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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保糧道康熙納忠諫 聞凶耗培公焚情結




  康熙冒著風雪,前來探視周培公的病情。周培公斜臥在病榻上,向皇上陳述了自己的心跡。

  康熙專注地諦听著,見培公一片真情,不禁潸然淚下。他掩飾著揉了揉眼,笑道:“培公,你何必如此自怨自艾,倒像個薄命紅顏!”

  “唉,主子,自古薄命的豈止紅顏?如今奴才已經三十有五,知足了。”

  康熙突然爽朗地一笑:“不必說這些話了。待會儿讓高士奇給你看脈,治好了,朕再駁你這不經之談——且說說你有何心愿?”

  周培公轉臉看著正在出神的高士奇說道:“這位想必是高先生了,奴才此奏原不足為外人道,但高先生乃圣上心腹,奴才就斗膽直言了!”

  高士奇一直在想著如何為周培公治病。憑他的直覺,周培公是那种最難料理的病人,勸不動,哄不了;既說懂醫道,醫道也就淺不了。正在無可奈何,卻听話題一下子轉到自己身上,忙道:“培公快人快語,高某不奉圣命決不傳第二人!雖然如此,奴才還是告退為好。”

  康熙臉上毫無表情,他說:“不必了。培公但說不妨。”

  周培公提足了精神,臉色泛上潮紅,從架上抽出一份地圖,仔細展開了,用手指著說道:“准葛爾是當前國家心腹大患!羅剎國狼子野心,与葛爾丹勾結极深。東北扰邊、西北策反,看似兩件事,其實是攪在一起的。羅剎國的新君彼得乃當世奸雄,對葛爾丹又打又拉,在我東北騷扰卻不遺余力。葛爾丹借羅剎勢力,意在割据,卻不知羅剎國用他兩邊取利。我軍如擊東,則西邊葛爾丹出兵策應;擊西呢則無力東顧,羅剎彼得這一手不可謂不辣!”

  康熙點了點頭:“嗯!說的是。不過朕也不是好惹的!”

  “當然!奴才已看了邸報。皇上用施琅為將東取台灣,天時地利人和俱全,臣料台灣的事用不了多少時日。但台灣事后,主上用兵何處?是東北,還是西北?”

  康熙想了想說道:“嗯……朕打算先敲掉葛爾丹,羅剎也就沒有內應了,黑龍江這邊他們也就會老實點!”

  周培公又激動又欽佩,忙稱贊道:“皇上圣明!奴才深思過几年,皇上一口便說出來了。”

  其實康熙也是深思了几年。西北勢態的嚴重他早就一清二楚,但是其中的內情卻不大清楚。于是,便問:“准葛爾情形大略如何?你講講。”

  周培公將發辮輕輕甩到腦后,翻起馬蹄袖,又點燃了一支蜡燭放在地圖邊,用手指划著。他把葛爾丹和西蒙古諸王公之間的關系從歷史記載到如今現狀,侃侃言來,條理十分清晰。高士奇听著不由得佩服:“以前听說他罵死過人我還不信,真個好口才,好心計!熊賜履曾再三推荐飛揚古為將,怪不得主上卻一心只想用他!”

  康熙一手托著下巴据案而坐,邊听邊點頭,不住地“嗯”著。待周培公將准葛爾的大略形勢說完,方道:“朕看葛爾丹這人陰險狡詐,反复無常,又据此要津,倒真是勁敵!”

  周培公微微搖頭,輕聲道:“主上英明,洞鑒万里,卻錯看了這個葛爾丹!”

  高士奇听了,猛的一惊:嗯——還沒听說有哪個臣子敢當面說康熙“錯看”了人的。康熙卻毫不理會,身子一傾,盯著周培公道:“你說細點!他擅自滅掉喀爾喀三部,卻又修表稱臣入貢;說是請和,又与羅剎明來暗往。他与羅剎勾結,也是這般閃閃爍爍,既与羅剎修好,卻又好像存有戒心,這難道不是反复無常?”

  周培公正視著康熙的目光,斷然說道:“葛爾丹絕非反复無常之人,他用的是戰國合縱之計!”

  “合縱?”

  “對,也就是遠交近攻之計。他在臨近准葛爾的西蒙古大打出手,凶殘無比,卻將一駝一駝的黃金、珍玩送給漠南漠北几位王公;他派遣使臣來京進貢,卑詞稱臣,卻一舉吃掉喀爾喀三部,打掉了皇上的西部屏障;他卑躬屈膝侍奉羅剎,是為了要火炮、裝備,一旦羽翼丰滿、爪牙鋒利,一定會東下先取內蒙,那時他就要和皇上翻臉了!”

  康熙想起阿秀說的,葛爾丹就在准葛爾掘金礦,送了科爾沁王五万余兩黃金,不禁心中一動,今晚回去就要詢問此事。正要說話,高士奇笑道:“如今戰國已去兩千余載,情勢大不一樣。皇上乃天下共主,九州划一,政出一門,怎么能和當日六國烏合之眾相比?”

  周培公目光灼灼,說道:“對,這正是葛爾丹失算之處。”

  康熙點頭道:“‘三藩’之亂,朕沒有親征。一旦与葛爾丹交戰,朕要親統三軍和他會獵!”

  周培公异常興奮,用手拍著地圖道:“奴才以為皇上親征,最要緊的是督糧。主上若能确保我軍用糧,命一上將切斷葛爾丹西歸富八城之路,敵之糧道即斷。即便不戰,餓也將葛爾丹餓垮了!”

  康熙听了沉吟道:“嗯,此言甚是。培公,看看西征葛爾丹誰可為主將?索額圖如何?”

  周培公默然良久,謹慎地選擇著詞儿說道:“索相職在中樞,統軍前敵,臣無把握。”

  “那么巴海呢?”

  周培公毫不猶豫地說道:“不成。巴海在奉天与羅剎周旋多年,不宜棄長就短。”

  康熙又連舉了五六個將軍,周培公都覺得不合适。他長歎一聲道:“可惜圖海,得了中風之疾。哎,對了,皇上何不用飛揚古?奴才昔日在京,曾和他多次論兵,知他老謀深算,持重有力而且善采眾議——這人行!實在是良將。”

  康熙听周培公和熊賜履意見一致,舒了一口气,脫道:“听說他是有名的‘瞌睡虫’,不知是真是假?”

  連皇上也知道飛揚古這個綽號,周培公不禁輕聲一笑,說道:“有人精明露在外頭,也有人深藏不露,自然難逃圣鑒。但奴才請皇上留意,在茫茫千里草原作戰,最要緊的還是糧食。我軍糧道必須暢通,敵軍糧道應千方百計截斷,軍事即使小有失利也無礙大局。”

  高士奇道:“培公,你一再說糧,我就不懂。難道中原糧食不足以与葛爾丹相比嗎?”

  康熙也覺得周培公太多慮,用詢問的目光看著周培公。周培公好像有點不知怎樣說才好,半晌才道:“高相,糧食得從東南運啊!路這么遠,一旦接濟不上,便會功敗垂成。這件事我想得最多,除了有欽差專辦之外,皇上一定得親自掌握——皇上請看地圖,若在延安、榆林、伊克昭等地設衛設廳,衛廳長官不歸府縣轄治,也不問民政,只管奉皇命籌調應急用糧,如何?”

  康熙專心致志地隨周培公的手指在地圖上看著,邊听邊想。移時,輕輕一拍案,說道:“好!可謂算無遺策!”

  周培公的眼神卻黯淡下來,喟然歎息一聲仿佛用盡了气力,頹然說道:“兵無常法,戰無常道,即使人主統兵也是一樣的道理,切盼皇上圣心獨運。奴才說的這些膚淺之見,也未必就對,但皇上既然親征,不能不說是孤注一擲,志在必得,必須縝密行事。譬如說設衛廳籌糧,除了皇上和高相外,其余的人不必讓其知曉。免得辦糧臣子心有僥幸,彼此推諉,倒誤了事。唉!臣真想隨主子揮戈西征,以此多余之軀捐命疆場,奈何時運不濟,怕是難熬到那一天了!”說著周培公已是凄然淚下,注視著被風吹得一掀一動的窗紙,久久沒再言語。

  康熙也沒有說話,只看了看斜倚在桌旁萎頓不堪的周培公,站起身來走至桌旁,提筆疾書,方大聲道:“魏東亭進來!”

  “奴才在!”滿身大雪的魏東亭應聲而入,甩袖子打下千儿道:“主子有何旨意?”

  “你不能在奉天多呆了。要盡快赶回江南,告訴你,海關稅金要全部用來買糧。回京后朕再給你旨意!”

  “扎!奴才明日就啟程。”

  “還有,”康熙將紙交給魏東亭,“你繞道北京,傳旨給太醫院,派最好的醫生,帶最好的藥來為周培公治病!”

  “扎!請示下,帶什么藥?”

  “明早你問高士奇,由他來定。”康熙說著,掏出怀表看了看,溫和地朝周培公一笑,說道:“培公,朕還有事,得去了。你好生養著,這病不要緊的。讓高士奇留下,你們談談。他也懂醫,參酌個方子出來。你是有專奏之權的臣子,要什么東西,只管告訴朕!”說罷,帶著侍衛們去了。

  屋里只剩下了高士奇和周培公。大約方才精神耗得太多,周培公顯得疲倦,臉上毫無血色,卻還勉強招呼高士奇就坐,又命人看茶。

  高士奇自己搬了把椅子,坐近了周培公床前,笑嘻嘻說道:“你不用張羅照應我,如今你是病人,我是郎中,請診脈。”

  周培公擺擺手,說道:“高先生何必客气,我是久仰你的大名了!我的病自己心中有數,治也罷不治也罷,只在兩年之內了。”

  高士奇笑道:“周郎何必英雄气短?你正在英年,往后日子比樹葉還稠呢!再說我奉圣命為你診視,不看脈,怎么交旨呢?”說著便搭脈。

  搭脈歸搭脈,高士奇知道,周培公不是一般的人物。他既不同于愚昧無知的韓春和,又不同于痴情忘我的蘇麻喇姑。這位周培公,無書不讀,學問淵博,能言善辯,又一身正气。文能治國安邦,武能統兵殺敵。在大清的文武官員之中,他是惟一的文韜武略兼備,深受皇上信任和器重之人。在這樣人的面前,自己那點小聰明玩不轉,而且,周培公自己就懂得醫道,你哄不了,騙不了,也唬不住他。診完脈,便老老實實說:“培公兄,在真人面前,我高士奇不敢說假活。你的脈象不好,已是病人膏盲。据學生看,此病非一般藥物能治,只有你自己振作精神,以心法療之,或許可見功效。你正在盛年,千万不要過于郁悶。”

  “高先生,你不愧是主子跟前的人,用心如此誠懇,我豈能不感激涕零。請回報主子,說我定遵從你的囑咐,安心用藥調養,勸主子不要以我為念。”周培公正說話間,忽然瞟見高士奇腰中系著一條打滿結的絲絛,他眼睛一亮,詫异地問:“高先生,你腰間系的是什么,這可是不祥之物。”

  “哦……”高士奇低頭看了看,笑道:“這是內務府老何夫人臨終給老何的,沒人能解得開。我看著像瑪瑙珠子似的,挺愛人的,就佩上了,倒不知是不吉之物。”

  周培公伸出枯瘦的手要了過來,在手里把玩著,這絲絛瑩光明亮,鮮紅鮮紅的,像滴滴紅淚串了起來。他漫不經心地說:“此物名曰‘冤孽串’。据民間傳說,死者心有怨憤,一日解不開,一日生魂不能超度。其實是死人自己和自己過不去。你說老何,哪個老何?”

  高士奇道:“何桂柱啊……”

  高士奇還待往下說,可周培公已是神情大變。臉上蒼白得全無半點血色,伏在枕上喘息著,似乎在強制壓抑著內心极度的激動。高士奇忙起身問道:“培公,怎么了,你身上很不好嗎?”

  “沒,沒什么……不知怎的心里一陣發慌……看來這位夫人的結子要由我來解了……”

  周培公說著,將那串絲絛放在乎上仔細地看了看,歎了口气,輕輕一抖,丟進了火盆里!那絲結上打過桐油,一見火,“噗”的竄起一股殷紅的火苗,絲結在火中痛苦地扭曲了几下,化成自白的灰燼……周培公用火筷子一撥,早已無影無蹤,不過絲絛之中,卻暗藏著一枚金瓜子!周培公見了,大吃一惊,連忙含著熱淚,用火筷子夾了出來,放在几案上,望著它呆呆地出神。這金瓜子非同尋常,乃是當年他和阿鎖的定情信物啊!想當年,周培公流落京師,窮苦潦倒,身上分文莫名,是阿鎖用那滾燙的豆腐腦和燒餅,也用那顆滾燙的心救了他的命。后來,周培公得遇微服私訪的皇帝,一席傾談之后,進了兵部當差。可是阿鎖卻因家里起了變故,被惡人欺凌。周培公送了她一枚金瓜子以度困境,從此二人結下了患難交情。周培公想不到,他西征得胜歸來,本要与阿鎖完婚,可是卻遭到明珠的妒忌,巧施手腳,提前把阿鎖嫁給了何桂柱。從此,周培公一病不起,但他卻万万沒有想到,阿瑣在臨終之前,還保留著這枚金瓜子,而且把它打在那條“冤孽串”里。阿鎖,她,她也是死不瞑引啊!

  高士奇哪知這里面的內情啊,一見絲絛解開了,便拍掌笑道:“培公,真有你的!我就想不到用這法子!”

  周培公無所謂地一笑,揀起那只微微發燙的金瓜子,痴情地說道:“這瓜子是黃金所制,爐火難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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