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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章 鄂渚巨變 楚宮盛宴


  根据醫生遍訪全縣調查結果确認,血吸虫病是水中的釘螺所致,因此,消滅釘螺為預防措施的主要環節。因時因地制宜,适當選用物理方法,如火燒、土埋等。用中草藥殺滅釘螺可就地取材,實際應用,如用0.5%巴豆液浸殺、5%濃度噴洒,或鬧羊花煎劑按0.25%濃度浸殺,此外,澤漆、射干、無患子、紫云英、山石榴、山紅木、密蒙花、斷腸草、樟樹葉、苦楝皮、楓樹葉、夾竹桃、煙梗、五朵云、番茄葉、藜蘆等,數十种中草藥,按适當濃度浸殺、噴洒或撒粉,都能收到良好的效果。最好与興修水利結合進行,改變釘螺生存的自然環境,如固堤墾殖或改田為地等,以達滅螺目的。要管糞管水,糞便管理應与農村積肥相結合,如糞尿混合貯存可殺滅虫卵,使糞肥無害化;同時要防止糞便污染水源,嚴禁船戶糞便下水和在河邊洗馬桶。加強個人防護,嚴禁在疫水中游泳或洗滌,生產勞動下水,可用0.5%巴豆液浸泡衣褲,或用0.25%鬧羊花煎劑涂抹肌膚;對病畜,無經濟价值者可以捕殺,有經濟价值者,如馬、牛、騾、驢,可以調換到無釘螺的地區,并酌情予以治療。在這一調查過程中,醫生們還向群眾學習了不少治療血吸虫病的偏方、驗方和針灸穴位。根据調查所獲,縣衙擬定了防治血吸虫病的若干條款,布告全縣,并組織專門班子,既宣傳教育,發動群眾,又采取措施,強令實行。
  鄂渚的治水改土會戰為四個戰場,共治三條江河,一片澇洼。挖渠排水,筑堤固防,截流改道,清淤暢流,屯土填洼,壓沙治鹼。一道江河,兩條滾舞的巨龍;一片澇洼,茫茫歡騰的海洋。旗幟迎風招展,人流熙來攘往,掀鎬耀日生輝,車隊人歡馬叫,歡歌陣陣,笑語朗朗。每當夜幕降臨,治水工地便變成了燈的海洋,火的潮流,燈火輝煌的狂濤巨瀾……
  繼興修水利之后的又一個熱潮,是全縣范圍內的開荒墾田。“開墾的土地歸個人所有,五年內免征國稅,多開者獎,少墾者罰。”這一优惠政策极大地調動了廣大農民開荒墾田的積极性,男女老幼齊上陣,形成了一個比興修水利更為壯觀的熱烈場面。為了節省時間,許多人家早、午兩餐送到田地里來吃,更多的則是田頭野炊,或者支一個帳篷,搭一個窩棚,炊于此,宿于此;老者、病者、弱者,紛紛讓親人攙扶著來到開荒現場,或立于田頭,或依于樹側,或臥于竹床,飽覽這聞所未聞的場面,觀賞這見所未見的風光,激動得或張著沒牙大嘴笑,或眯起雙眼笑,或捋著髭須笑,或顫顫巍巍地笑。老者既來,狗也搖頭擺尾地跟著來了,竄來跑去,踢腳撒歡。家庭主婦既來,孩子們也領來了,貓也抱來了,雞也捉來了——家門既鎖,留在家中無人照管。這樣以來,整個墾荒工地,帳篷點點,炊煙裊裊,笑聲美美,歌聲甜甜,牛吼馬嘶,雞鳴犬吠,熱鬧非常,蔚為壯觀!……
  精減机构,裁減人員,壓縮開支,將節約下來的經費用于辦教育,不足部分再征于富豪,積于万家,興建庠序學校。大大小小的村庄,凡無書房學堂者,興土木,建學校;凡原先有學校者,翻蓋修复,使其完善。將那些道德高尚,知識淵博的人,請到學校里當教師。鼓勵私人辦學,私學、家塾雨后春筍般遍布鄂渚大地。凡學齡儿童,都必須到校讀書學習,違者治其父母之罪。
  經過治理和整頓,鄂渚的面貌大為改觀。貴族爭斗的結果,兩敗俱傷,勢力大為削弱,有的甚至被逐出了鄂渚境界。現在,他們把力量放在相互傾壓和彼此防范上,無力再向百姓加重壓,施淫威,百姓仿佛卸掉了肩上的重擔,解除了身上的束縛,推翻了頭上的大山,他們較前輕松了,舒心了。放眼鄂渚平原,荒地不見了,澇洼不見了,鹽鹼不見了,餓殍不見了,凍骨不見了,逃荒要飯、流离失所和面黃肌瘦大腹便便者大大減少了,呈現在人們面前的景象是:地成方,渠成网,江河循規蹈矩,百姓遵禮守法;春天秧苗如茵,夏天稻浪翻滾,秋天谷丰糧稔;男耕女耘,翁樂嫗喜,扶老攜幼,童叟無欺,書聲琅琅,民心菲菲……
  鄂渚的巨大變化,春風似地吹到了郢都,只吹得楚廷波瀾起伏,文武沸沸揚揚。一年前,以怀王為代表的欲重用屈原的一派,如陳軫、昭睢等,聞訊心花怒放,得意洋洋,在慶幸自己的先見之明,而以靳尚、子椒為代表的排斥屈原的一派,則妒火中燒,更加忌恨,他們不甘心自己的失敗,在孕育著新的陰謀,新的對策。怀王派員赴鄂渚考察屈原的政績,結果与下邊反映的情況完全一致,于是他決定調屈原進京,委以重任。
  公元前319年初春的一個夜晚,時交三更,怀王尚未歸來,歌舞一天的南后鄭袖,确有些困憊不堪,奄奄思睡了,但她不能解衣寬帶,不能上床就寢,她要抓緊怀王歸前這段時間,重理云鬢,再敷脂粉,更點桃唇,緊束細腰,以取悅怀王那顆蜂蝶般的春心。這是怀王的習慣,或者叫作嗜痂之癖,伴他而居的女人——太后、姬妾、嬪妃,晝日的裝扮怎樣,似乎并不重要,要緊的是夜晚,在他看來,女人存在的价值和意義,不在白晝,而在夜晚。自從去年与屈原長夜之談后,怀王仿佛變成了另一個人,他勤于政事,節制酒色,好比饑餓之人扑向了食物,很想一口吃成個胖子,天天早起,夜夜晚歸;在不到一年的時間里,罷黜了十多名辦事不力的文臣武將,疏遠了令尹子椒等一班庸俗的老臣;對南后鄭袖雖說依然寵幸,但因忙于國家大事,無時間和精力再像以往那樣与之歌舞酒獵,耳鬢廝磨,卿卿我我,鄭袖頗有一种失落感。屈指算來,怀王已旬日不曾到南后宮中過夜,南后遣內侍刺探,怀王并未到其他嬪妃宮中尋歡作樂,而是在蘭台之宮工作學習至深夜,然后由內侍服侍起居安歇,因而才未醋意勃勃上涌,倒是擔心這樣常此下去,會熬坏了身子骨,不禁隱隱心痛。鄭袖既為寵姬,怀王當然是在南后宮中過夜的時候居多,但他不似先前几位荒唐的君主,如靈王、平王等,寵幸哪位嬪妃,便夜夜泡在她的宮中,而是照顧以往的感情,并不完全冷落她們,一年半載之內,總要分別到他們宮中去潤澤溫存一番。在楚宮之內,有一個不成文的章法,每日午后,專職內侍必奉命前往曉喻今夜獲幸的某個嬪妃,以便早作准備。今日鄭袖并未獲得內侍傳來這樣的喜訊,晚飯后正獨自一人在寢宮中對鏡而坐,滿臉陰云,悶悶不樂。忽有內侍飄忽而至,送來了春風暖意,真讓鄭袖喜出望外,樂不自抑,故而才這樣一遍又一遍地精心修飾打扮。亥時將近,隨著宮娥太監“大王駕到”一聲傳呼,怀王興沖沖地步入南后的寢宮,鄭袖忙上前接駕見禮,跪伏于地。怀王滿面春風地說道:“深宮之內,愛妃不必拘禮,快快免禮平身!”他邊說邊躬身攙扶鄭袖。倘在以往,怀王歸來得這樣晚,必急于擁鄭袖上床就寢,以成顛鸞倒鳳之歡,今夜卻一反常態,夜闌更深了,還請鄭袖陪其飲酒,命鄭袖為之輕歌曼舞。鄭袖自然只好听命,她邊歌邊思,邊舞邊想:近日朝中并未發生什么吉慶喜事,大王何以會這般興奮?莫非又有哪個國君送來了新的美女,令其這樣激動不已嗎?鄭袖這樣想著,心情不覺沉重起來。但轉念一想,她又否定了自己的念頭。很顯然,今宵倘有新的佳麗相伴,他是不會在這般時候來到我的繡帳之外,錦榻之側的。鄭袖思念至此,心中的石頭落地,身輕也就如燕似蝶了,她的歌喉變得更加甜美,舞姿變得更加飄逸,看得那怀王喜在心頭流,樂于眉梢飛,不禁推案而起,跨步向前,張開他那公鴨嗓子与寵姬合唱,擺動著他那肥胖的身姿同南后齊舞,鄭袖受怀王情緒的感染,蜂腰扭動得更加柔軟,似柳若素;長袖揮舞得更加歡快,似朝霞,若彩虹;裙幅擺動得更加美麗,飄飄然,翩翩然。她這樣興致勃勃地跳著,舞著,突然,借著一個舞姿,飛進了怀王的怀抱,一會將香腮貼于他那寬厚的胸脯,一會舉首以溫濕的朱唇吻著他的下巴和腮額。怀王則借勢一手攔住了她的細腰,一手托起她的雙腿,小貓似的抱于怀中,在猩紅地毯上旋轉,只轉得鄭袖眩暈惡心,連連告饒,方才罷休。二人都有些疲憊不堪,气喘吁吁了,喘息片刻之后,鄭袖禁不住問道:“大王今日為何這般高興?”怀王見問,先是仰天哈哈大笑,然后答道:“光顧了高興,竟忘記告訴愛妃,朕已頒詔鄂渚,宣屈原進京,委以重任,明日我們君臣就要相見了,怎不令朕心花怒放!……”
  怀王提起屈原,鄭袖不禁為之一震。不巧得很,一年前屈原奉旨進京,自己竟然出游三峽,無緣相見。歸來后屈原已赴任鄂渚,只听到許多關于他的傳聞,說他如何瀟洒英俊,怎樣風度翩翩;如何通曉古今,怎樣能言善辯。鄭袖很為屈原之不留郢都感到惋惜,也恨子椒、靳尚之輩雞腸鼠肚,嫉賢妒能。忽聞屈原明日就要進京,鄭袖也為能目睹其風采而樂不可支,試探著問道:“一年前屈原進京,臣妾未得相見,歸來后倒也听到一些傳言,似乎臣僚們對他的看法并不一致,但不知大王是怎樣的評价?”
  怀王答道:“屈原博聞強志1,明于治亂,嫻于辭令,忠君愛國,實為難得的國之棟梁!……”怀王翹起了拇指,情緒十分激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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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強志:記憶力強。

  鄭袖接著問道:“既如此,大王將委以何任?”
  怀王成竹在胸地說:“委其為左徒,入則与朕圖議國事,以出號令;出則接遇賓客,應對諸侯。朕將賴屈愛卿之輔佐,實行改革,富民強兵,安邦定國,進而統一天下!……”怀王說著,躊躇滿志地在室內踱方步,仿佛統一天下的雄心壯志業已變成了現實。
  鄭袖也似乎志得意滿起來,她斟了兩盞美酒,雙手捧著遞給怀王一盞,自己端起一盞說:“為上天賜大王一經天緯地之賢臣,先庄王之偉業將再現于世而干怀!”
  鄭袖說著,一飲而盡,帶了個好頭。接著是“為大王的勃勃雄心干怀”。“為美好的理想早日變成輝煌的現實干怀”。鄭袖雖系女流之輩,但卻飲酒海量,怀王与文武群臣遠非她的敵手,就這樣振振有詞地左一杯,右一杯,而且杯杯帶頭先飲,是謂“先飲者為敬”,只喝得怀王頭暈目眩,語無倫次。酒喝到這個份上,難顧旬日未見的一腔深情,騰騰燃燒的欲火,早被能激人興奮的酒澆滅,所有的欲念,都壓到了酒底下,剩下的,只有矇矇矓矓,昏昏沉沉。鄭袖服侍怀王上床就寢,霎時鼾聲若雷。几案燭台上的紅燭由淋漓著興奮的淚滴而化作一攤蜡泥,燭焰苟延殘喘,室內的光線昏暗了下來。這殘燭,這蜡泥,這閃爍的燭焰,這微弱的燭光,都在催人安歇,但鄭袖卻毫無睡意。她不惊動宮娥和太監,自己拿來了一支新燭,重新點燃,插于燭簽之上,瞬息之后,燭焰歡騰跳躍起來,一派勃勃生机,室內彌漫著一片紅光。鄭袖款步踱至怀王的床榻旁坐下,耳聞怀王勻稱的鼾聲,目視紅燭爛燦的光焰,這鼾聲与光焰十分和諧,构成了一种特殊的氛圍,鄭袖在這光与聲的浸泡中靜靜地坐著,构思著她那宏偉的藍圖,編織著她那美妙的憧憬……
  相形之下,女人比男人不知要优越多少倍,一個成功的男人,必須具備下列諸多條件:一、聰慧,有才干,這是最基本的;二、命運好,有好的机遇;三、有好的出身和門第,有相當強大的經濟實力;四、艱苦奮斗,付出辛勞和汗水;五、有關系,有門子,有靠山;六、具有殘忍的性格和品行,如會吹,會拍,會仰人鼻息,會阿諛奉承,會陽奉陰違,會兩面三刀,能不擇手段,等等。女人則簡單得多,有了傾城傾國的美貌,超群絕倫的姿色,便有了成功的保障。鄭袖的成功,就靠的是她那配搭協調的云鬢秀發、娥眉鳳目、膽鼻桃口、貝齒朱唇、笑靨粉腮、酥胸隆乳、蜂腰肥臀,以及細膩的肌膚,适中的個頭,苗條的身段,纖纖細步,翩翩舞姿,鶯囀的歌喉,銀鈴般的笑聲,勾魂的風韻,令男人失魄的媚態……一言以蔽之,靠的是她美麗的姿色和特有的魅力。
  美麗与聰慧不成正比,但在鄭袖身上,卻達到了和諧而完美的統一。她頭腦机智,心靈透亮,目光敏銳,凡事先人而知,后人而晦。宮廷事、國事、天下事,她不僅件件了如指掌,樣樣囊括胸中,而且處心積慮地要控制它,主宰它。朝廷之上,楚國之中,誰也休想愚弄她,相反,她倒要將天下人玩于股掌之中。正因為有這樣的資本和野心,她才為自己确定了“征服一切男人,排斥一切女人”的人生信條。鄭袖并非痴心妄想,堂堂大國之君都已為其所控制,還有什么樣的男人不可征服呢?至于女人,不過是河邊的柳,渠畔的草,池中的荷,路上的螞蟻,當初女媧造就了她們,是為了裝點這個五彩繽紛的世界。自己可以隨心所欲地處置她們,倘有誰礙手礙腳,立即除掉。基于這种認識,她不允許世上有一個胜過自己的女人存在,特別是在楚宮,在怀王的身邊。有人說,鄭袖是醋缸里淹出來的女人,這話并不過分,不信,請看下邊這個盡人皆知的故事。
  懾于強楚之威,魏送怀王一絕代佳麗,怀王稱其“魏美人”。楚宮縱有佳麗三千,粉黛若云,但在魏美人面前,俱都黯然失色,連得寵的南后鄭袖,也變得灰暗無光。國色天香、傾國傾城、沉魚落雁之類的詞語,在魏美人身上變得蒼白無力,無法反映她的真實容貌。她比妹喜更俊俏,比妲己更妖冶,比褒姒更嫵媚,比西施更溫柔,因而博得了怀王的專寵。自從魏美人進宮,怀王很少再進出南宮。鄭袖被疏,胸中翻滾著醋意的波濤,奔瀉著醋意的飛瀑,她不允許這位比自己更美貌的女人永留楚宮,要將她淹死在醋意的汪洋大海之中。但她在怀王与魏美人面前卻表現出甘愿退避三舍的樣子,仿佛她有著寬厚豁達的胸怀,成人之美的情操。一天,鄭袖在御花園与魏美人相逢,其時魏美人正在賞花。每當鄭袖与魏美人在一起,除了贊其美,頌其妍外,還勸其精心服侍怀王,令怀王爽心悅意,以利社稷江山。今天,除了講述以上內容,還以貼身姐姐的身份,介紹了楚宮的習俗和怀王的脾性,她說:“荊楚宮室之嬪妃,慣著長袖細腰之衣裙,它与大王之高冠長劍,龍袍玉帶相配,形成荊楚之地衣著服飾之古老風俗,顯現楚人特有之古朴典雅,不然,何以會有‘衣冠楚楚’之句和‘楚楚動人’之辭?楚楚者,鮮艷而明朗,整洁而有風采也。自先靈王以來,楚宮一直崇尚細腰美人,天賜妹妹柔弱腰肢,甚得大王喜愛,倘能進一步節制飲食,以絲帶緊束,必當錦上添花,令大王賞心悅目,此乃蓋世之功也!……”
  鄭袖一席關怀体貼的話,說得委婉動情,感動得魏美人熱淚盈眶,千恩万謝。
  鄭袖突然問道:“妹妹已來楚宮多時,且每日与大王朝夕相伴,可知大王所喜何物?”
  魏美人被問住了,吞吐半天,不知所答,只脹得那張嫩臉紅如漫天云霞。
  鄭袖親切微笑著責備道:“這就是妹妹的心粗了,服侍大王,怎可不知其喜惡好憎。告訴你吧,大王最喜歡雙花媲美。”
  “雙花媲美?……”魏美人睜著愣怔怔的大眼,求援似地望著鄭袖出神。
  鄭袖順手從徑邊掐了一朵鮮艷的鳳頭花,置于鼻端細細地品著馨香。
  魏美人的心亦极透靈,即刻大徹大悟似地說:“大王喜歡這鳳頭花?”
  鄭袖微頷其首,認真地說:“大王喜愛鳳頭花,更偏愛美人儿品味這种花蕊時的嬌姿麗態。”
  鄭袖這樣一點撥,魏美人頓開茅塞,模仿著鄭袖的姿態,也把一束鳳頭花置于鼻端,玩味著,吮吸著,欣賞著。
  鄭袖不禁拍手叫絕:“美哉,妙哉!一朵大自然的花,一朵大王心尖子上的花,好一個絕妙的雙花媲美!……”
  從此以后,魏美人每見怀王,必手持一束鳳頭花,置于鼻端,像是在品味,也像是在掩鼻,弄得怀王莫名其妙。一日,怀王与鄭袖單獨相處,閒談中提起了魏美人這一以花掩鼻的姿態,向鄭袖詢問原因。鄭袖見問,先是遮遮掩掩,支支吾吾,避而不答。鄭袖越不回答,怀王追問得越急,直至無奈,方吞吞吐吐地說:“魏美人厭惡大王之口臭,討厭大王之体气,故以花掩鼻,以香逐臭……”
  不等鄭袖將話講完,怀王拍案而起,須眉倒豎,怒發沖冠,眼冒綠火,大聲吼道:“武士們,速將魏國所贈之奴婢逮住,劓其鼻而喂犬!……”
  劓鼻之后,魏美人變成了魏丑人,鄭袖再獲專寵,恢复了南后的尊位。
  就這樣,鄭袖永遠是胜利者,她征服了怀王,擁有了七雄中版圖最大的楚國。如今,她是世上最富有的女人,可以盡享榮華富貴,可以揮金如土;她是天下最有權勢的女人,一呼百諾,前護后擁,高興了,她可以人的生命作賭注,當儿戲,惱怒了,她可殺雞宰狗般地屠戮百姓;她是人間至高無上地位和尊榮的化身,使起性子來,怀王也得懼她三分,怀王耳根子軟,枕邊常吹風,她盡可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然而,她依然有自己的苦惱与惆悵。她沒有當女王的野心,但卻懼怕人老珠黃。花開能有几日紅?自己很快便會年老色衰,失寵于君王。她不敢想象,這將是怎樣一幅慘淡的圖景,這圖景使她膽顫心寒,虛汗涔涔。誰也釘不住太陽,誰也鎖不住時光,誰也難防衰老,唯一的辦法便是立親生骨肉子蘭為太子,將來繼承王位,這是最牢實的靠山。怀王早已立熊橫為太子,欲廢長立庶,既不合情,也不合理,更為法所不容,怀王不會答應,文武不會支持,難于上青天!她心里清楚,自己并無可靠的左膀右臂,令尹子椒老朽昏聵,占著茅房不拉屎的無用之材,靠不住;上官大夫靳尚,倒有几分机敏能干,鬼點子也多,但在朝中名聲不佳,且賊眉鼠眼,鬼狐心腸,一心只在牟取高官厚祿,未必肯舍身助人;大夫陳軫,將軍昭睢,俱系循規蹈矩之輩,剛直不阿之徒,認理不認人,自問与自己非同蔓之瓜,斷不可向他們泄露自己心中的隱秘。一年多來,她听到了許多頌揚屈原的溢美之辭,如今,大王對屈原的評价又是這樣高,且寵愛得無以复加,這就使她不能不將自己的命運同屈原聯系起來。但是,鄭袖畢竟不曾見過屈原,更未跟他相處過,屈原究竟怎樣,她心中無數。她在熱切地盼望著雄雞報曉,旭日東升,屈原早些來到郢都,步入楚宮,出現在自己的面前……
  不知鄭袖獨自一人默默坐了多久,夜深到怎樣的程度,怀王已經美美地睡了一覺,醒來只覺得口干舌燥,渾身倦怠,中焦火盛,腸胃不适,但神志尚清,惊問鄭袖:“夜將盡,天將曉,愛妃為何還不上床就寢?”
  鄭袖歉意地微微一笑,答道:“大王醉臥床榻,輾轉反側,無人守護,必落床墜地,臣妾怎能上床就寢!再者,大王腹中咕咕作響,似有千軍万馬在奔騰,臣妾恐大王嘔吐,故靜守于此,以待服侍……”
  鄭袖所言,純系編造,但卻感動得怀王眼圈濕潤,扯著鄭袖那雙蔥脖似的柔軟纖細的手,撫摸著,翻轉著,親吻著,似在鑒賞一件精美的藝術品。
  鄭袖端來了一碗醒酒湯,用羹匙舀著,一勺一勺地喂于怀王口中,邊喂邊說:“都是臣妾作孽,害得大王飲酒過量,受此折磨……”
  怀王急忙擺手說:“愛妃所言差矣,是朕心中過于高興,才如此貪杯。”
  鄭袖故作神秘地問:“大王是為屈原明日進京,承擔左徒重任而高興,對吧?”
  怀王惊异道:“愛妃何以知之?”
  鄭袖滑稽地作了個鬼臉,笑道:“同床共枕多年,大王之心,臣妾豈能不知!……”
  怀王興奮地贊歎道:“對,對,對,生我者父母,知我者愛妃也!……”
  怀王早已將酒前所言忘得一干二淨。鄭袖羞紅了臉,低垂了頭,半天才說:“大王視屈原若掌上明珠,明日似當隆重接待。”
  怀王贊許道:“愛妃所言极是,明日朕將盛設國宴,借接風洗塵之机,樹屈原之威,立屈原之信,震懾反對屈原的奸邪之輩。”
  鄭袖眉飛色舞地說:“為楚得棟梁之材,酒宴之上,臣妾愿獻歌舞,以助酒興,不知大王意下如何?”
  怀王吻了一下鄭袖的粉腮說:“如此甚好,明日歡宴,必當盛況空前……”
  鄭袖昨夜雖然睡得很晚,今朝卻凌晨即起,她起床后要辦的第一件事,便是沐浴更衣,精心梳妝打扮,因為今天要會見屈原,要為屈原獻歌獻舞。她早就听說過屈原愛整洁,好修飾,有著日三濯纓的生活習慣,与這樣的人接触,不得有絲毫苟且,必須心誠体洁,光焰照人。
  楚之鳳鳴池,是專供楚王与嬪妃沐浴之所,猶后世唐明皇之華清池,文武臣僚不得玷污這圣洁之地。它位于鴛鴦湖畔,能工巧匠的特殊設計,使處于每一個房間的沐浴者,都能欣賞到室外的山光湖色。名為浴池,實則由數十幢高雅華美的建筑构成,洗浴、更衣、小憩、品茗、讀書、歌舞、弈棋、体操、賞月、觀花、小酌,等等,分別各有其樓、堂、館、閣。通往浴池的長廳,可有數十丈之長,其間道道紗帳,層層錦帷,幅幅壁畫,尊尊雕塑,构成了虛無縹緲的仙境,扑朔迷离的天地,溫馨甜蜜的气氛。長廳盡處,是一雕花朱門,擁門而進,便是浴池所在了。雖說只有极少數人來這里香湯沐浴,這浴室卻极其寬敞,可容數十人同時洗浴。這里堪稱是玉的世界——玉的地板,玉的牆壁,玉的天棚,玉的門窗,玉的池塘,玉的器具,這些玉有洁白如冰的,有朱紅如血的,有燦爛若霞的,有碧綠如茵的,有嬌藍似天的,色彩斑斕,色調柔和,配搭協調,給人以福地洞天之感。室內熱气蒸騰,霧气彌漫,白茫茫,灰蒙蒙,溫乎乎,人處室中,若置身于煙騰霧繞的神境仙界。鄭袖在宮娥的服侍下脫去上衣下裳,解下束腰的絲帶,小心翼翼地走進浴池。她一會蹲,一會坐,一會依于池壁,伸直雙腿,將頭以外的整個身体全都浸泡于池水之中,靜靜的,一動不動,任清清的池水在腮邊耳際微微蕩漾,溫柔地撫摸,爽身愜意,似漫步于花前月下,若依偎于情侶的怀抱。不知浸泡了多久,倦意襲來,奄奄思睡,她多么想像魚一樣沉于水底,美美地睡上一覺,或者索性將自己的軀体溶于池水之中,化為無有,除卻一切貪欲与煩惱。然而,這想法多么幼稚虛幻啊!她必須面對現實,再過几個時辰,屈原就要進宮,自己要為他獻歌獻舞,与之相見,從而确定跟屈原的關系。為了精益求精,确保絕無紕漏,宴會前還需將歌舞再排練几遍,算來時間并不充裕。想到這里,鄭袖呆不住了,急忙喚來兩位宮女,幫其洗浴——其實,鄭袖遍身洁淨如霜,并無任何污垢与塵滓,洗起來倒也方便。洗浴既罷,二宮娥攙扶著鄭袖出了浴池,擦干身上的水滴,依習慣來到鑲嵌在牆壁上的碩大銅鑒前,其時早有宮女過來擦去銅鑒上的蒸汽,銅鑒里現出一幅裸体畫像——這是真正的裸体,一絲不挂,無任何偽裝,連每一個細部都顯露得一清二楚,不似當今的某些名星,還在要害部位加上一抹遮羞布。不是畫像,是一尊白玉雕像,秀美的長發,端正的五官,丰隆的酥胸,彈動的乳房,頎長的四肢,柔軟的細腰,丰潤的肥臀,凝脂般的肌膚,勻稱和諧,极富質感。鄭袖對自己的這副藝術杰作似乎十分滿意,臉上洋溢著難以掩飾的喜悅。往常她會佇立于鑒前欣賞許久,今日卻只有短暫的一剎那,急令宮女為其梳妝。
  浴罷歸來是擇衣試裝,鄭袖也很費了一番心思。她先穿了一件頸項、臂膀、腹背全都裸露在外的水紅軟緞單衫,大約相當于后世的乳罩,或者當今舞台上將胸前纏繞兩圍那种裝束,外罩一件霞色紗衣,再披一件長可曳地的水綠披肩。裝扮既畢,走到穿衣鏡前照照,不禁啞然失笑。這樣裝束,确有几分妖冶与狐媚,對輕狂之徒,必有強烈的誘惑力,撩撥其心扉,挑逗其情怀,惑亂其方寸,令其隨我所欲,對待屈原這樣的正人君子,恐怕要事与愿違,令其厭惡与鄙視。這樣想著,鄭袖不禁有些后怕,急忙將這件上衣脫掉,換上一件平時最喜歡的緊身內衣,依然不好,它把身体的曲線繃勒得太醒目了。她索性換上了一件略顯肥大的淡色內衣,然后將那件霞色紗衣罩在外邊,于鏡前來回晃動著走几步,任那彈動力极強的雙乳掀動衣胸,銅鑒里的女人呈現著古朴淡雅之美。這一回,她滿意了,征服屈原這樣理智強于感情的人,不能靠妖冶狐媚和搔首弄姿,而要靠自然含蓄,落落大方。春華是美麗的,秋實也是美麗的,嚴冬的冰雪何嘗不美麗,這是自然美;云遮霧罩的廬山,只有當風吹云散的一剎那,方顯出它那崢嶸奇秀的真面目,這是含蓄美,鄭袖將以這一原則,來對待即將相見的屈原。
  時近未時,屈原方步入楚宮。一年未見,宮中發生了巨大變化。時值仲春三月,花正鬧,葉正翠,枝正綠,干正青。百花爭艷,奇葩斗芳,异卉競秀,綠柳撫堤,珍禽繞林。在一片開闊地上,掘地成楚湖,堆土為荊山,山光水色,相映成趣。楚湖業已竣工,彎彎曲曲的湖岸,全用漢白玉砌成。湖岸柳与桃相間,桃紅柳綠,倒映水中,妙不可言。湖中有島,島上有亭,島与岸以橋相連,男与女相攜相牽,并肩行于橋上,映于湖中,好一個人間仙境!鴨游湖中,鵝戲水上,似藍天上的朵朵白云,詩情畫意盡在其中。湖面上正有數艘游船在蕩槳,或优哉游哉,似漫步于花叢林蔭;或風風火火,船頭顛簸,或并駕齊驅,互不相讓,但每只船上都載著歡歌笑語。湖心島上,桃柳行內,三三兩兩的人們或散步,或談天,或弈棋,好不安閒自在。荊山上則是一片忙碌,正有數十工匠在建造亭台樓閣,搬上運下,匆匆不迭,錘鑽丁當,遠播四方。一山一湖,一上一下,一忙一閒,對照鮮明。
  歡迎屈原進京的盛大國宴,在富麗堂皇的章華宮內舉行,宮內雕梁畫棟,金碧輝煌;五光十色,陸离生輝——黃的是琥珀,紅的是瑪瑙,藍的是碧玉,白的是珍珠,綠的是翡翠,紫的是羅蘭,琳琅滿目,璀璨耀眼。不說美酒之醇厚,佳肴之丰盛,單所用器具之高雅珍貴——金絲縷玉几案,滾珠飄纓彩屏,鹿台立鳳懸鼓,九龍繞柱金鐘;翔鶴宮燈,牡丹蜡台,麒麟香爐,鑲金玉磬;象牙箸,白玉盞,瑪瑙盤,暖心壺,等等,就令人酒未沾唇心醉酥。文武大臣俱都奉旨赴宴,章華宮之宴會廳內擺得滿滿當當,怕有數十座之多。怀王拉屈原坐于身側,子椒,靳尚等重臣作陪。怀王把盞,親自給屈原斟酒,敬了一盞又一盞,滿座文武,人人眼熱,個個垂涎。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怀王命歌舞助興,隨著一串節奏明快的傳呼,裊裊絲竹聲中,一隊宮娥翩躚出場,她們分別扮作梅花仙子、茶花仙子、月季仙子、芍藥仙子、茉莉仙子,一個個羽衣透明,彩裙若翼,廣袖舒展似霓虹飄逸,体態輕盈若芙蓉出水,芳姿玉影,鶯囀鸝鳴。她們不斷地變換著舞姿,更改著花樣——“松鶴延年”、“龍鳳呈祥”、“百鳥朝鳳”、“天女散花”……只看得滿座文武似痴若呆,想入非非。鄭袖最后一個出場,這正所謂“好戲壓軸子”。她扮演群芳之冠、百花之王的牡丹仙子,頭戴一朵碩大的火紅牡丹花,身著細腰束帶裙裳,袖長丈余,翩然起舞,長袖翻卷□飛,似鳳凰展翅,若漫天云霞;突然,她駐足聳身,伸臂擺手,長袖平直若竿,气貫長虹。轉而輕移碎步,細腰若風擺柳,長袖似黑夜繚繞的火光。她的舞姿,她的細腰,她的長袖,變化無常,有時像穿云的紫燕,有時像破霧的雄鷹,有時像下山的猛虎,有時像出水的蛟龍,有時像飄浮的白云,有時像漫天的星斗,有時像含羞的少女,有時像多情的目光,令觀者目不暇給,眼花繚亂。當鄭袖出現于廳堂門口的一剎那,仿佛大廳內突然明亮起來,似乎有一种异香在擴散,在彌漫,令赴宴者心醉神酥。也就是在這一剎那,殿堂內的气氛陡然大變:原先鬧嚷嚷、亂吵吵的場面突然安靜下來,靜得令人窒息,所有的目光一齊射向了鄭袖,停止了正在進行的一切動作——舉觴邀酒者,金卮停于手中;伸臂夾菜者,象箸停在玉盤之上;交頭接耳者,正襟危坐;口若懸河者,頓失滔滔;猜拳行令者,屏息斂气。大家俱皆全神貫注地盯著鄭袖的精采表演,一個個看得眼迷心亂,魂飛魄蕩……
  歌舞之后,怀王將鄭袖喚到自己桌前,介紹其与屈原相識,并命其給屈原敬酒。通過歌舞,屈原觀賞了鄭袖超凡脫俗的美貌,領略了她那优美的舞姿,這真是難得的高雅藝術享受,令人魂搖魄蕩,咀嚼品味。鄭袖卻是第一次目睹屈原的動人風采,大為惊詫,四目相對,猶金石相碰,火花四濺。二人都在极力克制著自己,但還是雙雙失態,心細和敏感者也許能夠察覺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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