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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風流東宮



  ●王政君的親娘夢見一輪明月溶入了自己的身体。
  ●“亂我漢家制度的,一定是你這個太子!”
  ●愛妾的臨終遺言,使他從此遠离了女色……


  在追溯王莽人生軌跡的時候,恐怕我們不得不稍微花費一些筆墨,說說他的姑姑元后王政君。
  王政君是漢元帝劉奭(Shi)的皇后,劉奭駕崩之后,她以太后的身份主持朝政,而且她壽命還特別長,先后熬死了四個皇帝,弄得班固班老先生在總結經驗時也喟然長歎:
  “元后經歷了四朝君主,主持國政六十多年,她那些兄弟輪流執政,一門中五位大將軍,十位侯爺,終于在新都侯王莽的手里讓政權變了顏色,而她還死死把住傳國玉璽,不打算交給王莽。婦人之仁,真是可悲呀!”
  其實,皇后的位置本來輪不上王政君,因為她的出身并不算怎么高貴。王政君的長輩中出的最高官員,也就是她的爺爺王翁孺,曾經當過漢武帝的繡衣御史,繡衣御史又稱繡衣直指,在履行職責時身穿繡衣、手執斧鋮,因此又簡稱為繡衣。這是一個不經常設置的官員,隸屬于御史大夫,主要任務就是奉命去鎮壓農民起義,或者查辦一些重大案件。這王翁孺雖然當了繡衣御史,到魏郡去鎮壓一起叛亂,本該是一個踩著人頭往上爬的絕好机會,可惜他手段欠辣、心腸欠狠,整人的辦法不多,因此連這頂小小烏紗也沒戴長久,就被上司撤了職。不過老先生倒也想得開,自我安慰:
  “我听說拯救一千個人的生命.就會得到蔭封子孫的好報。在我手底下漏掉的,大概得有万把人了吧?我的后代還會不興盛嗎?”
  老先生被撤職之后,手中無權,阿貓阿狗的也敢來欺負他。為此,跟老家東平陵終氏家族鬧起了意見,又惹不起,只好三十六計走為上,一家子抱著水缸、端著尿盆,浩浩蕩蕩開奔魏都元城委粟里,到那儿安家落戶去了。王翁孺好歹也算是官場里滾過來的人,以他的才于。怎么可能安心以盡終身呢?何況當地又正缺基層官員,就請他出任了三老的職務。這漢朝時候的三老,嚴格說起來并不算什么正式官員,有印無祿,不過也有兩點好處,一是不用服謠役、出公差,二是每年十月可以享受一次官府的酒肉招待,狠狠地來一頓吃喝。三老的職責,倒也簡單,“掌教化”,凡有什么孝順子孫、貞義婦女、扶貧救難之類的好人好事,就由三老出面表彰一番,以正民風。王翁孺本來就是個老好人,如今當的又是盡說好話用不著得罪人的差事,自然群眾關系不錯,“郡人德之”。
  王翁孺有個儿子,叫王禁,也就是王政君的父親、王莽的爺爺。這家伙年輕時候在長安讀過書,也當過一陣子廷尉史的小官。廷尉史是延尉的屬吏,主要職責也就是抄抄寫寫,偶爾也參加一些案件的審理工作。
  王禁雖然官不大,但因為和自己學過的挺對口,干起來還滿有興趣,而且雄心勃勃,王禁雖胸怀大志,倒也信奉一條古訓:“成大事者不必拘小節”。因此,在酒色二字上也就十分用功,光姨太太就娶了好几個,弄璋弄瓦地給他生了不少下一代,四女八男。古時候兄弟姐妹的排行是按性別算的,王政君在女孩中是老二,上頭有個姐姐叫王君俠,下頭兩個妹妹叫王君力和王君弟。八個兄弟,老大王鳳,字孝卿,老二王曼,字元卿,老三王譚,字子元,老四王崇,字少子,老五王商,字子夏,老六王立,字子叔,老七王根,字稚卿,老八王逢時,字季卿。請大家稍稍留一下心,因為上面開列的人名中,有不少后來都因為王政君的裙帶關系當了大官,對于西漢末年的政治風云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只有王曼死得早,沒赶上王家飛黃騰達的好時候,不過他的寶貝儿子王莽,倒是很替他爭了一口气,一直做到了皇帝,這是后話,先不去說它。
  這一堆的丫頭小子,有大老婆生的,也有小老婆養的。王政君,還有王鳳、王崇,都是正太人李氏所生。据說李氏當初怀著王政君的時候,夢見一輪明月鑽進了自己身体的某一個部位,這可是個產生貴女的好兆頭。后來果然生下了王政君這個大富大貴的寶貝千金,不過李氏自己卻并沒有因此享受了什么特殊待遇,反而被王禁以妒忌的罪名給轟出了家門。這也難怪,姨太太一多,自然難免發生一些家庭矛盾,李氏處處倚仗自己正妻的地泣,得理不饒人,她也不想想,好漢難敵雙拳,那么多年輕狐媚的小騷貨,枕頭邊上給王禁吹上點儿小風,那正妻的地位還坐得穩么?
  王政君不愧是明月入怀生下的貴人,少女時期就非同凡響,光丈夫就“克”死了兩位。頭一位是平民百姓,青史無名,當然無福消受這位貴人,剛跟王政君訂了婚,就鳴乎哀哉、伏惟尚饗了。第二位來頭可大,是漢室宗親,封到了東平王。年輕的東平王偏不信邪,下了聘禮,要收王政君為姬,可是也等不到花燭之夜,就駕鶴西游,到陰曹地府做他的新郎官儿去了,倒平白無故讓王家得了不少聘禮,發了一筆小財。可是王禁卻嚇得渾身直起雞皮疙瘩,心想:我這個閨女命硬,克夫呀!這是什么怪物投的胎,可別克完夫再克父,那我就慘到家了!
  不敢耽擱,赶緊請了一位算命先生給王政君掐算掐算。算命先生裝模作樣開了一陣,故作神秘狀,說了五個字:
  “大貴不可言!”
  就這五個字,頓時讓王禁想入非非:
  “大貴不可言?還要怎么貴?連王爺都鎮不住她,莫非還真要給皇上當媳婦不成?”
  抱著有棗沒棗三竿子的宗旨,豁出去了,花銀子,請家教,望女成鳳,學習琴棋書畫,為未來進行智力投資。
  到了王政君十八歲那年.机會來了。漢宣帝劉詢的皇后,身邊缺少知書達理、精通諸般技藝的宮女,王禁就把王政君獻了上去,在皇后的掖庭充當一名“家人子”。這家人子,在西漢有兩种情況,一种是皇孫妾的別稱,另一种是宮女的雅號。王政君要當的,顯然是后者,是專門伺候皇后的宮女。王禁可不管那么多,他想,能問候皇后,必然有机會接近皇上,哪天皇上一不留神,說不定就布施雨露一回,万一龍种惠播、珠胎暗結,生下一個半個龍子,母因子貴,保不齊就此一步登天呢!皇后的位子不敢想,至少封個婕妤什么的吧?誰知道哪塊云彩有雨呢!
  王政君在掖庭當了年多的家人子,龍子沒怀上,倒差點儿成了聾子!成天深宮寂寞,兩耳不聞宮外事,有道是用進廢退,那還不聾?——這是笑談,反正她這一年多算是白干,連皇上是老是少是俊是丑都不知道。您想,皇上光有名號的嬪妃就不知有多少,哪就輪上王政君這個家人子了?他老人家忙不過來呀!
  很快,太子劉奭那邊就傳來了消息:劉奭的愛妾司馬慧死了。
  您可能要問,王政君的或者說她老爹王禁的既定對象是皇上他老人家,怎么又到太子那儿去啦?這我也是沒轍,誰讓王政君的皇后夢就是由打司馬良娣這儿圓起的呢?咱們只好暫時請王政君歇一會儿,先說說劉奭跟司馬良娣這檔子事。
  這年是公元前52年,也就是西漢宣帝甘露二年。
  太子宮中夜色正濃。劉奭寵愛的良娣司馬慧晚妝已畢,正在夜色迷茫的寢殿中盼望著太子的寵幸。
  司馬慧屬于那种典型的美人,柳眉杏目,桃腮櫻口,面容十分姣好,雖然正害著喜,有些個妊娠反應,但風韻不減,反而增添了一种弱柳經風、婆婆搖曳的美麗。
  西漢那陣子,太子的妻妾們分為三等,最高的是“妃”,中等的是“良娣”,最次的一等叫做“孺子”。因為劉奭的眾妻妾中還沒有生下一男半女的。所以也就還沒有產生出一位“妃”來,目前只有良坤和孺子兩等。
  雖然只有兩等,可正是因為“妃”暫缺,大家伙儿都虎視眈眈盯著那唯一的妃位,鬧得團結很成問題。
  對于孺子們,司馬慧根本不放在心上:
  “瞧瞧她們那副德性!濫竿充數罷了,有什么資格跟我爭?不是長得丑,媚主的功夫也差得遠啦!”
  憑良心說,以太子的身份,那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是儲君,要什么樣的美人儿沒有?何至于像司馬慧說的那樣,弄一幫又丑又沒文化的粗笨丫頭來充數?話不是這么說,因為司馬慧本人層次太高了,在她眼里,那些孺子們的确不夠檔次,和她不是一個級別的。其實,無論是相貌、体態,還是知識、气質,甚至連夜班的功夫都算上,隨便提拉一個出來,配給那些王老五們,任誰也得沖北燒高香,謝天謝地,成天照著祖奶奶的標准招呼。
  至于其他那些良娣們,司馬慧至多稍稍多加一點小心,也就足夠了:
  “她們?哼,也沒什么了不起的,頂多也就配給我打打洗腳水吧!”事實也的确如此,劉奭還真的讓一個犯了過錯的良梯給司馬慧打過洗腳水,一方面是懲罰那個出言不遜、當面讓司馬慧下不了台的良娣,一方面也表現了他對司馬慧的特殊照顧。
  真正具有和司馬慧爭寵實力的,在太子宮中只有一個人,董良娣。
  論相貌,董良娣雖然也是婷婷裊裊、國色天姿,但畢竟要略遜司馬慧一籌。
  不過她有她的优勢項目,那就是吃。
  美人的吃,可不比莽夫魯漢的吃,踞案大嚼、狼吞虎咽,那种吃法層次太低,頂多也不過讓劉奭夸一句“美人飯量頗雄”而已。
  董良娣在飲食上造詣不淺,每一次為劉奭舉辦的專門宴會,總体設計方案都由她親自制訂,從食譜的選定,制作的方法,宴席的程序,直到余興節目的安排,巨細無遺,堪稱一個完整的系統工程。而這項工程的唯一目標,就是博得劉奭的歡心和賞識。而且,她深刻認識了古人說的“食色,性也”這几個字的精妙含義,對于“食”与“色”的關系,更是理解得十分透徹。可以說,董良娣在把飲食与性事聯系起來加以若干發揮這一點上,真正是慧心獨運、构思巧妙。為了更直觀地說明這一點,我們不妨摘取一次太子宴會的片斷,這次宴會正是在司馬慧望穿秋水等待劉奭的寵幸時舉行的。
  時間:燭火初上起至万籟俱靜止。
  地點:宴樂部分,在董良娣私人餐廳知味齋。余興節目部分,在董良娣寢殿臥室。
  人物:太子劉奭,良娣董佳顏。(注:另有采買五名、紅案五名、白案五名、掌灶五名、掌勺五名、上菜五名、歌舞演員二十名、舖床疊被伺候就寢兩名等服務人員,由太監与宮女擔任,其余不計。)
  性質:本次宴會純屬家宴性質的晚餐,不宜宣傳,特別注意對司馬良娣等人保密。
  宗旨:聯絡感情,增進了解,爭取實現食文化与性文比的完美結合。
  食譜:(注:此食譜系董良娣在前人經驗基礎上開發而成,有滋陰壯陽之功效,其名稱亦系董良娣新設,故享有配方專利權和獨家命名權,不得向司馬良娣等人泄露,否則追究其刑事責任。)
  美腹柔情(即雛牛腴,小牛腹部嫩肉,配竹筍、菖蒲等);
  望主隆恩(即肥狗和狗肉制羹,配脆嫩石耳);
  掌上獨艷(即熊蟠臑,炯熊掌,配鮮美芍藥醬);
  雨露無邊(即薄耆灸,叉燒里脊,配帶露水新鮮紫蘇、秋菘);
  軟香滿怀(即山梁餐,嫩野雞,烹至酥軟,配壯陽中藥);
  珠胎早結(即豢豹胎,清炯胎豹,配滋陰中藥);
  魚水諧歡(即鮮鯉膾,雌雄鯉魚一對,清蒸,配香菇鮮蘑);
  鴛鴦夢酣(即鳧雁熬,雌雄乳雁一對,以清酒蒸,配合歡蕊);
  芳芬盈口(即蘭香飲,以蘭蕊釀成,飲之口齒含香);
  溫馨在握(即楚苗食,云夢澤香稻米,蒸熱摶團,握之溫馨,聞之甜香,入口即化);
  (此外尚有三十余种,不再贅述)。
  歌舞:除一般宴樂歌舞外,擬特別安排新近由西城傳入中原的袒腹舞蹈表演,由董良娣領銜主演,屆時董良娣將一展迷人腰肢,制造夢幻一般的奇妙情調,為宴后余興節目進行舖墊。
  余興:擬由太子与董良娣臥談食文化与性文比的密切關系,并進行有關實踐。時間長短視太子情緒和体力情況另定。
  這次宴會一切進展都很順利,劉奭對于席間的美味佳肴贊不絕口,特別是那些菜肴的名稱,很有文化意味,富有某种方面暗示色彩的名稱,已經接近達到挑起劉奭在宴樂之外的某种欲望的目的了。
  我們只能說是“接近”,因為董良娣百密一疏,安排了太多太烈的酒,而劉奭的酒量,似乎不像他太子的身份那么高,不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反倒是在一人之上,万万人之下呢。
  這個失策,宴會不久董良娣就發現了。為了不影響宴后的余興節目,她命令宮女們不要再給太子進酒,可是劉奭卻不贊成,照樣一觥接一觥地狂飲著,不是在品味酒中樂趣,倒像是在用酒來澆溶胸中的塊壘一樣。
  “殿下,您少用一些酒,雖說這酒芳芬盈口,但畢竟會亂人心智的呀!”
  董良娣用錯了一個詞,她不該說“亂人心智”的,因為她的本意,就是想讓劉奭在酒宴上迷亂心智,忘掉那個司馬慧,并和董良娣自己成就枕席之歡的。如果她改用其他的詞,或者干脆明說酒喝多了會影響下面的余興節目,可能更好一點。
  好在劉奭并沒有細究她的遣詞用句,只是把酒長歎:
  “唉!我哪里是在貪圖這杯中之物呀!我心中……”
  他頓了一下,看看董良娣,暗歎一口气,心里想,這個董良娣,雖然在宴樂一點上与我同气,但論起体恤我心來,比司馬慧可就差得遠了!心中的諸般愁怀,又怎能向她傾訴?
  于是,他把几乎出唇的“心中愁悶事,只可對酒言”這句話咽了回去,改了口。
  “……我心中喜歡這酒,這菜,還有這宴樂的情調和气氛。”
  董良娣倒也會順竿上樹,听劉奭說他喜歡這种情調和气氛,頓時來了精神。
  “殿下不知道,我還安排了一些更有情調的活動呢!”
  “哦?說來我听听!”
  “這第一件嘛,就是西域的袒腹舞蹈,很有异國情調的!第二件嘛,是個余興節目,暫時保密!”
  說罷,董良娣粉臉通紅,似乎想象到了余興節目的瘋狂刺激。
  劉奭略顯奇怪地看了董良梯的粉臉一眼,正要追問,忽見董良娣玉手一招,知味齋中頓時響起一片异國音樂,朦朧醉眼中出現了一派綺麗風光。
  一群穿著暴露大膽的少女,帶著襲人的香气,踏著胡樂那奔放冶蕩的樂曲節拍,舞了上來,那舞姿熱烈狂放,全不似劉奭尋常見慣的中原歌舞。
  更奇怪的是,歌舞的少女,一個個都濃裝艷抹,眼窩是赤橙黃綠青藍紫,秀發是曲里拐彎圈套圈,鼻梁也都又高又直,一點不像中原女儿。
  劉奭起先還以為這是董良梯從西域招來的歌舞班子,看了一會儿才明白,原來就是自己宮里的一幫宮女,碧眼卷發,都是拜化妝術所賜,至于那高聳入云的鼻梁,卻是用面團之類的東西粘墊而成,舞酣汗涌之時,有几個“人造洋鼻梁”竟掉了下來,惹出一聲聲嬌訝。
  這幫假洋妞舞到后來,突然全都齊齊地停住了動作,靜靜地等待著什么。劉奭正要問董良娣這是怎么回事,卻發現不知什么時候,董良娣已經不在他身邊了。
  停頓了片刻,一陣更加激烈的胡樂奏起,舞女的隊伍向兩邊一閃,簇擁出一位絕色佳人來。
  這佳人用紗巾蒙住臉面,所謂的絕色只是由她的身材判斷出的。她的上衣很短,只蓋住胸部,雪白而柔軟的腹部卻完全暴露著,下身穿的不是漢朝女子通常所穿的長裙,而是一條薄如蟬翼的紗褲,修長的玉腿隱約可見。
  佳人腰肢款款扭動,一步一步地向劉奭席前舞來。到了近前,她的動作更加狂放,雪白的肚皮和著樂聲劇烈地顫動著,連那鑲了一塊紅寶石的肚臍,也一上一下地跳動著,紅寶石与雪膚相映成趣,在燭下閃著奪目的光芒。
  劉奭的呼吸急促起來,酒精也恰到好處地起了作用,令他的血脈賁張,一种沖動油然而生。
  而那佳人似乎對劉奭的反應了如指掌,更加露骨地用舞姿煽動著那個可怜的男人。
  劉奭終于無法忍受了,他吼叫一聲:
  “佳顏,快停下來。”
  那佳人正是董佳顏董良娣,她見自己的計划已經奏效,忙取下紗巾,誘惑力极強地對劉奭送去一波媚眼,嬌聲問劉奭:
  “殿下,是不是還要盡一盡余興?”
  劉奭一把攬住她光溜溜的腰肢,急切地:
  “快,快扶我去寢殿!”
  劉奭這一句,頓時燃起董佳顏的無限希望,她赶快命太監宮女們停止宴樂,全力以赴去執行中心任務。
  劉奭腳步踉蹌,被董良梯親自扶到軟榻上,坐在榻上,他的呼吸還沒有完全平靜下來。
  董良娣吩咐宮女們為太子寬衣,劉奭听任那一雙雙纖弱的手解去他的絲綜,脫下他的衣衫。
  董良娣動作很快,早就把自己剝得干干淨淨,擺了一個自以為非常妖媚的姿態,在軟榻上迎接著那個被她迷倒的男人。
  宮女們全都知趣地退了出去,春光迷漫的寢殿中,只有軟榻上的一雙鴛鴦,正要戲弄那一泓春水。
  強健的和纖秀的兩個身軀開始互相吸引,四只迫切而熱烈的手,在尋找著各自的目標。
  這一切都是無言地進行著的,仿佛他們都已經忘記了原定計划中的那項討論活動。
  董良娣的手在劉奭的胸前触到了一樣東西,她看見,那是一塊心形的王佩,用細金鏈儿穿著,挂在劉奭的頸間。而這時候,劉奭已經找到了一個最佳角度,正准備以君臨天下的气度,徹底征服身下這個美麗的女人。
  這個美麗的女人已經在迎接他的征服了,可是,就像溺水的人在沉入深潭的一剎那總要抓住什么東西一樣,董良娣下意識地抓緊了那塊心形王佩,拼命地拉了一下。
  只有一下,但卻像拉下了控制帷幕的繩索一樣,劉奭的征服中止了,好戲,就被這一拉,給拉得半途閉幕了。
  因為那塊玉佩是司馬慧送給劉奭的,而扯動玉佩的動作,通常只是司馬慧的專利,董良娣這一拉,讓劉奭想起了司馬慧。
  “慧儿!我怎么能忘記和她的約定?今晚我本該与她共度良宵的呀!”
  劉奭猛然想起了司馬慧,這對董良娣來說,意味著她的計划全盤落空。
  但六師已興、大軍已發,劉奭這個性格柔弱的人,無論如何也無法下令撤軍,斷然拒絕榻上這個對征服表現出無尚歡迎態度的玉体橫陳的被征服者。
  必須有一個借口,一個不需要冠冕堂皇但卻又是切實可行的借口。
  畢竟是太子,劉奭很快就找到了這個借口,這個借口是如此絕妙,甚至都不需要用語言來進行粉飾。
  劉奭狠狠地打了一個聲震屋宇的酒嗝,喉部略施伎倆,把董良娣精心設計的美酒佳肴從五髒六腑中嘔吐出來,洋洋洒洒地噴射了董良娣一頭一臉,然后,像一切醉酒者一樣,非常自然地翻身下馬,放倒了自己。
  滿心熱望的董良娣,被當頭澆了這一盆冷水,芳心的難過可想而知。就像一個早已与敵國勾結,日盼夜想敵軍來攻的奸細,眼看大軍潰退、鋒銳盡挫那樣,真是死的心都有。
  可再難過也無計可施,只好先顧眼前這位太子再作道理。
  “殿下醉了,快來伺候!”說完,先取衣服給自己披上,之所以是“披”而不是“穿”,完全是因為她還心存一線希望,希望太子的酒很快能醒過來,這樣省得過一會還要再脫,耽誤時間。
  隨時應召的宮女們一陣忙亂,先取香湯將兩位身上臉上的污物洗淨,又取醒酒湯為太子醒酒。
  在強烈的酸梅湯的刺激下,劉奭不得不醒了,但他實在不愿意再待下去,他怕在董良娣身上消耗了太多的能量,無力再去面對熱盼中的司馬慧。
  于是他裝作什么也沒發生過的樣子,穿上衣服就要出去。
  可能是由于心情過于急迫,也可能真的是由于酒醉初醒的虛弱,他跟蹌了一下,險些摔倒。
  董良娣看他穿衣要走,一顆芳心冷到了零下,可是劉奭這一踉蹌,頓時又使她產生了三分希望。
  “殿下太虛弱了,不要急著走,先用點小點心,補充補充營養,順便也好休息休息。”
  劉奭也不好堅持馬上就走了,只得把一顆急不可耐的心先穩一穩,且看董良娣還有什么花招。
  董良娣玉手一招,兩份夜間營養快餐火速送到。
  這些當然是早就准備好的。原本是供兩位激烈“臥談”之后的補充彈藥之用,沒想到臥談沒按計划進行,正好用來延滯劉奭的去意。
  美食家的夜宵也毫不馬虎,干干淨淨的食案上,晶瑩剔透地放著几盤蘇州糕點,什么江米小兔儿、小貓儿,做得十分逼真,顏色也非常漂亮。
  而正中央,則放著一盆湯汁,滑如羊脂、白如乳漿,隱約間還有一股甜香之气襲人鼻竅。
  劉奭略嘗了嘗那湯汁,覺得非常可口。
  “湯汁叫什么名目?”
  董良娣詭秘一笑:
  “這是宜子宜孫湯。”
  “宜子宜孫湯?味道倒也不錯,只是不知道用什么貴重東西做的?老實說,你取的這些菜肴名目,實在讓人扑朔迷离,不知其所以然。”
  “殿下真會拿我們開心,什么貴重東西,不過是豆餳(xing)罷咧!”
  豆餳,實際上就是我們今天說的豆漿。西漢年間,淮南王劉安喜好道術,經常召集一些方士煉制長生不老的丹丸,各种原料和煉制方法都試遍了,結果仙丹當然還是沒能煉出來,不過倒“煉”出了一种鮮嫩甘美的食品,那就是“豆腐”。西漢的達官貴人,多以肉食為主,自從豆腐問世之后,他們的餐桌上便增添了可以排解肉食的腥膻和肥膩的佳品。至于豆腐的推廣、普及,成為百姓食品,那還是后世的事,當時制豆腐、磨豆漿的方法,還只限于少數諸侯王府邸中小范圍流傳,董良娣既有美食家之稱,又期冀以自己在宴樂方面的一技之長博得劉奭的歡心,自然想方設法弄到了豆腐系列食品的制作秘訣,這才讓劉奭嘗到了在當時難得一見的豆餳。
  “這就是豆場?果然味道好极了!”
  劉奭又喝了一匙,仔細品著滋味,然后又問董良娣:
  “不知為什么叫它‘宜子宜孫湯’呢?”
  董良娣先不直接解釋豆場命名的由來,卻輕啟朱唇、款搖螓首,念出了一首詩:

  “朝耕東畝,
  夕耘西□。
  借彼春露,
  育我豆秧。
  豆葉繁繁,
  豆蔓綿綿。
  如我閨思,
  夙夜留連。
  豆英蕤蕤,
  豆實累累。
  如我子孫,
  百代不頹。
  如我子孫,
  百代不頹!”


  念罷,嫵媚一笑:
  “殿下,可解此詩之意?”
  劉奭熟讀詩書,文學功底不淺,當然很快就領悟了這首詩的含意。看起來,詩中描寫的是農人种豆的情景,實際上,這是一首隱喻愛情的詩篇。像什么朝耕夕耘,春露閨思之類,都強烈地表現出詩歌作者的愛情向往。而且這种愛情,已經延伸到對下一代的急切盼望,“如我子孫,百代不頹”,簡直就是希望多子多孫,像累累的豆實那樣,嘀哩嘟嚕一大串呢!
  按照這首詩的風格分析,倒有點像詩經中的作品,不過,劉奭怎么也想不起來,三百篇風雅頌中,有哪一篇是這樣寫的。因此,他問董良娣:
  “這詩我好像以前沒見過,不知是哪位大詩人的杰作?”
  董良娣嬌笑:
  “什么大詩人呀?那不過是小妾我胡亂寫著玩的罷了!”
  “這么說,把豆湯叫做宜子宜孫湯,就是根据詩中的意思了”?
  “豆類繁殖力极強,豆場又是豆中精華,這樣命名,殿下以為還合适嗎?”
  劉奭全都明白了,原來,董良娣是希望劉奭像那個朝耕夕耘的農人一樣,在她這塊丰腴的土地上辛勤勞作,好讓她像結下累累豆實的豆株一樣,子子孫孫,百代不頹呢!
  詩意既已明白,劉奭卻來個“徐庶進曹營——一言不發”,端詳起郡乳白色的豆餳來了。
  一時間,兩人誰也不說話了,寢殿中冷冷清清,一片寂寞。
  董良娣青這情形,只好放下美人的架子,扯起閒篇來:
  “殿下,這豆場雖然味美,可是一開始的時候,好多人都不敢食用,害怕里面有毒,真是好笑!”
  她本意是沒話找話,想辦法拖住劉奭,不管有沒有可能來一番耕耘,拖住一刻算一刻。
  万沒想到,劉奭借坡下驢,想了一個損招:
  “哦?真有這种事?我倒有個好主意,司馬良梯生性膽小,我們不如派個宮女給她送一碗豆餳,假裝說是賜她的毒藥,跟她開個玩笑!然后,我去看看她會被嚇成什么樣子……”
  董良娣后悔得真恨不得把自己這張嘴給抽爛!
  眼看著劉奭這煮熟的鴨子飛到司馬慧身邊,而且百分之百會有一番忘我的耕耘,董良娣下決心,一定要把司馬慧這塊絆腳石給搬掉……
  這時的司馬慧,卻還在自己的寢殿里眼巴巴地等著劉奭。
  左等不來,右等不到,董良娣那邊剛剛還響起過一片胡樂,一定是又在用宴樂纏住太子,此刻曲終人靜,怕是已經和太子乘著酒興云雨起來了。
  環顧自己的寢殿,空房寂寥,令美人心疼,難道太子真的忘了今晚之約嗎?
  早知道這樣,司馬慧昨夜真不該拒絕他。昨夜,太子來的時候,臉色很不好看。
  司馬慧不用問,就知道太子又在父皇那里受了委屈了。
  果然,白天太子在父皇宮中侍宴的時候,因為發表了一通不恰當的意見,狠狠地被宣帝劉詢斥責了一頓。
  當時他說:
  “父皇,您現在任用的官吏,大多是信奉刑名之學的文法吏,這些人,用嚴峻的法律治理國家,對君主過于推崇,對臣民又過于苛刻,長此下去,臣民受到的壓抑太深,就會鋌而走險來反抗我們的!”
  劉詢放下酒杯,斜著眼問他:
  “那么依你該用什么人來治國呢?”
  劉奭根本沒有听出父皇問話中的不滿,反而興致勃勃地建議:
  “您應該以德來教化臣民,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過于執著地堅持刑名之學;用人方面,更應該重用儒生,特別是像蓋寬饒這樣的大儒……”
  “你還敢提蓋寬饒!你忘了他是怎么死的嗎?”
  劉詢的震怒,一下子把劉奭喝醒了,他想起來,司隸蓋寬饒不久前。許犯父皇,父皇要把他下到有司問罪,蓋寬饒宁死不服,竟然在北宮門撥出佩刀自殺。這件事,父皇一直耿耿于怀,自己怎么好失察地再提起他的名字來呢?
  劉詢怒气沖天、大聲呵叱:
  “蓋寬饒那种人,食古不化,專好假借上書言事譏諷朝政,朕沒有下令砍他的腦袋,已經夠便宜他了,他還敢用自殺來嚇唬朕!簡直大逆不道!怎么,你還要朕重用像他這樣的俗儒嗎?”
  劉奭低下頭,垂手肅立,再也不敢還嘴。
  劉詢余怒未消:
  “想我漢家,一向是以霸道和王道相結合來治理天下的,怎么可以只講以德去教化那些冥頑不化的愚民!你是在勸朕用周朝的制度嗎?”
  頓了一頓,見劉奭不再言語,口气才稍稍和緩了一些:
  “況且像蓋寬饒這樣的俗儒,不合時宜,一味地是古非今,把本來很簡單的問題搞得复雜万分,讓人在名和實之間糾纏不清,無所措手足,這种于國事無補的俗儒,怎么能委以重任!”
  劉奭這時已經被劉詢的雷霆之威給震呆了,他跪在地上,連連叩頭,口中還不斷認錯。
  劉詢愛恨交織,無可奈何地長歎:
  “要不是看在你死去的親娘許皇后的份上,我早就廢了你這個窩窩囊囊的太子,改立淮陽王劉欽了!唉!亂我漢家制度的,一定是你這個太子呀!”
  昨天的宴會不歡而散。劉奭就是在這种心情下,來找司馬慧的。這似乎已經成為一种慣例了,每當劉奭在父皇那里挨了批評,總是要到司馬慧這里來過夜,而且,只有司馬慧才能重新燃起他的希望之火。這种情況下的每一個夜晚,總是充滿了格外強烈的激情,劉奭會像一頭發情期中的雄獸,用利爪、用尖牙,粗暴地撕扯、咬噬司馬慧的每一寸肌膚,狂野地進入,狂野地征服,一直到精疲力竭為止。
  昨夜卻不是這樣。
  因為司馬慧害怕那樣會毀掉她和太子的愛情的結晶。她知道,父皇到現在還沒有一個皇太孫,如果沒有皇太孫的呱呱墜地,劉奭的太子地位就不會十分牢靠,万一他的哪個兄弟先生下儿子,父皇說不定就會重新立一位太子,這樣,不光劉奭的政治前途到此為止,就連司馬良娣大概也只能以廢太子二等妾的身份而終老此身。
  所以,司馬慧只好推說身上不方便,謝絕了太子的雨露。她不敢明言自己有孕在身,她必須提防董良娣那些人,万一她們知道自己已經珠胎暗結,肯定會用各种陰謀詭計阻止她平安生下這個孩子,從而堵死她以皇太孫母親的身份順理成章登上太子妃寶座的道路。
  同是女人,為什么要這樣互相仇視?
  司馬慧婉轉地請劉奭回他自己的寢殿休息,或者,如果太子覺得實在需要宣泄自己的情緒,也可以去找董良娣她們,她們一定如久旱之望虹霓一樣,熱情接待的。
  可是劉奭執意不肯,他甚至宁愿在司馬慧的腳下和衣而臥,不動她的一根汗毛,只求听一听她的嬌聲勸慰,也好扭轉白天被父皇弄得很糟糕的情緒,如果司馬慧實在轟他走,他將在夜露中徘徊長宵。
  話都說到這個份儿上,司馬慧還能怎么樣呢?
  于是劉奭留了下來,而他的确信守了諾言,老老實實地在床腳睡了一夜。
  夜里,司馬慧听到床那頭傳來粗重的喘息聲。
  那喘息聲充滿了壓抑。
  有好几次,司馬慧准備放棄抵抗了,如果劉奭要她,她打算不顧一切地滿足他。
  然而劉奭并沒有任何動作,除了喘息,不斷地喘息之外,他什么也沒做。
  天明時分,司馬慧終于忍不住了,她發瘋似地扑到劉奭那一頭,香甜的吻,暴風般地印滿了劉奭那因一夜的壓抑而顯得有些异樣的臉龐上。
  但劉奭卻沒有反應。
  他輕輕推開司馬慧:
  “慧儿,不要這樣,你身上不方便,還是過几天干淨了再說吧……”
  “不,我沒事了,要不,今晚,今晚我等著你……”
  兩個人就這樣約定了。
  可是現在正好是那個“今晚”,紅燭已經高燒,鴛帳已經高張,人呢?人卻不知尚在何方!
  司馬慧的一顆心正在猜疑不定,這時,廊下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
  她几乎是飛著迎了出去,“太子”兩個字,也飽含著盼望、埋怨、嗔怒和喜悅等摻揉在一起的复雜味道用同樣的速度飛出那兩片嬌唇。
  來人當然不是太子,不過,這個董良娣身邊的小宮女卻帶來了太子的口諭:
  “著司馬良娣即飲來人所送鴆汁。”
  所謂“鴆汁”,其實就是那碗豆餳。不過司馬慧卻蒙在鼓里,以為那白花花的玩意儿當真是穿腸毒藥、奪命漿汁。
  盡管小宮女故意板著臉,但那种惡作劇的神態仍然依稀可辨。
  可是司馬慧又哪里看得出來,“當局者迷”嘛!更何況,在帝王宮中,那种朝寵夕惡的事情每時每刻都在發生著,從“咳唾落九天、隨風生珠玉”,到“長門一步地、不肯暫回車”,原本不需要太多的時間。
  但她還是不肯相信,對她差不多愛到痴迷的劉奭,會不顧她曾帶給他無數個歡愉之夜,斷然割斷情絲,殘忍絕情地要奪去她的生命。
  她有什么錯?
  不過就是拒絕了他的一次征服,而這拒絕,本身也是為了鞏固太子的地位。
  她不得不怀疑這件事的真實性,不管怎么樣,她畢竟是太子的愛妾,即使賜死,也得見到太子的面,听到那負心人親口說出來才行。
  如今,就憑董良娣手下的一個小小宮女,空口無憑地傳達太子的口諭,她,一個有如此身份地位的良娣,怎么會連問都不問就安然飲藥赴死?那也太傻帽了吧?
  焉知這一切不是董良娣的陰謀詭計?
  “這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是,太子還說,讓我看著司馬良梯喝下這碗豆……鴆。”
  “你說這是‘豆’鴆?”司馬慧怀疑地盯著那小宮女,秀目中射出令人發抖的光來。
  “是豆鴆,太子還說,司馬良梯從不飲酒,故命奴婢以鴆汁雜在豆場之中,這也算是對您的特別优待呢!”
  “你還敢說是大子所命!你這個假傳太子諭命的大膽奴才!”
  “不錯不錯,是我的諭命!”
  來人正是漢太子劉奭。
  劉奭約莫二十五六歲年紀,生得面如冠玉,俊秀儒雅,頗有玉樹臨風的气度。只是略嫌秀气了一些,少一些陽剛之气,怪不得劉詢擔心漢家天下亂在他的手上,實在是因為他太過柔仁了,單從相貌上看,他也不足以威服朝野。
  劉奭一進寢殿,便盯著司馬良娣手中的豆餳:
  “怎么,你還沒把它喝下去?”
  司馬慧端碗的手有些顫抖,秀目含怒:
  “這是殿下的意思?”
  “唔,不錯,是我的意思!”
  “非喝不可?”
  “非喝不可!”
  司馬慧心灰意冷,仰天長歎:
  “天哪!我司馬慧好不凄慘!竟會死在一碗豆餳上!”
  回過頭,對劉奭泣涕:
  “恕妾先走一步,辜負了鴛鴦帳里的白頭之約!”
  狠狠心腸,一碗豆餳被她一口喝下一半!
  劉奭狡黠地一笑:
  “滋味如何?是不是滴滴香濃,意猶未盡?”
  司馬慧恨聲哀怨:
  “穿腸毒漿,半盞即可奪命,殿下在妾瀕亡之際,還有心腸問滋察味么?”
  劉奭接過五碗,點點頭:
  “不錯,此物确可奪命,慧儿剩下這半盞,由我代飲如何?”
  一飲而盡。
  “殿下,那里面有毒!”
  話音未落,只見劉奭捂著小腹,彎腰大呼:
  “痛煞……我也!”
  司馬慧去扶,正好被劉奭一把帶住,兩人一起倒在榻上。
  劉奭仰臥在榻,拉住司馬慧的手:
  “慧儿,還記得我們當初的誓言嗎?”
  司馬慧嗚咽:
  “那一夜,我們對著紅燭相約終身:‘生則同衾,死……則同穴’,殿下……”
  “慧儿,這紅燭還是那么熠熠生輝,這殿中還是只有你和我,這一切,和那一夜多么相似啊!”
  一可是殿下你……你已經喝了那豆鴆……”
  “你不也喝了?還是我逼你喝的!”
  劉奭緊握玉手,柔聲細語:
  “慧儿,你恨我么?”
  司馬慧輕輕搖頭:
  “臣妾很滿足。”
  “為什么?”
  “只有這樣,那些董良娣什么的,才永遠不會來干扰我們能和殿下做一對生死夫妻,我還不滿足么?”
  劉奭大為感動,激情鼓蕩,忘情地把司馬慧攬在怀中。
  司馬慧把螓首埋在劉奭胸前,閉上眼睛,享受這“最后”的溫存。
  突然,她感覺到劉奭的胸膛在急速地顫動,一陣偷偷的笑聲也傳進了耳朵里。
  聰明的她,馬上意識到了什么,她感受了一下,發現自從喝下那“豆鴆”之后,到現在連一點异狀也沒有,除了一股豆腥气之外。
  “殿下,你一直在騙我?”
  劉奭放肆狂笑!
  粉拳輕捏,撒嬌地捶打在劉奭身上:
  “殿下騙人!”
  劉奭听任美人拳雨點般落下,半晌,神情肅然:
  “慧儿,只有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我才有一种超然于世、忘物忘我的感覺,我太壓抑了……”
  司馬慧的心一下子被震憾了,這是儲君,是皇太子啊!他也有苦悶?也有憂郁?也會感到壓抑?而這一切,他又曾向誰傾訴過?東宮姬妾十多個,只有在自己這里,他才肯一訴衷腸!
  可怜的太子!司馬慧在心底呼喚著。
  她的拳頭再也不忍落在心愛的人儿身上,即使只是輕輕落下,她也不忍心了。
  粉拳緩緩舒張,拳化為掌,掌又化作兩片紅云,輕輕撫在劉奭的臉上……
  而那兩片檀香嫩唇,也吻在了劉奭滾燙的口角,豆餳的甜香,由兩條舌頭為媒体,進行了一番交流。
  “殿下……”被堵住的嬌聲,含混不清地呢喃著。
  紅云慢慢飄移著,飄過劉奭的肩頭,飄過劉奭的前胸,飄過了劉奭的腹部,紅云遲疑了,停在了壁立的山峰前。
  山峰的主人眼中閃著焦灼的光芒。
  司馬慧強抑內心的沖動:
  “殿下,你還是去找董良娣吧……”
  劉奭雙手忙亂,在和司馬慧的裙帶奮斗,喘息中的話語帶有一絲委屈:
  “她只會烹肴調羹,哪似你解語知心!在她那里,我不過大快朵頤、醉臥蓮床而已,几曾有半點云雨与她!”
  劉奭的愛意,司馬慧豈有不知之理!太子宮中姬妾成群、粉黛無數,而劉奭卻獨獨鐘情于她,這是司馬慧引以為榮的,也正是她所擔心的。她怕那些姬妾們因妒生恨,暗下毒手,就像今天這碗豆餳,万一真的有毒,自己不早成了冤死的亡魂?
  所以,她對太子的求歡,是又盼又怕,再說自己肚里還有太子的龍种,一旦因男歡女愛出了差池,豈非抱憾終生?
  可是,她又實在不愿意讓別人分享劉奭的寵愛,盡管她自己不樂意承認,但她知道自己的對手都是人間絕色,与自己不過是在伯仲之間,有道是愛情這塊陣地,自己不去占領,對手必然會去占領,誰敢擔保劉奭不會在禁臠一嘗之下,從此移情別戀?
  這個風險太大了,她沒有勇气去冒這樣的風險。
  更何況,就在一猶豫之間,自己的裙帶已經土崩瓦解,這一具玉体,已被劉奭擁了個滿怀!
  劉奭這時哪還有半點皇太子的矜持?看他心跳面赤、气喘吁吁的樣子,分明已經難捺心頭欲火,箭在弦上,怎容他不發?
  兩具胴体的密切接触,也挑起了司馬慧的万丈情濤,她渾身酥軟了,把一切顧慮都拋到了九霄云外,听憑那匹野馬在丰沃的原野上馳驅,任由那只狂蝶在芬芳的花叢中飛舞。
  她感到自己就像一葉扁舟,在波峰浪谷中上下顛簸,那一陣陣襲來的熱浪,把她的周身澆得滾燙。
  她的心醉了。
  她的身化了。
  她的一切都飛走了,眼前空茫茫的一片,只有心上人模糊的影子在晃動著。
  紅燭的光焰羞澀地跳動著,燭火下,一團粉紅色的氤氳在升騰、在變幻著……
  一夜的風流,使得司馬慧在心身通泰的同時,也香汗淫淫、筋疲力盡。
  乏力的她,終于倦倦睡去,劉奭的臂彎,宛若一座宁靜的港灣,給她庇護,給她安祥。
  直到四更時分,劉奭從司馬慧的雪頸下抽出胳膊,又怜愛地在她香腮上親了一下,才戀戀不舍地上朝去了,今天是十五,正逢皇上朝會群臣的朔望之期,否則,劉奭還會擁香抱玉,來一番二渡陽關的。
  司馬慧卻渾然不覺,還在黑甜鄉中与劉奭纏綿不已。
  春光明媚,山花艷綺,夢中的司馬慧,正与劉奭一同乘輦出游。
  也許是被春色撩動賞春心,也許是被花香惹起采花意,香輦的軟帘儿,已經被劉奭輕輕放下,一團熱浪,再次向司馬慧襲來。
  馬蹄翻飛,車身上下。
  司馬慧分辨不出,哪一下是車身的顛簸,哪一下是愛欲的翻騰。
  她再一次体驗著劉奭那熾烈的愛。
  正在恩愛難解,突然,她听到一聲凄厲的馬嘶,緊接著,車儿、馬儿,帶著劉奭和她,一下子跌下了万丈深淵。
  “啊……”
  隨著她的一聲哀叫,渾身冷汗的司馬慧惊醒了。
  天色猶如墨。
  哪有什么馬嘶之聲,分明是晨空中傳來的胡茄哀鳴。
  錦衾被香汗濕透了,顯得格外寒冷,而身下,卻是一片熱呼呼的東西。
  “不好!”
  司馬慧暗叫一聲,伸手向股間探去,只覺沾手溫濕。
  血!
  是那未成形的皇孫的血!
  司馬慧這才真的跌下了万丈深淵,昏死過去的那一剎那,耳邊還響著董良娣合歡院那邊傳來的哀哀胡茄聲。
  也不知過了多久,司馬慧才被劉奭那急切的聲音喚醒,而御醫和宮女們,則手忙腳亂地弄作一團。
  看到司馬慧終于睜開了眼睛,劉奭眼中含淚,戚戚哀哀:
  “慧儿,慧儿!你這是怎么了?”
  “殿下,你我夫妻這是在陰間相會么?”
  “慧儿,莫惊!如今已無大礙……”
  “可是孩子?我的孩子?我們的孩子?”
  劉奭頹然:
  “都怪我,都怪我!如果我知道你已經有身,我會節制的!可是……”
  他的聲音變得嘶啞起來,自悔自怨的心情使他的情緒呈現出近于顛狂的症兆:
  “是我殺了他!是我的一夜雨露殺了他!”
  司馬慧搖搖頭:
  “殿下,不怪你,我本該告訴你的,可是,我實在不忍心看到你那樣壓抑,我想讓你在歡愛中得到宣泄……都是我不好,我是一個狂蕩的坏女人……”
  “慧儿,你不是,你不是的!”
  劉奭親手端過御醫調制的藥湯,送到司馬慧唇邊:
  “慧儿,不要想那么多了,安心將養身子要緊!我們都還年輕,來日方長,一定還會有孩子的,答應我,為我生下一大群孩子來!”
  司馬慧強打精神:
  “我答應殿下,我會努力的,生下一大群,我們兩個的孩子,有男的,有女的,男的都像你一樣英俊,女的都像我一樣……”
  “像你一樣美麗。”
  司馬慧掙出一絲苦笑,順從地喝下了劉奭手中的藥湯。
  合歡院那邊的胡笳聲更加悲哀了,悲哀如馬嘶的胡笳,讓司馬慧又想起了那可怕的夢境:
  “這是在干什么?”
  “是董良娣請來的胡僧,在為你的痊愈祈禱……”
  司馬慧的秀面變色:
  “快,讓他們停下來!這哪是為我祈禱?分明是咒我早……死!”
  “這……不會吧?”
  劉奭不肯相信。剛才他回太子宮的時候,正看見董良娣那邊找了几個胡僧在做法事,董良娣說,這是很靈驗的,洋和尚很有一套,念的經都是未經中國人翻譯的正宗經文,再加上胡笳這等洋樂一伴奏,原汁原味,佛祖九天之上听得真切,一定會很快賜福給司馬良娣的。盡管他不太相信遠來的和尚好念經這一套理論,但董良娣這番舉動,一定花費了她不少小金庫中的貼身錢,單從這一點上看,人家也是好心好意呀!
  司馬慧卻很固執:
  “胡僧!多少事情就坏在他們這些洋人的身上!殿下該不會忘記當年巫蠱之禍吧?”
  巫蠱之禍,是西漢武帝劉徹當政時的一件大案,這件事脈絡复雜,說起來頗費筆墨,我們只能大概地提它一提:
  漢武帝晚年時,已經失去了當年的豪气,听信了身邊一個叫做江充的寵臣的佞言,對自己的年老多病,不從生理的自然規律上去找原因,反而歸咎于几個皇子,認為是他們在用巫蠱之術來詛咒他,盼他早死。他命令江充清查事實,江充于是就領了几個胡巫,又是裝神、又是弄鬼的,在長安城一通折騰。胡巫本來就唯恐中華天下不亂,這下更是逮著机會了,一會儿說這儿地下有桐木偶人,這是用來詛咒的,一會儿說那儿地上有污跡,那是用來請惡鬼的,反正是“胡”言“胡”語,你愛信不信。江充當然信,抓了一大批可疑分子,嚴刑逼供,大刑之下,豈有不招之理?于是你攀他、他咬我,先后不下几万人被這“巫蠱之禍”給牽扯進去。武帝對巫蠱之禍本來是半信半疑,如今一看有這么多人親口供認,心說這還了得?整個是一個犯罪集團嘛!毫不留情,“統統槍斃!”一聲令下,几万人就這樣進了枉死城。這還不算完,還要擴大戰果,徹底清查犯罪集團的頭頭,這個光榮任務當然又落到了江充的頭上,因為武帝這時已經疑神疑鬼,落下了毛病,看誰都不像好人了,連太子劉据也被列為嫌疑分子。江充原來就跟太子劉据有過;日怨,這下尚方寶劍在手,更是要借題發揮了。他膽子也大,竟然帶著那些胡巫,一路“胡”蹦亂跳,掘蠱掘到了劉据的太子宮來。也別說,還真讓他挖出了一個桐木小人。“我的太子殿下,證据确鑿,我看您還有什么話說?爺們儿,跟我上殿面君去吧!”劉据慌了神,這可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干脆,把江充抓起來,一刀下去,血光迸現,面他媽什么君?你先去面面十殿閻君吧!殺得性起,連那几個胡巫也在上林里一把火,弄成了地地道道的韓國燒烤,找上帝去了。
  殺了皇上的親信,這個罪過就說貴為太子也不那么好擔待,一不作二不休,反了吧!
  儿子打爹,要想成功,除非那爹實在太窩囊了。可漢武帝是誰?劉据就像雞蛋一樣,撞在漢武帝這塊巨石上,連響都沒听見一聲,就被撞得蛋黃蛋清滿天飛溢,夾著尾巴逃跑了。幸虧上党壺關地方有一個叫令狐茂的“三老”,上了一篇奏章,很是發一頓宏論,說什么“子無不孝,而父有不察”,“子盜父兵,以救難自免耳”,替劉据開脫,武帝這才因而“感悟”,不再追究劉据的罪過。可惜那會儿沒有大哥大、BP机之類的現代化通訊工具,武帝的回心轉意,并沒能及時傳達到全國各地,下面的人,還是照著原來接到的通緝令行事。結果劉据在河南靈寶被偵破行跡,走投無路,上吊死了,連几個皇孫,也一齊遭了難。武帝痛失骨肉,靈智頓開,這才覺出江充有詐,下令滅了他的三族。建了一座“思子宮”和一座“歸來望思台”,日夜追思親子,還賜給劉据一個溢號,叫做“戾”。根据《史記》所附的“溢法解”,“戾”是不悔前過的意思.這個“不悔前過”的“戾太子”劉据,就是宣帝劉詢的祖父,劉奭的曾祖父。
  這一段苦難家史,劉奭也不知听父皇劉詢說過多少遍,當然是耿耿于怀,記憶猶新。雖說其中錯綜复雜,但“巫蠱”之禍帶給他的,卻是難以忘怀的余悸,如今听司馬慧舊事重提,自然也就對董良梯的用心產生了怀疑。
  沒過几天,司馬慧果然死了。
  臨死之前,她還念念不忘給董良娣上點眼藥:
  “殿下,我死可不是老天爺來收我,都是董良娣她們几個詛咒鬧的呀!”
  這一番臨終遺言,是夠厲害!雖說沒有把董良娣這幫人怎么樣,可劉交從此再也不拿正眼瞧她們几個了,什么知味齋、合歡院,再也休想本太子親臨視察,什么袒腹舞、余興節目,全都拜拜了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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