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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回 御犬廄


  有一天的早上,我們都准備好了,快要隨太后出去上早朝的時候,突然有一個太監气急敗坏的撞將進來,滿臉堆著一种了不得的鄭重的意態,似乎惟恐誤了什么大事般的急忙忙地帶來了一個報告。
  “老佛爺!”他興奮得象一頭猴子一樣,跪在地上嚷道:“奴婢方才瞧見那黑寶玉已生了四頭小狗了,所以赶著來稟報。”
  太后一听,眸子里立刻就閃出一种表示喜悅的光芒來。這里所說的“黑寶玉”,乃是一頭狗的名字;狗是太后所癖愛的東西,至少也可以說是太后所癖愛的許多東西中的一种。伊既然愛狗,自然就要養狗,而伊的養狗,卻又和尋常人大不相同:伊把這事看得非常的重大,一些不輕忽,伊特地教人搜集了許多講論怎樣選擇狗种,怎樣分配飼料,和怎樣訓練小犬等等各項專門技術的書來,讓伊自己在閒暇的時候閱讀研究,所以伊的狗可說無一不是譜系分明,久著良譽的佳种。
  太后也曾問過我,究竟我對于狗這一种畜生,有沒有什么興趣,我告訴伊我也是跟伊一般的愛弄狗,這倒是真話,我至今還是很歡喜狗咧!而我當日在太后那里所見的那些狗,尤其覺得名貴可愛,它們多半是真正的北京小种狗,頭和鼻子都是很短的,不過它們的毛片卻并不一律,各种花色都有。
  如今且說當日太后听到了黑寶玉已生下小狗的消息之后,便立即欣然說道:
  “等一會待我們下了早朝,我們必須先到那先到那狗房里去走一遭,瞧瞧那四頭新產的小狗。”
  無論什么事情,不管它大到怎樣,或小到那樣,只要太后對它發生了興趣,想認真去做它的話,便永遠是可以實現的!所以我想就是不幸在這一天的早朝上,那些大臣們有什么關系國家興亡的大事奏上來,伊必然也不會注意;除非說望京城外已到了什么外國軍隊,立刻就要打進宮來,這樣伊也許還會注意注意,否則是決不能把伊全神貫注在那四頭新產小狗上的注意力,移轉過來的。說實話,我那時候的心上,也完全給許多的狗影包圍住了,只望早朝快些完畢,好赶快去探訪那一座御犬廄。因為在這一日之前,我雖然已進宮了多時了,但太后的狗房,卻還不曾去過一次。我那時已養成了一种習慣,就是每天渴望能夠隨侍太后,上各處未曾涉足的新地方去看看;尤其深中下怀的是太后每帶我上一處新地方去,必然有許多很有趣的話說給我听,使我感覺到非常滿意。
  我們雖然都在殿上站著,象每天一樣地看著丹墀下面的那許多王公大臣們逐個逐個的走過來,一面唱著他們自己的名字,一面恭恭敬敬地望上叩頭,每個人都穿著全副的公服,美麗得猶如花一團,錦一簇。這种景象,本來是我久看而不厭的,但今天我卻引不起什么興趣了,反覺得他們的行動太遲緩,誤了我們前去看狗的大事,恨不能高聲催促。我再偷眼去瞧太后,只見伊也似乎很焦灼,說話比往常急了許多,所有的奏章,當殿一概不看,只教太監們收了起來再說。
  然而這個早朝畢竟也不能太草草,仍須隔了相當的時間才完畢。完畢之后,我們便一起隨侍太后退回內宮去,先讓伊匆匆地更換了一套比較輕便的服飾,以便行走,然后大家依著往常的的次序,排成一列散亂的隊伍,紛紛簇擁著太后,繞過了万壽山的一角,徑往那御犬廄行去。這座御犬廄的地位是就在我上一章內所講的各講的各業藝工的工房的左面,和那制絲的工房离得很近,但相隔著也有一二百步路咧!一路在走的時候,太后又告訴了我許多關于現在我們要去探望的那些狗的情形。
  “啊!你不要太小看了它們!”這是太后的一句口頭禪,仿佛是伊的東西,件件都是大得不可開交的。“它們也都有一節很長的歷史:最先它們也是跟我們一般是從關外來的,它們的原名,喚做哈叭狗,這是滿洲人的土名,現在很少有人提到它了。因為這种狗的身量都是很小的,所以它們是決不能守夜或做別的工作,它們只能供給人們摟在怀里,或捧在手內,當一件小玩意儿玩玩。后來我們進了關,差不多滿洲人家里都蓄著這种狗,而我們又都是住在京內的,于是外面的人見了這种狗,都喚做北京狗,此刻就喚出名了。”
  這座御犬廄是怎樣的呢?當然不是什么深宮大殿;但它們的規模,比尋常人家的狗房總是有天淵之別的。它的格式也仿著宮殿而造的,只是矮小几倍而已。它的屋料也不是什么木石,而是全部用的竹片。管理這些狗的太監也有四位,一位算是主管的領袖,其余三位,就算是他的幫辦。他們在宮內也是終年不問別事,只和那些小狗們做伴。他們雖然奉旨管理著這些狗,其實不能說是“管”,只能說是“侍奉”,他們那里敢輕易打罵它們,只能小心翼翼地侍候著。
  當我們這一簇的人快要走近那狗房的時候,在那里當狗差的一個太監已望見了,便大聲喊道:
  “老佛爺駕到啦!”他喊得是很響而很慢的,差不多是一字一頓。
  這聲高喊之后,便馬上起了一陣很大的騷動,狗房里面的那些狗,都很快的奔出來了。汪……汪……汪……的亂叫起來,同時還沒命的搖著它們那一截很短的尾巴,顯然是表示它們在迎接太后的意思。太后見了,不由笑逐臉開,比受了伊的大臣們的參拜更高興。這一群的中間,太后所最寵愛的那一頭名喚海龍的,——也就是后來隨著我們上奉天去的那一頭——也在其內;這一次,我就初次的認識了它的特長。它見了我們,便把身子直立起來,縮著前腿,做著象作揖的樣子。它的意思仿佛是說:
  “瞧啊!這里還有誰能這樣的靈巧啊?我要沒有這樣特殊的本領,使別的狗相形見拙,太后怎樣會特別的寵愛我呢?”
  不過它這樣直立起來的架子,也不能裝得怎樣久,大約只裝了四五分鐘模樣,便依扑了下來;依我想,多那樣的直立,确是很費力的,所以那畜生不能持久了。
  我們漸漸地已走得副近了那些狗房,于是那一個正輪在班上承值的太監便開始將已走出屋的狗檢點起來,見有落在后面還不曾惊覺的,便再大聲的呼喝;這樣,它們也就一起奔出來了。
  “打圈子!”所有的狗全出來之的,他又這樣呼喝著;那些狗听了,便齊在前面這一方空地上滴溜溜的奔跑起來,同時不不停的叫著,并把它們那一截鮮紅的狗舌,忽伸忽縮地吐弄著。有几頭較大的狗,便就地翻起筋斗來,好象是一頑皮的小學生,在操場上胡鬧。看去好不天真可愛!接著,那太監又喝道:
  “站住!”他的呼喝居然也和軍隊中的號令一般的有效。那些狗听了,便立即鎮靜起來,并然有序的排成了一列很整齊的橫行,恰好和太后身后所列的一行侍從人員形成對峙之勢,也許它們站得更比我們整齊些呢!它們的眸子都是很圓的凸出在眼眶以外,象兩枚圍棋上的黑子一樣;這時都一齊朝太后注視著,不稍瞬動地注視著;充分表現出它們是一种受過訓練的馴畜的机智來。然而我們要是只粗粗的一看,卻不容易見到它們的眸子,因為它們頭上的那簇頂毛都是特別的長,長得把眸子也掩過了,只有當陽光直射在它們的前額上時,才可以看見那兩顆象小電燈似的亮光,在黑暗里閃動。至于它們自己看起東西來,有無障礙,那我可不得而知了。
  及至全体的狗都已排成直線,而且都已站得穩定,并不再跳動了;——就是它們的吠聲也停止了,因為它們的叫也不是濫發的,所以那管理狗的太監可以要它們叫便叫,要它們不叫便不叫。——第三個口令,又從那太監的嘴里高喊出來:
  “直立!”這就是要它們效著那海龍方才所做的樣子,把身子直立起來,用它們的臀部做重心點,象人在席地而坐時的神气一般;而它們那一條紅舌,卻還在伸伸縮縮的吐弄著。當然,這些狗也并不是個個都能很迅捷优美地站直的,有好几條訓練未久的小狗,還得讓那管狗的太監去督促它們,幫扶它們,使它們也能和其余的狗立得一樣整齊;及至所有的狗全站直了,那太監方始再喊出最后一個口令來:
  “給老佛爺拜拜!”這個口令的功效可真不是我所敢預料的了!那些狗竟同時亂叫起來,并把它們的兩條前腿合攏在一起,上上下下地搖著,象是在給太后作揖的樣子;這一幕委實是非常的精彩,我后來竟不曾在別處見過有教得如此馴伏的狗。然而這樣一來,卻使我對于那海龍所受的特殊的寵遇大大地怀疑了;它此刻除掉能和其余的狗一般動作之外,已無別的机巧可以表現了,為什么太后偏是獨獨的寵愛它呢?這倒又是一件令人极難索解的怪事!或者可以說是因它頸上有許多金鈴拴著,能時時發聲的緣故,所以能使太后特別的注意它;但也算不得是一個充分的理由。依我看來,它倒是宮中的一個丑角,每能很不費力的逗出太后的笑來。
  有時候,太后會在這御犬廄中逗留得很久;除掉照例讓那些哈叭狗向伊表演一回以外,伊還得隨意指定一條狗,施行檢驗。當然,伊老人家是決不肯蹲下去俯就它們的,總得由那管狗的太監把伊所指定的那條狗捧起來,舉在伊的面前,讓伊細細的察看;察看之后,伊少不得總要說:“它的眼睛太髒了,你們都不管事嗎?以后非得好好留心不可!”或者說:“這條狗的后腿太長了,或太短了,不合适中的尺寸!”或者又說:“這條狗的身子太長了,太難看了!”無論那一條狗經伊下了上面這兩种評語以后,——尤其是初生的小狗——便等于奉了流徙的旨意,不能再容它在宮內安居了。必須立即放逐出去。因為后腿太長或太短,以及身子太長,都是無從校正的毛病,只得請它們出去了。可是那些管狗的太監為免除麻煩起見,往往把這种奉旨放逐的狗就動手殺了,好在太后也不會查究的;但逢到補放逐的是小狗時,他們便不肯輕易殺卻了。他們會消消地抱出宮去,賣給相熟的人家,代价是往往很可觀的,因為人家知道是宮中抱出來的狗,不免特別希罕些,多出几個錢也是愿意的。
  這一在,我們原是為著要看那“黑寶玉”所生的四頭小狗而來的;因此那管狗的太監忙著把它們盛在一個竹筐里呈現上來。太后細細的看了一回便指點著給我說道:“瞧這一頭吧!比較起來,這四頭里只有它是最完整了!它的毛片兼具著它父母的特長。”這四頭小狗的母親便是那所謂“黑寶玉”,是一條全黑的狗;它們的老子名喚“烏云蓋雪”,混身墨黑,惟有四條腿是白的,也算是佳种之一。“倒是很不容易的!余下的三頭都長得太難看了:這一條的身子太細而太長了;這一條的后腿不應該比前腿短,也是不好的;這一條的尾巴不向前蜷曲而向后蜷曲,更是不行的!”
  于是這四頭初生的小狗的命運便從此決定了!只除那最好的一頭可以隨它的父母同居在宮內,余下的三頭,都得放逐出去。我便湊此机會,向伊老人家說,我很歡喜那三頭中的一頭,伊自然沒甚話說,便立即賜給了我。
  伊自己所留下的那一頭是雄的,混身黑色,只有頭項上有一塊白色;太后便當聲賜名“斑玉”。
  “過了七天或八天,”太后又向我說道:“這引起小狗的眼睛才能睜開,再過三四天,我們便得把它的尾巴截去一段了。”
  為什么要把小狗的尾巴截去一段呢?据說也是養狗的一种習慣。他們深信如把一條初生的小狗的尾巴截去了一節尖端,那末它的尾巴便一事實上會向前蜷曲過來了,否則就會向后蜷曲,或象馬尾似的垂曳著;一條狗有了這樣的尾巴,便永不能列為雋品的了。
  哈叭狗的兩個耳朵不是都象兩睛落葉似的很柔順地下垂著的嗎?這也是人力所造成的,當一條小狗才生產下來之后,便得用一种富于粘性的膠質,將它的兩個耳朵的尖端粘在一塊小石子或几個制錢上:因為石子和制錢都是很重的,便把它的耳朵吊了下去,如此的吊上半個月或二十天才除去,那末它的耳朵便不再豎起來了。
  “還有最得要的一點,乃是蓄養哈叭狗的人所不能不知道的,一條狗的身材的好坏,全在這上面;這就是飼料問題。”太后繼續的給我解釋道:“一頭哈叭狗在漸漸長大的時候,第一不可給它多喝水,要是水一多喝,它的身子便會長得太細太長了;第二不可多給它吃牛肉或豬肉,否則它的身子就會變得太粗太短了,又是不好看的。所以它們的飼料必須配合得十分适宜,沒有經驗的人是不能貿然嘗試的!”
  養在御犬廄內的狗沒有一頭是沒有名字的,給它們題名的是誰呢?自然是太后自己了!伊不但能夠給它們提出各各不同的名字來,而且伊自己都能記得很清楚,無論見了那一條狗,都可以喚出它的名字來。記得伊有四頭毛色黑中帶灰,灰中帶紫的狗;這种狗俗稱龜狗殼,也是哈叭狗的一种。它們的身材和毛片都長得很想象,頗難區別,但太后卻早就給它們題了四個名字:一名秋葉,一名琥珀,一名紫煙,一名霜柿,竟是無不吻合,誰見了都不用想更易只字。
  伊老人家另外還有一組分別罕見的小狗,也是四頭;它們的身量委實是小极了,小到可以托在人的手掌上,便是長了已有多年的也不會大到怎樣地步,從前人穿的衣服的大袖子里,盡可安藏得下,所以名為“袖子狗”。其實也是哈叭狗的一种。据說只要在飼料上用相當的工夫,蓄狗的人盡可隨著自家的意思,教一頭小狗長到怎樣大,或長出怎樣顏色的毛片來。當日太后也略約告訴過我一番,只是太复雜了,而且都帶些專門學的性質,我如今那里還記得起?太后這四頭袖子狗的毛片全是极美麗的,有一頭白得和雪一樣,所以叫做“雪球”;還有一頭略帶几許青紫色,太后便名之曰“雨過天睛”,還有一頭是淺灰色的,行動非常活潑,因就得了一個“風”的名字;還有一頭的顏色最好看,純粹是銀灰色,所以被稱做“月光”。這四頭之中,我卻最愛那頑皮矯捷的“風”。
  這中所蓄的狗至少必有兩頭相似的,而且總是一雌一雄,取其能傳下同樣的种來的意思。可在有一頭狗卻孤零零地自成一派,象一個不入流品的方外人一樣。它的身材雖不十分高大,但很雄勁,比別的狗的精神大不相同;它的毛片是深黃色和棕黑色相間的,和虎皮很有些想像,所以太后就叫它做“小虎”。太后并曾囑咐過許多的人,教他們去設法覓一頭和它毛色相同的雌狗來,給它作配,可惜一直到我离開清宮的時候為止,伊還沒有達到目的;這個事不能不說是伊老人家的失敗,但失敗對于太后,終究是件難得的事!
  哈叭狗的美處在于身材嬌小,毛片柔長。象上面所說的那种“袖子狗”,它們的毛几平要比腿長出許多。當它們蜷伏在桌子上的時候,身子,腿,眼睛,尾巴,全給長毛遮蓋過了,遠遠地看去,只象一個毛線團就的圓球。要不是它那紅舌常在不停的吐弄,誰會知道它是一頭生物?因為它們的毛片如此柔長优美,所以人們也就得特別的重視,除卻不時給它們洗制之外,還得用一种很精致的木梳,每天給它們梳理几次;我想就是那些最愛打扮的姑娘們梳理伊們的秀發,怕也沒有如此勤謹呢!
  太后每次在万壽山那邊走過,總得順便去瞧瞧伊的愛狗。事實上伊不但獨愛海龍,所有的狗,伊是一般很寵惜的,當伊在獨坐無聊的時候,往往會指定了几頭狗的名字,教人去把它們帶進來。在伊的心目中,這二三十條狗也何嘗不能算是伊的一班幸臣啊!
  這寫到這里,不禁也起了一重怀舊之思,不知道太后這些愛狗的子孫,現在已流落到怎般地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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