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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出山進京 上殿面君


  樂平里東南深山狹谷之中,有一天然洞穴,當地百姓,盡人皆知。在防秦軍侵略的備戰活動中,平寇隊控制了這條山谷,將天然洞穴進行了改造。洞中有穴,穴中有竅,內中地勢十分复雜。樂平里逃難的鄉親進入洞穴,迅速轉移到安全地帶隱藏;秦軍進入洞穴,迷失方向,四處亂闖,待懸門一落,洞中暗無天日,空气漸漸稀薄,時間一長,便全部憋悶而死,這洞穴成了他們的集体葬身之所。半月之后,平寇隊打開懸門,將這些橫七豎八的尸体拖出洞穴,拋于山谷,成了野獸果腹之美餐。
  樂平里東北山谷中那些穿紅著綠,花枝招展的青年婦女,是由以么姑為首的敢死隊的姑娘們裝扮而成,她們將秦兵引于山谷的絕境。這里的天池山頂上有一黑龍潭,潭深不可測,潭水終年墨綠,陰森可怖。相傳當年大禹治水至此,將茫茫大地之水皆聚于此,以減小水患。屈平率領其平寇隊,利用這一得天獨厚的地理條件消滅敵人。
  秦軍來到樂平里,并不進村,而是兵分兩路,一路東南,一路東北,這完全是根据張維利提供的情報行事。
  張維義是平寇隊的中堅分子,骨干力量。屈平指揮平寇隊將其拉上屋梁,打得皮開肉綻,這行的是“苦肉計”,以騙取張維利的信任。假情報由張維義傳給張維利,再由張維利傳給秦軍情報机關,秦軍深信不疑,于是平寇隊牽著秦軍的鼻子轉,秦軍乖乖地听從平寇隊的指揮調遣,近万名官兵的大舉進攻,一心欲徹底消滅楚之西北邊陲這支抗秦武裝,結果卻适得其反,落了個全軍覆滅的可恥下場。從此以后數年,歸州一帶不再有秦軍騷扰,百姓暫得安生,過上了和平宁靜的生活。
  按照華夏民族的風習,對尊長不得直呼其名,必須雅稱其“字”。自屈平擂鼓殲敵之后,不僅樂平里,連歸州一帶的壽星与顯貴,亦張口閉口必稱“屈原”,“屈平”這個稱呼漸漸在人們口頭上消失。
  數年來,對秦兵的騷扰,楚之地方官吏及國君,均無可奈何。而今,年輕的屈原,組織指揮樂平里的平寇隊給以毀滅性的還擊,狠狠地教訓了他一頓,這實在是楚之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惊動了朝野上下,國家內外,楚怀王頒下征召文書,召屈原進京,欲委以重任,封以要職。
  楚自悼王駕崩,吳起變法失敗以后,政治一天比一天腐敗,國勢一天比一天衰弱,人民生活一天比一天痛苦。從小就憂國憂民的屈原,決心把重整朝綱、振興楚國的重任擔當起來。在赴京前的一段時間里,屈原經常深入民間,了解百姓的疾苦,与鄉親們共商救國救民之大計。他有的放矢地閱讀了有關歷史典籍,研究商鞅、李悝、吳起等人變法的經驗教訓,提出自己主張改革的具体意見。每天他都伏案工作到深夜,或閱讀,或抄錄,眼看花了,手寫疼了,竹簡寫了一堆又一堆。
  赴郢都的前一天晚上,鄉親們來到屈原家里跟他告別,有的送給他一些路上吃的東西,有的幫助他整理書簡,收拾行裝,張維義說:“進京為官,需向君王進貢禮品,不知原侄將向怀王進貢何等珍寶珠玉?”
  屈原先是憨厚地一笑,繼而風趣地指著身邊的一大堆竹簡說:“我屈氏乃敗落之族,平侄我系一介寒士,哪有什么珍寶珠玉進貢,只有這一堆竹簡而已……”
  大家被弄得莫名其妙,竹簡也可作為貢物?屈原忙解釋說:“屈平不才,想了一些救國之策,書于竹簡之上,作為大禮,進獻怀王,此乃愚之赤膽忠心也!……”
  眾人听了,齊聲贊好。有人說,我們楚國越來越不像樣子,對外老打敗仗,內部又貪污腐敗,你到了朝廷,一定要好好規勸怀王。
  為儿子出仕,伯庸從郢都赶了回來,他首先給儿子講述了屈氏的光輝歷史,說道:“我屈氏乃楚之宗臣。我祖屈瑕,官為莫敖,此后的屈重、屈完、屈御寇、屈朱、屈蕩、屈到、屈建、屈生、屈巫、屈孤庸、屈申、屈罷、屈春、屈廬、屈子閻、屈子蕩、屈弗忌等先人,都曾功勳卓著,顯赫非常,其中屈重、屈到、屈建、屈蕩、屈生,都像祖宗一樣官為莫敖。
  “周惠王二十一年,齊桓公統率眾諸侯伐楚,屈完奉楚成王之命于召陵(今河南郾城縣東南)与齊講和。齊桓公約屈完同乘兵車檢閱諸侯之軍,威脅曰:‘以如此強大之軍出擊,孰能抵御?以如此強大之旅攻城,何城不破!’屈完微笑道:‘大王倘以德義結聯諸侯,諸侯則莫敢不從者;倘以武力相威脅,楚則以方城(山名)為城,以漢水為池,汝卒雖眾,有何懼哉!……’此言有理有節,不卑不亢,令齊桓公不戰而還。”
  講完了族史,伯庸語重心長地叮囑道:“孩子,此番進京,到朝堂之上,無論官大官小,都要為國盡心,為民盡力,切莫辜負了鄉親們的厚望啊!……”
  与屈原同庚,小屈原三個月的昭春接著說:“是呀,原哥,鄉親們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你只管大膽地給怀王講,他若是不听,你就干脆回來,我們還一起种田平寇。”
  屈原頻頻頷首,一一答應。昭春把行李書簡分成兩捆,用棕繩捆好,又拿起竹扁擔挑著試了試,說道:“啊呀,好沉哪,還是我送送你吧。”
  屈原執拗地說:“不用,我挑得動,只要挑至香溪碼頭,就可以乘船前往了。”
  屈原奉旨進京為官,郢都方面有義務前來迎接,歸州方面有責任前往護送,樂平里的每一個鄉親都情愿偕行,但屈原拒絕所有人的誠心相助,硬是像以往采風訪疾那樣獨來獨往。
  公元前320年仲春一日,屈原于村頭告別了父母与鄉親,獨自一人挑著書簡出發了。他走下香爐坪,繞過擺鼓台,穿過響鼓溪上的石板橋,循著鳳凰溪奔向七里峽。時值陽春三月,山歡水笑,草木青蔥,鳥在枝頭唱和,獸于林間嬉戲,狐兔追逐于草叢,路邊的山花爭奇斗艷,迎來送往,散發著誘人的芳香。屈原的心比天晴,情比春深,胸比谷豁,志比山高,步比風輕,像一只翱翔蒼穹的雄鷹,似一頭撒歡密林的花鹿,猶一匹奔馳草原的馬駒,若一尾游于深潭的鯉魚。他赶路心切,解開了衣扣,敞開了胸怀,加快了腳步,正行之際,前邊出現了一條橫截道路的水溝,他必須抬高腳步跨過去。然而當他用力一跨,不慎腳下一滑,擔子猛然晃蕩一下,“卡嚓”一聲,兩根挑繩都晃斷了,竹簡“嘩啦啦”散了一地。這里是一處漫漫長段,前不夠村,后不著店,到哪里去找繩子來捆呢?屈原望望四周,又看看地下的竹簡,心中不禁暗暗叫苦。
  正當屈原一籌莫展之際,一位正在耕田的農夫吆住了牛,停住了犁,昂首問道:“先生,怎么了?”
  屈原答道:“赶路赶得急,擔子上的繩子閃斷了。”
  那農夫手提牛鞭,爬過田埂,向屈原走來。農夫尚未走近屈原身邊,惊喜地叫了起來:“啊呀呀,這不是屈原先生嘛!……”
  屈原張目凝視眼前這位農夫,他六十上下歲年紀,花白的頭發,花白的胡須,滿臉核桃殼似的布滿了皺紋,很是眼熟,但一時卻又想不起曾在哪里見過。老人見屈原目光呆滯,指指田里那頭大黃牯:“屈先生忘了,這條牛還是先生送給我的呢。”
  屈原更加莫名其妙了,自己家里雖說有几頭耕田的水牛,但卻不曾送過任何人,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老人見屈原怎么也想不起往事,心中更加敬佩,有恩于人,不僅不圖報,且早已忘得一干二淨,這是怎樣的仁人君子啊!老人這樣想著,不禁眼圈紅潤,半天才指著屈原的腰間問:“先生,您那佩玉呢?”
  經老人一問,屈原恍然大悟,他急忙撂下手中的扁擔,上前抓住老人的兩手說:“哦,您是宋二爹!……”
  原來,早在去年的這個季節,屈原在民間調查,一天他路過這丘田,見一對老夫妻正在耕田。老漢在后邊扶犁,妻子在犁前背拉,她彎著腰,喘著气,艱難地一步步往前挪,肩上的繩子深深地嵌在皮肉里。屈原見狀十分不忍,忙上前打听,才知道老人的儿子投軍死于陣前,家中的耕牛病死了,無錢再買,只好讓年邁的妻子當牛做馬,艱難地春耕。听了老人的訴說,屈原毫不猶豫地解下腰間的一塊佩玉,雙手捧著遞与老人,讓他回家賣錢買牛。老人自然不肯收受,屈原卻執意相贈,一片赤誠。彼此推讓再三,老人才勉強收下,熱淚盈眶地跪地謝恩。屈原忙躬身將老人扶起,勸慰一番。有道是“兩座山不見面,兩個人常相見”,一年后屈原出山進京,二人真的又見面了。
  宋二爹問道:“屈先生這樣急急忙忙,挑這么多書簡往哪里去?”
  屈原將怀王召他入朝的事說了一遍,指著散在地上的竹簡道:“挑得太重了,半路上斷了繩子。”
  宋二爹听了屈原的介紹,先是心花怒放,喜笑顏開,夸屈原有出息,說他早就看出了屈原滿臉福相,不是一般的青年后生,將來必做大官,然后仔細打量散在地上的書簡,說道:“屈先生不必著急,我有辦法。”
  屈原不解地說:“這荒郊野外,有何辦法?”
  宋二爹朝田里一指說:“有牛綯繩嘛!”說著跳下田埂,跑到犁邊,解下牛綯繩,返回來便為屈原捆行李和竹簡。
  綯繩又叫撇繩,它是犁地時專用的繩具,長可數丈,兩端系于騾馬驢的嚼子或牛鼻栓上,雙股平行后拖,系于犁杖的后把上,這樣扶犁者便可通過這綯繩控制牲畜前進的方向,使其不致偏离。
  屈原拉住宋二爹的手制止說:“這使不得,用了你的綯繩,再怎么犁田呀!”
  宋二爹喜形于色地說:“屈先生進京上任,掌管國家大事,比我犁地重要。再說我家還有備用的綯繩,回家拿來就是,牛也借机喘喘气。”
  就這樣,宋二爹不容分說地為屈原捆好了竹簡和行李,打發他繼續赶路。
  然而,歸州一帶卻因此演義出了一則“靈牛獻綯”的故事。
  卻說宋二爹与屈原站在田埂上,一個要去解綯繩,一個堅決不讓解;一個說赶路要緊,一個說犁田重要。二人正在爭執不下,忽听得“哞!哞——!”兩聲牛叫,田里的大黃牯甩掉牛軛,朝這邊跑來,一直跑到田埂邊,仰起脖子,銅鈴般的大眼睛直直地瞪著屈原。
  宋二爹牽住牛綯,高興地說:“屈先生,你看,這畜生多通人性,它自己獻綯來了,你快快收下吧!”說著轉過身去,撫摸著黃牯的頭說:“黃牯呀,屈先生要進京去給我們窮人辦事,他捆書簡的繩子斷了,取下你的綯來,好不好?你若是答應,就連叫三聲。”
  宋二爹的話音剛落,黃牯就“哞,哞,哞”輕輕地叫了三聲,一聲不多,一聲不少。宋二爹說:“你听,黃牯答應了,你還推辟什么呢?”
  屈原還是不肯接受,這時,黃牯比宋二爹還急,它低下頭,左一甩,右一擺,把個頭搖得撥浪鼓一般,三搖兩晃,搖掉了鼻栓,把綯繩甩到了田埂上。它銜起綯繩,送到屈原手邊。屈原接過牛綯,心里又惊又喜,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只見黃牯又仰起頭,“哞——”的一聲長叫,段里的牛銜著綯繩跑來了,欄里的牛也銜著韁繩跑來了……樂平里九十九頭牛,銜著九十九條繩索,一齊送到屈原跟前。屈原激動得熱淚盈眶,自言自語地說:“這怎么好呢,這怎么好呢?牛無韁不能牽,牛無綯難耕田,這便如何是好呢?”
  宋二爹說:“屈先生,你盡管放心,樂平里的牛把韁与綯獻給了您,往后不用韁与綯,它們也一樣會听使喚的。”他對九十九頭牛大聲說:“你們將韁与綯獻給了屈先生,往后拉車、耕田、推磨,要像有韁綯一樣听使喚!”九十九頭牛一齊“哞”地叫了一聲。宋二爹就用這些靈牛獻的韁与綯,幫屈原把書簡、行李捆綁得扎扎實實,送屈原上路。
  從此以后,樂平里的牛,耕田、耙田,真的不再用綯繩了,它們不用綯繩比用綯繩還听話。不僅樂平里土生土長的牛是這樣,就是從外地買進來的牛,只要過了三天,也就不再需要綯繩了。
  人們還傳說,屈原死后,他借去的綯繩又飛回了樂平里,但因這里的牛耕耙不再用綯繩,這些綯繩便落到了山崖上,落到深谷里,落到小溪旁,變成千千万万條葛藤,所以樂平里的葛藤像牛綯一樣結實,有韌性,樵夫系上它,可以在懸崖上砍柴;藥夫系上它,可以在峭壁上采藥;船夫把它擰成繩索背纖;姑娘把它編成背簍、籮筐,采桑摘橘。在屈原的家鄉,這靈牛獻綯的故事和葛藤的傳說,緊緊聯系在一起。
  郢都十分繁華,熙來攘往的行人摩肩繼踵,被稱為“擠爛城”。郢都的規模很大,城牆周圍三十余里,城牆四周開著八孔高大的城門,城門一般為兩門墩,三門道。八孔高大的城門之中,有一孔名“棘門”,這是郢都的特色,為天下其他任何都城所不具。屈原來到棘門之前,佇立瞻仰,心潮激蕩。他知道,楚都之所以要設棘門,是為不忘先人創業之艱難。西周時,楚人立國于山林之中,連城池也沒有,只有由荊棘圍繞的寨子,“荊”由此而得名,故世稱“荊國”、“荊人”。
  “荊”和“棘”雖是兩种不同的植物,但它們卻總是雜生而競長。楚之先人曾長期生息于荊棘叢生之地,被后人奉為楷模。后世有書記載道:“昔我先王熊繹,辟在荊山。蓽露藍縷,以處草莽;跋涉山林,以事天子。唯是桃弧棘矢以共王事。”由此屈原猜想,楚都設棘門,也許是為了禳災。桃弧棘矢,即以桃木為弓,以棘枝為箭。在古人看來,棘是一种神物,將國都的一個城門命為棘門,似有借以禳災避禍之意。荊也是一种神物,故重要的旗幟,多以荊為柄。諸夏也有這個風俗。
  棘門之外還有“茅門”,因其以靈茅苫頂而得名。茅門之內是祭祀先祖之靈和社稷之神的場所,它是圣地,因此不得驅車過其門。屈原來到門前,彈衣正冠,十分虔誠地行三拜九叩之大禮,招來觀者若堵。行禮間,屈原面前浮現出了庄王執法如山的一幕。
  前一章講過,楚庄王很注重法治,他制訂了許多法令制度,任何人都必須遵照執行,不得違犯。其中《茅門之法》規定:“群臣大夫諸公子入朝,馬蹄踐霤1者,廷理斬其輈2,戮其御。”有一次,太子入朝,馬蹄踐霤,廷理依法行事,砍斷了太子的車轅,殺掉了為太子赶車的御者。太子大怒,哭哭啼啼地找到父王說:“廷理目無尊長,猖狂已极,求父王為我戮廷理!”庄王嚴肅地說:“法者,所以敬宗廟,尊社稷,故能立法從令。尊敬社稷者,社稷之臣也,焉可誅?太子犯法,當与庶民同罪,倘寡人徇私枉法,滿朝文武必議論紛紛,法則失其威嚴。民不守法,天下必亂,亂极國亡,朕無社稷江山傳太子矣!……”太子听了父王的這番話,不再要求懲辦廷理了。茅門之茅應是靈茅,又稱苞茅,為祭祀所必需,是楚地的特產,楚君有向周室貢納苞茅的義務。縮酒祭神离不開靈茅,望祀也非用靈茅不可,“男巫掌望祀,望衍授號,旁招以茅……。”進了茅門向里,還有相當遠的距离才能到達楚宮正殿,寬闊的石板甬道兩邊,是朱紅色的高大牆壁,牆壁中央,鑲嵌著數以百計的白色浮雕,形成了長長的歷史畫廊。這些浮雕畫倒也忠于歷史,既頌揚了歷代君王的光輝業績,也再現了某些國君的昏庸無能。那一幅幅小腰秀頸的人物雕像,令屈原重溫了楚靈王那荒淫恥辱的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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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霤liu:同“溜”,屋頂上流下來的雨水,檐霤,此指宮門屋檐處。
  2輈zh□u:車轅。


  楚庄王逝世后,相繼在位的是楚共王和楚康王。公元前545年,當政十五年的楚康王一病不起,他的儿子郟敖繼承了王位,任命其叔父公子圍為令尹,主持軍政大事。
  公子圍是個野心家,他不甘令尹之職,陰謀篡權奪位。一天,他乘新王郟敖臥病在床,只身闖進宮闈,將郟敖的左右侍從赶走,自己用繩子將郟敖活活勒死。他轉身跑出王宮,在宮門前,跟太子莫及其弟平夏相逢,趁其不防,抽出青銅佩劍將兄弟二人刺死。害死了新王父子三人后,公子圍帶著瘋狂的喜悅直奔朝廷大殿,召集文武百官宣告:“大王暴病而亡,二子爭位械斗致死。”滿朝文武雖感消息突然,但懾于令尹淫威,為保自己的官位和身家性命,誰也不敢吭聲,彼此你看看我,我望望你,瑟索顫抖。公子圍見群臣無敢反抗者,便直言不諱地說:“自即日起,寡人便為楚國之君!文武百官都需依令而行,有竊竊私語,妄加議論者,殺無赦!”這個通過陰謀手段爬上寶座的新君就是楚靈王。
  楚靈王是個不務政事,只知游山玩水、貪圖享樂的昏君,他上台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勞民傷財地修建了一座富麗堂皇的宮殿。他在皇宮內住膩了,就游蕩于水鄉澤國,逍遙于高山峻岭,觀看波光水色,欣賞林蔭山影。長江的怒濤,淮河的激浪,洞庭的浩瀚,鄱陽的壯麗,巫山之險,荊山之秀,令其目不暇給,流連忘返。在這游覽的過程中,他于長江之濱發現了一處風景特別秀麗的地方,欲長期在這里過那醉生夢死的生活,便驅使數以万計的百姓為其修建了以豪華巍峨著稱的章華台。這章華台高十丈,寬十五丈,周圍是人工湖,湖岸綠樹成蔭。綠蔭映于湖水,千姿百態;湖水清澈照人,碧波蕩漾。附近的每個角落,湖濱与路旁,到處栽种著奇花异卉,在微風中傾吐著醉人的芬芳。
  靈王為了炫耀他的榮華富貴,經常邀請各國諸侯或文武百官來此飲酒作樂,飲至興致勃勃時,便自我贊譽一番,說什么這座章華台前所未有,舉世無雙,登上此台能高瞻遠矚,了解民情。客人們自然也斷不了隨聲附和地夸獎贊美。不僅如此,為了取樂開心,竟异想天開地提倡細腰。他下令宮中男女都要設法將腰勒細,細腰的宮女才能博得歡心与寵愛,粗腰的便赶去做粗活。宮女們為了使腰變細,每天只吃一點點飯食,饑餓難忍,還要強作歡顏,為靈王唱歌跳舞。靈王不僅喜歡細腰的宮女,也喜歡細腰的大臣。文武大臣為了討好靈王,也都用帶子將腰勒細才去上朝。
  大凡腰是細的,頸通常也是細的,由此,小腰秀頸便成為楚女之美的重要特色了。對此,先秦諸子及后世文人均有所記載:“楚靈王好細腰,而國中多餓人。”(《韓非子·二柄》)“昔者楚靈王好士細腰,故靈王之臣,皆以一飯為節,肱息然后帶,扶牆然后起,比期年,朝有黧黑之危。”(《墨子·兼愛中》)“昔者荊靈王好小腰,當靈王之身,荊國之士飯不逾乎一,固据而后興,扶垣而后行。”(《墨子·兼愛下》)
  “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杜牧)……
  進了楚宮,触目皆紅,宮牆是紅的,殿堂樓閣的瓦脊是紅的,飛檐櫛椽是紅的,棟梁檁柱是紅的,楚王以下的文武百官所著之上衣下裳,其色皆紅,連陳列的漆器,也是以黑襯紅,絕無例外,旌旗戰具,色色朱紅……
  屈原深知,楚色尚赤,与他們的神話傳說有關。他們自信自己的祖先是祝融,而祝融是火神。后世有書記載:“祝融,南方炎帝之佐也。”炎帝和祝融都是火神,一先一后而已。炎帝號神農氏,別號烈山氏。“炎帝……始教天下种谷,故人號神農氏。又曰,本起烈山,或稱烈山氏。”南方多山林沼澤,古代流行火耕水耨。火在古代南方民族的生產与生活中,起著莫大的作用。當上古之世,南方楚族先民,因此而信奉炎帝。所謂炎帝,應是人們把自己的遠祖作燧生火的偉大發明神化的產物。所謂神農氏,即教會人們种谷的神。所謂烈山氏,即教會人們燒山焚林的神。火是紅的,所以炎帝又稱赤帝。對赤帝的崇拜,即對火的崇拜。以紅色為貴,即以赤帝為尊。
  在楚宮的諸多彩畫中,幅幅都有大而圓的火紅太陽。太陽,在蒙昧時期的人類的心目中,是一個既神圣又神秘的火球。對火的崇拜,往往与對太陽的崇拜駢生而并行,由此,太陽就被視為炎帝的化身了。后世的文獻記錄著這個萌生于太古的觀念:“炎帝者,太陽也。”
  楚宮的每一處建筑,几乎都有鳳凰的浮雕,每一堵牆壁,几乎都有鳳凰的彩繪,怀王寶座的背后,偌大的粉牆上,繪著一只引頸振翅的火紅鳳凰。有人說,鳳凰就是祝融的化身,又是日中踆鳥的變种。“楚之祖先為祝融,……本為日神,即‘日中之踆鳥’。”“祝融者……其精為鳥,离為鸞。”鸞也是鳳凰。最早的鳳凰是紅色的,故又稱朱鳥或朱雀。
  有別于中原諸國,楚之茅門向東,宮內整個建筑多坐西面東。即是說,楚人以東向為尊,這自然又与日出東方有關。楚人稱日神為“東君”,日之行程,晝則東來,夜則東去。對崇日的楚人來說,東向面日而坐,自然便是尊位。
  屈原雖系布衣,且年齒尚輕,但因他率眾平寇功大,楚怀王破例在明堂接見了他。
  這是一座雄偉高大的建筑,在龐大的建筑群中,如鶴立雞群。立于階下,舉目仰觀,正面四大朱漆圓柱并列,中有明堂內室,左右有房,房前各有階,右為賓階,左為阼階。屈原在內侍導引下,沿右階拾級而上,步入明堂內室。室后牆壁上盡是彩繪,新穎別致,古朴典雅。左右房与室之間以及前側兩面,均垂帘幕,可以透視——房之后壁正中是門,門上金獸銜環,門及壁上也是彩繪,柱色深紅,帘幕米黃,右翼系總章內寶之右房,左翼為青陽內室之左房,均有階,有柱,有帘,有壁畫,只是右帘洁白,左帘藏青。正中是高大的王位,寶座面以虎皮,其前以虎皮舖地,其后是一只昂首展翅的火紅鳳凰。王位以下左右兩側各置一位,面以豹皮,其前亦以豹皮舖地。環室所陳,珠玉珍寶,古玩字畫,鐘磬琴瑟……
  怀王安坐于王位之上,他身材不高,体態微胖,面目慈祥,身著火紅色寬大袖袍,頭上鮮冠高聳,玉旒晶瑩,頗具几分尊嚴。然而,細細端詳,從那眉宇,從那目光,從那神情,屈原料定,這是位缺精明少主見的君主,這樣的君主,究竟能有多大作為?屈原滿腔升騰的烈焰,似乎落上了一層晨露。
  怀王的右側是令尹司馬子椒,這是個干巴老頭,滿臉深皺,一把花白胡須,坐在那里昏昏欲睡,見了屈原,干核桃似的臉上并無多少反應,看不出是歡迎,還是反對。仔細瞧瞧,他的右眼角還堆有眼屎,□麻似的胡須上,殘存著許多飯渣。不難結論,這純屬老朽昏庸之輩,一個在其位而不謀其政的古董,占著茅坑不屙屎的廢物。
  怀王左側是上官大夫靳尚,這是一位瘦削的中年,頗有些短小精悍的樣子。他鷹鼻鷂眼,兩頰凹陷,行動敏捷。那高聳而帶鉤的鷹嘴鼻子,標志著他的凶殘,隨時都在攫取食物,危害同類,靠他人的血肉來養肥自己。那雙鷂眼圓而有神,滴溜溜亂轉,閃著貪婪与狡黠的凶光。那凹陷的兩頰之中,盛滿了文韜武略和陰謀詭計,令人敬畏,不得不隨時提防。
  不用說,這是楚國命運的主宰,子椒与靳尚,系國之棟梁,怀王的左膀右臂。看了這場面,見了這形象,屈原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气。他本欲上殿面君,縱論天下時勢,闡述改革方案,敬獻治國圖強之良策。然而仿佛進食,見了眼前這葷腥敗肴,蒼蠅嗡嗡飛轉,便連半點胃口也沒有了。特別是那鷂眼靳尚,頗似置于身邊的一顆炸彈,隨時都有爆炸的危險,因而滿腹經綸涌到舌邊,又都咽了回去。只作應酬之舉,寒暄之辭,恭維之態。
  屈原表示,三日后將再次面圣,与怀王一人作徹夜之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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