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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松山大血戰




  縱觀一九四四年春天的中國戰場,日本強盜到處都在發動進攻。太陽旗伴隨濃烈的硝煙和侵略者的胜利歡呼在中國的廢墟上冉冉升起。強盜們燒殺奸淫,無惡不作。中國國土繼續淪喪,人民大眾陷入水深火熱之中。
  如果僅從中國戰場的局部來看,我們完全有理由為眼前這個前景暗淡的戰爭圖畫感到悲觀失望。但是如果我們把目光投得更遠一些,投向中國西部,投向東南亞,太平洋,以及整個歐洲,我們便沒有理由不感到极大的振奮和鼓舞。因為在全世界,盟軍到處都在反攻。而在怒江東岸地形險惡的大峽谷里,在緬甸北部重崖疊嶂的叢林地帶,中國士兵正以前所未有的勇气向日本侵略者發起一場規模巨大的戰略大反攻。
  這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史上一筆由中國人抹下的亮色。歷史將永遠載下這壯烈的一筆。
  五月,赤日炎炎的滇西保山。
  正當二十万穿草鞋的中國士兵陸續渡過怒江并向盤据在山頭上的日軍陣地進攻時,在中國遠征軍司令長官部的大房子里,空气卻突然變得緊張起來。那些平時很神气的副官們個個變成了惊弓之鳥,連參謀長也遠遠的躲進參謀部不肯露面;沒有人敢大聲說話,或者高聲喧嘩。
  因為代總司令衛立煌上將正在大發雷霆。
  衛立煌,字俊如,又名輝姍。安徽合肥人氏,二級陸軍上將。衛立煌出身貧寒之家,早年追隨孫中山,是孫中山衛隊的一名貼身衛士。經過半生征戰,終于成為國民党赫赫有名的“五虎上將”之一。這對于既無后台又非黃埔嫡系出身的雜牌軍將領來說,實在是一個不多見的奇跡。
  衛立煌同蔣介石及中央軍何(應欽)系,陳(誠)系均有較深的矛盾。作為一名舊時代的軍人,他既不滿國民党,又离不開國民党。中央軍排擠他,他便靠攏共產党,蔣介石感召和起用他,他又賣力為蔣介石打仗。這樣,他就注定成為一個被時代造就的反覆無常和大起大落的悲劇性人物。
  据一九八八年出版的《衛立煌列傳》載:衛在三十年代即与共產党有秘密往來,他曾經從延安要來一名机要秘書留在身邊,并提出過入党要求。一九三七年山西忻口戰役是衛立煌同共產党人第一次合作,朱德稱他為“忻口戰役中立下大功的民族英雄”。蔣介石得知后非常生气,后來借故讓他在家里坐了兩年冷板凳。后起用他擔任遠征軍代總司令,就是意在以觀后效。一九四七年衛立煌出任東北“剿共”總司令,成為中國內戰中最大的戰犯之一。一九五五年衛從香港返回大陸,擔任政協常委和國防委員會副主席。
  衛立煌走馬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將遠征軍司令長官部從昆明附近推進到距怒江前線不到五十公里的保山縣馬王堂鎮。他命令下屬各集團軍及各軍、師、團依法效仿,將司令部逐次前移,這樣既能減少通訊聯絡上的障礙,又便于各級指揮官深入前線和指揮作戰。
  五月初,各部隊依照命令隱蔽到達指定位置,進入攻擊狀態。美軍方面亦于四月二十九日成立Y軍野戰司令部,隨同遠征軍司令長官部行動。至怒江戰役打響之前,美軍直接投入參戰人員已達三千余人(不含空軍),其中包括野戰醫院,流動外科、工兵營、炮兵團、噴火培訓隊等。
  為了保證戰役取得胜利,美軍還為各集團軍配備了大口徑榴彈炮、山炮、机關炮和火焰噴射器,并在瀾滄江和大理洱海對中國工兵部隊進行了半個多月的模擬渡江作業訓練。這樣,雖然戰爭上馬相當倉促,但是中國人占有火力裝備和人數上的絕對优勢,日本人的防線就沒有理由不在中國軍隊的打擊下崩潰瓦解。
  然而戰爭是一個難以捉摸的未知數,你明明以為答案應當是這樣,它卻偏偏變成了那樣。
  對于一九四四年五月二十日上午發生在遠征軍司令長官部的那個意外情況,作戰部情報處中校處長林逸時先生后來是這樣回憶的:
  “當時形勢對我軍不利。渡江作戰已經進行第十天,一線部隊進展甚微,日軍且有反攻趨勢……大約上午八點多鐘,美軍G2部伯丁上校派人送來一份繳獲的緊急情報,并附有一張怒江東岸日軍防衛兵力部署圖表。我看過后感到吃惊不小,因為日軍這個部署毫無疑問是有明确針對性的。按照計划,我軍進攻分為左右兩翼。左側松山、龍陵由一個軍佯攻,目的是分散和牽制敵人,右翼騰沖才是主攻方向。主攻集團為第二十集團軍,第十一集團軍擔任增援。日軍似乎早已洞悉我軍部署,將第五十六師團主力三万余人全部集中在騰沖高黎貢山一線,利用險要地形頻頻反擊,致使我軍攻擊受挫,傷亡慘重。”
  “我將情報火速呈送衛長官。衛長官看完情報,臉色鐵青,一拳砸翻了桌上的作戰沙盤……我從來沒有見過長官發這么大的脾气。”
  攻擊部隊屢屢失利,增援部隊堵在峽谷里進退兩難;炮火施展不開,飛机無法投彈……日軍卻占据山頭,居高臨下地大量殺傷中國軍隊。開戰頭一周,中國軍隊傷亡近万人。六月雨季將臨,一旦天降大雨江水陡漲,中國軍的攻勢勢必自行瓦解。問題并不僅僅在于怒江戰場。如果二十万中國大軍對區區三万日軍尚不能取胜,那么失敗的影響必將迅速波及到緬北、英帕爾和整個東南亞。日本人完全有可能乘胜挺進,直取緬甸、印度,進攻昆明、貴陽、重慶,那時候亞洲戰場的“多米諾骨牌”就會因為一個小小的怒江戰場而發生難以預料的倒坍。
  泄密事件在遠征軍高級將領中引起极大震動。究竟是誰并怎樣把机密泄露到日本人那里去的,這個謎底直到一九七三年才被日本防衛廳戰史室出版的《緬甸作戰》揭開。衛立煌認定重慶方面出了奸細。
  衛立煌畢竟是一名真正的軍人。他不同于何應欽、陳誠之類政治軍人的根本之處在于:軍人面對戰爭胜負,政客面對利害得失。他連夜招集兩位集團軍總司令緊急商議對策。第十一集團軍總司令宋希濂,陸軍中將,時年僅三十七歲,人稱“鷹犬將軍”。宋是黃埔一期出身,委員長嫡系,頗有御前大將軍的威風,因此失常不免擁兵自驕。但是他沒有想到僅僅過了五年就在大渡河折斷翅膀,做了共產党的俘虜。宋先生一九五九年首批獲得特赦,后來當選全國政協常委,晚年獲准移居美國,享受儿女清福。
  同是黃埔一期出身的第二十集團軍總司令霍揆彰命運卻大不一樣。他在抗戰胜利后接替杜聿明坐鎮昆明,派兵鎮壓學生運動,槍殺著名民主人士李公朴、聞一多教授,后病死台灣,落得遺臭万年的可恥下場。
  遠征軍總司令在取得兩位集團軍司令官的一致同意后,立即責令參謀部變更原來的進攻計划。他親自帶著新起草的作戰方案直飛重慶面見蔣介石。新方案擬利用日本人將兵力集中于右翼的部署,將后備隊第十一集團軍軍隱蔽地調往左翼松山,對松山和龍陵發起總攻擊,控制滇緬公路并切斷騰沖日軍退路。這樣,以二十万优勢兵力同時兩面進攻,使敵人首尾不能相顧。蔣問:敵前變更部署,關系重大,誰能負責?衛答:如果失敗,卑職愿領罪責。
  新方案很快得到美軍野戰司令部贊同。多恩准將表示,將出動更多作戰飛机予以支援。
  五月二十五日,調動部隊的命令下達了。第二十集團軍繼續擺出攻擊姿態迷惑敵人,第十一集團軍所屬三個軍則沿怒江東岸向左翼戰線秘密運動。所有部隊車輛均在夜間行軍,不得開燈或暴露目標。這一重大軍事行動几乎瞞過了日本人的耳目。后來當“芒市一號”的偵听電台發現松山對岸老六田一帶的通訊信號突然增高時才引起警覺,但是畢竟遲了一步。
  六月一日,第一批中國士兵出現在松山陣地面前。緊接著,潮水般的中國大軍繼續向怒江西岸的松山、龍陵和滇緬公路沿線涌來。


  松山為龍陵縣境內第一高峰,屬橫斷山脈南麓,海拔兩千六百九十公尺,它突兀于怒江西岸,形如一座天然的橋頭堡。扼滇緬公路要沖及怒江打黑渡以北四十里江面。易守難攻,地勢极為險要。
  自從一九四二年日軍長驅直入占領怒江西岸之后,松山的戰略地位就變得尤其重要。它不僅牢牢控制了滇緬公路,而且掌握著怒江戰場的主動權:進可攻,退可守,還与騰沖,龍陵形成犄角之勢,互相呼應。登上主峰子高地,勿須借助望遠鏡便能將東岸婆海山敵軍陣地盡收眼底。平時云開霧散,每個標准視力的人都能清楚地望見峽谷里那架折斷的怒江大橋(惠通橋),還能看見滇緬公路保(山)龍(陵)段八十八公里長的灰色公路好像帶子一樣在兩岸山間繞來繞去。美軍飛机獲得的航測資料表明,日軍設在松山陣地上的一一五榴炮群至少可以將兩岸一百公里路段完全置于炮火控制之下。因此松山又被美國報紙稱為“滇緬路上的直布羅陀”。(見美國駐華新聞《怒江戰役述要》)
  松山既為兵家必爭之地,因此敵我雙方都高度重視。遠征軍最初將騰沖選作主攻方向,其中就有考慮松山易守難攻的因素。
  駐守松山之敵為日軍第五十二師團下屬腊孟守備隊,指揮官金光惠次郎少佐。該守備隊配備強大火力,計有一一五重炮群、反坦克速射炮、高射机槍、坦克等。兵員共計一千二百六十名。
  腊孟(日方譯作拉孟)是松山大埡口下面的一座村寨,“孟”在傣語中是平壩的意思。環山而上的滇緬公路即穿寨而過通往龍陵。金光少佐的司令部就設在腊孟街上。
  早在一九四三年初,日軍在太平洋上連遭失利之后,松山就已被日本戰略專家深謀遠慮地設想為支撐滇西和緬甸日軍防衛体系的重要据點。日軍第十五軍司令部專門從緬甸調來一支工兵部隊,另外從泰國、緬甸征集大批民工(為保密不用中國人)晝夜施工,苦心經營年余始得完成。松山工事完全按照永久性作戰需要构筑,极為复雜堅固,甚至連坦克車也能在地堡里開進開出,活動自如。日本緬甸派遣軍總司令河邊正三中將,第十五軍新任司令官牟田口廉也中將和第五十六師團長松山佑三中將都曾親往視察,現場觀看重炮轟擊和飛机轟炸試驗。試驗表明,數枚五百磅重型炸彈直接命中亦未能使工事內部受到損害。司令官們對此极為滿意。河邊總司令在寫給南方軍總司令的報告中稱:“松山工事的堅固性足以抵御任何程度的猛烈攻擊,并可堅守八個月以上。”(見《緬甸作戰》)
  值得一提的還有日本官兵的軍事素質和戰斗精神。
  抗戰胜利后,一位名叫方誠的國民党將領根据自己的親身經歷,寫成一本名叫《八年抗戰小史》的書,意在總結經驗,明辨得失。該書于一九四六年在昆明出版,受到陳誠、李根源等國民党元老的高度肯定。方先生列舉二十三大條對中日兩軍進行詳盡比較。比較結果,除“領袖英明”和“全民抗戰”兩條外,日軍竟有二十一條优于華軍。例如第二條:“敵中級以上官佐,其戰術修養比我高一至二級,下級軍官比我高二至三級;至士兵素質,我簡直不能与敵相比。”又如第十三條:“獨立作戰精神;我軍一連有時尚不能獨立作戰,敵兵一班甚至一名,擔任搜索、掩護与阻擊時,常能發生很大效用。第一次南宁作戰,我軍追擊數師,因受敵一班掩護之兵力,而遲滯數小時前進。”
  結論:“就作用而言,敵兵可望以一當五、當十,我軍若無五倍十倍优于敵人,則不能殲敵……”


  中國遠征軍左翼戰線的攻勢是在三十架美軍“B-29”對松山的狂轟濫炸中拉開序幕的。
  一九四四年六月一日凌晨,第十一集團軍一個加強師強渡怒江,隨即開始仰攻松山。据偵查報告,松山守敵約有三、四百人,火炮五門,机槍十余挺,以腊孟寨、大埡口、陰登山、滾龍坡和松山主峰子高地等處為主要陣地。考慮松山地勢險要,易守難攻,宋希濂命令第七十一軍二十八師主攻松山,以該軍另外兩師繞過松山進攻龍陵,切斷龍陵之敵對松山的增援。
  若以兵力論,中國軍約為日軍三十倍,另有兩個整編軍隨時准備增援,取胜當万無一失。
  因此第七十一軍中將軍長鍾彬親隨第二十八師渡江督戰。
  戰斗一開始,仗著炮火和空中优勢的中國軍便气勢洶洶地扑向腊孟寨外圍山頭。鍾軍長從望遠鏡里看得清楚,他的穿土布軍裝的士兵貓著腰,好像灰色的蟻群順著山谷和山坡的縫隙慢慢蠕動,漸漸接近敵人陣地。山大,坡陡,飛机和大炮早把腊孟寨犁成一片焦土。士兵們端著槍警覺地前進,或匍匐,或跳躍,或不斷鳴槍壯膽。
  他們等待敵人出現。
  五百公尺,敵人沉默著;兩百公尺,敵人仍然沉默著。越接進山頭,這种沉默越發顯得陰險和不祥。
  莫非敵人在耍什么花招?鍾軍長頭腦中剛剛閃過一絲疑惑,立即被自己否定。無論如何,敵人只有一支小小的守備隊,難道三、四百人能夠打敗一個師加上飛机大炮的進攻么?
  鍾軍長身經百戰,對自己的戰爭常識深信不疑。
  敵人的出現不幸打破了中國將軍的樂觀信念。
  地雷爆炸。手榴彈爆炸。陣地上騰起的黑煙吞沒了士兵灰色的身影,無數煙柱此起彼落,死亡的陰影漸漸遮沒了天空。
  机槍響了。不是十挺,而是五十挺,一百挺。机槍、小炮、擲彈筒從隱蔽的地堡中噴吐火舌,交叉射擊,強大的火网籠罩著灰色的人群,將他們紛紛拋入血泊和死亡中。
  僅僅一刻鐘,第一輪進攻即告失敗。主攻團一營只退下來一排人。正副營長均陳尸山頭。
  若非親眼所見,鍾軍長怎么也不會相信這樣的事實,即日本人眨眼工夫就把他的部隊赶下了山。于是第二輪炮轟之后,更大規模的進攻又開始了。
  然而進攻依然失敗。
  鍾軍長被激怒了。不僅激怒,他更因失敗感到惊恐不安。因為在軍長背后還有一雙雙更加嚴厲更加冷酷的眼睛:集團軍司令官,遠征軍總司令,直至委員長都在注視著松山,注視著強大的第七十一軍在敵人區區一支守備隊面前一敗涂地,潰不成軍。鍾軍長并非不能容忍自己部下打敗仗,他不能容忍失敗帶來的后果。
  松山,難道你注定要給第七十一軍帶來滅頂之災?!
  瘋狂的沖鋒又開始了。第二十八師在軍長親自督戰下,各團各營輪番投入進攻。各級長官層層督戰,士兵們被督戰隊的槍口逼迫著,好像一群群面如死灰的囚犯,硬著頭皮沖向日本人的火网。有時白天打下一座山頭,夜晚又被日本人奪回去,漫山遍野躺滿了中國士兵的尸体。
  失去理智的沖鋒使士兵感到無比恐懼和絕望。与其曝尸荒野不如自己撿條活命,于是成班成排的逃兵出現了。他們或遁跡山林,或乘夜間泅水逃回內地。初戰半月,第二十八師傷亡達三千人,逃亡近一半,剩余部隊軍心渙散,攻勢日衰。
  司令部聞訊,急調第六軍新編三十九師增援,亦遭傷亡。月底,兩師人勉強攻占腊孟寨,日軍遺尸百余具。
  至此,鍾軍長才确實獲悉:日軍守備隊共有兵力一千二百余人,附火炮數十門,机槍百余挺,另有坦克若干。
  大吃一惊的鍾軍長一面將情報火速上報,一面命令按兵不動。于是松山前線陣地就出現短暫的平靜和對峙局面。
  右翼戰線,松山佑三師團長發現中國軍已經轉移兵力,突然對松山、龍陵大舉進攻。經過短暫躊躇,終于決定留下一個聯隊固守騰沖,自己匆匆率領師團主力馳援左翼。同時,駐守芒市、遮放、畹町和腊戍沿線的日軍第二、第三十三師團也接到河邊總司令的命令,沿滇緬公路向龍陵進發。日軍的戰略意圖是:一舉夾擊并消滅龍陵城外的兩個中國師,然后在松山將中國遠征軍左翼擊破,最后在騰沖圍殲中國軍右翼,實現怒江大捷的戰略抱負。
  正在龍陵圍城的第七十一軍兩個師本已攻入城中,眼看再有一兩日便可大功告成。然而天有不測風云,敵人援軍突至,只好慌忙退出城外,像刺胃一樣縮起身体,在公路沿線山頭掘壕固守。衛立煌總司令意識到形勢嚴重,給兩名師長下了死命令:戰至一兵一卒,不許后退半步。
  由于松山据點始終像根魚刺那樣牢牢卡住滇緬公路的咽喉要道,中國軍隊急需的糧食彈藥后勤物資均要依靠人力騾馬經由山間小道運抵松山和龍陵前線,因此前線供應時時發生危机。六月中旬,滇西雨季來臨了。晝夜之間,到處山洪暴發。怒江江面比平時漲寬一倍。交通斷絕,山道泥泞,民夫騾馬均不能行,美軍飛机亦無法起飛。前線作戰的軍隊失去后勤保障,好比飛机艦船沒有了動力,一時軍心動搖,功勢頹緩。士兵們蹲在光禿禿的戰壕里,怀抱步槍,日夜听憑大雨澆潑,苦不堪言。有時實在耐不住饑餓,就滿山遍野去尋覓充饑之物。傷員運不下來,只好听其自然死亡,痛號呻吟之聲到處可聞,其狀甚慘。遠征軍司令長官部對此憂心如焚。他們明白,如果暴雨再持續十天半月,中國軍隊的攻勢將自行瓦解,全線崩潰將不可避免。
  值得慶幸的是,中國司令官擔心的不可收拾的局面終于沒有出現。頭場暴雨只下了一周便有了二三日好天气。怒江上空雨駐云薄,時隱時現的陽光將深山大谷照耀的滿目青翠。大雨暫時洗刷了戰場上的硝煙气息,使人感到一派清新气象。數千民夫和騾馬隊抓緊起程,大批美軍机群迅速飛臨前線陣地進行空投。這樣才暫時緩解了前線四個師瀕臨崩潰的危險局面。在空投過程中,一架美軍飛机由于飛得過低不幸被敵人炮火擊中,机上六名人員全部遇難。
  長官部的人們雖然喘出一口大气,但是威脅依然存在,日軍隨時都有可能吃掉龍陵兩個師然后會師松山。于是衛立煌急令后備隊第二軍、第八軍渡江增援。第八軍接替攻打松山,第七十一軍和第六軍各一師偕第二軍經小路繞道增援龍陵。
  至此,中國二十万大軍全部投入戰場,方圓百里的怒江前線呈現這樣一种錯綜复雜的戰爭場面:左翼龍陵松山,中國三個半軍与日本三個師團緊緊咬在一起,槍炮晝夜不息,大地硝煙彌漫,陣地犬牙交錯,攻防互有胜負。右翼騰沖,中國第二十集團軍六個師圍攻日軍一四八聯隊,日軍頑強抵抗,寸土必爭。
  對處于劣勢的日本人來說,戰爭能否取胜的關鍵在于松山。松山是內線,是釘子,是支撐胜利的据點。松山不守,騰沖龍陵則無依托,怒江防御体系的三角支點就將瓦解,把敵人各個擊破的戰略設想也將化為泡影。
  對人數占优勢的中國人來說,他們在天時地利上明顯處于不利,背水一戰,交通受阻,大雨滂沱,進攻困難。松山据點正好是插在心窩上的一把匕首,它的戰略作用是把中國大軍分割成彼此孤立的三塊,至使龍陵方向的中國軍隊首尾不能相顧,始終處于被動挨打和岌岌可危的境地。松山不克,騰(沖)龍(陵)之師都成孤軍,隨時有被敵人各個擊破最終導致全線崩潰的局面。松山若克,則滿盤皆活,三處戰場連成一片,后續部隊及物資便能源源投入戰略大反攻。
  這樣,松山就必然成為戰爭雙方拼死爭奪的焦點和取胜關鍵。


  第八軍原為中國遠征軍總預備隊,駐昆明。軍長何紹周,是軍政部長兼總參謀長何應欽的侄儿。何氏雖然身為中將軍長,實際并不特別擅長打仗,又尤其不擅長与日本人打仗,因此每有戰事或遭遇激烈戰斗,便將前線指揮權慷慨交与副軍長李彌,自己蹲在第二線掩蔽部里坐山觀虎斗。
  李彌,號文卿,又名炳仁,云南騰沖人氏,農民家庭出身。該員天資聰穎,勤奮好學,一九二四年投筆從戎,在滇軍里做勤務兵。二十年戎馬生涯,歷經大小百余戰,終于官至少將副軍長兼榮譽第一師師長。當然,少將副軍長決不是李彌的最高理想,如果說中國的何紹周們是依靠皇親國戚裙帶關系后門后台輕而易舉取得高位的,那么平民出身的李彌們便只有依靠自己的努力:功勞、汗水、忠誠、狡詐,以及察言觀色、忍辱負重、賣身投靠、鋌而走險等等來實現。
  總之,李彌們付出的終歸比得到的多得多。
  一九四四年七月一日,怒江大橋修复通車,第七十一軍轉攻龍陵,由第八軍接替進攻松山。五日,遠征軍直屬炮團及軍、師炮群百余門大炮一齊轟擊,掩護第八軍三個步兵師從四個方向向松山陣地輪番進攻。
  腊孟以上,即大埡口、陰登山、滾龍坡、子高地等處,山勢更陡,敵人工事更加堅固隱蔽。數以万計的中國士兵冒著大雨和敵人槍炮,手腳并用跌跌撞撞在山谷里攀登。泥泞的山坡好像潑了油,士兵們既要留神腳下摔交,又要提防頭頂上長了眼睛的机槍子彈,真是兩面受敵,艱苦异常。
  日軍利用惡劣天气頻頻發起反擊。他們完全不懼怕數十倍的优勢敵人,心理上沒有負擔。他們或以逸待勞,准确射殺暴露于開闊地的中國人,消滅敵人有生力量。或者派出小部隊,攜帶擲彈筒、手榴彈和迫擊炮,隱蔽出擊,一頓猛轟將敵人赶下山去。
  接連几日,第八軍進攻受阻,傷亡官兵六百余人。各師奉命待命一日,在山下修筑工事。
  次日夜,榮一師榮三團一部約兩百人乘夜悄悄突入敵主峰子高地,試圖中心開花,打亂敵人陣腳。不料立足未穩即遭到包圍,始知上當。這一夜,山上槍炮聲喊殺聲終夜不息,黎明時分,僅有兩名傷兵爬下山來,据傷兵稱,子高地中央乃一大地堡,四周簇擁無數小地堡,火力网四面交叉,密不透風。堡与堡之間且有掩蔽溝壕相通。有人曾一度接近大地堡,听到地堡里有日本女人唱歌。
  此后數日,飛机再炸,大炮再轟,將松山大小山頭反覆犁過數遍,有的地方焦土深達几公尺。
  然而第八軍的進攻依然收效甚微。
  面對堅如磐石的松山陣地,中國軍除了死傷累累,几乎無計可施。李彌心一橫,將指揮所搬上前沿陣地,親率參謀長及美軍顧問到主攻團督戰三日,方才幡然省悟。他在作戰日記中留下后話云:
  “……攻打松山,乃余一生之最艱巨任務。敵之強,強其工事,堡壘、火力。若与敵爭奪一山一地得失,中敵計也。須摧毀其工事,肅清其堡壘,斬殺頑敵,余始克有濟。”
  也就是說,松山之戰不應以占領山頭為目的,而必須將敵人堡壘逐個予以摧毀,消滅其有生力量,最終始能大功告成。
  至此,第八軍官兵傷亡已經超過兩千人。血的代价終于換來中國將軍對戰爭藝術的重新認識和深刻反省。
  《抗日戰爭滇西戰事篇》第六章第三節載:
  “七月二十四日,陰云濃霧,步炮協同困難,未能擴張戰果。而敵乘雨之際,猛扑丙丁高地,第三○七團副團長陳偉及第一營營長劉家驥与敵鏖戰負傷……”
  公元一九八七年十一月十二日上午,昆明地區天气晴朗晨霧尚未散盡,陽光溫煦地洒進窗來。以逾花甲,面龐清□的陳偉先生坐在市政協辦公室里,接受作者采訪。
  “我是廣州人,南京黃埔十期畢業,打松山那年二十九歲。當過士兵、二等兵,至副排、連、營、副團。中校。老婆孩子扔在廣州淪陷區。部隊一律不帶家屬。”
  “打日本跟打內戰不同,但是從打仗的角度講是一回事。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當兵就得打仗,命令下來,不管是誰都得打……你問現在對日本民族怎么看?我想他們是有罪的,他們并沒有承擔戰爭責任,不管別人怎么看,我永遠忘不了這個事實”
  “他們必須對中國作出賠償……政策是一回事,感情是另外一回事。”
  “每團都有美軍聯絡參謀組,軍部設有參謀團。一九四三年在云南文山駐防,辦軍事干訓班,由美國軍官訓練排以上干部和特种兵。效果不大,連排長習慣按照自己的方法帶兵。”
  “戰斗前一般要進行短期的精神訓化,啟發士兵的愛國覺悟。團部設政訓處,有政訓主任,連部設政治指導員,后來撤銷,改設副連長,負責對士兵進行時事政治和抗日救國教育。”
  “渡江第一階段,我軍進攻基本上是失敗的,傷亡很大。日本人不僅工事堅固,而且非常隱蔽,即使我軍占領了表面陣地也無法立足,因此軍部決定改變戰術,一個地堡一個地堡地掏,將包圍圈一點點收攏。這樣看上去雖然進展緩慢,卻很有效果,敵人消滅一個少一個,所以到七月下旬,我軍陣地已經穩步推進到离主峰子高地不到五百公尺的陰登山,大埡口和黃家水井一帶。”
  “我是在指揮攻打黃家水井時負傷的。當時我隱蔽在一棵樹椿后面觀察,大約被日本狙擊手發現了,于是几顆槍榴彈就接連在我身邊爆炸,其中一顆直接命中樹椿,將我頭部和大腿炸傷。日本兵槍法好,狙擊手特別多,狙擊手往往都用步槍和槍榴彈。槍榴彈比手榴彈厲害,拋得遠,准确性高,瞄准射擊,對付步兵比迫擊炮還管用。日本士兵素質比我們好,訓練有方,听說他們都是志愿兵,沒人強迫,所以經得起打硬仗。”
  “据我個人所知,國民党軍隊里沒有督戰隊,也許只是我所在的部隊沒有。榮一師攻下子高地,被敵人反攻,李彌急了,親自率領敢死隊上戰場。”
  “你問松山戰役取胜的關鍵在哪里?我看除了中國官兵打得勇敢和美國飛机支援外,戰術原因主要有三個:第一是李彌及時調整戰術,第二是使用火焰噴射器,第三是爆破子高地成功。”
  陳先生傷愈后升任團長,后任少將師長,一九四九年在廣州率部起義。現為昆明市政協文史委員會委員,《昆明文史資料》編輯部編委。

5

  袁德均,男,六十九歲。國營隴川農場四分場二十七隊退休工人,籍貫貴州遵義魯家鄉。癟嘴,無齒(文革初期遭革命群眾悉數擊落),因此說話口齒不太清楚。
  “俄(我)是一九四三年七月在家門口被抓丁的。那天俄還記著,俄背了一簍早稻去赶墟,剛出門就碰上抓丁。都怪個人命不好。”
  “那些兵蠻凶,動不動就打人。壯丁都拿麻繩捆了,几百人一串,有認得的,也有認不得的,槍押了往南走。白天走路,晚上圈成一圈困覺。不許跑,跑了捉回來打板子,活活打死。走了一個多月,才走到云南的馬關,就是現在打仗的老山前線。”
  “你問路上乞(吃)甚么?那才慘哩,告訴你,乞稀吃!天天兩餐,一人分一碗,清的跟米湯一樣。才到安順就餓死人。記得俄有個老鄉叫陳世行,讀過初中,不知怎么也抓了丁。當分飯組長,大公無私,結果自己才走到云南的富源就餓死了。路上至少餓死了一半人。”
  “壯丁先關在軍營里受訓,立正,敬禮,下操,然后才分到部隊。俄分在第八軍一○三師三○八團當步兵。俄們團先是駐在馬關,天天下操,還要挖工事。當兵的伙食比壯丁好多了,頓頓不挨餓,能吃飽,有時候一月能乞几回肉哩。也不挨打,當官的害怕上戰場挨黑槍,所以一般對當兵的還很照顧。雖然這樣,俄還是不想當兵,“好男不當兵,好鐵不打釘”,俄家里有田有地,雖然不富裕,也餓不死,為啥子偏要當兵呢?所以第二年部隊換防到文山,俄開了三次小差,都沒有跑脫,要槍斃。幸好排長是俄們遵義老鄉,說了情。你不曉得,當兵的老鄉能頂親兄弟,俄現在就還記老鄉的大恩。”
  “第二年五月,俄們部隊接到命令,開到保山增援第七十一軍。听說那邊的日本人凶的很,七十一軍快打光了。過江前,俄們軍長何紹周,副軍長李彌都講了話。俄記得他們的意思主要是讓大家不怕死,抗日救國。誓師大會后就打牙祭,乞肉,喝壯行酒。排里分了一壇燒酒,排長派人買了一只公雞,宰了,弟兄們一起喝雞血酒。俄喝著喝著就哭了。俄想這回准得死在江對面,俄倒不是怕死,是因為再也回不到家鄉了。”
  “過江那几天正下大雨,左右的山都遮沒了,到處白茫茫一片。山頭上在打炮,不像戰場,像半空中打雷。后來雨住了,云露出條縫,俄們才看清那座松山。俄的娘!陡得能望掉人的帽子,上面那半還罩在云霧里。怪不得七十一軍吃了大虧。”
  “不打仗不曉得槍炮厲害,打起仗來才曉得鍋儿是鐵打的(硬碰硬之意)。炮彈一炸,連石頭都在抖,槍炮聲密得跟大年三十放鞭炮一樣。鬼子的机槍厲害极了,子彈好像長了眼睛一樣往人身上鑽,打得人抬不起頭。連長命令沖鋒。排長說敵人机槍這么猛怎么沖?連長說是團部的命令。大家只好爬起來慢騰騰地前進,結果只沖了几十米又退回來,白白丟下十几個弟兄。”
  “硬沖不行,就邊打邊修工事,打了半個多月,俄們團的工事修到了大埡口下面。大埡口有日本人的指揮部,有發電厂,听說還有妓院。反正暗堡到處都是,火力猛得很。有次三連剛剛沖上去,軍部的榴彈炮就打過來,結果只有十几個弟兄逃回來。李彌气得當場就把那個炮兵團長給斃了。”
  “日本人的工事修得有水平,不光牢固,轟不垮,而且很隱蔽,不容易發現。你沖鋒他不打槍,等你沖到跟前机槍就響了,所以每次進攻都有傷亡。開頭對付暗堡沒有經驗,連長命令班長帶几個人上去干掉它,班長就罵罵咧咧地點起几個弟兄,身上捆了許多手榴彈,匍匐前進,跟電影《上甘岭》里演的那些事差不多。但是日本鬼子精的很,他們的暗堡往往都是三五成群,互相用交叉火力掩護。你想摸近這個,那邊槍響了,所以你很難接近它們。就是接近了,也未必能搞掉它。俄們班有個叫二牛的四川兵,不知怎么七摸八摸到底摸到敵人暗堡跟前。不料摸到跟前也沒法下手,地堡沒有門,只有几個槍眼,鬼子机槍打得又凶,心一慌,掏出手榴彈就扔。結果手榴彈被岩石擋回來,反而把自己腿炸斷了。你看冤不冤?”
  “進攻松山那陣,几乎天天下雨,身上沒一處干的,加上山大坡陡,地形不利,敵人在上面,俄們在下面,所以吃了不少虧。山上死人很多,陣地前面到處都是尸体。白天傷員沒法拖,只好眼睜睜看他斷气。到了晚上,敵人經常派敢死隊來夜襲,搞得人人都很緊張,所以誰也不愿意去救傷員或者拖那些尸体。這樣,只要有飛机轟炸,或者大炮開火,到處都能見到騰起一團團血霧,死人胳膊大腿炸上了天。怒江那地方,天气怪得很,早上下雨冷得發抖,太陽一出來,嘿,烤得跟伏天一樣。死人不出一兩天,尸体就開始腐爛發臭,生出白花花的大蛆,爬得陣地掩体到處都是。幸好美國軍醫連夜到陣地上到處打預防針,服藥片,才沒有染上瘟病。”
  “打仗就是這樣,要多殘酷就有多么殘酷。弟兄們天天泡在尸水里打仗,在死人堆里打滾,那种日子,別提有多么艱苦。几個月下來,人都變了形狀,手臂,腳杆,身上的皮膚都被尸水咬成黑色,死人的臭气好久都洗不干淨。”
  “听說后來用了美國造的噴火槍才解決了問題。狗日的!俄沒有赶上用那玩意儿,不過心里挺解恨。想想燒死那些狗雜种的日本鬼子,燒得哇哇叫,心里覺得痛快。俄是在攻打發電厂的時候受傷的。排長命令炸掉敵人火力點,還沒有靠近就挨了子彈,在大腿上,幸好沒有傷著骨頭。但是俄不愿意送命,就趴下裝死,夜里自己慢慢爬回山下,后來被轉送到后方醫院。”
  “在山腳公路上,從腊孟開始,等著過江的擔架那才叫多,一個挨一個,排了几公里長。有重傷號,沒等過江就咽了气,也有像俄這樣的輕傷號。俄們都是當地老百姓組織的民夫隊抬過江去的。”
  “听說俄們那個師(一○三師)打完仗以后整編,師長一看全師還剩下不到兩個連,帶頭放聲大哭……”
  袁德均傷愈后參加了內戰,一九五○年起義,同年加入中國人民解放軍。“文革”曾被管制。
  張羽富,男,六十六歲,原國營隴川農場二分場場長,离休干部。張場長身材瘦弱,精神尚好,對于退下來沒有意見,卻經常感到寂寞。因此很高興有人從省城大老遠來同他聊聊往事,尤其是扯扯那些不好寫進檔案又始終讓人耿耿于怀的歷史舊賬。
  “我是貴州德江縣人,家住烏江邊上,地名叫中壩。我記得清楚,我是一九四三年陰歷十二月初被抓的丁,家里人連音訊都不曉得就被抓走了,一走四十几年。”
  “我分在第八軍工兵營。工兵營是新組建的部隊,由美國教官親自訓練,比步兵待遇好。不是運气好,是因為我念過兩年私塾,識几個字。”
  “給我們上課的都是美國人,并不凶,另外還有一班美國工兵專門示范操作。工兵學習的內容很多,比如架橋,主要是浮橋,埋雷排雷,爆破等等。后來又專門學習使用火焰噴射器。火焰噴射器是美國人發明的新式武器,威力很大,上面叫保密,后來打松山的時候就拉上去了。”
  “訓練了兩三個月,部隊就奉命開上前線。一上前線,那种場面才叫惊心動魄。死人多得沒法掩埋,到處都是尸体,主要是我們的弟兄,也有日本人。只好听憑日晒雨淋,炮轟彈炸,最后烏黑的尸水把山上的草都咬死了,几年后我路過那里,山上寸草不生。”
  “打大埡口的時候,李彌想出一個辦法,從炮兵調來几門小鋼炮(山炮),抵近地堡直射。這樣起了一些作用。炮兵消滅不了的死角,就由我們工兵用火焰噴射器解決。”
  “我還記得,頭次噴火那天是八月一號,下小雨,山上風大,刮得呼呼響。副班長和我准備行動。副班長姓潘,河南人,臉上有麻子,我們都管他叫麻皮。麻皮管噴火,我做助手,背燃料瓶。那時候的燃料瓶沉得很,二三十公斤一只,模樣跟現在的泡沫滅火机差不多。”
  “頭次上陣,心里直打鼓,不知能不能活著回來。步兵當然沒見過這种洋玩意儿,稀奇得很,那個連長當場講好,干掉敵人堡壘由他請客。麻皮在湖北打過仗,是個老兵油子,左滾右爬很快就進入噴火位置。我緊隨其后,硬著頭皮往前爬,總算運气好,沒有被子彈打中。”
  “等步兵的机槍把敵人火力吸引開去,麻皮就接上燃料管開始瞄准。敵人地堡在三十多米外,從我們演練的效果看,應該万無一失。哪知道麻皮剛剛扣動扳机就出事了,只听他慘叫一聲倒在地上亂滾。原來他只注意噴火角度,忽視了風向。一陣山風將噴出的千度高溫刮回來,當場就把他的眼睛燒瞎了。”
  “我幸好躲在他身后還有兩三步遠的地方,否則也不能幸免。”
  “但是麻皮射出的那股火卻沒有失效,鬼子的地堡立刻就冒出許多濃煙來。我听見敵人在地堡里哇哇亂叫,有几個沒燒死的鑽出地堡逃命,馬上就被我們的机槍打倒了。后來步兵兄弟沖上來,把陣地往山上又推進一步。從此以后,我們每個人都懂得了選擇風向的道理,但是麻皮的下場卻很慘,听說在后方醫院里住了一段時間就失蹤了。”
  “火焰噴射器在肅清松山外圍暗堡和据點的戰斗中發揮了很大作用。一般在三四十公尺以內,瞄准了必定有效。日本人的确非常頑固,往往地堡上層燒坍了,下層繼續往外打槍,直到燒死或者把地堡徹底炸坍為止。總之沒有人投降。后來一直打到松山主峰,里三層外三層包圍起來,還是沒有捉到一個日本俘虜。再后來,李彌下了命令,活捉一個日本俘虜賞金一千元。听說抓到几個傷兵。”
  “松山主峰叫子高地,山頭只有一兩畝地大小,四周有十几個高高低低的小山包相連,互相依托。我們把戰壕一直掘到离子高地還有兩百米的地方,就再也沒法前進了。因為最后這段山坡特別陡,至少有五六十度,連打槍都得仰起頭。我們在這個地方蹲了半個多月,甚么辦法都想盡了,還是毫無進展。陣地前面白白丟了几百具中國兵的尸体,那尸体你枕我,我壓你,個個頭朝敵人,沒一個孬种,那場面才叫壯烈哩。現在回想起來,咱們的士兵真正是浴血奮戰哪。”
  “后來蔣介石急了,在重慶下了一道命令,限第八軍九月一日前拿下松山。還是美國顧問給李彌出個主意,建議從松山下面挖地道通到子高地,然后用最新式的美國炸藥將地堡炸掉。”
  “地道從八月四日開始施工,由我們工兵營負責挖掘,美國顧問親自測量計算。為了不讓敵人察覺,炮兵天天朝我們頭頂上打炮,步兵照樣出擊迷惑敵人。我們從陣地最前沿開始掘起,現平行地掘一個直洞,通到子高地下面。我們分成四班,白天黑夜地干,大約掘了十來天,美國佬爬進洞來一段一段地量了,說聲“OK”,我們的人就分成兩起,一左一右,豎著往上掘,對了,就這樣,成個“Y”字形。打洞當然辛苦极了,不過想想陣亡的弟兄,想想敵人就要飛上天去,咬咬牙也就干下去了。”
  “這次只掘了几天,顧問說好了,已經到了敵人腳底下。大家一听都很緊張,就開始挖出兩個藥室,分別都有一座房間大小。听偵察兵說敵人好像有了察覺,也在上面挖反擊地道。于是大家赶緊往洞里搬運炸藥,大气也不敢出,生怕被敵人搶了先,前功盡棄。”
  “炸藥都是美國貨,鐵箱子,每箱二十五公斤。我記得左藥室填了一百二十箱,右邊填了一百六十箱。光是往洞里搬這些鐵家伙就花了一天一夜。”
  “八月二十日早上,天气突然晴開了,好像老天有意要讓大家開開眼界。一清早,太陽從怒江東岸升起來,把松山子高地照得通紅。炮兵照例先打一通炮彈,步兵又佯攻一陣,目的是把更多的敵人吸引到子高地,使爆破取得最大的效果。大約九點鐘吧,所有的部隊都撤下大埡口,李彌下令起爆。那天衛立煌、宋希濂、何紹周都早早地過了江,還有几個美國將領和高級顧問也在掩蔽部觀看。工兵營長親自搖動起爆器,我看見他的手有些抖,猛吸几口煙,然后扔掉煙頭,狠狠搖動那架電話机改裝的起爆裝置。開始似乎沒有動靜,過了几秒鐘,大地顫動一下,接著又顫動几下,有點象地震,掩蔽部的木頭支架嘎吱嘎吱晃動起來。同時,我看見子高地有一股濃濃的煙柱竄起來,越來越高,煙柱頭上也有一頂帽子,很象解放后電影上放的原子彈爆炸。煙柱足足有一兩百公尺高吧,停留在半空中,久久不散。聲音傳過來時,卻不及想像的大,沒有飛机扔炸彈震耳,悶響,有點象遠方云層里打雷。”
  “我們都顧不得隱蔽,站起來歡呼,想像敵人都被血淋淋的炸飛到空中,心里別提有多痛快了。說來也真是邪乎,山上的敵人果然都炸懵了,直到榮三團的步兵不費一槍一彈沖上子高地,周圍那些地堡的敵人才又拼命打起槍來。”
  “子高地我上去看過,炸藥的效果并沒有最初計算的那樣大。松山主峰只炸出兩個漏斗樣的大坑,都有几十公尺寬,几十公尺深。听說至少有七八十個日本兵被埋在坑里,還有十几個炸成碎片,只有四個震昏的作了俘虜,耳朵鼻孔都在流血,不知后來救活了沒有。說來有意思,我們搞的這次爆破,不知怎么被當地老百姓編成一個故事流傳開來,說是日本人在松山修了一座秘密軍火庫,藏有大批飛机、坦克、槍炮、汽車,還有許多金銀財寶。日本人眼看要完蛋,就將松山炸坍埋起來。這個故事一傳十,十傳百,久而久之,許多人就信以為真。五七年大煉鋼鐵,几百里外想發財的人都拎著鋤頭上松山去挖財寶,但是誰也沒有找到軍火庫的影子。”
  “子高地以后的戰斗我沒有參加,主要是步兵擴大戰果。那些日本人眼看大勢已去,拼命反扑,想把子高地重新奪回來。到了九月一日,子高地還是沒有最后拿下來,滇緬公路也沒法通車。蔣介石火了,下了一道死命令,限第八軍在“九·一八”國恥日前必須拿下松山,否則軍長副軍長按軍法從事。李彌急紅了眼,抓一頂鋼盔扣在頭上,親自帶特務營上了松山主峰陣地。九月六號那天我看見他從主峰上被人扶下來,眼眶充血,胡子拉碴,呢軍服變成碎片,打一雙赤足,身上兩處負傷,人已經走了形。”
  “松山戰役好像就是李彌從主峰上下來的第二天結束的。那天夜里槍聲響得特別凶,還有許多爆炸聲。听說日本人手榴彈打光了,就扛起迫擊炮彈往石頭上砸。后來打到中午,槍聲才漸漸稀了。大概下午四、五點鐘,山上傳來消息,說胜利了。我看得清清楚楚,李彌坐在指揮部外面一塊石頭上,參謀跑上前向他報告,他沒動,仍然僵直地戳在石頭上,接著眼淚一下子就滾出來……”
  “松山打下來,竟沒有捉到日本俘虜。只有几個做飯的緬甸人,還有七八個妓女,听說都是朝鮮人。中國兵好奇得很,都圍了妓女看,評頭論足,心里不知甚么滋味。那些女人都穿黃軍裝,有胖的,也有瘦的,卻并不害羞。軍部派人把她們押過江送走了。听說日本人打仗勇敢就獎勵跟女人睡覺,從前听老兵講,不相信,說是瞎吹牛。打那次親眼見了才信。嘖嘖,日本人真他媽的……作孽。”


  自五月十一日,中國遠征軍兩翼集團強渡烏江起,腊孟守備隊即陷入优勢兵力的重重包圍之中。守備隊除無線電通訊外,与后方斷絕了一切聯系。經過一百多個日日夜夜的激烈戰斗后,陷入彈盡糧絕的苦境。松山師團長鑒于取胜無望,曾考慮主動撤退,遭到緬甸方面軍否決。方面軍認為撤退就意味著失敗,而怒江前線是無論如何不准失敗的。因此腊孟守備隊的命運就注定只有一個:戰至最后一兵一卒,与陣地共存亡。
  金光惠次郎,炮兵少佐,二十九歲,東京都人,畢業于東京工業專科學校。入伍前系動力技術員。少佐本來很有希望成為一名优秀的工程師或者工厂經理,但是戰爭徹底改變了他的志向,把他變成侵略軍中一名年輕的炮兵下士。
  在五十六師團,金光下士以作戰勇猛和頭腦冷靜著稱,他的晉升平穩而且迅速,這大約是戰爭帶給人們的唯一好處。一九三九年南昌戰役,日軍久攻不下,金光冒著危險,指揮一門野戰炮抵近射擊,直接命中守軍指揮部,當場擊斃中國第三十九軍中將軍長陳安寶。在緬甸方面軍舉行的一年一度的軍事演練大會武中,腊孟守備隊一直保持步槍射擊、火炮射擊和負重攀登三項第一的优异成績。在長達兩年的怒江防務中,該守備隊勤于演練,常備不懈,作戰大小十一次,斃敵九十余名,多次受到上級嘉獎。另据派駐腊孟的隨軍慰安所軍醫武澤少尉報告,該守備隊從未發生一起士兵暴力侵犯慰安婦的嚴重事件。該所全体慰安婦對守備隊紀律及友愛精神均表示滿意。
  据說金光少佐只有一次受到批評,那就是他擅自將士兵接受慰安的次數由每月三次減為兩次。
  一九四四年七月十九日,金光少佐收到師團長下令死守的電報,當天以守軍名義致電師團長并向天皇宣誓:決心全体“玉碎”,誓死完成神圣使命。腊孟守備隊的壯舉成為日本緬甸方面軍學習的楷模。為激勵士气,河邊總司令指示將腊孟守備隊的戰況每日一次通報全軍。
  二十八日中午,日机四架趁陰雨天气偷偷飛臨松山上空,這是自怒江開戰以來日本守軍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接受來自后方的空投補給。日本官兵見到自家飛机,全都歡聲雷動忘乎所以,鑽出戰壕和地堡拾取空投物品,并且飽含熱淚一遍又一遍唱起日本國歌《君之代》。
  當晚,師團司令部收到腊孟守軍電報,電文如下:
  芒市。第五十六師團司令官收。
  將軍閣下:
  1感謝今天的空投。全体官兵對手榴彈合掌致意,誓保奮戰中每發必中,傷員共五百零九名。一只眼,一只手和一條腿的人也在火線上戰斗。
  2我軍飛机為空投彈藥進行勇敢低飛,竟為敵人炮火所傷。全体守軍深感痛心,務請今后不必過于冒險。
  腊孟守備隊司令金光惠次郎少佐
  八月八日,腊孟守備隊再次面臨彈盡倆絕的困境。金光少佐從各陣地抽調數十名士兵,分為若干小組,臂纏白布,攜帶輕机槍、手榴彈,趁夜間滂沱大雨摸出陣地,偷襲敵人重炮陣地和前線指揮所。偷襲獲得成功。是夜炸毀敵人重炮數門,繳獲彈藥十余箱,斃傷中國官兵數十人,其中有美國顧問兩名。
  偷襲戰術一度延緩了中國軍隊的進攻。此后,日軍頻繁出擊,反复得手,甚至險些危及挖掘松山地道的秘密工作。只是由于中國軍加強了防范,日軍傷亡增加,才自動停止了夜襲。
  八月二十日,子高地中心開花,日軍牢不可破的防線被撕開一個大缺口。金光少佐親率士兵全力反擊,試圖重新奪回子高地。終因寡不敵眾,不得不退至松山西北角死守。
  至此,腊孟守軍已經四面楚歌,糧食、彈藥、飲水所剩無几,抵抗僅只是延緩死亡的到來而已。
  《緬甸作戰》載:“二十九日,斷糧第三天,金光少佐下令吃人肉。這項命令被解釋為只對敵人有效。”
  于是饑餓的日本士兵就將那些剛死去或即將死去的敵人拖回來,在戰壕里燃起火堆,剜出他們的內髒,砍下手臂、大腿,或者割下臀部的肉來血淋淋地燒烤,人肉相當有效地支持和鼓舞了日本軍人繼續戰斗下去的勇气和決心。
  九月五日,日軍被壓縮在最后一塊不到兩百平方米的陣地上。金光司令官明白大勢已去,毅然于當晚十時給松山師團長和河邊總司令官發出了訣別電報。
  芒市。松山師團長并轉河邊總司令官。
  將軍閣下:
  1從五月十日以來,死守陣地已有一一八天,卒因卑職指揮不力,彈藥罄盡,將士大部戰死,所余七十三人,無一不帶傷者,所以未能做到支撐全軍攻勢,深感內疚。為此我已下令焚毀軍旗与密碼本,准備全体殉國。
  2承蒙總司令官、師團長閣下長期特別關怀,全体不胜感激。今后尚乞對陣亡官兵家屬多加關照。我等將在九泉之下,遙祝大日本皇軍取得胜利。
  腊孟守備隊司令官金光惠次郎少佐
  ——引自《大東亞圣戰史》(日本)第七篇第二章第五節
  發報畢,砸碎電台,焚毀軍旗,每個活著的日本官兵都默默地注視這黯淡而又悲壯的一幕。
  “玉碎”的時刻到來了。
  夜深沉,陣地四周的槍聲漸漸歸于沉寂,濃重的夜色覆蓋大地,也遮蓋了怒江西岸這塊即將粉碎的陣地。天明之后,這里的一切將不复存在:每個活著的人都將死去,變成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然后從大地上消失。遠處山坡上,峽谷里,到處都有一堆堆晃動的篝火,那是成千上万的敵人在等候天亮進攻。陣地上,白天美軍飛机投擲的凝固汽油彈還在燃燒,山風刮起,送來一陣陣樹木和尸体焦糊的臭味。
  這是帝國軍隊歷史上一個最慘淡的黑暗之夜,所有的日本軍人都僵立著,輕傷員攙扶重傷員,躺著的人被扶坐起來,默默望著司令官手中那面象征大和民族胜利和征服精神的旗幟被一團鮮艷的火苗無情地吞噬著。火光忽明忽暗,映亮士兵們一張張被硝煙熏黑的肮髒的面孔。他們的表情無比沉重和黯然,雖然也有人流出了悲痛的淚水,但是更多的人早已麻木。護旗官木下冒紀中尉在他的回憶錄中寫道:
  “……我看見司令官的手在微微顫抖。軍旗點燃了,火焰慢慢騰起來。司令官很平靜,一直堅持讓火焰在手上燃燒,我們都嗅到皮肉烤焦的糊味。火焰熄滅時,司令官的手已經燒黑了。”
  “我們深受感動。有人唱起軍歌《愛國進行曲》……”
  該做的努力都做出了,該付出的代价都付出了,但是失敗的潮水還是將不可避免地吞沒這些意志頑強的日本人。盡管他們中間絕大多數曾經是工人、農民、職員和大學生,但是戰爭的號角一夜間改變了他們的生活,把他們召集在一起并把他們變成一群侵略者。因此他們別無選擇,他們只能殺死敵人或被敵人殺死,這就是他們的歸宿。
  午夜,金光少佐將木下護旗官喚到跟前,交待他一個极其光榮而艱巨的任務。“突出重圍,代表腊孟守軍向上級匯報迄今為止發生的戰斗經過,呈遞有功將士事跡,并將官兵遺書、日記、信件轉交其家屬。”
  木下中尉領受任務,含淚敬禮,然后換上便衣,潛入陣地外面的茫茫夜色。該中尉歷盡千辛万苦,終于在十三天以后的九月十八日經小路到達芒市師團司令部,成為腊孟守備隊中唯一生還者。木下先生生于大正四年(一九一八年),佛教徒,現仍健在,住東京市郊下田町。為京都某商社退休職員。
  拂曉前,金光少佐同軍醫一道來到地堡下層,這里還掩蔽著十几名不愿撤退的軍妓。
  面色憔悴的女人們默默注視著突然出現的陣地司令官。她們雖然不知道外面已經焚燒軍旗,但是指揮官的臉色告訴了她們一切。她們中間,有几個人因為拒絕進食人肉已經餓得奄奄一息。金光少佐努力對她們笑了笑,搖曳的燭光將他的臉拉長了,變得十分猙獰。
  “女人們,你們听好,我最后一次勸告你們,”少佐的聲音听上去生硬,冷淡,像鐵塊一樣不動感情。“快逃走吧,下山去投降,請珍惜生命回家去。天亮以后,陣地將不复存在,我們要和敵人進行最后的決戰。”
  女人們中間起了小小的騷動,但是沒有人站起身來響應。
  “你們一直給士兵帶來很大的歡樂和安慰,他們永遠不會忘記你們。請赶快下山去吧”軍醫也催促道。其實早在五月開戰前,守備隊就命令軍妓隨傷病員一道撤回芒市,但是被部分女人拒絕了。她們留在陣地上,白天做飯,洗衣,搬運彈藥,晚上還要“安慰”士兵,用肉体鼓舞士气。這些女人已經將自己同士兵和陣地結為一個整体。
  一個叫櫻子的日本姑娘虛弱地仰起臉來,代表大家回答:“長官,我們不下山。讓我們同士兵一起去死吧。”
  軍醫斥責道:“胡說!我們是軍人,軍人必須按照天皇的命令去死,可你們是女人,不是士兵!”
  少佐不耐煩了,命令軍醫:“沒時間了,把她們赶下山去。”
  櫻子扶著牆壁慢慢站起來。她搖晃一下,很快站穩了,站得很堅定。
  “長官,我是日本女人。”櫻子向少佐深深鞠了一躬,哀求道:“我是為了幫助士兵打仗才到這里來的,我要和士兵死在一起。拜托啦。”
  又有几個女人也攙扶著站起來。她們都很年輕,都是日本女人,來自同一個遙遠的祖國。
  “我們不走!拜托啦……”
  “……”
  于是大和民族的男人在他們的女人面前終于被感動了。少佐呆立無語,臉色鐵青,仿佛自己犯了甚么大錯。他突然揚起手,狂怒地打了櫻子一個耳光,吼道:“混蛋——”然后机械地轉過身,大步走出地堡。
  一切事情都變得出奇簡單:共同的男人和女人只能接受一個共同的命運,這就是上帝也是天皇的意愿和安排。
  這一天天亮前,八個朝鮮和台灣女人打著白旗走下山去,六名日本女人和她們的士兵男人留下來,留在即將毀滅的陣地上,等待生命中最后一個黎明的到來。
  一九四四年十一月,美國駐華新聞處發表戰報《怒江戰役述要》,其中第二節第九段載:
  ……九月六日,日軍殘部繼續死力抗拒。其中有二十人堅守一地下室,中國士兵向他們喊話,令其投降,但遭到拒絕。這些人終于全部戰死。
  檢查他們的尸体,發現他們都是傷員。在該地下室里,還發現另外六具年輕女尸,身著華麗的日本和服,并涂有脂粉。据推測,是日軍擔心她們被俘,事先將她們殘忍地殺害了。
  醫官檢驗結果:這些女性系妓女,致死原因是服用氰化鉀劇毒……
  九月七日下午五時,一輪紅得割眼的夕陽正緩慢地墜向怒江西岸,墜向松山背后的大埡口。夕陽將殘血一般的餘暉洒向怒江峽谷的崇山峻岭,涂抹在彈坑累累遍地焦土的松山主峰上,日軍守備隊最后能夠站起來的士兵還剩下十七名,他們都端著上了刺刀的步槍,在金光少佐的帶領下,進行最后一次自殺性沖鋒。
  然而,一發迎面而來的迫擊炮彈直接粉碎了少佐的戰斗意志,緊接著一陣更猛烈的炮火將日本士兵的軀体變成一團團耀眼的紅色粉霧。后來當數以千百計的中國士兵吶喊著沖上山頭的時候,真正能夠支撐身体站起來并且射擊的只剩下三個日本人。但是他們僅僅在几秒鐘之內就鮮血四濺地栽倒在這片焦灼的异國土地上,用撕裂的肉体和破碎的靈魂祭奠一個屬于島國民族的野心勃勃的世紀之夢。
  确鑿資料表明,松山大戰沒能抓到日本俘虜。唯一一個被俘的日本傷兵途中醒來,竟然咬掉一名中國士兵的耳朵,被當場擊斃。
  攻克松山的胜利立刻打破了怒江戰場的僵局。九月八日,大批增援部隊和后勤輜重通過滇緬公路,源源開往龍陵前線。
  十四日,騰沖告捷,左右兩翼連成一片,合力猛攻龍陵。日軍終于抵擋不住,開始向緬甸境內節節敗退。松山戰役的胜利從根本上決定了日本軍隊在怒江戰場的敗局。
  松山大戰歷時一百二十天。在這座方圓不足十平方公里的山頭上,中國軍隊先后投入兩個軍五個步兵師及工兵部隊若干,總計達六万余人,火炮兩百門,發射炮彈數万發。動員后勤民工達十余万人次。另有美國飛机空中支援。日本軍隊在松山的兵力為一千兩百余人,火炮三十門,坦克四輛。交戰雙方兵員之比約為五十比一。
  是役中國官兵陣亡八千余人,傷者逾万。日本守軍除一人突圍外全部戰死。雙方付出的代价之比為十五比一。

  重慶。黃山別墅。
  華燈初上,窗外暮色蒼茫,遠山近壑都籠罩在一片朦朧的暮靄之中。
  蔣委員長為歡迎美國總統特使派屈克·杰·赫爾利先生舉行的盛大宴會馬上就要開始。一個侍從快步走到委員長跟前,把一份前線急電呈給他。
  蔣介石一目三行閱過,一絲掩飾不住的喜悅悄悄爬上眉梢。
  宴會在輕快的《迎賓曲》中開始。
  委員長致詞。領袖今天特意身著戎裝,胸前佩帶的大元帥胸飾非常醒目。他緩緩環視來賓,以一种出人意料的沉重口吻說道:
  “尊敬的先生們,朋友們:
  “今天,我們很高興在這里歡迎一位剛剛從華盛頓飛來的總統特使赫爾利先生。特使先生將要把我國軍民浴血奮戰的真實消息帶回去,帶給美國總統和人民。但是,在我致詞以前,我愿意報告大家一個消息,它可以被看作對特使先生最好的歡迎。就在几小時以前,我軍終于以重大代价攻克怒江前線的重要据點松山……(鼓掌)
  “我提議,讓我們為前仆后繼英勇陣亡的前線將士默哀一分鐘。”
  話畢,他躬身將一杯晶亮的葡萄酒緩緩潑洒在地毯上。
  九月九日,委員長在重慶發布公告,高度評价中國官兵在松山大捷中表現的愛國熱忱和戰斗精神,同時指出:“我軍官兵,須以日本軍的松山守備隊或者密支那守備隊孤軍奮戰至最后一兵一卒,完成任務為榜樣。”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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