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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議大事忠良奉密詔 謀篡位奸佞施毒計





  雖然康熙下昏,不許他們護侍,可魏東亭怎能放心呢。他暗暗跟從御駕,直過了乾清門,見康熙已平安進了永巷,方才轉出午門,打馬飛奔索額圖府。

  索額圖尚未回來,但門上的人掌著燈,顯然在等候著,見魏東亭深夜造訪,都覺意外。門上領頭的戈什哈趙逢春連忙迎出來笑道:“魏爺好興致,這個時候,還來!大人出去還沒回來呢!”魏東亭笑道:“沒回來我就候著。”說著,便往里邊走。

  趙逢春囁嚅道:+大人今夜說不定就不回來了。”魏東亭心里暗笑,一邊脫去油衣抖水,一邊道:“未必回來,那你們等誰呀?”趙逢春被問得無話可講,忙笑著說:“大人既要等,就請到這邊房里來,換換濕衣服,兄弟聊備水酒,以消長夜。”魏東亭只好隨他進了西門房。

  剛換了干衣服,便听大門外有了動靜,趙逢春見他側著耳朵听,笑道:“哪里便回來了!來來來,燙酒燙酒!”正亂時,听得外頭索額圖吩咐門上:”今晚我要与熊大人長談,除魏軍門外,一概不見!”

  魏東亭笑著對趙逢春說:“難為怀遮掩!今晚后堂宴會,卻也有鄙人大名在內呢。”趙逢春不好意思地笑道:“小人不知,請多恕罪。”

  索額圖、熊賜履、魏東亭落座在丰盛的筵席前,一邊隨意吃酒,一邊開始了密議。

  索額圖手按酒杯,壓低嗓門道:“鰲拜恃功欺君,擅戮大臣,其心叵測!圣上百般撫慰,望其改惡從善而終不悔悟。我奉圣上密詔,總司除奸之重任。”熊魏二人忙低聲回答:“惟大人之命是從!”

  魏東亭飲了一口酒,問道:“圣上何不明降諭旨,公布他的不赦之罪,將其明正典刑?”熊賜履沉思道:“這不成。鰲拜此時權高勢大,內外乙腹密如羅网,即是南方統兵將士也多有他的門生故吏。明發詔諭,要是他不肯奉詔,激起事端,后果不堪設想……更可慮的——”說到這時便不言語。索額圖忙道:“東園,我等既圖軍國大事,便當以精誠相見,千万不能有所顧忌。”

  熊賜履站起身來,以手指沾酒在桌上划了“吳、耿、尚”三個大字,又一揮抹掉,問道:“兄弟愚見,不知以為然否?”

  索額圖連連點頭,魏東亭卻不以為然:“此慮似嫌太遠,須知平西王雖与鰲拜互有勾結,其實各有异志。擒誅鰲拜去一政敵,怕正是他盼之不及的呢!”

  熊賜履心想,這也是一面理儿,但怎樣才能既誅除鰲拜,又不至引起各方的不安呢?想了許久,不得要領,于是笑道:“當日關漢卿有小令云:‘髡鴉,臉霞,屈殺了將陪嫁。規模全是大人家,不在紅娘下。巧笑迎人,交談回話,真如解語花。若咱,得她,倒了葡萄架……’”說完三個人齊聲大笑,气氛頓時輕松了許多。

  索額圖埋怨道:“這是什么時候,你還有心取笑。”魏東亭忙道:“雖是取笑,卻也是實話,咱們就是商議怎樣既要‘得他’,又不能‘倒了葡萄架’。”一句話說得大家又陷入沉思之中。

  半晌,魏東亭起身踱了兩步道:“以在下拙見,似有上中下三策。”

  索額圖眼一亮向椅上一靠道:“愿聞其詳。”

  “一”,魏東亭道:“精選俠義烈士,乘其不備之時掩而殺之。事成則由皇上降旨明布其罪,事敗則由我一身當咎,此乃上策。”

  索額圖搖頭道:“鰲拜身怀絕技,武功高強;扈從如云,戒備森嚴,況且一時之間我們也難以募得許多勇士,如若万一不成,再生別計更不易成功。這是險著。”熊賜履道:“請講中策”。

  “由索大人置酒偽稱為母祝壽,邀其入府,用毒酒鴆殺了他!”

  索額圖蹙眉道:“兄弟倒也想過此計策。不過鰲拜素來詭詐多疑,兄弟我自己做壽,兩次邀請均不赴宴。如其肯來,那倒是好。”熊賜履笑道:“請講下策听听何妨?”

  魏東亭道:“由圣上擇一節日,大宴群臣于宮中,待他入朝赴宴時,突發明詔,著殿前侍衛掩而執之——就這么一刀!”他下手用力一切,“不信誰敢异議!”

  索額圖輕拍桌面答道:“殿前侍衛中他的親信昆多,倘若反戈向上,恐圣上危矣!”熊賜履噴一口煙道:“這也是不成的。”

  三計皆不可用,魏東亭很是掃興,呆呆坐下,忽然心里一動,說道:“不由圣上明詔,二位哪個敢摔杯為令,魏東亭甘冒万死誅此國賊!”

  “這叫鴻門宴,有點意思了。”索額圖微笑道:“兄弟便愿做這摔杯之人。”話音剛落,熊賜履連連搖手道:“使不得!這叫不問而斬,擅殺大臣。朝臣難免議論圣上,也是要‘倒了葡萄架’的。”

  魏東亭甚覺窩囊,冷冷問道:“那么依大人之見呢?”

  熊賜履夾起桌上魚翅送入口中,慢慢嚼著,好一會才道:“鰲拜雖有司馬昭之心,但要數說他叛逆的實跡卻是甚少。掩殺之計從眼下說,一定會弄亂朝綱,這就所失大多——還是要想法子在‘拿’字上下功夫,審明實据,詔告大下,明正典刑才是万全之策。”

  這确是老成謀國之言。索額圖听得不住點頭,尋思一陣,問魏東亭道:“虎臣,圣上欲除鰲拜,這是定下了;鰲拜現對圣上究竟是怎樣想的?知已而不知彼,非全胜之道啊!”魏東亭答道:“鰲拜視圣上如無知小儿,篡弒之心肯定是有的。”

  熊賜履拊掌笑道:“著!這句話后半句乃是廢話,前半句卻大有用場。”一句話說得二人詫异,索額圖笑道:“老夫子請批講清楚。”

  “鰲拜自視甚高,此是他致命之處。”熊賜履道:“彼視我主力無知小儿,何妨將計就計,佯示彼以無知,乘其不備,掩而執之,付有司審明罪條,以律治罪。”

  魏東亭目光炯炯,問道:“怎么著手呢?”

  熊賜履方欲答話,索額圖忽然興奮地將雙手一合道:“有了!可否由虎臣暗地選少年子弟,專陪皇上作童子游戲,比如作布庫什么的。鰲拜必不為備,乘其落單之時,或于朝路,或于殿中——”他雙手猛地一卡,“還怕他飛了不成?”

  “嗯,好。此計甚佳。”熊賜履點頭笑道。“然有几處尚須未雨綢繆。一,宮中人事冗雜,千万不可聲張,我們三人也須共同發誓;二,慎選人員,宁精勿濫;三,要周密策划,一旦時机成熟,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速擒拿。——一旦事情有變,我三人同受其戮,決無怨言。”他扳著指頭一件一件說完,目光如電,盯著索額圖問道,“大人以為如何?”

  索額圖听后,屏常興奮,眼中放出异彩,騰地站起身來,從桌上撿起三支木箸,一人分發一支,自己正了衣冠,屈膝長跪。見他如此庄重,熊、魏二人跟著也跪在身后,但听索額圖發誓道:“臣等恭奉圣上密諭,共商大計,掃除奸賊,匡扶大清,若有异心,猶如此箸!”

  說完,“卡”地一聲折斷了筷子,將斷筷蘸了燭油焚著了。魏、熊二人也都如法盟了誓。三人呆呆地看著地上的筷子燃成灰燼才緩緩地站起身來。

  訥謨當夜离開了康熙。心頭仍在突突亂跳。他手按腰刀在雨地里徘徊,一再追憶當時的情景:我拔腰刀時,康熙到底瞧見了沒有呢?”

  冰冷的雨水澆得他全身濕透,衣服都貼在肉上,一陣風吹過,他打了一個哆嗦,“万一他瞧見,又裝作沒瞧見呢?”他不敢往下想了,折身向景運門急走過去。穆里瑪早在那里候著他,見他過來,沒好气地問:“你到哪儿挺尸去啦?都听到了些什么?”訥謨只吁了口气,搖頭道:“雨太大,又有雷聲……好像是說姓魏的小子從駕有功,晉了個三等侍衛。”

  穆里瑪眼珠子轉了轉又問:“都有誰在?”

  “看不清楚,”訥謨搖頭道,“見有兩個人,一個是熊賜履大人,還有一個躲在燭影后邊,恍恍惚惚的。”穆里瑪道:“你就在這守著,不信他們不打這儿過!我去稟告中堂。”

  訥謨口里答應“是”,待穆里瑪一去,便帶了眾人到乾清門東的几間配房里躲雨去了。他并不是累,也不是怕冷,一是心里生气,二是他也實在怕再見到方才那二位大臣——方才他欲行刺康熙時,就曾瞧見熊賜履和魏東亭出來,才急中生智,解下油衣給康熙披上的。閃電下,魏東亭的那副架勢至今還在他眼前晃動。他實在怕再見到他們。

  約莫一個時辰后,雨小一點了,穆里瑪走來喚他:“走吧,中堂在家里等著回話呢!”訥謨說:“他們還沒過去嘛。”穆里瑪不耐煩他說:“不用等了。中堂已經知道都是誰了!”

  回到鰲府,鰲拜、班布爾善,濟世、塞本得,葛褚哈、泰必圖、阿思哈等人正在后花廳里坐著,有的捧著茶杯吃茶,有的拿著煙袋吸煙,滿廳里云霧繚繞。

  見他叔侄進來,相互交換了一下眼色,仍是鰲拜先開了口:“這么大雨,皇上召見姓魏的,說了些什么啊?”

  穆里瑪回頭看訥謨。訥謨心里七上八下的,停了好一陣子才回道:“沒什么大事,好象說因他從駕有功,升遷為二等侍衛……”

  鰲拜感到有些意外,便又追了一句:“他們別的沒講什么?”訥謨搖頭道:+听不清楚,不像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鰲拜點頭道:“嗯,你們也坐下吧。”

  班布爾善捧著水煙袋搖頭道:“這事一定与中堂有關。”他笑了笑,掃視一眼屋里的人,接著道,“咱們倒不妨來揣摩一下,黑天沒日頭,叫上熊賜履、索額圖召見一個包衣奴才,老三也實在大煞費心思了。”

  一句“老三”叫出了口,座中人無不變貌失色,連鰲拜也覺得很不習慣。訥謨惊駭之余,反倒舒了一口气,他今晚在文華殿前行刺康熙,并未得到鰲拜的首肯,實在是當時條件太好,靈机一動陡起的殺心,并未思及后果。現在班布爾善的一句“老三”出口,他便明白,這也不過是遲早要發生的事。寬慰之余又感到奇怪,這班布爾善自己便是皇室宗親,皇帝完了,他有什么好處,何苦也泡在這性命攸關的事儿里頭?

  見眾人并無反應,班布爾善索性放肆他講起來:“自古致危之道有三,中堂具而備之,如不早作打算……”

  “老兄,”濟世放下鼻煙壺,欠身說道:“請道其詳。”

  班布爾善見鰲拜一聲不響,專心聆听,便接著道:“功蓋天下者不賞——并不是不想賞,實在是無物可賞,只好賜死;威震其主者身危——其實只要內心相安,也就可以不危。臣強而主弱,就難得相容了;權過造比者不祥——是遭了造化的忌,權柄越過了主子,主子便要除掉你。”

  旁坐的泰必圖暗暗佩服:“這老儿讀過几本書,肚里有貨儿。”卻也被他這句話嚇得狂跳几下,脫口而出問道:“難道就沒有解救之法?”

  “有啊,”班布爾善冷笑一聲,“解兵權,散余財,辭官爵,返故里,可保為富家翁。”

  “這只能保得一時,”濟世搖頭道,“過不上一年半載,不知哪一位大老爺興起,列你几條罪狀,不死也得流放到烏里雅蘇台!”

  “依你二位的話,”鰲拜冷笑一聲道,“兄弟只好坐而待斃了!”

  班布爾善接口便道:“坐則待斃,不坐便不斃。”

  鰲拜道:“好!怎么個‘不坐’法?”

  班布爾善來到桌前,提筆在手心里寫了一個字,攥起手來道:“兄弟已有良方,諸位也請各自寫了,大家再伸出手來看。”

  鰲拜率先起身接過筆,不假思索地在左手心一揮而就,繃著臉坐下,接著几個人也都次第寫了。輪到泰必圖,先在左手心抖抖索索寫了一個字,想想不妥,又左手提筆在右手心寫了一個+隱”字方才將筆放下。

  九個人一齊湊到燈下伸出手來,卻見一色儿都是“殺”字,不由得相視一笑,鰲拜頓覺得精神一振,大聲吩咐道:“擺酒!”

  斑布爾善忙道:+惊動的人多了!不如叫貴府戲班子來演唱一番,咱們只管喝茶議事。”

  這真是一場別開生面的議事會,西花廳外是淙淙大雨,疾雷閃電不時划破夜空,隔岸的水榭上錚錚崩崩的琵琶聲和著清脆的歌聲,真是別有一番風味。屋里眾人還不時地被妖柔的曲調聲所吸引:

  ……多虧了散宜生定下了煙花計,

  獻上個興周滅商的女妖娃。

  一霎時蚊龍掙斷了金枷鎖,

  他敢就搖頭擺尾入煙霞……

  濟世翹著二郎腿一擺一擺地拍著板眼,听到這里,不由歎道:“這調子雖俗,說得可也真切到了十分——蛟龍掙斷了金枷鎖,好!”

  “貼切之至,”班布爾善點頭道,“只可惜當今再定‘煙花計’怕是不成的了。”

  穆里瑪嘿嘿一笑說道:“老三才十四,怕還不懂風月呢。”

  鰲拜瞪了他一眼:“你除了通風月,還知道什么?”穆里瑪紅著臉一聲不敢言。班布爾善見他臉色尷尬,便道:“不要听戲了,咱們赶緊議正經事吧。”

  濟世咳了一聲,笑道:“班公方才論述了‘三危’,兄弟听了真有點毛骨悚然。既然我等所見略同,請班公再講講怎樣著手吧!”班布爾善道:“無外乎‘廢、毒、禪’三個字。穆里瑪想了想,扑哧一聲笑道:“廢和禪還不是一碼事?”

  “豈止不同?”班布爾善笑道:“差得簡直太遠了。‘廢’与‘毒’之后,所立的仍是愛新覺羅氏;‘禪’就是禪讓。到那時,鰲公就得出來收拾殘局了。”鰲拜連忙起身對座中諸客團團一揖,道:“實因當今圣上昏幼無知,受蒙于群小,見忌于功臣,鰲拜欲行大計,并非為我一姓一己之榮。愚以為‘禪’字可以免議。況且,鰲拜世受皇恩,于心何忍?”

  濟世朗聲說道:“天与弗取,反受其咎!中堂不可操婦人之仁,誤了天下蒼生!”鰲拜轉身盯著班布爾善道:“自古龍風有种,鰲拜德薄能鮮,出身微未,還是我們公推一人為主好些。”

  班布爾善見他如此裝腔作勢,生搬硬套三國,暗中好笑:“陳胜為王。曾云:‘帝王將相,宁有种乎?’今中堂之處境退則不生,進則可成,并無抉擇余地,況中堂總攬朝綱,天与人歸,又何必疑慮重重!”一番慷慨陳詞,說得人人精神抖數,鰲拜也听得入了神。

  穆里瑪一想到鰲拜登寶,自己起碼能弄個郡王,覺得渾身燥熱,將袖子一挽,先說了一聲:“好!”但見鰲拜不動聲色,倒不敢再接著胡說了。

  鰲拜不吭聲,算是默許,接下來的問題便是如何“禪”。此時人們才意識到,班布爾善确實是久已蓄謀,胸有成竹,都佩服他的工于心計。

  班布爾善朝泰必圖點頭笑道:“這也罷了,不論用什么法子,成功便好,就眼前而論,我以為要急辦三件事。”鰲拜忙道:“請講。”

  “第一,”班布爾善眯著眼,伸手屈下食指,“中堂可修書三封,分寄吳三桂、耿精忠、尚可喜、微露對朝廷不滿之意,點到即可,不必深言。”他慢慢屈下中指:“其二,巡防衙門掌著禁宮外守衛大權,還有九門提督吳六一,要派妥當的人去收買他,即使不能為我所用,能守中立便好!再其三——”他又屈下拇指,“乾清宮是老三處置軍務、政務重地,宿衛侍臣,一定要派最靠得住的人去。”

  濟世柑掌而笑,說道:“可謂神算無遺!有此三條,不論大事緩行急行,大權在握,胜券可操。”

  “至于,‘大事’如何著手,還需再議,今晚是難以說完的了。”班布爾善說罷目視鰲拜。鰲拜會意,便向廳前臨水一邊推開了所有窗子,親手卷起了湘竹長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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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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