不能隨便違反,哪怕你家財万貫,不夠那個級別就別想享受那個級別的禮遇。這种等級森嚴的制度曾經盛行,老百姓也因此而崇尚義、蔑視利。可是當前的世俗,全不把禮制當回事,奢侈僭越到了极點,簡直沒有個夠!特別是那些公卿列侯、親屬近臣,本該以身作則,為民表率,可朕沒听說有誰修身遵禮、同心憂國的!他們當中有不少人,一味地追求享受,窮奢极欲,到了無以复加的地步!建造豪華住宅,開辟精美園林,畜養大量奴婢,穿著綺麗服裝。他們設鐘鼓,備女樂,婚喪嫁娶規格搞得很高,全然不按制度辦事!所謂上行下效,他們的行為如此,又怎么能奢望下面儉節?詩經里不是說了嗎,赫赫師尹,民具爾瞻。那就是說,老百姓都在看著你們這些當官儿的呢!”
  王莽重复了一句:
  “說得好!‘赫赫師尹,民具爾瞻’,當官儿的一爛,這國家還有法子要嗎?”
  劉歆接著回憶當時的情景:
  “皇上當時很气憤,在詔書中申敕有司嚴禁這种奢侈之風。除了青、綠這兩种顏色的服裝是老百姓的常服之外,其它紅、紫等色,都不准隨便穿著,以明制度。皇上還特別指出,列侯近臣要帶頭禁侈,有不改變者,由司隸校尉嚴察!”
  王莽歎了一口气:
  “可惜奢風已盛,要改也難!”
  劉歆表示不同意:
  “巨君不能這么說。也還是有不少人能夠洁身自律的,別人我不知道,就說巨君你吧,你不就做得挺好嗎?封了新都侯之后,你不是把車馬裘服散發給賓客,鬧得你自己‘家無所余’嗎?你能做到,為什么別人不能做到?”
  王莽舉起酒杯:
  “子駿知我,堪泛一白,干!”
  仰面而盡,王莽喟然:
  “可惜,我的做法,卻不被別人所理解!他們都說我是沽名釣譽!什么叫沽名釣譽?難道非要我和他們同流合污一樣去搜括民財,用來超標准享受,才不是沽名釣譽?更可气的,還有兩件事,一次是犬子王宇和侄儿王光同日娶親那事,另一次是我為后將軍朱博朱子元買婢的事,這兩件事都成了他們的話把儿了!”
  劉歆也有同感:
  “頭一件事我知道,那天我不還到府上去喝喜酒了嗎?巨君,不是我教你坏,以后再請客,別請那幫吃孫喝孫不謝孫的東西!那天我剛一落座,就听見有人一邊甩開腮幫子吃喝一邊說閒話,說令任王光比令郎王宇年歲小,你卻安排他倆同日娶親,明擺著是想落一個优撫孤儿的好名聲!酒宴當中,你不是几次离席,到后堂去伺候令堂大夫人服藥嗎,他們又說你這是故意做給大家看的,想讓大家替你揚揚孝子的名聲!其實我知道,伯母一向多病,每次你都親嘗湯藥,這在你已是家常便飯的事儿了,那天不過是赶上了而已!怎么能說你是安排好了的?你再傻,也不會傻到這個份儿上!對了,朱子元那又是怎么回事儿呢?我還頭一回听說。”
  王莽苦笑:
  “后將軍朱博,為人耿直,我一向挺尊敬他。有一回,我听他跟我訴苦,說他從亭長做起,辛辛苦苦干了半輩子,才做到后將軍的位置,一生的榮華富貴,到這儿也就算到頭了吧!可是有一件事讓他不安,他那個媳婦儿,不會生孩子,到現在還沒給朱家門儿留下一根半苗儿的。他說者無心,我是听者有意,打那儿起就給他留心上了。正好有個机會,有個女奴讓主子給騙奸了,生了個雙棒儿,主母吃醋,把倆孩子給摔死了,還逼著她爺們儿把女奴給賣了,要不賣就把她打死。我看這不是挺好嘛,就買了下來,一來,也算做件善事,救救這女奴,二來呢,這女孩子生育能力挺強,送給朱子元也許能給朱家門儿接上煙火。就這么件事儿,那些嚼舌頭的楞說我起了色心,自己想要這女孩子!這不笑話嗎?我上午買的,下午就派人送到朱府去了,說實在的,連那女孩子是黑是白、是丑是俊我都沒看清呢!”
  劉歆也挺气不忿地:
  “咳,人嘴兩張皮,愛說什么讓他們說去吧!”
  王莽又何嘗不是這么想,他對這些閒言碎語根本不予理睬,他所關心的還是大漢江山如何從風云飄搖的局面中扭轉過來。于是,他繼續前面的話題:
  “別人怎么說我,我都不在乎,我只希望皇上能夠在用人上把握一點,不要任用那些只知道貪奢、不知道為國為民效命的家伙!”
  劉歆一語道破王莽的心事:
  “你是說,淳于長子孺他不配委以國家重任?”
  “我擔心的就是這個!子孺跟我是表兄弟,按說我不該在背后議論他的不是。可是子駿哪,大漢已經這個樣子了,它再也經不起折騰了!不錯,子孺是聰明干練.又善于揣測圣意。頗得皇上信任,作為寵臣,他比當初孝文皇帝時的鄧通、孝武皇帝時的李延年,以及孝元皇帝時的石顯,都要強得多!可咱大漢現在缺的,不是寵臣,而是股肱之臣!恕個罪說,當今皇上跟孝文孝武兩位先帝比,不論是文治武功,都要差一點儿,而朝廷的情勢,又比那兩朝差得太多。國危主弱,如果再沒有能夠挑起大梁的股肱之臣,還怎么玩儿啊?”
  劉歆听出王莽在自比股肱之臣;他暗暗在心中把自己所認識的王莽和“肌肱之臣”的標准對比了一下,覺得王莽并不算太狂,從個人的品行、學識以及才干,再加上外戚的出身,多少有點股肱之臣的意思。可要說淳于長呢,好像也差不到哪儿去,何況人家現在已經是衛尉了,九卿中雖不是最高的,但卻是接替大司馬位置的慣例職務。于是,他給王莽潑了點儿冷水:
  “淳于長衛尉似乎不能歸到寵臣那一類里去,据我所知,子孺与君并稱二俊,這恐怕不是別人瞎說,怎么也得有點儿真才實學,我看他在罷陵那件事上,就挺有水平的。連皇上也說他善辯、多謀略呢!”
  王莽皺了皺眉:
  “他坏就坏在這五個字儿上了!什么叫善辯、多謀略啊?說白了,就是動心眼儿、玩嘴皮子、要小聰明!世上靠小聰明成大事的又有几個?子駿,有句話我一直沒敢跟別人說,子孺自打封了定陵侯之后,干的事可是不像話呢!”
  劉歆看王莽那副嚴肅的樣子,不像是通常想像的給競爭對手上眼藥,不覺把座位往王莽那邊挪了挪,兩只耳朵也堅了起來:
  “哦?有什么實例嗎?”
  王莽想了想:
  “算了,不說了!我要一說,別人又該誤解了,以為我是要跟子孺搶大司馬的位置呢!不說了不說了,咱們喝酒吧!”
  端起酒杯,滋儿咂的,喝上沒完了。
  把劉歆急的,這叫什么事?吊我胃口啊?他干脆离席過去,奪過王莽的酒杯:
  “巨君!大司馬是朝廷輔政,人選合适与否關乎國家存亡!淳于長要真是不夠格几,咱們揭發他也算是為國家消除隱患!巨君平日挺爽快的,今天怎么這么畏首畏尾?再者說,別人能誤解你,我劉子駿難道也會誤解你?你難道還信不過我?”
  王莽盯住劉歆的眼睛:
  “子駿,不是我信不過你,這事儿的确太大了,傳出去鬧不好要出人命!”
  “咱們哪儿說哪了不行嗎?出君之口,入我之耳,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還有什么擔心的?”
  “好吧!子駿你知道,子孺因罷陵、立后兩件事,大見皇上信用,貴傾公卿,不免犯了少年得志者的通病,有點儿不知天高地厚起來。多畜妻妾淫于聲色不說,他還開始不守法度,交結諸侯、牧守,光是收受的賄賂,就累至鉅万!這也難怪,別人看上他在皇上面前說話頂用,樂意給他紅包,咱也管不著。可是收誰的賄賂都行,替誰說話都沒事儿,他不該收長定宮的,更不該替許貴人說話!”
  “許貴人?不就是廢后許氏嗎?淳于長怎么會跟廢后扯上瓜葛?”
  王莽娓娓道出始末,真把劉歆听出一身冷汗來!
  原來,許氏廢后有兩個姐妹,一個叫許謁,就是攛掇許氏用詛咒的迷信法子暗算趙氏姐妹不成的那個蠢東西,另一個叫許靡,早年嫁給龍雒侯,龍雒侯死后,許靡正在徐娘半老,姿色猶存,也不知怎么弄的,一來二去,就跟淳于長勾搭成奸。淳于長也怪,放著多少黃花閨女不要,偏喜歡許靡這個小寡婦,還把她娶為小老婆。
  許氏廢后見自己的寡姐居然能夠迷住皇上面前的大紅人,暗自慶幸,心想淳于長既然有本事把趙飛燕立后這件事辦成,也一定能夠在皇上面前替自己美言几句,官复原職那是做夢,可弄個婕妤什么的,憑淳于長那股子紅勁儿,怕不是什么太難的事儿。
  許氏也是讓冷宮的寂寞給弄怕了,以為走走淳于長的后門儿,就能重邀圣寵,到那時候,還不是要什么有什么!為此,她真是不惜血本,把原來皇上賜給她的御用之物,車馬服裝首飾什么的,恨不得一股腦儿全搬到淳于長府里去,再加上自己積攢的私房錢,前前后后花了有千余万錢。
  淳于長是個見錢眼開的主儿,當然是來者不拒,拍著胸脯滿口答應:
  “不就是為個婕妤嗎?小菜一碟!別說捷好了,干脆,我給您再加把勁儿,爭取讓皇上立您為個皇后!”
  大話吹出去了,可事情辦得不順,成帝對許氏廢后這個黃臉婆,已經一點興趣也提不起來了,淳于長本事再大,也只好嘬了癟子。可是收了許氏那么多東西,總不能用“不成”兩個字儿就給打發了吧?
  要說怎么輕易別答應替別人辦事儿呢,這就是教訓!拿了別人的好處,又沒給人家辦成事,讓人家三天兩頭追著屁股催,多難受啊!
  淳于長開始還能找出點儿理由來搪塞,可是時間一長一他也煩了,一封書信交給小老婆許靡,讓她帶進長定宮,面交許貴人。
  許貴人不看則已,一看淳于長這封信,簡直是悲辱交加。
  淳于長這封信,寫得也太尖刻了:
  “您這么著急跟皇上重拾舊好,是不是空房難獨守,春心似火燒?您也不想想,皇上有趙氏姐妹兩個絕色美人相伴,只嫌夜短,生怕晝長,哪還顧得上您這昨日黃花?您要實在欲火難按,何不降尊就卑,學學您姐姐許靡的榜樣?對于女人,我淳于長可是韓信將兵,多多益善呢!”
  這种下三濫的言語,別說許貴人無法忍受,就是劉歆這么一應文人秀士,听王莽這么一說,也是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
  “反了,反了!淳于長簡直是大逆不道!就算許貴人已是廢后,那也是皇上的元配,如此戲弄污辱,他還叫人嗎?巨君,你就該把他的罪行稟明皇上,非讓小子吃不了兜著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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