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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狗肉太子



  ●天籟苑主的演出机會明顯減少,這對王政君卻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三個女人之間形成了互相排斥而又互相牽制的相對穩定的三角結构,這為王政君全力培養太子贏得了寶貴的時間。
  ●大病初愈的元帝心血來潮,舉辦了一次宮廷音樂大獎賽,并親自擔任大賽唯一的評委。
  ●傅仙音一句悶帘導板,讓所有選手的曼韻妙音黯然失色,元帝也不禁触景生情,回憶起那個令人如醉如痴的夏晝來。
  ●趁著高興,元帝表演了一手頹丸擲轂的音樂絕技。
  ●王莽身披重孝,哭聲震天,嚇了劉驁一跳,卻原來王莽是在演習凶禮。
  ●凶禮上太子的惡劣表演,令元帝大恨不已,他責問負責看護之責的史丹:“像這种不慈不仁的東西,還能繼承宗廟、為民父母嗎?”
  ●史丹施展三寸不爛之舌,愣把沒理說成有理,死漢子居然翻身坐起。
  ●病危的元帝一步一步走進了傅仙音的圈套,劉驁的太子地位危如累卵。
  ●史丹的哭諫保住了太子的皇位繼承權,劉騖終于登上了夢寐以求的皇帝寶座,狗肉終于上了堂皇的國宴。


  當然很快就證實那只是一場虛惊。
  椅子下面并不是什么凶猛的野獸,而是一位傾國傾城的美人。
  傅昭儀。
  不過這位傾國傾城的傅昭儀這會儿的德性實在讓人不敢恭維:小臉煞白,嘴唇發紫,衣裙糾結,釵環凌亂。從椅子下面鑽出來之后,還在像中了風寒那樣抖個不停,兩排口齒正在篤篤喃喃地演奏著“仙音”。
  然而這位天才的演奏家此刻已經失去了她那位最忠實的听眾,元帝毫不客气地冷嘲熱諷:
  “堂堂昭儀,竟然如此狼狽!平日里說得多好听啊!什么比翼雙飛、同生共死,一到關鍵時刻就掉鏈子!這倒真應了那句老話了: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
  傅昭儀這時候的臉色才由慘白變為通紅,那不是精神煥發,而是羞愧難當!
  元帝挽起馮媛的柔臂:
  “婕妤今日立下大功,朕要好好犒勞犒勞你!擺駕,回宮!”
  這天晚上,元帝抖擻精神,結結實實地犒勞了馮婕妤一頓。具体情景我們不得而知,但据當夜值班的宮女們說,寢殿里的響動一夜未停,陛下好像在練習口技,獅子老虎狗熊野豬,各种猛獸的嗥叫聲音都被他模仿遍了。而那位在悍熊面前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女英雄,好像一直在求饒,顫巍巍的嬌喘聲也很有節奏地響了一夜。
  從那一夜起,馮媛的地位就起了重大的變化,首先是被鄭重告知,每天,特別是太陽落山前后,必須隨時作好迎接圣駕的充分准備,未經許可不得擅离職守,以免圣上扑空;其次是奉命在不需要或不方便接駕的日子里,抓緊時間對她的儿子劉興進行有關的禮儀教育,以便在适當的時候接受封王的詔命;至于馮捷好本身的深造,也被列入了議事日程,正在學習作為一位“昭儀”所必需掌握的知識。
  一切准備停當之后,元帝子息中的第二位王爺產生了,劉興被封為信都王。而按照當時定下的規矩,信都王的生母,斗獸英雌馮媛也從婕妤的位置上升了一級,成為大漢歷史上的第二位昭儀。
  馮昭儀的榮升,對于傅昭儀來說,無疑是一個沉重的打擊。這位天籟苑主的演奏机會明顯減少,元帝似乎有棄文習武的傾向,對她的“仙音妙藝”似乎不再感到有當初那种特殊的樂趣,而几乎每夜都要到馮昭儀那里去討教斗獸搏熊的膽气与技巧,而且經常親自扮演猛獸的角色,与斗獸英雌一比高低,結局當然可以預料,那曾經令悍熊卻步的英雌卻每每難敵圣威,一陣一陣地望風披靡。從她那里得到滿足的元帝,當真自以為雄風大振,頗有一覽眾山小的感覺。
  但是,對于王政君來說,馮昭儀的受寵,卻是一件求之不得的大好事。至少可以分散傅昭儀的注意力,轉移她的仇視与敵對。三個女人之間,開始形成一种互相排斥而又互相牽制的微妙關系,這是一种三角關系,而根据物理學的原理,三角形的結构是最不容易打破的。
  趁著兩位昭儀各顯手段去爭奪元帝的空隙,王政君獲得了難得的机會,她可以定下心來培養儿子劉驁好讓他的太子地位更加穩固。
  這本來是順理成章、手拿把攥的事,但万万沒想到,劉驁是個扶不起的太子,是塊上不得台面的狗肉。短短几年中,竟接連出了几樁毛病,惹惱了本來沉醉于溫柔鄉中的元帝,重新想起曾經許諾過博昭儀的廢立之事,劉騖的太于地位受到了嚴重的動搖,變得岌岌可危起來。
  其實,劉騖的不招元帝待見,并不全是由于傅汕音受寵的關系,就他本身的所作所為來看.即使是依照當時的道德標准,也很難歸入“少年才俊”之列。《漢書·成帝紀》中說他“壯好經書,寬博謹慎”,“善修容儀”,還說他像孔老夫子那樣“升車正立,不內顧、不疾言、不親指”,意思是說他乘車外出的時候,很注意自己的舉上。扶著車橫杆端端正正地站著,不東張西望,不用急促的命令催促馭手,也不親自指揮怎么走,以免干扰馭手的駕駛。而在他當了皇帝臨朝的時候,更是擺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尊嚴若神,可謂穆穆天子之容也。”又說他博覽古今,用博大胸怀虛心接受臣下的批評,使得“公卿稱職,奏議可述,遭世承平,上下和睦。”照班氏父子的意思,劉驁簡直是一位“有道的明君”了。但是作者要提醒大家注意,班氏父子和劉驁是親戚關系,班彪的姑姑、班固的姑奶奶是劉驁的小老婆,在劉驁的后宮里也作到婕妤的地步。成帝紀的執筆者班彪,得管劉驁叫一聲姑爹呢!在班彪的筆下,當然得為姑爹多寫點优點,少提點毛病。但作者把一部漢書翻得稀爛,除了上面引述的那些空泛的贊美之詞外,能作為劉驁的“先進事跡”的,大概也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劉驁的“不敢絕馳道”。
  馳道是怎么回事呢?据考證,馳道是貫通長安城南北的中心大街,全長十華里,幅寬五十米。馳道中央七米寬的路面,是供皇帝專用的御道,任何人不得任意跨越(也就是“絕”),更不得在馳道中央行走。這倒有點像今天馬路上的隔离墩,起到禁止橫穿馬路的作用,不過馳道的管理可要比隔离墩嚴厲得多,根据《漢令·乙》的規定,“騎乘車馬行‘馳道’中,已論者沒入車馬被縣”,“諸使有《制》,得行馳道中,著行旁道,無得行馳道中央三丈(漢制三丈,即今七米)。”
  對于馳道的這种嚴格管理,當然是為了保證皇帝的絕對安全,因此,除了皇帝他老人家之外,別說普通老百姓了,就是王公大臣,甚至太子、公主,也不敢輕易違反規定。劉騖當太子的時候,有一度住在桂宮,正巧赶上元帝有事急召他,他出了龍樓門,不敢橫越馳道直接去未央宮見駕,而是一路奔西,繞到直城門,那里是十字路口,允許橫過,他從這里過了馳道,又返過頭直奔作室門,才進了未央宮。元帝怪他動作太慢,他就一五一十把馳道隔阻的事情一奏,元帝這才轉怒為喜,龍顏“大悅”,并下令從今以后,太子可以破例橫穿馳道。
  這件事給我的感覺,劉騖充其量不過是交通規則遵守得比較好一點,离一個開明君主還差得遠呢!倒是在成帝紀和漢書的其他篇章里,我發現了這位交通規則的嚴格遵守者的許多疵點,其中有些,對于一位領導著或將要領導著疆域遼闊、子民眾多的大漢帝國的君主,可以說是“致命”的。
  這些致命的“領袖的缺點”,我將分為兩個歷史階段向大家講述,稱帝以后的,准備放在稍后再講,現在只講一講他在太子任上的几件事,正是這几件事,險些讓他以一個“廢太子”的身份終老此生。
  就在發生馮媛搏熊這件惊天動地的英雌壯舉的差不多時間,元帝因為病体拖累,或者說是被二美牽制,已經不怎么親問政事了,每天只是留心于他的業余愛好——一音樂。我們在本書的前面一些章節中,對于元帝的音樂才能已經有所了解,現在他既然可以從“日理万机”的公務中暫時忙里偷閒,自然要大肆渲染一下自己丰富的藝術細胞了。于是,他命人把堆滿了龍書案的行政公文統統撤去,也不管那里面有多少州城府縣的災情通報,有多少士農工商的情況反映,連粘了整整一只公雞的尾羽的特急文件也不例外,全都送到御膳房去當了柴禾,弄得那几天御廚們十分高興,一個勁儿地稱贊這些柴禾好使,一點就著。
  擺脫了冗務的困扰之后,元帝傳旨:
  “今天咱們搞一個宮廷音樂大賽,优胜者有重獎伺候!”
  于是那些非專業音樂家的后宮佳麗們,全都扭著柳腰踊躍報名。
  于是那些專業音樂家的宮廷樂師們,也全都低著腦袋積极參加。
  本次大賽只有一位評委,那當然就是宮廷藝術權威、音樂天才的元帝劉奭。只見他高踞龍傳之上,病色未消的臉上呈現出只有評委才有的那种清高而又傲气、對參賽節目并不全懂卻又要裝作十分在行的特殊神態。
  大賽開始了,率先登場的自然是那些久經專門訓練的宮廷樂師們,他們有的淺吟低唱,有的鼓瑟吹笙,十八般“文”藝全都亮相,可說是精華薈萃。
  但他們無疑都得不到最高分。
  因為他們誰也不敢把自己的真本領百分之百地充分發揮出來。他們心里全都明鏡似的:
  “什么宮廷音樂大賽,誰知道皇上今天又要借這個題目褒賞哪一位美人呢!咱們這些奴才,可別輕舉妄動!咱們要做的,就是當好綠葉,好突出皇上內定的优胜者的卓越才能!”
  于是這些可怜的參賽者們,全都知趣地把握住了分寸,既不能表現太突出,那樣會咄咄逼人,讓皇上評委在舉牌亮分時為難;又不能表現太差勁,那樣會造成尸位素餐、濫竿充數的印象,南郭先生的教訓可是沒過去多少年呢!
  難就難在了這個分寸上,“中庸”的确是一個千古難題。
  好在元帝的心里早就有了准主意,對這些滿頭冷汗的可怜虫們,万歲爺并沒有十分在意,草草賽過,無一例外地都給了八分。
  接下來,輪到佳麗們施展技藝了。這一輪的參賽者果然高明許多,所謂高明,并不是指她們的音樂素質,這一點她們無疑要比專業的宮廷樂師們遜色,如果說樂師的技藝值十分,她們只能值七分,但她們全都傾注了全部感情,十分投入。十分的投入,再加上七分的技藝,所取得的劇場效果,卻不是十加七這种簡單的算術和的結果呢!
  更何況這些個出色的佳麗、艷絕的粉黛,形容秀美、体態啊娜、异香襲人,往台上一站,秋波回轉、顧盼生姿,未曾表演,先就博了几分印象分呢!待到她們或吹或拉或彈或唱,嬌聲顫顫,柔音裊裊,真把元帝這位評委薰得是六神离舍、三魄飄游,几乎要弄不清這是音樂大賽還是選美活動,只是一個勁儿地喝彩:
  “美!真真是美不胜收哉!”
  美?這才到哪儿呀?真正美不胜收的選手馬上就要登場,保管把這些九分的對手全都斃了!
  不信請听,這位天皇巨星在紗帷后面才來了一句“悶帘導板”,就已經讓前面所有選手的曼韻妙音黯然失色:
  “玉堂春嗯嗯嗯含悲淚唉唉唉忙往前進吟吟吟!”
  且慢,那時候徽班尚未進京,怎么可能唱什么西皮導板呢!就算有京劇,也唱不到蘇三起解這一出啊,那是明朝的故事!這其實是作者烘托气氛的需要,為的是体現出傅仙音先聲奪人的气勢,其實她唱的可能是漢代比較流行的樂府,什么“吾家嫁我兮天一方”之類,或者是廣為傳唱的司馬相如受了重金為武帝的皇后陳阿嬌所作的長門賦,“君曾不肯乎親臨”之類。具体參賽曲目是什么,由于年代久遠,又沒有錄音攝像留下記錄,已經“不可考也”。總而言之,演唱者肯定選擇了一首悲怨哀婉的曲子,非常地切合于她現在在元帝心中的地位以及她對這种先榮后衰的際遇難以言表的心情。
  她的選擇,或者說她聲情并茂涕淚俱下的演唱,終于感動了評委。元帝听出傅仙音的弦外之音,也覺動情,不禁回憶起天籟苑那個令人如醉如痴的夏晝來。待到傅仙音如泣如訴地唱完最后一個音節,余音還在雕龍鏤鳳的殿梁間索繞,元帝已經原宥了她在虎圈的錯誤行為,畢竟像馮昭儀那樣的奇女子中國几千年、世界几百年才能出上那么一個半個的哩。
  于是元帝決定把這次宮廷音樂大賽的优胜獎授予傅昭儀,為了她的美妙歌喉,也為了她那凄楚可怜的瑩瑩淚光。
  可是傅昭儀卻螓首低垂,款款婉拒:
  “妾身知德淺藝疏,距离皇上的要求有万里之遙,這個优胜獎妾豈敢接受!要說起藝術才華、音樂造詣,普天之下、古往今來,有誰敢比万歲爺您老人家?有您在,這個优胜獎也只有空缺這一個辦法了。至于妾身,只求能以淺薄技藝和一片痴情,長侍万歲駕前,琴瑟合諧,永遠不要听到休止符。”
  連官中最擅長歌唱的天皇巨星都如此謙虛,其他選手還有誰敢企望折桂?于是大家紛紛矮了半截在地上,七嘴八舌地一致擁護傅昭僅關于优胜獎空缺的提議。
  看來世界上的事情就有這么怪,人,縱然貴為天子,也最怕听到恭維言論,元帝被眾人一說,竟也飄飄然昏昏然起來,當真以為自己的音樂才華是天下獨步了。
  高帽子一戴,元帝來了興致:
  “既然眾位愛妃如此推崇朕的藝術,朕也不便藏私,今日趁著國泰民安、政通人和,朕就效仿先圣們以禮樂教比万民的榜樣,為你們表演表演朕頹丸擲鼓的絕技.也讓你們知道知道,朕這個評委不是當著玩儿的。來呀!交響樂隊准備!”
  宮廷樂師們立刻在殿角下各就各位.元帝也离了寶座,走到檻邊,依檻而立。早有內侍取過一只大玉盤,盤中小山樣堆著數百粒碗豆大小的銅丸。
  元帝從盤中取出一粒銅龍,望著莫名其妙的臣僚嬪妃們,微然一笑:
  “眾卿不知道什么叫做頹丸擲鼓吧?頹者下也,朕就站在此處,用鋼丸投向殿角下的那些樂鼓,使鼓聲和其它樂器形成合奏。樂師們,破陣樂開始!”
  圣旨甫出。樂師們一個個撥弦吁簧,開始演奏起雄渾悲烈的破陣樂來。
  樂曲開始是緩慢的,胡笳在凄清的秋夜里長鳴,那縷縷不絕的笳聲,令人進入到一种宁靜空曠的環境中。宮廷樂師們的技藝果然高超,用音樂營造出的大漠風光、邊塞景色真個是栩栩如生,呼之欲出。
  然而,沒過多久,宁靜空曠的气氛就被一股強烈的肅殺之气打破了,人們听到了鐵甲的鏗鏘聲、戰馬的嘶鳴聲、刀槍的碰撞聲、士卒的步履聲,甚至,甚至听到了將士們臨戰前熱血在胸頭激蕩的那种洶涌澎湃的潮聲。
  大戰在即。六師整肅,三軍待發。兩支大軍列下了气勢恢弘的戰陣,戰云密布,干戈如林。
  這時,眾人看到元帝手臂一揚,那粒銅丸倏然飛出,咚的一聲,擊在十步開外的那面碩大的鼙鼓正中,這上是破陣樂中的一個音符,是兩軍交鋒的總動員令。
  頓時,銀瓶乍迸鐵騎出,万馬奔騰走惊雷。樂曲陡作金鐵之聲,奔突捭合,沖撞跌宕。
  而元帝的雙手也開始忙碌起來,銅丸一粒接一粒地被他擲出,又一粒接一粒地擊在那些大小各异的鼓面上,發出高低急促卻又与整個樂曲渾然一体的鼓聲。
  眾人全都看得眼花繚亂。一時間,他們竟不能決定到底是該用耳朵來聆听這激昂的樂曲,還是該用眼睛來觀賞元帝那絕妙的表演。
  然而無論是听也罷、看也罷,都是令人拍案稱奇的。元帝耳辨音律,眼觀群鼓,手擲銅丸,整個人就像一架精心制造的机器,按照嚴格設計的程序運作著。銅九在空中飛舞著,一道道金色的光芒流星一樣一閃即逝,鼓點就隨之或疾或遲、或重或輕地震響著,擲到后來,元帝意趣大作,奪過內侍跪捧著的玉盤,將盤中余下的數十粒銅丸望空一揮,那些銅丸便如生了眼睛一般,全都扑向各自的目標,几十面鼙鼓一齊隆然,把一曲破陣樂推向了最高潮。
  恰好就在這一片鼓聲中,樂曲夏然而止。
  張大了嘴巴瞪圓了眼睛的臣僚嬪妃們,就那樣呆了足足有一分多鐘,才大夢初醒般地齊齊跪倒:
  “万歲神技,天下無雙!”
  “万歲万歲万万歲!”
  而方才那一番劇烈的運動,也著實讓大病初愈的元帝感到心力交瘁,他定了定神,緩步走回寶座一又喘了片刻,才發表感慨:
  “聯這頹丸擲鼓之技,乃幼年時得自西域异人傳授,多年未曾演練,已是生疏得很了,眾卿,眾愛妃,幸勿晒笑!”
  “您太謙虛了!就您這一手神技,怕是當今天下無人可比了!何況每一擲都嚴合音律,動人心弦,就是師曠复出,也不敢望您的項背呀!”
  “是啊是啊!我大漢有您這樣精于禮樂的明君,真是江山之幸,万民之幸!”
  元帝微微點頭:
  “鼓瑟吹笙,雖是雕虫小技,但也需傾注全副心力,方可登堂入室。朕親政以來,雖然留心于音樂,但卻并非以此為消遣,朕是追古圣之蹤跡,提倡以禮樂治國,這一番苦心,卻不是人人都能体會到的呢!”
  說完,元帝用眼掃向群臣眾妃,似乎在期待什么人來對他的這一番苦衷表示理解。
  當然就有口齒伶俐、善于腦筋急轉彎的大臣緊跟照辦:
  “万歲圣明!音樂之道,雖然微末,其中奧妙,卻暗合圣人之訓。對于治國肉食者,于調琴和瑟之中,可領悟輕重緩急之理、陰陽頓挫之序,于治國安邦大有裨益;而對于百姓素食者,則可于賞心悅耳之中,領悟圣賢教化之德、修養立身齊家之性!特別是咱們大漢,疆域遼闊,子民眾多,內中魚龍混雜、良美參差,真正需要用美妙動听的音樂來教化他們呢!万歲,您今天這哪儿是什么宮廷音樂大賽呀,簡直就是一次安邦治國的現身說法嘛!”
  “是啊,万歲今天這一手頹丸擲鼓,展示的豈止是音樂天才,實在是在向愚臣們言傳身教安邦治國的藝術呢!”
  群臣們有唱有和,說得起勁。
  忽見元帝龍顏慘然:
  “唉!可惜朕這安邦治國的藝術,曲高和寡,后繼無人了呀!”
  他轉向一直心不在焉的太子劉驁:
  “太子,你可能效仿朕,來一手頹銅丸而擲鼙鼓?”
  劉驁正在欣賞某一位宮女的美臀,猛听父皇發問,目光尚未來及從美臀上移開,只得倉促回答:
  “屁股?誰的屁股?儿臣不敢推,也不敢擲。”
  “荒唐太子!”元帝又好气又好笑,斥責一聲,不再理他。
  劉驁卻還在那里自言自語:
  “本來嘛!這后宮佳麗、宮女御婢,都歸您所有,儿臣哪敢動得……”
  正念叨著,只听殿角下咚地一聲,有一面鼙鼓竟自己響了起來。
  眾人正在惊疑,鼓聲卻又接連響起,几十面鼓錯落有致地發出高低各异的聲音,細細听來,不是破陣樂又是什么?
  元帝也覺得奇怪,是誰未經許可就把朕的演奏偷偷錄了音?
  仔細一听,還是有些差別,方才是合奏,笙管苗蕭鼓角鉦鏑八音齊鳴,气勢甚是磅礡,現在卻顯然只是獨奏,只有鼓聲在響。
  而且從力道上、節奏上都比元帝的要顯遜色,有几聲甚至出錯了,不過不細听卻是不易分辨。
  元帝睜開龍目,四下逡巡,當然很快就弄清了真相。
  是有一個少年在擊鼓,說得准确一點,是有一位皇室少年也在用元帝的方法頹丸擲鼓。
  那少年不是別人,正是傅昭儀的儿子,定陶王劉康。當然現在他還是濟陽王,定陶王的三號是后來劉驁上台之后在河平四年(公元前25年)封的。不過為了方便起見,以后我們在提到他的時候,將只使用定陶王這個王號,免得造成混亂。
  定陶王劉康頹丸擲鼓演奏了破陣樂中的一小段,然后從檻邊轉身,跪拜在元帝的腳下:
  “儿臣斗膽,在父皇駕前班門弄斧,望乞恕罪。”
  “哈哈,好!好!好!”
  元帝連稱了三聲好,點頭不止:
  “康儿果然聰慧過人,片刻之間已能達到如此地步,實在難得,難得!”
  他掃視著殿中臣僚嬪妃,見眾人也都現出惊詫之色,遂更加得意:
  “看來朕的擔心是多余的了!我大漢天下后繼有人了!康儿,平身起來,讓大家看看,好好看看,什么叫人才?這就是人才!哎呀,朕好高興好高興呀!”
  一高興不要緊,元帝竟甩出了一句港台明星腔。
  “是是,臣等(妾等)也都好高興好高興呢!定陶王真是天下第二奇才!”
  臣僚嬪妃也都拼命迎合著,當著元帝這位天下第一奇才的面,玩儿了命地吹噓他的寶貝儿子劉康,溢美之聲頓時哄然而起。
  可是,就在一片譽聲中,居然響起了一股不和諧的逆言:
  “陛下此言差矣!”
  誰如此大膽?竟敢當面指責皇帝!還沒等元帝發怒,群臣就已鼓噪起來:
  “逆臣胡言!”
  “站出來!”
  “站出來!”
  群臣心中都有打算,生怕万歲盛怒之下,不分皂白,御手一指,錯指到自己身上,當了替罪的羔羊。于是呼啦一下四下閃開,比躲避空襲還快,大殿中央,孤立著那個膽大妄言的反潮流的英雄。
  元帝一看,不是別人,正是駙馬都尉侍中史丹。元帝心說怎么又是你!你又跟我唱反調來了?
  原來這位史丹史大人,從祖上起,就和元帝這一支皇族有著頗深的淵源。
  史丹,字君仲,老家在魯國,后來搬到了長安附近的杜陵。他的姑奶奶,是衛太子即戾太子的良娣,也就是前面曾經提到過的漢宣帝的母親,這樣算起來,史丹還比元帝大著一輩儿,是元帝的表叔呢!
  元帝的這位表叔,對于元帝的健康成長也的确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元帝當太子的時候,史丹擔任中庶子,這是太子的屬官,其職責就是護佑、輔導年輕的太子。史丹在太子劉奭身邊侍從了十几年,一直到宣帝駕崩,元帝即位,念及十几年的功勞苦勞辛勞疲勞,升他為駙馬都尉侍中,仍然在元帝身邊參与政事。元帝出巡的時候,史丹擔當駿乘,駿乘就是陪乘,古代乘車,尊者居左,御車者居中,陪乘者居右——大概是為了保持車身的平衡吧。由此可見史丹在元帝心中的地位。
  元帝對史丹這位驂乘可以說是十分寵信,因為他一來是多年的老部下,用得順手,二來是砸斷骨頭連著筋的姑表親,用著放心。有這兩條,再加上史丹有過護佑太子的工作經驗,所以元帝曾經下過一道詔書,讓史丹“護太子家”,也就是對太子劉騖多加看護。
  誰知這一道詔書下給史丹之后,他居然誤解了元帝意圖,把看護的“護”,當作了庇護的“護”,只要有人對太子劉驁提一點不同意見,他立馬挺身而出進行反駁,哪怕這人是堂堂漢天子,史老先生也敢瞪眼吹胡子,噴出一天的唾沫星子來。
  可气的是,經過唇槍舌劍之后,“真理”往往會怯懦地溜到了他那一邊,讓提意見的人也不得不改變初衷,認為自己壓根儿就說得不對。
  這不,史丹孤伶伶地站在殿中,又開始履行他庇護太子的神圣職責:
  “陛下此言差矣!凡所謂人才者,必須是聰明而又好學,通過溫習學過的知識,就能領悟新的學問,皇太子才是這樣的人!至于從絲竹鼓驁之間去挖掘人才,恕臣直言,那么縱然是匡衡匡丞相也比不上一個小小的黃門吹鼓手呀!”
  他轉過臉去,對著剛剛擔任丞相沒有多長時間的匡衡,微微一笑:
  “匡丞相,您自問在吹笙擊鼓方面比得上那几位吹鼓手嗎?”
  匡衡臉一紅,沒答話。
  史丹向元帝一揖:
  “万歲,是不是該把匡丞相的位置讓給像陳惠、李微這樣的宮廷樂師呢?”
  元帝只得嘿然一笑,算是答复。
  史丹卻得理不饒人:
  “万歲,臣倒有一個絕妙的好主意,從今以后,咱大漢朝廷也不用選派忠臣良將去搞什么文治武功了,就把您這支宮廷樂隊派到各地,或是治理郡國,或是鎮守邊關,有什么民間疾苦,強虜犯境,吹一首曲子,唱一支歌,一切難題就都迎刃而解了,那多省事啊!也省多少官員的俸祿啊!而且還有一條,士農工商老百姓們,也都不用勞神費力去漁礁耕讀了,小曲儿一哼哼,大米白面就嘩嘩地從笛子眼里往外流,黃金白銀就噌噌地從琴弦下面往出蹦,珍珠瑪瑙就呼呼地從……”
  元帝不得不讓他打住了:
  “有完沒完?朕服了您了還不行?我說朕的老表叔,您累不累?”
  “臣為國家大事,不敢言倦!”
  “您不累,朕可累了!”
  元帝一擺手:
  “全体解散!”
  史丹卻還意猶未盡:
  “別解散哪!臣還有話要說呢!”
  元帝雙眉緊皺,袍油一拂:
  “有話以后再說!您先回去好好看護太子吧!您可記住嘍,從今往后,太子不出毛病則罷,一旦出了什么漏子,您可得好好找出點儿像樣的詞儿來蒙我!哼!”
  一扭臉儿,元帝撤了。
  史丹拱手送駕:
  “臣遵旨,臣一定好好蒙您……不對,什么叫蒙啊?万歲請留步,臣說的都是實話……”
  劉驁一拽他的袍袖:
  “表叔公,別實話了,父皇早沒影儿了,咱們也擺駕回宮吧!”
  史丹一哆嗦:
  “哎喲!什么叫‘咱們也’擺駕回宮?您是太子,湊湊和和能說個擺駕,老臣算什么東西,敢‘咱們也’?殿下,這禮數可万万錯不得的,孔子曰,……”
  “行了行了,別曰了,這么著,我擺駕,您隨駕,總而言之,咱們回去不就完了嗎?”
  “'完'了?我的小祖宗,這可是犯忌的字眼儿!蒼天保佑,大漢江山,千秋万代,沒個完,沒個完……”
  祖孫君臣兩個,嘮嘮叨叨出了未央宮前殿,回到了太子居住的桂宮。
  一回桂宮這一畝三分地,劉驁可算解放了,剛才在父皇駕前那個窩囊勁儿全沒了,扯著嗓子招呼他的小表弟:
  “莽表弟,莽表弟!快出來陪我玩儿會儿,今儿個可把我給憋坏了……”
  王莽從自己的小屋里悲悲切切地迎出來,劉驁一看嚇了一跳:
  “哎喲,這是怎么了?你怎么帶著孝呢?誰出事儿了?是我表嬸?”
  王莽赶緊扯下孝帽,笑著解釋:
  “誰也沒出事儿,我今儿正按著周禮在演習吊喪的禮節呢!”
  “呸呸呸!表叔公,您說莽表弟這不是自招喪气嗎?好好的練哪門子吊喪呀!”
  史丹卻對小小年紀的王莽深表贊賞:
  “嗜,孺子可教,孺子可教也!”
  劉驁一撇嘴:
  “什么可教!純屬吃飽了撐的!”
  史丹又開始說教:
  “殿下,可不能這么說!自古以來,禮樂刑政中,以禮為首,無論為君為臣,這一個禮字都是要常習常練的!就說周禮吧,禮分五种,吉、嘉、軍、賓、凶,一共二百五十項,每一种每一項都有一定之規,万万錯不得的!”
  “哦?還有那么复雜?”劉驁也開始有點好奇了。
  王莽肅容:
  “史大人,小子從書中看到,祭天地祖光為吉禮,登极、朝賀、冊封、大婚、筵宴為嘉禮,大閱、親證、命將、凱旋、獻俘為軍禮,對外國來賓和國內官員、士庶相見為賓禮,自后帝至士庶的喪事為凶禮,不知小子說得可對?”
  “對,對著呢!王莽,我問你,你可知道古圣定下這五禮所為何來?”
  “小子說不好,瞎說,禮者,別貴賤,序尊卑,使貴賤有等,長幼有差,貧富輕重皆有稱者也。無禮則不足以言忠孝。”
  劉騖發難:
  “胡扯,禮和忠孝有什么關系!”
  王莽頓了一頓,用眼去看史丹,見史丹正眯著眼睛,露出贊許的目光,便又繼續:
  “親親為孝,尊尊為忠,而這親親、尊尊的依据就是禮,所以小子這才不避忌諱,躲在房中演習五禮中的凶禮呢。”
  “好!好得很!不過,王莽”,史丹擺出誨人不倦的架勢:
  “凶禮是五禮中最難的,你可摸索到其中的門道了?沒有吧?我料你也不可能無師自通地掌握這么高難度的技巧。我告訴你呀,參加凶禮的難處就在于一個哭字,一般來講,除了親人之外,哭的對象大部分是跟你八竿子打不著的外人,這時候哭起來最難,沒有感情基礎嘛!可是也有辦法,你就想著,靈樞里躺著的就是你的親爹親娘,你小小年紀,他們就拋下你不管了,讓你一個人去面對險惡的人生,你多慘啊!吃沒吃的,喝沒喝的,想買串糖葫蘆都沒錢,還要硬著頭皮對付那些爹娘健在的頑童來欺負你,罵你是沒爹沒娘的野小子,這樣一來,你就能哭出來了。”
  王莽恍然大悟:
  “您是說要像如喪考妣?我說我剛才怎么哭得不投入呢!原來要照著哭我爹那么來!史大人,不,史老師,史先生,史師傅,我再哭一個您瞧瞧,看有沒有點意思……嘶……嘶……哇!”
  悲淚滂沱,勢如傾缸。悲聲嚎陶,動地惊天。
  史丹難得遇見這么一位好學上進而又一點即通的學生,顧不上自己剛剛下班的疲勞未解,也親自示范,指點著王莽的某些缺欠之處,比如何處該排山倒海地宏聲慟哭,何處該气若游絲地吞聲隱泣,何處要淚流滿面,何處要含淚不流,何處還要甩上一把鼻涕。一老一小兩位二百五,攪得桂宮是天地變色、草木含悲。
  劉驁只覺得好笑,捂著肚子彎著腰:
  “我說你們這是唱的哪一出哇?干什么不好,非練什么凶禮。”
  史丹止住哭聲:
  “殿下,您也一塊來練練,用得著的!”
  老先生不幸而言中,沒過多久,凶禮果然排上了用場。
  亡者中山哀王,是元帝的少弟、劉驁的叔叔。哀王雖是劉驁的叔叔,卻因年紀較輕,和劉驁實行過一陣子三同,史書上說他“与太子游學相長大”。按說這叔侄倆感情還是不錯的,“少叔長侄,形同兄弟”嘛。可是當元帝為哀王舉行凶禮時,劉騖的表現卻令人很不滿意。
  帝王家的凶禮,气勢果然宏大,靈堂布置得庄嚴肅穆。松柏繞靈樞,鮮花擁神主,挽帳高懸,甲士肅立。光是前來拜祭的王公大臣,就白花花地跪了一地,那些職位低卑的小官員,只能安排在大門以內二門以外遙祭,可怜他們送了一兩個月傣祿的奠儀,卻連棺材都沒瞅見是什么色儿的,吃了一頓豆腐席,就請回了。
  元帝親自主持喪儀,作為死者的侄子,太子劉驁也責無旁貸地前來哭祭。
  元帝望見与哀王相貌年歲有几分仿佛的劉驁,不由自主地想起亡弟,手足之情催出了一腔悲淚,天子動情,群臣齊哀。一時間,高音低音,長音促音,靈堂里哭出了一首奏鳴曲。
  輪到劉驁向靈牌上香了,按凶禮的規矩,劉驁應當哀形于色,呼天搶地,以盡子侄之禮,就像那天史丹教授王莽那樣。
  可坏就坏在那天的彩排上了。
  劉驁見父皇的百官悲聲大放,不由得想起桂宮里那兩位二百五的舉止,他注意看著,的确有很多人哭得真是“如喪考妣”,心中不覺一陣好笑:
  “那白胡子老頭,也能哭得如此傷心,難道他也知道史丹表叔公的秘決,把哀王叔叔當成他的親爹來哭么?要這么一說,我豈不是跟他論了兄弟了嗎?看他身邊那個花胡子的,一直攙著他,十有八九是他儿子,那我不成了花胡子那人的爹了?有意思,有意思!哎呀不對!万一花胡子那人也在哭爹,那不成了哭我啦!這個便宜占不得,万万占不得!我還是哭吧!我當我爹死了一樣……打嘴!我爹是誰?那是父皇啊!這念頭真是大逆不道.千刀万剮!不過,父皇要真是撒手西去,我就是皇上了,這倒不吃虧,死了一個爹,可以接收一堆小媽,有几個顏色還真不賴呢!年紀也跟我差不多,挺合适!可惜我不是匈奴人,听說匈奴的規矩不錯,儿子可以娶爹的小老婆.那可真不錯!”
  一頭胡思亂想,一頭把香束桁進香爐,嘴角使勁扯動著,眼睛拼命眨巴著,想擠出點悲淚,弄出點哀容。
  可是不成,心里烏七八糟塞了那么多開天的异想,又怎么悲得起來、哀得出來?
  好不容易有點意思了,卻又回去了,因為連他自己也覺得不像是哭,倒像是笑!
  扯著嗓子干嚎兩聲應付應付局面吧,可那動靜實在難听,別惹父皇生气,回頭又該說咱們沒有音樂細胞了。
  想來想去,劉驁決定干脆板著臉算了,還得抓緊時間,免得工夫大了繃不注,再笑出來,豈不大大地違反了凶禮的規矩?
  好不容易熬著上完這束香,總算大功告成,如獲大赦般地退了下去,輕松之下,竟忘了連這退下去也應該緩緩而行,不能露出絲毫的解脫之態。
  元帝雖然沉溺在喪弟的悲痛之中,神智主卻是清楚的,劉驁的舉止神態,全都歷歷在目,只是礙于凶禮場所,不便發作而已。待到禮華回宮,頭一件事就是把史丹宣來,看他對太子今天的惡劣表現還有什么好說的。
  史丹奉詔上殿,偷眼覷見元帝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就知道大事不好,少不得又得運動運動那寶貴的三寸不爛之舌,為太子申辯一番了。
  果然,元帝一拍龍書案,殿上的漢瓦竟險些被震落下來:
  “駙馬都尉何在?”
  史丹一听,怎么?連官銜都叫出來啦?看來是不打算給我這個表叔留面子了。
  “老臣在。”
  特地強調了一個“老”字,意思是提醒元帝。賢侄,我歲數可不小了。經不起嚇唬。
  元帝卻故意裝做沒听出來,仍然怒气沖沖:
  “駙馬都尉,朕有一事不明,要在駙馬都尉台前領教一二。”
  “老臣不敢,万歲天聰神睿,豈有不明之事?若万歲要考一考者臣的學問嘛,老臣倒可勉力為之。”
  “朕來問你,為人君者,當以何為本?”
  “這……万歲,以老臣之見,為人君者,當以慈仁為本,怀仁以德,慈被四海,視百姓為赤子,方可奉大業而繼宗廟,領万民而一江山。昔商紂,敲骨剖胎,荼毒万民,大好河山被周所取;秦贏政,役民無度,焚書坑儒.百二泰關為楚所破。這都是沉痛的歷史教訓,應當牢牢記住,不叮須臾忘怀!”
  “那么朕再問你,自從盤古開天地,三皇五帝到于今,有沒有不慈不仁卻可以保住江山社稷的君主呢?”
  史丹听到這儿,已經全明白了,心說万歲賢侄,咱們爺儿倆還用兜這么大的圈子嗎?有什么話直說不就完了!什么不慈不仁,您不就是嗔怪太子吊喪時候沒哭嘛,我告訴您是怎么回事儿啊!這事儿我早就琢磨透了,太子也是不爭气,還不如王莽那個七八歲的小娃娃呢,我那么教他,到節骨眼上還是演砸了。不過,我可不能那么說,誰讓我是他表叔公呢!親不親,向三分嘛!到這里,史丹微微一笑:
  “陛下所言极是,不慈不仁的确難為百姓万民之父母,多少亡國之君,就是在這個問題上栽了跟頭的,失了民心,也就失了江山、失了腦袋。不過万歲您放心,您是絕對的慈仁皆備,大漢朝有您坐定江山,必能傳至千秋万代……”
  元帝又是一拍桌子,不過勁頭儿可比剛才小多了,看來史丹這頂高帽子沒有白送:
  “朕不是說朕自己,朕是說在朕之后,還有誰能稱得上慈仁二字,有誰能為民父母!”
  “万歲春秋鼎盛,何有此慮?再說,就算您有個云長水短,也不必擔心,我看皇太子已經差不多繼承了您的全部优良品質,特別是在慈仁二字上,更可以說是靛出于藍而青于藍,冰成于水而寒于水呢!”
  “別提那個倒霉孩子!提起他朕就有气!你還說他慈仁,他要是慈仁,今儿個吊祭他叔叔哀王,就不會弄出那副德性來!”
  “万歲您是誤會了!幸虧您這是問到老臣了,不然皇太子可真是金埋沙底、珠墜沼中,太子今天的表現,那才真正是大慈大仁哪!”
  “卿這話朕怎么越听越糊涂呢?”
  史丹一听有門,由駙馬都尉改口稱卿了,顯然緩和多了。于是,不慌不忙,娓娓而談:
  “太子听說王叔薨了,中心欲碎、五內几焚,在桂宮就已哭死過去三回,灌了五六碗參湯才算搶救過來,今天听說君臣吊喪行凶禮,一大早就催著內侍備車,光手帕就預備了兩打,准備大哭特哭一場,還說要不是為了大漢江山,他也跟著王叔一塊去了。是老臣百般告誡,臣說今日之吊,万不可忘情慟哭,不為別的,只為万歲您新蒙喪弟之痛,正在感情脆弱之際,太子要是大哭了,定然感傷陛下,惹得陛下呼天搶地那么一哭,豈不于龍体有害?陛下大病初愈,哭坏了身子,那不是國家的重大損失嗎?听臣這么一說,太子才決定強忍悲痛,才會有方才這般神態舉止。陛下,人非草木,孰能無情?真情表露不難,強顏歡笑卻是大不易呢!您沒見今天太子那個難受勁儿?那容易嗎?臉憋紫了,眼憋腫了,嘴角都繃得不會動了,嗓子眼儿也堵死了。這不,到您這儿來之前,老臣還在給太子按摩呢!陛下,太子忍受了這么大的痛苦,擔著不被人所理解的風險,他為了誰呀?還不是為了您的龍体?為了咱大漢的江山!這樣的繼承人,您說是不是打著燈籠也沒地儿找去?太子要是再算不上大慈大仁,那天下還有誰配稱慈仁二字——當然您除外,太子他再慈仁,也是您教導有方,言傳身教,以身作則,身体力行,身敗名裂……對不起,這詞儿擠一塊了,身敗名裂沒有啊,應當是身……身……這個身神審慎申嬸深……”
  史丹一通云山霧罩,弄得元帝沒了脾气:
  “今日風大,表叔當心別閃了舌頭!”
  “表叔”?史丹听見這一聲,算是徹底放了心,哈哈,滿天云霧一風吹啦,不過老先生既然登了場,是真是假總得把戲唱完了:
  “陛下,太子今日吊而不哭,說來說去還是老臣的責任,您要是還不消气,就請問臣的死罪!反正臣已年邁,活著也是浪費國家的糧食,能以老臣之死,還太子清白,臣死得其所,死而無怨!”
  說完,啪的一聲,雙手把冠一除,露出皤然白發一顆老頭,在元帝眼前晃了兩晃,潛台詞是:
  “陛下,腦袋在此,您讓人動手摘了去吧!不過,您好意思嗎?殺了我這忠心耿耿的老臣,您得落一個不慈不仁的罵名,這不是自己打自己嘴巴子嗎?”
  元帝遇上這么一位咬不動嚼不爛的主儿,還真是一點轍也沒有:
  “您這是干什么?太子這么慈仁,也有表叔您的功勞,問您的死罪?豈有此理!賞還賞不過來哪!內侍,把鄯善國進貢來的甜瓜拿倆來,給朕的表叔嘗嘗新鮮、敗敗火气!不過您可少吃,這洋玩藝咱中國人吃不慣,別鬧肚子,您要是有個不測風云,可沒人再給太子辯護了!”
  “謝主隆恩!”
  史丹捧著甜瓜回轉桂宮,劉驁一看就樂了:
  “表叔公辛苦了,您這是打那儿弄倆金瓜蛋子來?”
  “什么金瓜蛋于?這叫甜瓜,是西域鄯善國的貢品,皇上賞下來的。”
  “賞給您的?那您吃吧!”
  “老腸老胃的,我哪儿敢吃!我這是特地拿回來給殿下吃的。”
  “表叔公真夠哥們儿!莽表弟,來!咱哥儿倆開開洋葷!”
  看著小哥儿倆吃得那么香甜,史丹心頭卻泛起了一絲憂慮:
  “吃吧,我的太子小祖宗!您就這么混吃悶睡,早晚有一天讓定陶王奪了您的皇位繼承權!”
  史丹的憂慮決不是杞人憂天,就在吊叔這場風波過去不久的竟宁元年(公元前33年),元帝舊病复發,眼看不治,繼承人問題再一次被提上了議事日程,劉驁的皇太子地位也再一次受到了沖擊。
  這回元帝的病可不是鬧著玩的了,他自己感覺元气一天比一天少,死期一天比一天近,全國的名醫集体會診,結果只有四個字:
  “預備后事。”
  就在元帝病危期間,特許在他左右日夜視疾的只有兩個人,傅昭儀和定陶王劉康,連皇太子劉驁也很少有机會進見。
  這當然是一個非常危險的信號,史丹急了,仗著自己跟隨元帝多年,他終于獲得了“以親密臣得侍視疾”的難得机會。
  皇帝病危是絕對的“關鍵時期”,傅昭儀、劉康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候在元帝榻前,熱切地期待著。
  期待的事情并不算多,只有區區的兩件。一件當然是冠冕堂皇的,那就是祈求列祖列宗過往神靈保佑,讓元帝早日康复。但這件事在傅仙音母子倆的心中最多只占百分之三十還弱,無非是盡人事以听天命而已。而占百分之七十強的另一件就不那么宜于公布了,那就是希望元帝在閉眼蹬腿之前,兌現他在天籟苑軟香榻上的諾言,把傳國王璽親手交給定陶王劉康而不是皇太子劉騖。這是傅仙音母子的最大心愿,為了促成這一心愿的早日實現(必須早日,因為元帝的日子已經不多了,每一分鐘都比金子還要貴重),母子倆做了嚴密的分工,傅仙音的崗位職責主要是用言語、用眼淚來糾纏,要糾纏得元帝情愿去死也不堪忍受這种感情折磨;而劉康的重要使命則主要是用行動、用孝心來感動,要感動得元帝又舍不得一死而拋下這么可愛的好孩子。
  這一番苦功沒有白費,在這种讓人死不了、又活不成的兩面夾擊之下,元帝終于一步一步地走進了博仙音母子倆的圈套,他把尚書召到了榻前,仔細地詢問當年漢景帝廢太子劉榮而立膠東王的故事。
  膠東王就是后來赫赫有名的漢武帝劉徹。由于他在位期間的丰功偉績,使得這一次廢立得到了肯定。元帝在病危之際詢問此事,顯然是要效法景帝,廢去現在的太子劉騖,而改立他一向愛寵且跟他志趣相同的定陶王劉康。
  傅仙音距离她的目的只有一步之遙了。她慶幸,她欣喜。
  但慶幸和欣喜都來得稍稍早了那么一點點,過早的慶幸和欣喜使她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她不該在廢立沒有成為事實之前就松懈了戒備,讓史丹這老家伙前來探視,更不該离開元帝的病榻回天籟苑去休息的确已經熬得快垮掉的身体。如果那時候她能夠預知史丹的探視會毀掉她所精心布置的一切的話,她就是累死困死也要堅守崗位的。
  只可惜世界上什么都有的賣,唯獨后悔藥万金難求。如同當年軟香榻一場香眠曾為她帶來無限榮華一樣,這一次小憩同樣也改變了她后半生的命運,當然還有儿子劉康一生的前途。
  史丹卻很好地利用了她在軟香榻上倦臥的時間,或者更形象地說,是利用了老虎打盹的机會。
  史丹來到元帝寢殿,二話沒說,直奔臥室。
  在病榻前,他跪倒就哭,把獨寢的元帝從昏睡中惊醒,他的眼淚還在小河流水嘩啦啦。
  “表……叔,朕……尚有……時日……,不要……悲……傷。”
  元帝當真不行了,說話已是一言三頓。
  “陛下,臣不是哭陛下,是哭大漢江山!”史丹老淚縱橫,邊哭邊叩頭,一顆老頭撞得地面砰砰作響,雖是舖了青蒲席墊,也無濟于事。
  “大漢……江山……何……慮,”
  “陛下尚不知曉么?唉,大漢江山危矣!嗚……”
  一听到事關江山的安危,元帝縱在彌留之際,也不得不強掙病体,暫攏精神:
  “駙馬都尉莫要悲啼,一五一十地与朕奏來。”
  元帝果然“忠于職守”,頓時气也有了,話也連貫了。
  史丹知道時間緊迫,必須赶在傅仙音母子回來之前把話說完,便不再嗚咽:
  “皇太子劉驁以嫡親長子而立,已經有十多年了,事實已經得到天下的認可,在百姓心目中,大漢的皇太子沒有別人,都甘愿以臣民的身份追隨太子。可是定陶王又一直受到陛下的寵愛,這种情況使百姓不明就里,所以,現在全國上下、市井街巷中流言四起,都謠傳您有廢長立幼的意向,要真是您有這种打算,百官公卿以及平民百姓,必然會認為您這是病中的亂命,一定會以死相爭拒不執行。這樣一來,天下豈不大亂?老臣思來想去,只有一條辦法可以試試,也許可以挽救這种局勢。”
  “哦?說來朕听!”
  “天下都知道,老臣奉詔護佑太子,也都認定老臣必然會領頭抗拒您廢立的詔命,老臣的辦法,就是請您將老臣賜死,以向天下表示陛下廢立的決心!以老臣与陛下的淵源,違抗圣命尚且要以死來作為代价,天下人誰又敢以身試法!這樣,犧牲老臣一條賤命,卻可以順利實現陛下廢立之舉,從而穩定天下局勢,豈不是于國家大大的有利!只是,老臣要先走一步,臣實在舍不得陛下您哪!不過沒關系,臣在黃泉路上會苦苦等候,一定要繼續侍奉陛下……”
  說著說著,史丹悲從中來,又放聲拗哭。
  元帝這人什么都好,就是見不得人家流眼淚。再說表叔情愿以他的寶貴生命,來維護元帝的權威一這种精神也确實難能可貴。對比傅仙音,只知道乘著自己病情危重。一味糾纏,也确實姿態低了些,哪比得上史丹老臣一片忠心,處處為皇家利益著想。不比不知道,一比嚇一跳,元帝開始怀疑自己廢立的主張是不是真的屬于決策的失誤了,甚至,他開始為自己前兩天詢問景帝立膠東王故事這個舉動而感到愧疚,覺得那真是太對不起眼前這位哭得涕淚交匯、磕得鼻青臉腫的老表叔、老忠臣了。
  元帝抖抖索索從病榻上伸出一只手,撫在史丹肩背上,喟然歎息:
  “朕的病情日見困劣,而太子和定陶、信都兩個王子又都年紀幼小,戀戀不舍的心情,表叔自應理解。不過有一點表叔可以放心,廢立之議絕然沒有!”
  頓了頓,元帝深沉地回憶起父親宣帝在世時和劉驁之間那种祖孫天倫之樂的情景:
  “先帝在時,最疼愛的就是太子,親自為他賜字太孫,其中深意誰人不曉?朕素以孝順被天下稱道,又怎會違背先帝的旨意?再說皇后一向謹慎,從無過犯,就沖她的面子,朕也不會廢掉太子呀!駙馬都尉怎么可以听信那种無稽之談呢!”
  史丹听到這里,心里基本有底了:
  “老臣輕信謠言,誤解了圣明的陛下,實在該死,罪該万死!”
  乒里乓啷,又是一通死磕,雖然腦袋是自己的,可那地卻是別人的,不磕白不磕。
  元帝這次不攔著他了,畢竟信謠傳謠也應該受到一點小小的懲罰。再論,用多磕几個頭的代价保住了太子的地位,從經濟的角度分析也是上算的。
  史丹一邊頓首,一邊跪著退去,快到門邊的時候,他听見元帝真正發自肺腑的話語了:
  “駙馬都尉,朕的病情越來越重,恐怕沒有什么指望了.朕對表叔沒有別的希望,只請求您好好輔導太子,別辜負了我這一片苦心……”
  史丹這回可是真的受了感動了,這是什么?這叫“托孤”哇!這絕對是元帝對自己的极大信任!老頭儿泣不成聲:
  “陛……下,多多珍……重,老臣就是肝腦涂地,也一定要把太子輔導成像陛下一樣的圣主明君,以報陛下……”
  史丹是真正發自內心,和著血淚說出這番話的。可惜的是,他對元帝的承諾最終還是沒能兌現,劉騖到死也沒能成為一位圣主明君,在他的昏庸統治下,本來就已風雨飄搖的西漢王朝,很快就淪入了病入膏盲的絕境,一天天地加快了向下坡路滑去的速度。
  但不管怎么說,史丹這次探視還是取得了預期的成績,劉騖的太子地位穩住了,而且,就在這一年的五月,元帝終于駕崩,而劉騖也終于在六月間登上了夢寐以求的皇帝寶座,成為漢成帝。
  為這塊狗肉終于端上堂皇國宴立下了汗馬功勞的史丹,雖然沒能把成帝輔導成圣主明君,但從他個人角度講,畢竟算是取得了一定的成功。成帝即位伊始,就擢升史丹為長樂衛尉,遷右將軍,賜爵關內侯,食邑三百戶,并授予了給事中這樣的“加官”職務。以后又封為武陽侯,侯國在東海郯的武疆地方,有一千一百戶的封邑。十多年后,才因為年老多病,被成帝賜了黃金五十斤、安車駟馬等物光榮离休了。這也算是擁立成帝有功而受的實惠吧!
  盡管如此,真正因成帝的登极而大獲好處的,卻并不是史丹,而是孝元皇后王政君的王氏家族。
  一個新的外威集團,隨著劉驁的坐上盤龍交椅而開始崛起,并以不可遏制的勢頭,直扑西漢王朝的統治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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