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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李翰祥“走麥城”



    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當初我們既然能讓他李翰祥在台北建立
  “國聯”,現在我們就有能力讓他在這里垮台,倒閉!

    張翠英愁腸百結。她忽然雙手抱住那幅即將出手變換成“國聯”救
  命錢的徐悲鴻与齊白石聯袂創作的國畫珍品,“哇”地一聲慟哭了起來……

  台北。馥園
  當夜幕漸漸垂下來的時候,這座地處鬧市但卻又十分隱蔽的馥園之內,亮起了點點簇簇的燈盞。以古色古香的中國式建筑風格取胜的馥園,作為台北上流人物經常宴客的別致場所,近年來越加成為政治頭面人物与文化界知名人士宴客的新寵。當然,“聯邦”公司經理宋鼎之所以將宴請“國泰”公司經理熊燾的地點選在馥園,除了熊燾非常喜歡這里的古典式裝潢与餐室里懸挂有琳琅滿目的字畫外,更主要的是因為馥園比那些臨街的大酒店更隱蔽、更安恬靜謐。
  “宋老板,這是菜譜。”崔昌鑫似乎比從前更加精明,也更加世故了。他弓著大蝦般的細腰,小心翼翼地將一份他精心擬成的菜譜遞給正襟危坐的“聯邦”總經理宋鼎。宋鼎瞥了一眼菜譜,搖了搖頭說:“不行不行,莫非你當真不曉得這位新加坡總公司熊老板的口味嗎?他并不喜歡粵菜和川菜,他喜歡吃上海菜!喏,馬上讓廚師們改菜譜,要特別加上紅燒排翅和青魚,對了,還要搞一個鮑魚和海參湯來!要知道,今晚我們是拉熊老板与我們一道對付李翰祥的!如果熊老板不上陣,光靠我們‘聯邦’一家是不能將這個姓李的置于死地的!你可懂我的用心?”
  “我懂我懂!”崔昌鑫對宋鼎今晚為何到馥園來設宴款待剛從新加坡到台北的“國泰”公司總經理熊燾,自然早已心知肚明。現在他見宋鼎連一張菜譜也如此煞費苦心,越加感到今晚与熊燾密謀的重要。崔昌鑫想到這里,急忙退了出去。

  宋鼎點燃一只香煙。
  安謐的雅間里燈光柔和,對干适合于商家大賈或政客們密談的馥園,宋鼎自与李翰祥合作以來,曾多次在這里宴請李翰祥,請這位紅遍台島的大導演品嘗他的家鄉菜。宋鼎凝望著壁上一幅仿照明代山水畫家陳洪緩的《歸去來圖》,不由陷入了深思。
  “李先生,我們‘聯邦’与你的‘國聯’所簽的合同,為期四年,但是每年都需要補簽一次的。”宋鼎記得李翰祥在1963年秋天來台北時,他与他也是在馥園的這間恬靜的小雅座里飲酒餐聚。那時,李翰祥因為与邵氏公司鬧翻了,又是剛來台灣,立足未穩,羽毛不丰,所以,宋鼎那時可以完全地左右李翰祥。,雖然當時宋鼎的“聯邦”公司和熊燾“國泰”公司与李翰祥簽約的時候條件都比較苛刻,可是已經沒有了退路的李翰祥都只能委曲求全。李翰祥本來也知道,他与“聯邦”和“國泰”所簽的合同是不合理,也是不平等的。譬如雙方合同期限盡管是四年,但是宋鼎和熊燾作為乙方,非要求李翰祥的甲方每年再与“聯邦”、“國泰”公司各加簽一次合同。這樣一來,李翰祥從簽約那一天開始,就必須要受到乙方的四年限制,而“聯邦”和“國泰”兩家公司實際上只負責合約的一年。當時,李翰祥本來不想接受這种不平等的合同,可是,因為他已經從香港的邵氏公司里分裂了出來,已經沒有了任何退路,在這种情況下李翰祥只好違心地順從。在那次餐宴時,李翰祥面對笑里藏奸的宋鼎,只得頻頻地點頭應允說:“可以,只要是宋老板提出的條件,我沒有不依允的!……”
  酒宴過后便進行簽約。李翰祥再次遇到了刁難。因為他發現原來在香港九龍大酒店里已与崔昌鑫草簽的合同書,不知什么原因在重要的條款上做了新的更改。李翰祥特別感到震惊的是原合同書中所寫明“聯邦”公司在代理發行“國聯”公司所拍影片時,由原來所注明的經濟“包底”,而改為“代理”兩字。李翰祥蹙眉搖頭,遲遲不肯簽字。宋鼎和崔昌鑫見李翰祥遲遲疑疑,便雙雙上前勸道:“李先生,其實取消包底事体不大,代理与包底沒有什么太大的區別。甚至可以說我們‘聯邦’情愿代理發行貴公司的產品,那就不僅僅是經濟上包底負責,甚至連宣傳、公關、廣告之類的雜務也由我們全權代理了!您李先生只是個大文人,從來不懂商務上的事情,其實,我們這樣做全是為您的‘國聯’公司好啊!……”
  “好吧”。李翰祥在當時進退維谷的窘迫處境下,只好違心從命。他只好在由宋鼎等人炮制的合同上簽上了他的名字。
  “可是如今的李翰祥早已經不是當年剛來台灣的李翰祥了,他的羽毛不但丰滿起來,而且他的名望越來越高,勢力越來越大,早已不是可以牽著鼻子走的他啦!”宋鼎將那只吸了半截的香煙吐掉,鼻孔中噴出兩股白色的煙霧。他凝望著那幅巨大的國畫,在心里恨恨詛咒著漸漸与“聯邦”貌合神离的李翰祥。
  “宋老板,客人到——!”隨著崔昌鑫的叫聲,門帘一挑,宋鼎看見大腹便便的“國泰”公司經理熊燾由兩位女秘書陪同著,高視闊步地走進雅座。
  “哦,熊老板,貴客貴客!”宋鼎急忙迎迓上來,親昵地將熊燾和兩位女秘書恭讓到座位上。廚子魚貫而來,眨眼間便將丰盛的佳肴布滿在桌上。“宋老板,以往您在這里擺宴,都必有‘國聯’公司的李翰祥,今晚為何單獨請我?而且又如此神秘,連個陪客也不請呢?”熊燾見廚師們退下后,接過崔昌鑫為他斟上的馬爹利洋酒,呷了一口說出了他心中的疑惑。
  宋鼎只是嘿嘿地笑,待到那熊燾已經三杯下肚,他才頗為机密地說:“不瞞熊老板說,今夜請您來此,絕非為了吃酒。我是想求您替我拿個主意,那李翰祥如今越鬧越凶,他的‘國聯’已經獨往獨來,李翰祥根本不將你我撂在眼里!他分明是要自成一家,將我們‘聯邦’一腳踢開了!……”
  “哈哈……”不料熊燾卻仰面大笑,指著宋鼎的鼻子揶揄說:“您体要跟我說這些,我知道李翰祥和您‘聯邦’親密的關系。這些年來,誰不知道您宋老板是借助為李翰祥代理發行片子,狠狠地撈了他們‘國聯’一把呢?有人對我說,您宋老板這些年少說也從李翰祥那里白揀了兩千多万呀!誰不知道李翰祥只是一個畫家兼導演,這個人導電影、寫本子是首屈一指的。可是他管理‘國聯’公司卻是一個白帽子,他已經讓您明偷暗掠去兩千多万元新台幣,又為何說李翰祥將您踢開了?笑話,李翰祥他可以离開我們‘國泰’,卻無論如何也難以离開你們‘聯邦’!“哈哈,您莫來唬人嘛!……”
  宋鼎見熊燾不以為然地搖頭晃腦,不肯相信他的話,便將李翰祥近來如何与台北“中聯”公司合作拍電影,又如何利用拍電影之便向“中聯”公司的朱宗濤、李道法等人謀求購買板橋那邊的土地,准備興建仿古一條街及兩座現代化的攝影棚,以利于“國聯”公司的擴大等情況,一一告之剛從新加坡來台北的“國泰”公司老板熊燾。宋鼎講完這些以后,憂心忡忡地歎道:“熊老板,先別說我們是否從‘國聯’那里得了多少好處,其實你們‘國泰’為他們‘國聯’轉賣星馬版的拷貝,不是也賺了千余万嗎?自然,這些他李翰祥都蒙在鼓里。他這個外行根本不清楚咱們是在如何發他的財呢!我現在提醒您熊老板的是,李翰祥不再是從前的李翰祥了!如今他是想大干,而且是踢開‘國泰’和‘聯邦’兩個合作者,獨往獨來地大干一場!我說他想踢開我們,就是他准備將‘國聯’公司的台灣版版權,從我的手里轉給朱宗濤和李道法。如果當真依了他李翰祥,請問我們‘聯邦’今后還從哪里弄到李翰祥的鈔票呢?!”
  “真有這樣的事?他李翰祥當真敢把台灣版都交給朱宗濤的‘中聯’公司?”熊燾听了這話也吃了一惊,舉在手里的那只高腳杯一抖,酒漿滴落在雪白餐巾上。直到這時,在生意場上浮沉半輩子的熊燾,方才恍然省悟到宋鼎今夜在馥園為他單獨設宴的原由。頓時,在熊燾的腦際又閃現出李翰祥那雙睿智深逮的大眼睛;泉州路一號的“國聯”公司總部;在板橋一片荒地上即將興工建筑起來的一條古色古香的街道;還有那兩座現代化的攝影棚。熊燾記得當李翰祥所執導的歷史古裝巨片《西施》在台灣首映時的情景,其盛況是他從來沒有見過的。當時,李翰祥躊躇滿志,當著一大群前呼后擁的記者對他熊燾說道:“熊先生,請您記住,我所拍的這部《西施》,雖然消耗的資金巨大,但是我保證讓它給我賺回來。不但我讓《西施》紅遍東南亞,我還要讓它打入歐美的電影市場!熊先生,您相信嗎?……”
  熊燾笑而不答。因為替李翰祥長期經營星馬版的他,既不希望李翰祥拍的《西施》越過他而進入歐美去放映,同時他也不相信李翰祥的《西施》當真有那么大的魅力,可以在歐美那些文化發達的國家去上演。
  李翰祥挑釁似地對冷笑不語的“國泰”老板熊燾說道:“熊先生不相信?那么就讓事實去證明我的話吧!……”
  翌年春天,李翰祥的諾言果真得到了驗證!《西施》最先在日本東京、大板、名古屋和京都上映,博得了一片喝彩之聲。眾多新聞媒体所報道的皆是李翰祥的出奇膽魄与他那別出心裁的大場面設計!日本許多電影權威是通過《西施》來認識李翰祥的,他們都被李翰祥在《西施》里精雕細刻的人物內心世界与波瀾壯闊的大場景布局惊呆了!有人說:“誰說中國人不會拍電影呢?!……”
  不久,《西施》果然在歐美國家掀起新的熱潮。美國好萊塢的所在地洛杉磯与舊金山、西雅圖、紐約和芝加哥等城市一齊輪流放映李翰祥的東方大片。接著又在倫敦和波恩引起轟動。旅居國外的著名作家林語堂先生在撥冗觀看了李翰祥的杰作《西施》以后,贊不絕口地說:“《西施》是一部最夠水准的中國影片!……”
  李翰祥紅遍全球!
  從前對發行“國聯”星馬版并不甚賣力的熊燾,不能不刮目去看与他有合約關系的導演李翰祥了!熊燾從內心里知道他自己輸了!暗自叫道:“李翰祥的片子既然連歐美的市場也能進得去,又怎么能懼怕和擔心我所控制的東南亞呢?!……”
  從《西施》一片之后,熊燾對李翰祥敬而遠之!從前他從心里敬重李翰祥,現在他有些畏葸李翰祥!
  這是個很難長期仰人鼻息或者寄人篱下的人!李翰祥遲遲早早會踢開“國泰”和“聯邦”的,因為他胸怀大志,气吞山河,雙眼傲視一切,他當然會要自己掌握自己的命運!現在,李翰祥莫非當真要自立門戶,讓他的“國聯”公司掙脫開“聯邦”和“國泰”的限制,在台北獨往獨來了嗎?熊燾想到這里,將一只拳頭在桌子上重重地一搗,大聲地說:“不行!如果他李翰祥敢將‘國聯’的台灣版交給‘中聯’公司,那么就等于斷了你們‘聯邦’的血脈啊!宋老板,你們不能等閒視之!……”
  “你懂得唇亡齒寒的典故嗎?”宋鼎在燈影里慢慢地呷著醇酒,一面斜睨著熊燾。當他看到方才還冷嘲熱諷的熊燾突然間猛醒過來時,急忙靠前進讒言:“您看到我們‘聯邦’快要受到李翰祥的威脅了吧?告訴您,李翰祥能夠威脅我們,也能威脅你們的。所以,我今晚請您來,就是為了商議一個互相配合的万全之策。只要你我兩家還像當年那樣擰成一股繩對付他李翰祥,就不怕他“國聯”能成气候!……”
  “我可以配合行動。”現在,熊燾已經清醒地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他咬了咬牙,一仰脖喝干了杯中的醇酒,說:“可是,李翰祥畢竟是李翰祥。他在台灣已經成了气候,‘國聯’日漸壯大已既成事實。即便我拒絕為他發行星馬地區的版權,現在也是奈何不得他的!他的片子已經有了相當完整的一套發行体系,又讓我如何呢?……”
  “辦法自然多得很。”許久坐在宋、熊兩人中間埋頭啜飲著問酒的崔昌鑫,見時机已到,終于說:“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當初我們既然能讓他李翰祥在台北建立‘國聯’,現在我們就有能力讓他在這里垮台,倒閉!”
  熊燾見他的兩位女秘書被嚇呆了,急忙說:“崔先生,莫非買通刺客或指使黑社會對李翰祥進行謀殺嗎?……”
  “不,暫時還不到那种關鍵的時候,再說殺雞又何需宰牛的刀?”老謀深算的宋鼎不動聲色地陰冷一笑。
  熊燾連連喝了兩杯酒以壯膽量,直到這時他仍然猜不透宋鼎的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他湊過頭來說:“莫非……您讓我先砍軟刀子?……”
  “正是此意,熊老板,我們不必動刀子,只需要先在賬目上陪做一些手腳,就足以讓他李翰祥喝一壺的!”宋鼎咬牙切齒地用雙手狠狠一抓,仿佛要立刻揪斷李翰祥的喉嚨一般。
  熊燾問道:“此話怎講?”
  崔昌鑫說:“總經理的意思是,軟刀子要砍在要害處,就必須讓李翰祥的‘國聯’公司沒有錢花。沒有錢就好比斷了人的血脈,李翰祥沒有錢,就拍不成片子,就給他手下的演職人員發不出工薪。那樣一來,他‘國聯’又怎么能夠去將台灣版給朱宗濤的‘中聯’呢?”
  “好!好主意!”熊燾恍然大悟,福至心靈地說:“若斷李翰祥的財源,也不難。你們‘聯邦’不是承擔所有‘國聯’影片版權的發行嗎?現在要治垮他李翰祥,您宋老板可以采取只賣片子卻又拒不結賬的手段,讓李翰祥無計可施;我們國泰公司握有他李翰祥所有星馬地區的版權版稅,再來個不按約付賬。你我雙管齊下,還不讓李翰祥的‘國聯’去喝西北風嗎?……”
  “正是此意!”宋鼎見熊燾已將他心中的話說出來,奸險地一笑說:“這就叫強龍壓不過地頭蛇呀!李翰祥算什么?只要我們兩家在暗中聯手卡住他的喉嚨,几個月光景,只要‘國聯’發不出薪水,人員勢必大亂!到那時他李翰祥必然難收殘局……”
  熊燾擔憂地說:“李翰祥神通廣大,他是可以到台北几家銀行里去貸款的呀!……”
  崔昌鑫冷笑,高深莫測地對熊燾說:“熊老板只管放心,在台北這塊地面上,宋老板人脈淵深。只要他一發話,哪家銀行敢將票子貸給他李翰祥呢?……”
  熊燾和他的兩位女秘書高興得彈冠相慶。宋鼎將酒杯舉起來,与熊、崔等人鏘然相碰,他机密地說:“自然,我們聯合搞一個李翰祥也決非易事。在我們切斷他的血脈之前,還要借用媒体的力量,先將他李翰祥搞臭才行呀!……”熊燾心領神會地一笑,將透明的高腳杯舉起來一飲而盡。

  天空彤云密布。
  四季無冬的台北在人冬時節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
  李翰祥心事沉重地沿著泉州路一號那幢灰色寫字樓的樓梯走來。出現在他面前的二樓樓道里空空蕩蕩,几間往日傳來人聲笑語的辦公室,此時變得悄然無聲,毫無生气。有些房間甚至挂有一只鐵鎖。李翰祥環顧著那牆壁上懸挂著的一幅幅鑲嵌在相框內的電影劇照——《七仙女》、《一毛錢》、《狀元及第》、《冬暖》、《四季花開》、《西施》、《一寸山河一寸血》、《緹縈》、《八十七神仙壁》……那些他來台灣以后親自執導的影片劇照,令李翰祥追憶起往日的輝煌。那些影片既是他藝術才華的鮮活体現,也是李翰祥治理“國聯”的丰碩之果!可是曾几何時,那些令人炫目的輝煌都像電影鏡頭那樣一閃即逝,而且消失得無影無蹤!如今擺在李翰祥面前的卻是“國聯”自1963年籌建以來,最為艱難的窘境。
  在郊外板橋那塊荒蕪的地皮上,李翰祥那在夢中時常出現的仿古街道已開始動工。然而,正當他指揮泥瓦木工們為仿古街添磚加瓦的時候,“國聯”的財務課卻接連几次向李翰祥報告不祥的消息:“聯邦”和“國泰”兩公司不肯接原合同向“國聯”支付應得的片酬。我們已經無錢可以購買建仿古街的材料。不久,兩部已經在攝影棚里搭內景開机的新電影,也因為經濟桔据被迫下馬。大批的“國聯”影片在台北、香港、馬尼拉、新加坡、東京、澳門上映,而且票房的收入斐然,可是拍攝這些影片,曾經為這些正在贏得收入的電影投入大量資金的“國聯”影業公司,卻連一分利潤也得不到。尤令李翰祥深感頭痛的是,他所領導的“國聯”公司,上上下下几百號人,卻接連三個月時間沒有一文錢的薪水可發!因為公司沒錢可發,一些走紅的電影演員便被台北的其他電影公司以高薪禮聘出去。余下的演職員大多賦閒在家,有些人甚至以打臨時短工為生。從前那些從各地投奔而來的食客們,見李翰祥的公司瀕臨倒閉,每日連粥飯也吃不上,便也都各自散去,另謀生路。諾大個“國聯“公司搖搖欲墜!
  “好狠毒呀!我做夢也沒有想到宋鼎和熊燾在關鍵的時候落井下石!”李翰祥佇立在他辦公室寬大的落地窗前,眺望著那靠靠的細雨。淅淅瀝瀝的雨絲,在灰蒙蒙的天幕下結成了一片密密麻麻的网。稠密的雨帘遮擋住遠方的蟾蜍山,使李翰祥無法看清那青翠山巒的真面目。在沙沙的雨聲中,李翰祥想到他的“國聯”江河日下的慘景,不禁暗暗地咒罵著。風雨之中,他在黯晦的天幕中看見几張笑臉,那是他從前一度引為摯友的宋鼎、崔昌鑫和熊燾。李翰祥從內心中感到憤恨的不僅僅是“聯邦”、“國泰”兩家公司聯合起來,卡住他李翰祥的喉嚨,不許他和他麾下的一班人馬吃飯,不許“國聯”有電影可拍,不許在板橋的一塊廢地上興建為電影服務的仿古街道。更令他無法容忍的是,崔昌鑫這個勢利小人,居然在李翰祥從人生的峰巔上滑向低谷的時候,落井下石。他暗中收買了几個無聊的文人墨客,編造無中生有的謊言,在台灣的大小報刊上,含沙射影地攻擊李翰祥。這些罵街式的所謂文章,除露骨地誣蔑李翰祥如何有才無德外,還著意敗坏“國聯”所出品的電影名譽。他們或抓住“國聯”影片中的些許毛病大肆夸張,或從藝術上极力詆毀。更為卑鄙的是,崔昌鑫還指使別人暗中跟蹤李翰祥。有一次李翰祥為了將兩部中途停拍的片子救活,他只身去香港找朋友集資。不料當李翰祥所乘坐的“華航”客机在台北桃園机場降落不久,立刻就有一個不肯披露姓名的人,給台北海關打了一個匿名電話,說:“李翰祥是個大毒梟,請你們千万仔細檢查他的行李。說不定在什么地方可以發現他私自攜帶的海洛因!……”
  海關對這個匿名電話十分相信,忙不疊地動作起來。一個個如臨大敵;守住了每一個檢查口。當李翰祥出現在海關人員的視野中時,一大群職業檢查官將李翰祥團團圍住,對他所攜帶的行李進行由表及里的徹底檢查。但是行李里除有一些隨身攜帶的衣物、書刊、劇本之外,几乎別無它物。大約整整折騰了一個多小時,檢查人員見李翰祥所有行李衣物中并無任何犯禁的物品,只好悻悻地將他放行。
  “他們為什么無中生有地到海關那里去造謠!”回到他在台北的家里,气得夫人張翠英憤然怒罵。李翰祥卻逆來順受,絲毫不動肝火。他如有所料地對家人說:“他們是一計不成又施一計。見我一時垮不了,就不惜制造這种沒有根据的事件。目的在于借此搞臭我的名譽!哼,可惜可歎,我李某人歷來走得正行得直,身正不怕影子斜。我李翰祥還是李翰祥!……”
  李翰祥凝望著窗外那如麻似霧的陰雨,想起自仿古一條街在板橋興建以來,宋鼎、崔昌鑫等一伙人對他的冷酷打擊与殘忍的迫害,他胸間怒火燃旺,用鼻子恨恨地“哼”了一聲,將拳頭在桌上重重一搗說:“卑鄙……小人。……”
  “翰祥,你讓我拿來的東西,我都拿來了!”隨著一股夾著雨滴的涼風,蹣蹣跚跚地走進一個女人來。她的渾身已經被雨水淋透,怀里小心翼翼地抱著兩軸用雨布包裹著的古字畫。李翰祥驀然惊醒般地回轉身來,見是他的患難妻子張翠英。歷經了“國聯”公司這場由盛轉衰的戲劇性巨變,張翠英忽然變成了另一個人。這位清秀俊逸,從小就投身到影壇的女電影演員,是親眼目睹丈夫李翰祥如何不計辛勞將“國聯”公司從無到有創辦起來的。可是因為得罪了小人,一夜之間偌大的“國聯”公司竟然會面臨倒閉的險境。張翠英既為李翰祥不平,又為李翰祥擔憂,她淚眼汪汪地說:“莫非‘國聯’真的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了嗎?我就不信‘聯邦’公司會如此不講信義?……”
  “唉,翠英,商場險惡啊!”李翰祥雙手將那由油布裹著的畫軸接過來,他深情地望著与他共患難的夫人,凄然地歎道。李翰祥從与她相識的那一日起,就深深地感到張翠英是一位心腸好,肯与他享福又肯与他受罪的女人。那是因為他看出她不僅貌美,而且心地善良、性情豁達。所以,當時正在香港永華公司里充當臨時性演員的李翰祥,剛与張翠英相識十余天就深深地愛上了她,并且主動向她求婚,而心性爽快、朴質無華的少女張翠英也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他。這件事情在李翰祥的心里留下很深刻的烙印,數十年后他追憶起來仍然恍如昨日。李翰祥清晰地記得,那是1953年的秋天。他到張翠英在聯合道的住處去探望她,因為距張翠英陽歷10月10日的生日僅距几日,李翰祥當時親自為她送來一束散發著淡淡濃香的康乃馨鮮花。當李翰祥將奼紫嫣紅的鮮花捧給像鮮花一樣嬌艷的張翠英時,李翰祥的心忽然狂跳了起來。他忽然脫口說出這樣一句日后連他自己也感到吃惊的話來:“翠英,咱們……在你生日那天……訂婚吧?……”
  “你說什么?”張翠英惊愕地睜大漂亮的大眸子,困惑不已地仰望著兀立在自己面前的這位北方大漢,訥訥地說:“我的生日……只有六七天了……怎么能這樣快?……”
  “快什么!”李翰祥似乎感到他与張翠英并非剛剛結識十几天,而仿佛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經是誠摯的友人了。他上前緊緊地摸住她的手,信誓旦旦地說,“我們應該在那一天訂婚,因為這是慶賀你生日最好的禮物啊!……”
  “不行!”張翠英急忙抽回她的小手,又惶惑地避開他那雙目光灼灼的大眼睛,一只手緊緊地捂住自己那怦然狂跳的胸脯。喃喃地說:“如果你們永華一年半載不發薪,拿什么養活我?何況我身后還有一個老大老大的包袱,爸爸、媽媽、弟弟、妹妹,全靠我每月寄錢去養活他們,你……負擔得了嗎?”
  李翰祥見她說得誠懇,說得實在,就哈哈仰面一笑,不假思索地對滿面潮紅的張翠英說:“你怕什么?我為何不能負擔?我除了拍電影,我還可以配音嘛!再說,又可以寫劇本,畫廣告,大不了把每月賺的錢全都交給你!”
  張翠英惊愕地怔住了。她万沒有想到李翰祥會這樣干脆爽然,將自己最為沉重的包袱一下子給撤下去了。她有些將信將疑:“真的?……”
  “當然是真的!”李翰祥說:“我說話從來是有一句是一句,沒有半點客套,也沒有半點虛偽。翠英,請你放心好了,將來有我李翰祥吃的,就有你吃的!我是單身漢,你是獨身女,合在一起生活,總比現在強得多!……”
  就這樣,一對在銀海影圈里相識不足半個月的男女,就旋風般地結為秦晉之好。自此以后,風風雨雨几十年,李翰祥和張翠英相德以沫,患難情深。他們從香港搬到台北以后,本想夫妻共同為“國聯”公司出力。可是兩人誰也不曾想到,“國聯”如此之快地由盛轉衰,馬上就面臨著破產和倒閉的邊緣。在窗外沙沙的雨聲中,李翰祥小心翼翼地將包在畫卷外面的油布輕輕掀開,然后他徐徐地展開畫卷。那是一幅精心裱糊的名作,畫面上是一叢青翠的嫩竹和一株蒼然挺拔的松柏。池塘內水波清洌,一老翁拄杖坐于池邊的巨石之上,俯望著池中游動的几尾小魚出神。這是1946年李翰祥在北平藝術專科學校時所得到的曠世珍品。畫面上的蒼松与嫩竹,為老校長徐悲鴻親筆所作,老翁及池水中的几尾游魚,則為北平當時另一位德高望重的老畫家齊白石先生的遺墨。被李翰祥夫婦視若至珍至寶的這軸畫,因為保留著兩位中國畫壇上一代大師的墨寶,所以,李翰祥無論在上海,還是在香港,即便他困難得身無分文,連一粒可供他充饑的糧食也沒有的時候,李翰祥情愿到當舖里當掉衣物,當掉被褥,也不肯失掉他所敬重的徐悲鴻、齊白石兩位大師的杰作。可是現在李翰祥卻讓張翠英將這軸珍藏多年的瑰寶找了出來,他不得不忍痛割愛了!
  “翰祥,莫非你當真舍得將這張畫賣掉嗎?”李翰祥愛畫如命,這一點張翠英非常了解。當年他在永華公司与張翠英剛結婚那几年,家庭生活甚苦。為了度日,張翠英甚至連她十分珍愛的首飾也拿到當舖里賣掉,唯獨不肯變賣李翰祥所精心收藏的古董与書畫。現在她見李翰祥將一幅徐悲鴻、齊白石合作的傳世之作也拿出來准備賣掉,一時心痛得淚水欲滴。
  李翰祥雙手捧著那軸伴隨他走過坎坷,經過風雨滄桑的傳世珍品,眼里汪起了晶瑩的淚光。他即便在來港時最困難的時候,也從不掉一滴淚,可是如今當他將要把古畫賣掉時,竟然忍不住流下傷心之淚!“翰祥,你就要离開我的藝專了,在此分別之時,我決心把我珍藏的一幅珍貴之作送給你。”徐悲鴻那雙深邃明澈的眼睛似乎在陰蒙蒙的雨幕中凝望著李翰祥。那是個月影迷离的秋夜,窗外的柳枝在微風中發出颯颯的輕響。已經被學校除名的李翰祥來到北平藝術專科的校長室里,与他所敬重的校長徐悲鴻辭別。因為外邊的風聲很緊,徐悲鴻已經沒有能力來保護自己最器重的學生李翰祥。他小心地從一只柳條箱里拿出一張折疊的雪白宣紙,在燈影下徐徐展開。處于逆境中的李翰祥雙眼頓時一亮,因為他見到了夢寐以求的國畫!這幅由徐悲鴻、齊白石聯袂創作的畫作,從前李翰祥只是听人說起,他從來也沒有一睹為快的机會。他万沒有想到將要离開他所喜歡的藝專之前,恩師徐悲鴻竟然會讓他親眼見到這幅在北平美術界一時傳為美談的佳作!
  徐悲鴻深情地說:“翰祥,我知道你很喜歡這幅畫。當然,更主要的是你在我所有的學生之中,是一位求藝感情最真,天賦最高的弟子。本來你可以在我的藝專里學成一個畫家,可是你因為涉嫌政治問題,我也愛莫能助!我在你臨走前,把這幅我所喜歡的畫送給你,留作永念!……”
  “徐先生,謝謝您!”李翰祥雙手鄭重地將畫軸捧起來,恭恭敬敬地向徐悲鴻深鞠三躬,庄重地說道,“請放心,不論我將來走到天涯海角,這幅畫我會永遠珍藏在身邊的!……”
  徐悲鴻愛怜地拍拍李翰祥的額頭,一揮手說:“快走吧!……”
  時光如水。眨眼之間二十多年倏忽消逝,李翰祥自己也沒有料想到,他在成為名噪港台以至東南亞的電影導演之后,居然會再度陷入事業上的困境。李翰祥見夫人哭得淚水漣漣,勸慰說:“翠英,我決定將此畫賣掉也是痛斷肝腸啊!可是如今我們‘國聯’公司的員工們,因為‘聯邦’和‘國泰’合伙卡我們的脖子,已經整整三個月沒發一點薪水了。我李翰祥自己受苦是可以的,但是我看不得我的演員、攝影、美工、錄音和他們的家屬們挨餓受苦!現在到了非將這畫賣出去不可的時候了,我們索性就痛下決心,做一回對不起徐悲鴻先生的事吧!……”
  張翠英愁腸百結。她忽然雙手抱住那幅即將出手變換成“國聯”救命錢的徐悲鴻与齊白石聯袂創作的國畫珍品,“哇”地一聲慟哭了起來……

  久陰初晴。
  台北的一條小街上積滿了一洼又一洼的雨水。李翰祥沿著這條小街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來,稍遠處使依稀可見那條從台北市區流過的基隆河。這個地方對李翰祥來說有些熟悉,那是因為1964年他剛來到台灣不久,就在這條名叫“复興路”的小僻街上拍過電影《冬暖》的外景。李翰祥依稀記得那也是個陰雨初霽的秋天,他在這條泥泞盈尺的小街上拉來了大批的人馬,支架上了照明設備,攝影机置放在一處高坡上。就在李翰祥指揮著攝制組拍下了一組鏡頭,准備撤兵的時候,身后突然有人叫:“李翰祥,你還認識我嗎?!……”
  李翰祥急忙回轉身來。他看見一位穿淺灰色舊西裝的人,在泥水中踉踉蹌蹌地跑過來,定睛看了許久,也沒有認出來者何人!李翰祥初來台北不足一年,到底是什么人能夠在這里喊他呢?直到那位身材頎長,滿頭花白頭發的身影漸漸地近了,李翰祥方才漸漸認出他原來竟是40年代香港名噪一時的電影演員白云!
  “啊呀,白云,你……是什么時候到台灣的?”李翰祥突然發現闊別多年的老朋友白云,他一時怔住了。因為在李翰祥從前的印象中,白云一直可以与風流倜儻的英俊小生聯系在一起的。1948年,當李翰祥和他在上海戲劇學校的同窗好友高海山初次來到香港謀職的時候,他在大中華電影公司里曾經很榮幸地見到了這位慕名已久的大明星。因為李翰祥早在上海的時候,就多次地觀看過由著名電影演員白云与周璇、舒适、顧蘭君等人合拍的影片《紅粉飄零》、《七重天》和《西廂記》等。從那時起,這位出生在廣東潮州的明星白云,就在李翰祥的腦海深處打下了烙印。白云果然像他的名字一樣,生得白白淨淨,又穿著一套非常筆挺的西裝,頗有英俊男子的瀟洒与干練。白云當年在大上海走紅的時候,甚至可以与女明星周璇相提并論。一男一女兩顆炫目耀眼的紅星,成為万眾所關注的新聞人物。可是當李翰祥真的在香港与白云相見時,方才真切地感到白云其人遠遠要比從前他在銀幕上時常相見的他漂亮俊逸得多。在大中華影業公司的攝影棚里,李翰祥時常可以見到身穿白色筆挺西裝,頸下結著一條棗紅領帶的瀟洒男子。李翰祥很想上前与白云搭話,或者坐下來傾談心事。可是,那時的白云儼然是一位可望而不可及的白馬王子,儀表堂堂卻又矜持高傲,李翰祥作為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初來香港影壇闖世界的臨時演員,他是無法与大名鼎鼎的領銜演員白云平起平坐的。
  令李翰祥頗感吃惊的是,風流倜儻的奶油小生白云,不知為什么在后來走了下坡路。那就是凡是李翰祥所能接触到的電影圈中人,几乎無人不對白云進行露骨的非議。當然,白云惹來眾人非議的主要原因是他的恃才傲物。那些聳人听聞的非議与足可以將白云淹死的唾沫,一度很使李翰祥對白云敬而遠之。李翰祥真正可以与電影演員白云交上朋友,那是1955年他到邵氏公司開拍了《馬路小天使》以后。有一天,李翰祥在香港樂宮樓喝下午茶的時候,無意間從門外閃進一個熟悉的身影,正是他聞名已久的白云。因為樂宮樓當時是香港几家電影公司的名演員們飲茶和聚會的場所,特別是每個夏日的午后,一些邵氏、永華、風凰和大中華等公司的男明星、女明星們,便會紛至沓來。這時的李翰祥早已因為他所執導的《雪里紅》等片而名噪香港電影界了,所以,他已經具備了到樂宮樓來品下午茶的資格。
  李翰祥沒有想到他會在這里与白云不期而遇。白云仍然是從前那樣習慣穿一套雪白筆挺的西裝,只是他那歪歪斜斜、踉踉蹌蹌的醉態,使聰明過人的李翰祥一眼便看出他的墮落与頹唐。
  “翰祥老兄,久仰大名!”白云在人群里左右環顧一陣,當他從氤氳的水霧里驀然發現了李翰祥那張俊逸的面孔時,甜甜地大叫一聲,親昵地迎了上來。
  “白云,沒想到你還能認識我李翰祥!”李翰祥急忙欠身迎迓,兩人落座以后,李翰祥忙為他要了一壺香噴噴的茉莉花茶。然后兩人品茗閒聊,大有相見恨晚之意。白云呷了一口茶水,仿佛他与李翰祥是久違的密友一般,他如數家珍地說:“我怎么不認識你李翰祥呢?我大老早就知道有一個徐悲鴻的弟子在長城公司畫廣告,當時我很惊訝!為什么香港這個地方居然會讓徐悲鴻的弟子畫廣告呢?那時有人說你李翰祥徒有虛名,可是后來我真的見了你畫的《西廂記》電影海報,真將周璇的頭像畫絕了!色調明麗,构圖新穎,果然獨出心裁,与別人畫的廣告大不一樣啊!……”
  李翰祥訝然地望著面前英俊清秀的白云,說:“真想不到你居然懂繪畫!”
  白云呷口茶說:“懂繪畫是不敢說。不過我很喜歡油畫,特別是慕尼黑女子肖像系列,我特別有興味。大畫家施蒂勒所作的那幅《蘿拉·蒙特茨》是一幅了不起的杰作,他把那位貴族婦人恬淡俏麗的姿容描繪得出神入化。特別是將蒙特茨那高雅的气質和她秀外慧中的性格,表現得淋漓盡致!李翰祥,有一天你如果能把徐悲鴻傳授的技法都發揮出來,相信你也可能畫出像慕尼黑女子肖像圖那類的油畫作品。很可惜,你后來不知為何也陷進了大泥淖里,干起了電影導演的行當!唉唉,真是人才的浪費啊!……”
  李翰祥与白云對坐品茗,話題便如開了問的河水一般滔滔不絕。兩人從美術談到表演,從電影談到舞台劇,海闊天空,直從下午談到暮色四合,方才依依而別。正是從那次交談之后,李翰祥才深刻地認識了白云。李翰祥事后逢人便講:“后來又与白云交談了几次,才知道以前對他的一切印象,都是傳聞之誤!說起來電影圈里能有白云那樣修養的,還真是鳳毛麟角。他不僅可以說流利的國、滬、粵語,而且對福建話、潮州話、馬來西亞語,甚至英語、日語無一不精。他對音樂、繪畫也有獨特的見地,對歷史和文物也有一定的研究。自然,人總不能十全十美,有時他可能恃才傲物一點儿,那也算不了什么啊!他是有才而做。有時白云也想客气一下,可是越客气越糟糕。本來人与人之間稱兄道弟是常情,可是白云一叫‘大哥’,那位大哥一定馬上就避開他,為什么呢?還是那句話,人長得太漂亮了,就會引起別人的非非之想!……”
  到了50年代后期,往日宛如新星閃耀的著名香港影星白云,不知因為何故忽然從影壇上消逝了。李翰祥因為忙于為邵氏公司拍片,所以一直無法得知白云的下落。有人說他回到曾經發跡的內地,也有人傳說白云又回到了他的出生地馬來西亞。但是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生于1918年的白云,因為年紀太大早已經息影了。現在,到台北來主持“國聯”公司的李翰祥,做夢也沒有想到白云會出現在台北。而且他又是那么蒼老憔悴,下頦上叢生著亂蓬蓬的胡須。從前英俊漂亮的臉腮上刻下了無數深深的皺紋,挺直的腰杆也弓了起來,在李翰祥的眼中白云往日的瀟洒風姿倏然不見了!
  “白云,你……原來也在台北!你說,你為什么流落到台北來了?又為什么离開香港到這里來隱居呢?”李翰祥沖動地張開雙臂,緊緊地將瘦削孱弱的白云擁在怀里,不住地追問他說:“你在台北做些什么?……”
  “翰祥,別嚷別嚷,請隨我來!……”白云气喘吁吁,几年不見,白云變成了另一個人。他弓腰駝背,龍鐘老態,當年在香港走紅時的英俊瀟洒早已不見了。他擔心周圍那些圍觀者會因為李翰祥的詢問,而曉知他從前的身份。所以白云上前緊緊將李翰祥拉住,兩人趔趔趄趄地涉過泥塘,然后逶逶迤迤地來到一家臨街的舖面前站定。白云朝那門前高懸著的兩只紅布幌子,對李翰祥親熱地一努嘴說:“請進去談吧,這是我開的小酒館,咱們還可以像從前在香港樂宮樓那樣,隨便地聊上几個鐘頭!……”
  “什么?你開的小酒館?你為什么要開小酒館呢?”李翰祥身不由己地隨著白云走進了那家舖面破陋、光線黯淡的臨街酒肆里。兩張餐桌,几壇老酒。李翰祥被白云讓座在首席,白云命廚子炒來几碟粵味小菜,熱上一壺紹興加飯老酒,兩人便推杯換盞地啜飲起來。白云苦著臉歎道:“翰祥,在香港演了半輩子電影,有人說我演的粵語片是出類拔萃的!我不敢當。也有人說我擅長古典片和喜劇片,演技逐漸升華到爐火純青的境界,我也不敢當。我白云紅過一陣子是實情。到了后來,居然有人將我赶了出來!”
  李翰祥憤憤地問:“是什么人在排擠打擊你?又是什么人敢把你攆到台灣來開這家小酒店?真是荒唐至极啊!”
  白云歎道:“還能有誰呢!當年林黛未出名時,不是有個金伯勳去迫害她嗎?現在也是他不能容我,他給我羅織了許多罪名,后來我不得不退出效勞半輩子的香港電影留啊!……”白云說到傷心處,不免悲從心起,抽抽泣泣地用帕子拭淚。
  “白云,你既然到了台灣,也沒有什么可以悲傷的。”李翰祥接連飲了几杯苦酒,說:“你終究是有才學的電影演員,即使你年紀大了,也是可以上銀幕的嘛!胡蝶那樣的老明星,不是也來台灣,為我們‘國聯’演戲的嗎?為什么你卻落魄到這种地步?開什么小酒館呢?……”白云哭得沸淚滂沱,向多年不見的李翰祥傾吐苦衷。他說道:“我來台灣時,演電影當然是不敢去想了,但是我是很想在台灣的戲劇界上發展。1934年我和周璇還聯袂上演過話劇《西廂記》的嘛。可是到台灣來一看,方才發現這里更黑暗!像我這樣老掉了牙的昨日影星,是根本找不到可供演戲的舞台!我這一輩子沒有學來任何手藝,卻會一些外語。在我無法生活的那段時日里,万般無奈我只好去為別人當家教。我是給一個小姑娘做英語教師呀!如果我白云不肯放下電影明星的臭架子,那么我在台灣就只有餓死的!……”
  李翰祥望著面前淚流滿面、顏容憔悴的白云,不由地想到究竟是什么力量使往日紅极一時的銀幕紅星,滿腹才智的白云,一落千丈地變成一個無人問津的老叟,隱居在台北呢?莫非僅僅是得罪了一個制片商金伯勳嗎?李翰祥連飲几杯苦酒,又問道:“你當家庭教師終究也可以將你精通的英語學有所用,可是你何故又來這里開酒店呢?而且,像你這樣開在泥泞小街上的店舖,怕也是极少有人光顧的吧?……”
  白云劇烈地咳嗽起來,“扑哧”一聲將一口帶血的膿痰吐出來,哭道:“我自然也知道不是經商的料子,再說總該做些文人該做的事情才好。可是,后來那家有錢人又另聘了一位年輕女教師來改教女儿英文,我又失業了!本想再到電影公司去干,可是‘聯邦’‘中聯’等几家全嫌我老朽無用,拒之門外。唉唉,多虧有几位從前在影界供職的朋友資助,我才開起了這家聊以為生的小酒店啊!咳咳……”
  見白云劇烈地咳嗽不止,李翰祥歎口气說:“白云,你雖年老,可是仍然不失為有用的人。我勸你別再開這家酒館了,索性住到我的‘國聯’公司去。如果你愿意再上銀幕,還是可以在片子里扮演個老翁什么的嘛!總要比一個人在這里住著強!……”
  “不不,你的好意我領了。”白云又吐了一口膿痰在地上,他將那顆花白的頭搖了又搖。半晌他說:“翰祥,我听說你在台北將‘國聯’辦得很紅火,也知道你那里養了許多食客。可是我不希望成為別人的累贅。我這副模樣又怎么能上銀幕呢?咳咳咳,翰祥,再說,我這种气喘病也是不該去你的‘國聯’的,我一個人生活習慣了,不想去麻煩別人!……”
  李翰祥默然,從衣袋里偷偷地摸出一沓厚厚的台幣來,放在白云目力不及的地方。
  白云連飲几杯酒,拭拭老淚說:“在台灣我已經更加認識人生的可怕。翰祥,你知道楊業宏嗎?就是從前也在香港几家公司當特約演員的楊業宏啊,那時他也是紅得很喲!……”
  “知道。”李翰祥神色黯然地點了一下頭,他想起初來香港的時候,楊業宏确實很走運。有時他同時受聘在几家電影公司當角色,成為香港銀壇上的一個寵儿。但是不久也在香港銷聲匿跡了,他受聘于台灣的“聯邦”公司,繼續到台北當演員,有一陣子据說也演得大紅大紫。李翰祥問道:“楊業宏現在如何?我來台北后始終尋不到他的蹤影!……”
  “他……跳海死了!”白云悲愴地咳嗽一陣,老淚縱橫地說道:“他也是因為人老無用,才被電影公司的老板一腳踢出門外的。楊業宏本來也想在台灣尋得個柳暗花明的明天,以再利用他大半生從影從藝的經驗,為電影界服務。可惜呀,他的那個愿望沒有能夠實現,就到滔滔的大海里去尋找他人生的最后歸宿了!唉唉……楊業宏他死得好慘!……”
  李翰祥似乎看見一個白頭老漢,蹣跚在一片滔滔的大海邊上。忽然,他將賴以行走的拐棍一扔,“扑咚”一下跳進了波滔滾滾的大海。李翰祥將酒杯一蹲,起身告辭。就在這時,白云發現了李翰祥留給他的一厚沓台灣紙幣。白云激動得雙手捧錢,無論如何也不肯收。“白云,你收下,這是給你治病的。”李翰祥极力控制住心中的激動,雙手抱住白云那瘦削的肩頭,說:“不久,我還要派人給你送些錢來,記住,你千万要將病治好!……”
  “翰祥,你放心,我會治好自己病的。”白云感動得熱淚婆娑,他伏在李翰祥的身邊哭了……
  現在,處于“國聯”行將破產倒閉沉重壓力下的李翰祥,不知為什么又鬼使神差地來到那條泥泞的僻街上。小街几年不來,已有隔世之感。李翰祥佇立在從前曾經拍過外景的坎坷小道上,翹首遙望著記憶中的那只在風中搖來曳去的酒幌。可是,蕭條寂寥的街面上行人稀少,那兩只紅色的幌子早已不見了蹤影。忽然,李翰祥發現白云曾經請他小酌的店舖就近在咫尺,只是門板已關,酒幌也摘了,毫無生气的破陋門面。一种不祥的感覺襲上李翰祥的心頭,但是他還是快步地來到那家小酒店的門前,輕輕地叩起門來。
  “吱呀”一聲,許久門被叫開。里面探出一張陌生女人的臉,她問:“你找誰?”
  “白云!”李翰祥說:“就是那個當年在香港主演《紅粉飄零》的電影明星白云呀!……”
  “電影明星?……這里沒有什么電影明星呀,從來也沒有……”
  “啊,不不,就是在這里經營小酒館的那個白云啊!”李翰祥見開門的女人困惑地睜大眼睛仰望著他,急忙意識到什么,更正說:“就是那個白頭發的細瘦高個老頭呀,他在什么地方?……”
  “啊,原來你是問那個開小館的老頭子呀?”女人恍悟。“他嘛,早兩年就不開了,他是因為得下了難治的肺癌,才將這臨街的房子轉賣到我們的手里。因為他沒有錢交住院費呀!……”
  “得了肺癌?!”李翰祥聞言吃了一惊,急忙追問那女人說:“請告訴我,他目前住在哪里?我要馬上見到他,你快告訴我……”
  女人搖了搖頭說:“兩年前他就搬走了,最初听人說他是住進了一家名叫瑪莉亞的基督教會醫院,現在到底是不是還住在那里,我又怎么會知道呢?……”她將房門“彭”地一聲關閉了,李翰祥果然地怔在那里。白云不但將他所開的一家小酒館歇業了,而且又害上了足以使他不久于人世的可怕肺癌。這個消息對于李翰祥來說不啻是晴天響起的一聲霹靂!如果說從前李翰祥對香港電影演員白云淪落台北的處境僅僅是同情的話,那么他現在怜憫中又攙雜上一抹難以言喻的恐怖!台灣的電影界很可怕!李翰祥是從白云的險惡處境很自然地聯想到他自己目前的困窘。當初他輕信了崔昌鑫等人的挑撥之言,使他斷然地离開了邵逸夫先生的邵氏影城。來到台灣的最初時期,因為“聯邦”和“國泰”兩家公司可以充分地利用李翰祥創業時的一股熱情,從“國泰”公司的發行中賺得了一大筆錢財。所以,李翰祥与兩家公司的關系一直維持得很好。可是由于李翰祥“國聯”公司的突飛猛進与影響逐步擴大,加之李翰祥漸漸地學會了管理,所以“聯邦”公司所能得到的不義之財日漸減少。到了李翰祥准備以“國聯”影片的台灣版來換得“中聯”公司的板橋地皮,以營建可供長久拍攝電影的仿古街道時,隱匿在“國聯”与“聯邦”公司中間許久的矛盾終于爆發了!李翰祥本來是可以擊敗來自“聯邦”公司的打擊与暗算的,因為他及他的“國聯”已經羽翼漸丰,有了可以在台北立足的穩固基地。可是,“聯邦”又拉攏上另一個關系“國聯”成敗的“國泰”公司,從兩面向他發起進攻,方才徹底地斷了李翰祥“國聯”公司賴以生存的全部經濟來源。“國聯”的員工們在接連發不出薪水后,雖然李翰祥變賣掉那軸珍藏的字畫以解燃眉,怎奈終究是杯水車薪,無法挽救“國聯”行將倒閉的慘敗危局!
  李翰祥佇立在泥泞的小街上,茫茫然地仰望著烏云低垂的蒼穹。他真想高喊一聲,以發泄積郁在胸臆間的憤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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