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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孤獨的舞蹈家


  ●她喃喃自語:“不能總是這樣,該結束了!”
  ●“坏蛋,就是下流坯!”伊莎多拉喊道
  ●“在伊莎多拉的房間里,你高聲談論對另一個女人的愛情,以及你使其他兩個女人怀孕的事,難道你不覺得這很粗俗嗎?”
  ●“這項合同是一場騙局。”

  1923年8月5日,在外輾轉奔波了近15個月后,伊莎多拉·鄧肯和謝爾蓋·葉賽宁抵達莫斯科。
  當鄧肯走下火車時,她看上去滿面愁容,困頓不堪,盡管實際上她正為自己終于完成了一項十分累人的任務而欣喜万分:她終于如愿以償地將詩人丈夫送回了他魂牽夢縈的故鄉。
  葉賽宁踉踉蹌蹌地走下了車梯。終于回到俄國所激起的巨大的感情波瀾,連同進人故鄉邊境后就源源不斷傾人喉嚨的伏特加酒,使他沉浸在极度的興奮之中。他欣喜若狂,奔放的感情驅使他砸碎了車廂里所有的玻璃窗。
  艾爾瑪偕同學校秘書來迎接他們回家,陪同他們一起乘車离開了車站。在他們身后隨行的一輛馬車,載滿了令人眼花繚亂的嶄新的衣櫥式皮箱、飾有珵亮的閃光的銅鎖和銅扣的手提皮箱,以及沉甸甸的皮革袋子。
  當他們來到學校時,校園里冷冷清清。孩子們都到農村避暑去了。葉賽宁一頭倒在躺椅上醒酒。在他沉睡時,伊莎多拉以她优雅絕倫的風度、無窮的睿智講述著旅途見聞,讓朋友們一飽耳福。
  當她的旅行見聞講座告一段落時,葉賽宁也從小睡中醒來,精神飽滿,醉意全無。他們開始考慮吃午飯,但房間里沒有任何食物,廚師還在鄉下陪著孩子們,所以只能去餐館了。
  午飯后,伊莎多拉建議到鄉下看看為避暑臨時搬去的學校。同孩子們分离一段時間以后,她很想知道他們現在怎樣了,在艾爾瑪指導下進步如何。
  他們租了一輛汽車。莫斯科郊外的道路崎嶇不平,他們足足花了四個多小時才到達目的地。當他們來到通向學校的庭園時,夜幕已經降臨。
  孩子們听說伊莎多拉回到了莫斯科,便派出偵察員,等老師一到便由他們用燈籠發出信號。伊莎多拉一跨出汽車,孩子們便翩翩起舞,簇擁著她進入屋里。
  她并未在鄉間久留,盡管這里有快樂的孩子們的陪伴。轉天,夏雨瓢潑而下,令人郁悶,葉賽宁決定回城,她只好陪著他進城。
  當他們再次來到普列特奇斯堅卡時,他將她一人留在那里,自己不告而別,三天杳無音信。
  每天清晨,伊莎多拉總是喃喃自語:“他一定遇到什么事了。他受傷了,出事了,得病了。”白天,她在焦躁不安的等待和急切的盼望中度過。到了傍晚,她又喃喃自語:“不能總是這樣,該結束了!”
  經過三天忐忑不安的等待,伊莎多拉決定遠遠离開莫斯科,到別處去度過夏季余下的日子。
  她出去買了兩張當晚去高加索的火車票。認定在她的生活中葉賽宁插曲已告結束,伊莎多拉不禁產生了一种如釋重負的感覺,開始重新收拾行裝。
  讓娜留在巴黎了,身邊沒有侍女幫忙,她使喚來了艾爾瑪。艾爾瑪將与她同行,以便隨時照顧她。
  當艾爾瑪著手准備旅途用品時,立即發現自己的老師衣服少得可怜,這使她大吃一惊:她甚至連一件睡衣都沒有。她的衣箱几乎是空的。僅有的几件衣服還是在俄國買的。
  當艾爾瑪問到這些時,伊莎多拉無可奈何地笑笑,回答道:
  “我什么都沒有。我在紐約和巴黎買的那些新衣服沒過多久就不見了。開始我還以為是讓娜干的,后來才偶爾發現几天前在豪華大街買的一件黑睡衣跑到了葉賽宁的一只新箱子里。這樣,我的內衣就一件接一件地從五斗櫥的抽屜里不翼而飛了,錢就更甭提了……”她用一個富于表現力的手勢說完了沒有說出的一切。
  “那么,”艾爾瑪說,“在這种情況下只有一個可行的辦法:打開葉賽宁所有的箱子,拿回你自己的東西!”
  “噢!”伊莎多拉帶著悲戚而又惊恐的神情喊了起來,“我們不能這么辦。他有一种怪癖,不准別人碰他的箱子。好几次他威脅說,如果我膽敢瞧瞧他箱子里的東西,他就開槍打死我。我知道他在一只箱子里藏著一把上了子彈的左輪手槍。不,不,我們可不能輕易動他的箱子。”
  但伊莎多拉的朋友們很快找到了一把能開最大的一只手提箱的鑰匙,且馬上將它打開了。
  呈現在他們眼前的是千奇百怪的東西。人們以各种各樣的鑰匙和尖頭工具試開其余的箱子和提包,但都無法打開,有人便出去找技術高超的鎖匠。
  艾爾瑪在工作室里忙碌著。她從攤在地上的一匹絲綢上剪下一件件睡衣用料。除了這匹放在上面的絲綢外,這只敞開的箱子里還有成盒的和散裝的昂貴的香皂,一瓶瓶頭發香水、洗滌劑、潤發油,一簡筒牙膏和刮臉皂,大瓶小瓶的各种香水,一盒盒剃刀片。這些都是葉賽宁准備送給親朋的禮物。
  葉賽宁后來將箱子一股腦儿帶到一位朋友的家里,用一個手指按在唇上,神秘地逢人便說:
  “我的箱子!不能讓別人碰它們。”
  其他箱內的東西也許永遠是個秘密,因為正當鎖匠要在這种他從未見過的、別出心裁的鎖上施展技藝時,葉賽宁一頭闖了進來。
  這時,伊莎多拉把同他斷絕關系的決心拋到了腦后,張開雙臂向房門沖去,喊道:“謝爾蓋!謝爾蓋!你到哪儿去了?伊莎多拉難受,太難受了!”
  此時,艾爾瑪將迷惑不解的鎖匠從旁門推了出去,在他身后大聲嚷道:“不,我們不把這些箱子放到地下室里去了。”
  葉賽宁環顧四周,隨即將伊莎多拉推開,扑向他的寶貴財產,發瘋般地大喊:
  “我的箱子!誰擺弄我的箱子了?你們竟敢動我的箱子,我要殺了那個碰我箱子的家伙。我的箱子!噢,我的箱子!”
  大家急忙解釋說由于以為他不回來了,才准備將箱子搬出屋去。時賽宁這才平靜了一些。隨即,他走向一只箱子。從衣袋里掏出一大串鑰匙,挑出其中一把,打開了一只皮箱。當他正忙于拿出他所要的東西時,伊莎多拉走過去,飛速撿出了一件衣服。
  “看!這是伊莎多拉的裙子!”她喊道。
  他跳了起來,想搶回這件衣眼,于是一場稚气可掬的拔河賽開始了。最后,他松手了,伊莎多拉將衣服扔給艾爾瑪。隨即她以比葉賽宁更敏捷的動作奔向箱子,拿出了另一件。他們又孩子般地搶來搶去。他大喊大叫:
  “這是我的!這是給我妹妹的。在巴黎時你把它送給我了。這是我的!”
  伊莎多拉:“不對!不對!這是給艾爾瑪的。我在巴黎時沒有送過你,這件禮物是給她的。”
  葉賽宁松開了他抓住的衣服的一角,奔過去把箱子合上,以防伊莎多拉再拿去什么。隨即,他像以往一樣用紙將襯衣和盥洗用具裹成一個小包,准備离開房間。
  伊莎多拉站在他面前,以過去從未有過的嚴峻的目光注視著他,用結結巴巴的俄語說,如果他又對所去的地點、時間只字不提就离開,那么一切就都結束了,她不愿再為他過另一個焦慮不安的三天。無論如何當晚她要离開莫斯科了。
  他帶著怀疑的目光大笑著走了。當晚,當列車即將駛离卡贊斯基車站時,葉賽宁出現在月台上。這回他沒有喝醉酒,滿面笑容,盡管莫斯科火車站很多,他仍然巧妙地找到了妻子上車的車站,赶來与她道別。
  他的到來使伊莎多拉深受感動,勸他登車同去。
  但時賽宁沒有被她說服。他答應過一段時間也要前去,可能是在克里米亞与她相聚。在最后一遍車鈴響起前,他們溫情脈脈地互相道別,仿佛這是他們第一次分手。伊莎多拉不停地揮動著圍巾,直到葉賽宁的身影在她的視野中消失。
  伊莎多拉啟程前往高加索的基斯洛沃茨克。這是俄國的療養胜地,那里有閃閃耀眼的納贊泉,含礦物質的泉水裝瓶運出,行銷全蘇各地。
  伊莎多拉和艾爾瑪經過兩天半的奔波,于8月的一個清晨6點鐘到達這個小鎮。
  伊莎多拉輕而易舉地适應了這里的生活。早晨,她用令人精神煥發的礦泉水洗浴,中午在庫爾豪斯進餐,隨后在附近風光旖旎的鄉間乘車兜風,傍晚又回到庫爾豪斯用餐,飯后去劇院看戲或听交響樂隊演出的音樂會。
  這樣生活了一周左右。她感到有些厭煩了,決心振奮起來做些事情。
  于是,她決定在高加索巡回演出,首場演出在基斯洛沃茨克舉行。為此她給在莫斯科的秘書打了一個電報,要他与別人同來安排演出。
  他們赶來后,伊莎多拉制訂出了演出計划。她在基斯洛沃茨克的首場演出是柴可夫斯基的帶有交響樂伴奏的樂曲。這個交響樂隊的成員大部分來自列宁格勒交響樂團,他們熟記《悲愴交響曲》。但他們告訴伊莎多拉,他們已多年沒有演出過《斯拉夫進行曲》,需要排練才能登台。
  在首場演出的當日清晨,設于庫爾扎爾廣場的半圓形音樂台上,大幕緊閉,遮住了正在緊張排練《斯拉夫進行曲》的樂手們的身影。
  小號吹出的刺耳的歌頌沙皇的音符划破了黎明的寂靜。
  几位還沒有洗澡便早早出來散步的游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們面面相覷,惊愕得說不出話來。于是,他們三三兩兩聚集在遮住了樂隊的帷幕前。
  樂隊指揮對此一無所知,當他正要指揮樂師們第三次重复這支進行曲時,一位怒气沖沖的契卡官員出現在他的面前,查問他們反复演奏這支刺耳的沙皇贊歌是什么意思。
  樂隊指揮剛才還在一味欣賞這支由喇叭吹出的充分体現了柴可夫斯基的創作風格和斯拉夫特色的贊歌,現在卻渾身上下顫抖著,向那位可畏的官員解釋說這場虛构的反革命示威沒有任何含義。他是奉著名舞蹈家伊莎多拉·鄧肯女士之命來排練這支樂曲的,當晚她將要在劇院中用舞蹈來表演這支出自俄國享有盛譽的作曲家之手的曲子。
  他給半信半疑的官員出示了節目單和柴可夫斯基的樂譜。這位契卡官員命令指揮不論早晨還是其他時間都不准再為好奇的圍觀者演奏富于煽動性的曲子。
  當晚,劇場座無虛席,气氛十分緊張,因為鄧肯即將演出“上帝保佑沙皇”這一節目的消息早已傳遍了全城。
  然而,當鄧肯一登上舞台,兩個全副武裝的契卡官員就通知她如若不取消《斯拉夫進行曲》,演出就不能進行。
  伊莎多拉用結結巴巴的俄語竭力解釋說,她在十月革命四周年的紀念會上,曾在所有的共產主義領袖們面前用舞蹈表演過這支樂曲,盧納察爾斯基同志曾為此寫了熱情洋溢的贊譽文章。她已在世界各地富于革命色彩地表演過這個節目,現在不准備在一個俄國小鎮放棄這一節目。
  然而,這兩位漠不經心、疑惑不解的契卡官員冷冷地答道:伊莎多拉必須保證不再跳沙皇贊美歌的曲調,否則他們將寸步不讓。
  伊莎多拉不屑繼續与他們交涉,徑直繞過帷幕走到台前,面對著急切等待著的觀眾。第一陣熱烈的掌聲平息后,伊莎多拉問劇場里是否有人能將她的話譯成俄語。坐的第一排的一位男士自告奮勇地站了起來,愿意提供幫助。
  伊莎多拉說道:“后台有几位警察局的官員。他們來逮捕我!如果我今晚為你們表演柴可夫斯基的作品,他們就要逮捕我。但是即使他們事后拘捕我,我也要跳這支樂曲。無論如何,監獄也不會与大旅館的客房相距太遠吧。”
  此時,那位一直緘默不語的主動擔任翻譯的人大聲說:
  “您不必擔心,鄧肯同志。您可以開始演出了。我以伊斯普爾科姆蘇維埃主席的身分准許您表演柴可夫斯基的進行曲。”
  觀眾們激動万分,爆發出雷鳴般的喝彩和掌聲。伊莎多拉嫣然一笑,向主席致謝后退回了后台。
  兩位契卡官員不再羅嗦就离開了舞台,伊莎多拉再次出場。她對柴可夫斯基的兩部作品以及《國際歌》的戲劇性處理掀起了觀眾們感情上的波瀾,如潮的喝彩聲此起彼伏,一陣高過一陣。
  然而,契卡對插手這起事件的人甚為不滿。
  轉天傍晚,當伊莎多拉和艾爾瑪進餐時,有人惊恐万狀地跑來送信說,警察已在秘書的房間里。
  兩個女子匆匆赶回旅館,跑到屋里,發現那兩個在演出那天晚上打過交道的官員正与一位地位更高的人物交談著。他們身著清一色的警服,腰帶上別著手槍,房間的前后門均被全副武裝的士兵把守著。
  秘書面色蒼白,全身戰栗地躺在床上。他十分清楚,自己一旦离開此屋,也許就永遠不能回來或回到人世間的任何一個地方了。
  當伊莎多拉弄清他們不敢招惹冒犯了他們尊嚴的艾爾瑪和她本人、卻要逮捕純屬無辜的秘書時,不禁怒气沖沖地將矛頭對准了那個官銜最高的官員。狂怒中,她找出了她所知道的俄語中最下流的罵人的話,滿腔怒火地對他罵道:
  “下流坯!”
  他的手下意識地摸向手槍的皮套。
  “坏蛋,就是下流坯!”伊莎多拉喊道,隨即又怒不可遏地向他拋去了一連串充滿火藥味的話語。
  躺在床上的秘書竭力解釋,借以安慰這位受辱的官員。
  當兩名士兵奉命上前看守躺在床上的秘書時,伊莎多拉驀地記起頗有權勢的托洛茨基此時仍在基斯洛沃茨克。她跑出房間,大聲告訴艾爾瑪她出去找托洛茨基。士兵們想攔住伊莎多拉,但她巧妙地躲開了他們,跑到自己的房間里匆匆寫了一個便條,旋即沖下樓梯,找到一個門衛,努力向他說明自己要直接去托洛茨基居住的別墅。
  這位仆人充當了伊莎多拉的向導。在燈籠搖曳的微光下,伊莎多拉攀登在峭峻漆黑的山路上,焦急地尋找著軍事部長的住宅。他們找尋了大約15分鐘,終于來到一幢高大的別墅前。
  守門的兩名契卡人員不准這個陌生的、情緒激動的女士入內,并且找來了警衛隊的長官。
  他詢問了伊莎多拉的情況后,隨即告訴她任何人不能見托洛茨基。
  最后,她只好將那張用鉛筆寫的便條交給他帶入別墅。
  過了一陣,他回來通知她可以回旅館了,一切都會平安無事。
  伊莎多拉回到旅館,發現秘書的房間已雜亂無章,所有的抽屜、箱子和提包都被搜查了一遍。根据托洛茨基衛隊的高級契卡官員下達的命令,士兵們已撤离了此處。
  風波之后,伊莎多拉覺得如果遷往更邊遠的地區對她和她的朋友們也許會安全一些。因而她決定前往里海岸邊的石油名城巴庫。從她們所在的療養胜地乘火車去巴庫,需要兩天一夜的時間。
  到達巴庫后,伊莎多拉到歐羅巴旅館。
  她剛一露面,旅館老板和他的夫人就迎了過來。他們向她問好,歡迎她的到來。他們告訴伊莎多拉,很久很久以前,他倆在德國見過她。這位美國姑娘的美妙的舞姿已成為他們珍貴的回憶,因而在伊莎多拉逗留期間,他們對她關怀備至,并且總是親自做這做那,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盡量讓她住得舒服一些。
  旅館設有一個屋頂花園,一支小樂隊在開飯期間在此演奏。伊莎多拉每晚都在這里進餐,同時俯瞰市區和周圍鄉村的奇妙景色。
  午后,伊莎多拉和艾爾瑪總是驅車到城外兜風。她們時而駛進景色秀麗的鄉間,時而在陡峭的沿海公路上疾馳。
  一次,在環海飛馳的途中,她們闖進了一個小村庄。村里一片靜寂,一座座農舍似乎都沒有窗戶,只有通向院子的一扇扇房門。門前的院落闃無人聲,散發著醉人的花香,蒼老的無花果樹在院內投下濃濃的樹蔭,泉水淙淙,清脆悅耳。水邊端坐著緘默不語、頭戴面紗的婦女。當她們离開小村時,路過一片蕪荒的墓地,歪斜的墓碑旁一些戴面紗的女子倚石而坐。在清真寺的尖塔下,一位禱告的報時人正在招呼虔誠的教徒們禱告。這里的人們簡直生活在世外桃源。司机告訴她們,這是一個普通的波斯人居住的村庄,所有的村民都是穆斯林。
  在离開這個被人遺忘的小村庄的途中,她們駛過一個迷人的小海灣,這里的海岸舖滿銀沙,一望無際。當漫不經心的司机坐在那里大吃其在村里買到的西瓜時,她們用他的汽車當浴室更衣,隨即跳人溫暖的里海水中盡情暢游起來。
  伊莎多拉在石油城逗留了兩個星期,舉辦了几場由管弦樂伴奏的演出。她發現,如同往常一樣,大部分收入都付給了樂師們,但她又不愿只在鋼琴伴奏下跳舞。一次,在巴庫舉行獨舞演出之前,伊莎多拉只請了一位在當地享有盛譽的鋼琴家參加排練。但在演出那天,那決定無論如何必須有管弦樂伴奏以壯陣容。因此,即使在為油田工人免費演出時,自始至終也是由一支相當規模的管弦樂隊伴奏。
  一次,在一個小俱樂部里,伊莎多拉為工人子女們舉行了一場免費的午后演出。
  在節目開始前,她把几個孩子叫上舞台,給他們上了舞蹈訓練的第一課。隨后她表演了几支舒伯特的圓舞曲、《音樂瞬間》以及肖邦的小夜曲。
  小觀眾們興高采烈的發自內心的熱烈的喝彩和掌聲,使伊莎多拉深受感動,她決定接受几名天賦高的孩子進入她所執教的莫斯科舞蹈學校學習。他們將在那里接受几年訓練,然后返回巴庫去教其他的孩子們舞蹈。這一計划將由國家石油公司資助。
  但在一番毫無結果的討論之后,這一打算終于成為泡影。由于缺少有遠見卓識的政府官員的支持,這項計划無法實現。
  然而,伊莎多拉十分喜愛孩子們,仍為孩子們安排了一個特殊的盛會。通過旅館德國老板的熱情幫助,伊莎多拉請來了屋頂花園的小管弦樂隊。在他們的伴奏下,她指點艾爾瑪排練了許多她大約在20年前自編自演的舞蹈節目。這些節目表現了愛情与青春的歡樂,銷魄的陶醉和狂喜,十分迷人。
  演出那天,艾爾瑪因病無法登台。伊莎多拉不愿讓急切等待的熱情的小觀眾失望,決定親自表演這些她已多年未跳過的充滿青春魅力的舞蹈。
  伊莎多拉身披薄如蟬翼的粉紅色彩裙,栗色的秀發上綴著鮮花,輕盈地跳著,仿佛又回到了過去的歲月。在格魯克、舒伯特、勃拉姆斯、肖邦等大師的樂曲聲中,她將少女的迷戀和狂喜表現得淋漓盡致。她的优雅和喜悅出自天然,絲毫沒有刻意雕琢的痕跡。憑著堅強的意志和杰出的天賦所產生的巨大力量,她捕捉到了飛逝的青春的精靈,并在一個下午將其牢牢地留在了舉手投足之間。
  离開巴庫,伊莎多拉來到坐落在激流奔騰的庫拉河沿岸的梯弗里斯。昔日她來俄國旅行時,曾到過這個古老而又美麗的格魯吉亞首府。這里給她留下了許多有趣而又幸福的回憶:美麗的黑眼睛的土著,芳醇馥郁的葡萄酒,礦泉水浴以及在群山起伏的郊外的游覽。
  在她到達市中心几個小時后,高加索共和國主席埃爾耶阿瓦就前來拜訪,并向她表示了敬意。他對這位舞蹈家已久聞大名。埃爾耶阿瓦不僅是位蜚聲全國的革命戰士,而且是個地道的格魯吉亞人,他十分希望伊莎多拉這次訪問蘇維埃領導下的梯弗里斯,會同前次訪問時一樣順利、愉快。他告訴伊莎多拉,他非常愿意,而且高興陪她在鄉間乘車出游。
  轉天,他乘一輛大型公車來到了旅館,隨行的還有其他一些級別稍低的政府官員的汽車。伊莎多拉將一條紅圍巾披在肩后,當她穿戴停當后,所有的車輛一同朝弗拉基卡夫卡茲的方向駛去。
  他們來到一個小酒店進午餐。店主人是一位胖乎乎、溫厚的當地人,他在一桶桶堆積如山的新釀造的高加索酒之間忙碌著,猶如一位格魯吉亞酒神。他搖搖擺擺地穿梭于飯桌之間,端著大杯的殷紅的葡萄酒為尊貴的客人們祝酒,又不時擺弄著在火上烘烤的羊肉串,使它們合乎客人們的口味。當午餐將要結束時,客人們已品嘗完香气扑鼻的東方咖啡,開始抽起煙來。這時,上了年紀的胖主人情不自禁地跳起了舞蹈。他在牙間銜一把短劍,頭頂一個空酒瓶,表演了一個歡快的當地舞蹈。他的舞姿非常优美,輕快,使伊莎多拉大為惊訝。她看得人了迷,大聲要求他再來一次。
  伊莎多拉在前次梯弗里斯之行中,見到了名揚天下的硫磺溫泉浴,對此仍記憶猶新。現在她每早必去那里洗浴一次,洗浴結束,房間里備有熱騰騰的肉餡餅和醉人的當地葡萄酒。伊莎多拉說洗這种澡只有一個難題:她雖在服侍人員嫻熟的擺弄下減輕了許多磅体重,但在敞開胃口吃熱肉餡餅時,体重卻又升了上去,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傍晚,在政府供職的朋友們的陪伴下,伊莎多拉喜歡去一個突出在庫拉河上的小飯店。那里,他們邊啜肯南特萊酒,邊欣賞當地管弦樂隊的演奏。由于伊莎多拉的光臨,他們總是樂于為她表演一些几乎已被遺忘的歌曲和民族音樂。她津津有味地聆听著樂師們變化多端、富于魅力的演奏,而他們也不知疲倦地為這位欣賞力极高的听眾表演著。
  盡管梯弗里斯暑气逼人,近于熱帶气候,但伊莎多拉在這里的數場演出仍取得了巨大的成功。
  离開迷人的格魯吉亞首府前,伊莎多拉前去參觀了無家可歸的亞美尼亞儿童集中營。這個龐大的營地設在距梯弗里斯几英里的地方。
  像平日一樣,伊莎多拉為孩子們表演了一個朴素的舞蹈,使得他們興高采烈。隨后,通過翻譯,伊莎多拉為他們上了舞蹈第一課。离開營地時,她許諾捐贈一些紅色舞蹈服裝給他們,教師們可以將衣服送給那些跳得最好的女孩子們。
  高加索之行的最后一站是巴圖姆,一個籠罩在8月末灼人的酷暑之中的小鎮。伊莎多拉來到小鎮后,當地政府安排她住進了一座美麗的別野。托洛茨基在這個港口逗留期間曾住在這里。革命前它屬于一個腰纏万貫的法國人,他在房前屋后的花園里栽种了許多歐洲和熱帶花卉。這是一個樂園,可惜离鎮中心很遠。
  不走運的是,此時這里正是雨季。滂沱大雨已經持續了48個小時,伊莎多拉越來越感到抑郁。她喃喃自語不該离開鎮里,不應這樣隨便接受當地政府的殷勤款待。第三日,驟雨依舊,伊莎多拉悄悄地离開了別墅,來到通往鎮上的大路,搭車向劇院赶去。
  當瓢潑大雨稍稍收斂一些時,別墅里的其他客人紛紛四處尋找這位失蹤的貴賓。在巴圖姆,他們發現她已在一位年輕人的公寓住了下來。這位年輕人是格魯吉亞詩人,契卡首腦的弟弟。伊莎多拉來到劇院時,雖然全身濕漉漉的,但內心卻欣喜万分。此時這位年輕人正巧也在劇院。
  遇到這樣一位聲名顯赫的女士,年輕人不禁有些為之傾倒。他將她送往一個飯店,并在這里把她介紹給一些年輕的格魯吉亞詩人。很快,他們把她當作繆斯,并把她護送到年輕人的公寓里住了下來。隨后,他們在外面的樓梯上坐了一夜,為他們這位新來的繆斯守夜。
  直到离開巴圖姆,伊莎多拉一直住在這位年輕人的公寓里。
  伊莎多拉在巴圖姆逗留期間,黑海艦隊的一艘驅逐艦和一艘潛水艇正在該港停泊。一天,政府官員們拜訪了伊莎多拉,詢問她是否愿意為艦長和水手們免費演出一次。伊莎多拉欣然同意,為他們安排了一場日間演出。她用舞蹈表演了柴可夫斯基的曲目,并像平時一樣,以《國際歌》做為演出的壓軸戲。台下的水兵們起勁地隨著歌唱。
  盡管巴圖姆的詩人們儀表堂堂,對他們選出的繆斯殷勤周到,不乏魅力,但仍無法驅走她腦海中對另一位詩人的思念:葉賽宁的影子總是浮現在她的腦海。
  自從在卡贊斯基站分手后,她曾給他寫了許多信,打了許多電報,但從未得到過他的片言只字。
  伊莎多拉辭別了這群巴圖姆詩人,乘船前往位于克里米亞半島的雅爾塔。她希望那里會比高加索更容易吸引葉賽宁前去。伊莎多拉到達后,給漫游四方的丈夫發去了電報,要他去雅爾塔与自己會面。不久,回電到了:
  別再來信、來電報。葉賽宁同我在一起,不會再找你。別指望他再回到你身邊。
               加琳娜·賓尼斯拉夫斯卡婭

  這個答复使伊莎多拉·鄧肯怒不可遏。她想馬上赶到莫斯科,但她的朋友們勸她在黑海岸邊安靜地休息一下。
  后來伊莎多拉才了解到,那個名叫賓尼斯拉夫斯卡姬的女子并未給她打電報,是葉賽宁出于只有他自己才清楚的原因,寫出了這份電文,簽上了她的名字。當時她根本沒有同他在一起。
  這樣,伊莎多拉在雅爾塔度過几天后,又回到了莫斯科。
  在那里,她千方百計地想要見到桀驁不馴的葉賽宁。然而,他的行蹤卻這樣難以捉摸,無論是他原先的住處。還是在特沃斯卡婭路他過去經常出入的咖啡館,都沒有他的蹤影。他的朋友們也似乎都對他的情況一無所知,或者他們雖有所知卻不愿將此透露給正在打听他的消息的人。這种情形一直持續到后來葉賽宁在普列特奇斯堅卡20號露面。
  他的行為非常不檢,遭到人們的非議,連他的朋友施奈德也將他從那里赶了出去。后來,他給葉賽宁寫了封長信,信中提到:
  在伊莎多拉的房問里,你高聲談論對另一個女人的愛情,以及你使其他兩個女人怀孕的事,難道你不覺得這很粗俗嗎?人們听了你的話會怎樣想呢?伊莎多拉唯一的過錯就是對你太好了。你的所作所為簡直像個下流坯。你曾多次告訴我你是多么愛伊莎多拉。但你回到莫斯科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發表一首獻給另一個女人的愛情詩,來侮辱伊莎多拉。
  你到處嚷嚷伊莎多拉把你送進了一所精神病院。我看到了賬單,它證明你說的精神病院不過是個你住過的一流療養院。你想,精神病院能允許你隨意外出嗎?住療養院花掉了伊莎多拉很多錢,才使你免受了監禁和流放之苦。
  在歌劇場,你打傷了一位法國警察。如果沒有伊莎多拉的影響和保護,你就會蹲好几個月的監獄。伊莎多拉像守護神一樣隨時隨地保護著你,我曾讀過不少她為你辯護的非常精采的文章。正是因為你,她才失去了美國護照。你知道嗎,為了帶你去法國、意大利和美國,她做出了多么巨大的犧牲,經歷了多少艱難和困苦!然而在你的祖國,你卻以卑劣的行徑來回報她。我十分清楚地見到了伊莎多拉為你所做的一切,卻沒有發現你所謂的“愛情”給她帶來了什么。我只看到你丟人現眼,謊話連篇。昨晚你又那樣出丑,我只能告訴你,我再也不想見到你。
  此后,一天下午,伊莎多拉正在自己的房間里与來訪者閒坐,葉賽宁又前來索要他的半身雕像。他一露面就大聲追問,最后終于醉醺醺地闖進了屋里。
  這座巧奪天工的半身像是由才气橫溢的科尼奧可夫用一大塊木料雕刻而成的,擺在屋角的一個高高的古董柜的頂層。
  伊莎多拉拒絕將雕像在他喝醉的情況下交給他,要他在神志清楚的時候再來搬走,但他卻將一把椅子拖到屋角,雙腳顫抖著站了上去。他伸出雙手摸到雕像并緊緊抱住,然而他又承受不住雕像的重量,搖搖晃晃地跌下椅子,滾到了地上,但雙手還是緊緊地把自己的木像摟在胸前。他突然搖晃著從地上一躍而起,隨即步履蹣珊地走出房間。他游逛在莫斯科的小路上,那個托累人的雕像也不知丟到哪條街溝里了。
  這是伊莎多拉·鄧肯最后一次見到丈夫謝爾蓋·葉賽宁。
  當葉賽宁從伊莎多拉的生活中完全消失時,她在學校里度過了一段宁靜的時光。她為孩子們授課,大量讀書,甚至還想寫回憶錄。
  1924年初,一位名叫季諾維也夫的音樂家來到鄧肯的學校。他急于為伊莎多拉組織一次巡回演出。
  冬季數月的懶散已使她頗感抑郁,于是便欣然同意了這位年輕人的建議。他們研究了演出時間后,年輕人便匆匆奔赴烏克蘭各個城鎮,并做了初步安排。但在他已制訂出旅行路線并在許多訪問過的地方出售了預售票時,列宁逝世了。蘇聯政府決定全國進行為期兩周的哀悼。巡回演出只好暫時推遲。
  盡管伊莎多拉從未与這位偉大的領袖接触過,但他的去世仍使她深感悲痛。在進入工會大廈的大廳里瞻仰列宁的遺容之前,她在一位朋友的陪伴下站在外面工人農民的行列里,冒雪等待了好几個小時。刺骨的嚴寒凍掉了她同伴的一只耳朵,她自己在這次漫長的等待中也几乎被凍僵。然而几十万悲痛欲絕的群眾列隊緩緩繞過遺体時的悲壯場面,給伊莎多拉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她為列宁創作了兩首葬禮進行曲,以寄托自己的哀思。創作時她參考了一些流傳甚廣的歌曲,第一首曲子參考了列宁心愛的革命頌歌,第二首則參考了《革命英雄葬禮進行曲》。在后來所有的演出中,伊莎多拉都跳了這兩支葬禮舞曲,并對不同的觀眾都產生了巨大的藝術感染力。
  哀悼期過后,伊莎多拉同季諾維也夫一起踏上了烏克蘭巡回演出的旅途。
  首批演出是在哈爾科夫舉行的。伊莎多拉每次都是以獻給列宁的兩個葬禮舞蹈做為開場戲——這兩個節目是首次公演。伊莎多拉取得了空前的成功,這為她后來在烏克蘭各地的一系列演出奠定了基礎。的确,她的演出在每一個城鎮都深受愛好音樂的烏克蘭人的歡迎。
  烏克蘭首府基輔是俄國最古老的城市之一。伊莎多拉在這里取得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成功。該城約有50万居民,但伊莎多拉連演18場,場場爆滿。即使在巴黎,她也從未連續演出過這么多的場次。在大街上,人民向她歡呼喝彩。
  1924年4月,伊莎多拉·鄧肯返回莫斯科。此時,她看上去比到俄國以來的任何時候都美麗。由于她的飲食僅包括新鮮的魚子醬、烤雞、燒雞和香檳酒,几乎每晚必有的舞蹈演出又使她得到了持續的鍛煉,她減去了約30磅体重。她的巡回演出大獲成功。她說,即使演出沒有取得很好的經濟效益也無關緊要,不論賺不賺錢,在這樣好的情緒中她無法閒散下去。如果她每天無所事事,每餐吃些土豆,失去的30磅体重很快又會恢复。
  于是,伊莎多拉反复勸說自己的秘書,直到他終于前往列宁格勒去聯系演出事宜。伊莎多拉等不及听取回音,也赶往該城,并在馳名天下的歐羅巴旅館租下一套寬敞的房間。1922年她同葉賽宁度蜜月時曾在這里住過,十月革命前她也曾几次做為貴賓來過這里。在蘇維埃政權下,這座旅館并未受到多大影響,葡萄酒窖基本保持原樣,許多原來的侍者仍在這里工作。伊莎多拉前几次在這里居住時十分慷慨,一位老總管因此對這位舞蹈家印象頗深。他為伊莎多拉跑前跑后,設法讓她高興。
  伊莎多拉仍像平日一樣慷慨,對花錢毫不在意。她在自已房間的大客廳里款待了所有的新舊朋友。
  五月份,伊莎多拉与列宁格勒交響樂團合作演出了一場音樂會,第二次演出定于下一周舉行。在這期間,演出主辦人設法將伊莎多拉“賣”給了一個距列宁格勒很遠的鄉下小鎮。
  這個名叫威特普斯克的小鎮位于鐵路干線之外,須乘每站必停的夜車才能到達。
  當伊莎多拉得知她要經過怎樣的奔波才能抵達這個她將舉行兩場演出的遙遠的鄉間小鎮時,她拒絕舍棄旅館套間里舒适的生活去忍受三等夜車里的艱辛。盡管經紀人反复申明她將要在那里舉行的第一場演出的門票已經售出,但她仍不為所動。
  經紀人心急如焚:他已花掉了提前收取的大部分錢。面對他聲淚俱下的懇求,伊莎多拉回答道:“我無法設想乘這种令人難以忍受的貨車赶路。給我找一輛汽車來,我就考慮這次旅行!”
  已慌得說話結結巴巴的經紀人在搜尋了全城后,終于找到了一輛私人汽車,車主同意用此車將伊莎多拉和隨行人員送到威特普斯克,當然他們需付相當高的車費。
  然而在歸途中,悲劇卻發生了。伊莎多拉在威特普斯克悠閒自得地打發著日子,直到臨走也未考慮過她馬上將要在列宁格勒舉行的演出。但她一踏上歸途,便督促司机加快車速,她急于赶回列宁格勒。
  那輛車已十分陳舊,全速顛簸了几俄里后便碎成兩段。司机所在的前半部翻了個筋頭,后半部則和乘客一起甩進了溝里。兩位乘客被死死壓在行李下面。
  一行人在公路中間孤立無援地站立著,面面相覷,不知所措。終于,伊莎多拉一只手從溝里那堆行李中拎起她的提包,另一只手握住仍未鎮靜下來的鋼琴師的手,沿著公路走去以尋求幫助。在他們身后,悲痛欲絕的司机還在那堆殘骸中哭泣,他的車毀了。
  走了几英里后,他們迎面遇到了一位正赶著馬車轆轆而行的農民。他們向他打招呼,告訴他所發生的一切。隨即經過商量,他用馬車將他倆、行李和司机送到了最近的普斯科夫火車站。因為到午夜才有一趟火車,伊莎多拉只好在那里拍了一份電報。那位農民是個典型的好客的俄國人,他將他們請到了他的小木屋。他們在那里同他一起圍坐在茶炊旁,直到開往列宁格勒的火車駛來。
  音樂會自然被取消了,聚集在大廳里焦急地等待著帷幕升起的觀眾們收到了門票退款。
  几天以后,伊莎多拉帶著傷痕离開了列宁格勒,甚至比以前更加窮困。在她离開歐羅巴旅館時,她給親密的朋友們留下了一張未付訖的票据,做為她在此居留期間過得十分愉快的紀念。
  伊莎多拉重返莫斯科時已是6月仲夏,學校里的孩子們正准備度暑假。伊莎多拉在列宁格勒所受到的挫折迫使她設法重整旗鼓,以改善自己和學校的經濟狀況。回想年初收益不小的烏克蘭之行,她覺得帶上一些最具天資的學生赴前次未曾去過的一些烏克蘭小鎮演出,也許不會令人失望。
  這次巡回演出始于基輔,在基輔大劇院里舉行了首場演出。
  伊莎多拉用德語講授,翻譯將其譯成俄語,孩子們則用舞蹈動作進行表演,隨即,在艾爾瑪領舞的一系列舞蹈后,演出便結束了。
  然而,常客們并不十分欣賞這种講課和舞蹈融為一体的形式。他們已欣賞過伊莎多拉輕盈美妙、富于青春魅力的單人舞,所有學生合在一起也遠不及她獨自一人的演出動人心弦。
  其他演出都是在頗具規模的管弦樂隊的伴奏下露天舉行的。伊莎多拉總是獨自表演前一部分——通常是瓦格納風格的舞蹈——艾爾瑪和女孩子們合演的勃拉姆斯和舒伯特的舞曲則构成了演出的第二部分。
  在基輔逗留兩周后,伊莎多拉發現學校的經濟條件未見好轉,大部分演出所得付給了管弦樂隊和旅館。
  伊莎多拉借款將艾爾瑪和孩子們送回了莫斯科,隨即同經紀人季諾維也夫商討如何繼續巡回演出,以便多賺一些錢。他們計划帶上一名鋼琴伴奏,前往伏爾加地區、土耳其斯坦、烏拉爾地區巡回演出,也許還要到西伯利亞和中國。
  看上去這的确是一個十全十美的計划。這次行程減少了管弦樂隊的巨額開支以及15個孩子的食宿費,經過的地方又都是伊莎多拉的未曾演出過的城鎮,而在這些地區她的名聲又早已家喻戶曉,所以此行必定會大大增強她自己和學校的經濟實力。
  同艾爾瑪一起回莫斯科的孩子們因無法到農村度假,便決定為城市儿童們上課,課堂設在由伊莎多拉的老朋友波德沃斯基負責管轄的位于麻雀山的体育場。學生們身著短短的紅色衣衫,學習鄧肯設計的練習動作以及一些最簡單的舞蹈。他們在陽光下邊跳邊唱革命歌曲。夏季數月,這些面色白里泛黃的城市儿童已被晒得黝黑,成了健康愉快的愛跳舞的人。
  与此同時,伊莎多拉同鋼琴師馬克·梅奇克和經紀人季諾維也夫正在旅程上奔波。但他們三個卻屢遭失敗,不僅沒賺到錢,而且遭了許多罪。
  8月中旬,整個夏天都在運動場上接受舞蹈訓練的孩子們得到了伊莎多拉返回的消息,聚集在位于普列特奇斯堅卡大街的校舍外面。伊莎多拉乘車离開火車站駛往學校,抵達后被迎進了學校大客廳的陽台上。在那里,她俯瞰著由500多名身著紅衣的儿童构成的海洋。他們向她歡呼,她則報以微笑,并向他們揮舞著紅圍巾。隨即樂隊奏起了《國際歌》,孩子們依次輕盈地舞過陽台,每人都將前面同伴的手高高舉起。
  伊莎多拉熱淚盈眶地看著他們。她對身旁的人說:“見到這500多名在陽光下优美自然地載歌載舞的孩子們,我所受的那些磨難算得了什么呢?”
  當孩子們列隊前往麻雀山去上每日必修的舞蹈課時,伊莎多拉無法安心留在學校休息了。她跟著他們來到了運動場。他們在此再次為她翩翩起舞,列隊而行。從此以后,伊莎多拉冒著八月的酷暑,天天前往運動場為幸福的孩子們授課。她為他們的進步而欣喜万分。
  1924年9月,伊莎多拉·鄧肯掀過了她生活中俄國之旅的一頁。按照合同,她到了德國演出。
  隨之而來的是一段充滿了新的失望和不幸的日子,而她的朋友們及家人則袖手旁觀,無動于衷。在這期間,伊莎多拉四處流浪,投宿于工作室和設施簡陋的旅館,有時甚至吃不上飯。他寫給養女和學生艾爾瑪的信反映了柏林這段生活的真實增況。
  ““9月底:“”
  ……我一直盼望著能夠告訴你一些好消息,然而事与愿違,這項合同是一場騙局。他們都是騙子,他們沒有付款,我在這里陷入了困境!……我在柏林沒有一個朋友,伊麗莎白也身無分文。
  布盧特內爾大廳座無虛席,觀眾們熱情洋溢,而評論家們則大多刻薄無禮……我一文不名,卻住在一個收費高得嚇人的旅館里。……今天下午我在等待未自俄國的一位律師。當然,我可以指控他們犯有詐騙罪,將他們全部投入監獄,然而這對我并無多大好處……
  我已全然不知所措——首批演出組織得极差,以致今后我很難再簽訂合同。他們有一支糟糕透頂的40人的管弦樂隊,演奏總是跑調。在這里我就像囚徒般閒坐著,連要一輛出租汽車的錢都沒有!
  我已瀕于自殺的邊緣。伊麗莎白很忙,又沒有錢,所以無法幫助我。……這里的報紙將我視作受雇前來進行布爾什維克宣傳的人,對我充滿了敵意。實際上,這种誤解多么可笑!
  ““10月初:“”
  1924年我大概命中注定要陷入悲慘的處境,我仍在這里等待,天知道等待什么。柏林簡直可怕。在莫斯科街上賣火柴都比呆在這里要好。……
  伊麗莎白十分溫柔,但卻沒有一分錢!我接到了你的電報,并打電報詢問馬霍爾姆能否為我在維也納簽訂一項合同。
  我花費不少時間琢磨哪种毒藥能夠使人比較平靜地死去,我不愿選擇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死法。
  ““11月底:“”
  我已經四個星期沒有得到你的消息了。我正困在這個可怕的城市里。我簽了三項合同,也被欺騙了三次。最后一項合同約定去漢諾威演出。屆時,經紀人竟支付不出旅費。他們全是一伙騙子。
  我無法离開此處!旅館已四個星期沒有供給我們飲食了。一位美國朋友每天給我送來一塊烤牛排,但他也沒有錢。我給戈爾季耶夫打了電報,卻沒有得到任何回音。伊麗莎白拋棄了我,到維也納拜訪一位富裕的朋友去了。她那所設在波茨坦的學校居然將我拒之門外。我因支气管炎病倒了兩周,現在又飽受著牙痛的折磨。
  我已給雷蒙德打過電報,但他遠在尼斯,顯然無法、也不可能為我提供任何幫助。德國今人無法忍受,簡直地獄般可怕。我無法預料今后還會遇到什么。
  ““12月中旬:“”
  你為什么不答复我的電報和信件?盡管我不斷地給你發航空信和電報,六周來卻從未見過你的片言只字。我焦急万分。你總沒有病倒吧?學校還存在嗎?在這里我無法從俄國大使館領到護照,請想方設法為我搞到護照以及同謝爾蓋·亞歷山德羅維奇的离婚證書。愿上帝保佑他,但他不是個好丈夫。
  一周內我在這里的居留期限就要到了,因此我可能只好回莫斯科。各國都以我的“政治關系”為借口拒絕給我簽證。我有什么政治關系?我的政治關系在哪里?連我本人對此也一無所知。
  在這個极不友好的城市里,我進退維谷,茫然若失。我連一個朋友也沒有。如果我回俄國的話,你能為我聯系一個赴西伯利亞演出的合同嗎?
  他們甚至不發給我赴維也納履行合同的簽證。……你們很快就要為我的葬禮送花圈了。你為什么六個星期不給我發一封信或電報?
  當不幸的舞蹈家在柏林陷入困境時,也有為數不多朋友向她伸出了援助之手,其中包括兩位學音樂的美國學生:年輕的歌手馬丁和鋼琴師阿倫·科。他們僅靠有限的津貼維持生活,但他們為伊莎多拉獻出了最后一分錢。他們陪伴著她,努力讓她心情愉快。當饑腸轆轆的舞蹈家收不到家人和密友的來信、形勢進一步惡化時,阿倫·科給巴黎的一位朋友寫了信。
  在那張信紙的背面,胡亂涂抹著潦草的鉛筆字跡,仿佛出自一個絕望的病人之手,那是伊莎多拉的手筆。
  然而,求助無效。雖然阿倫·科的朋友四處懇求,人們卻無動于衷。最后,還是在美國的一位朋友湊了几百美元寄給這位處境困難的舞蹈家。伊莎多拉用這筆錢來到布魯塞爾,塞西爾·索雷爾幫她搞到了簽證。在他的幫助下,1925年1月,伊莎多拉离開布魯塞爾,奔赴巴黎。
  這時,柏林傳出了伊莎多拉·鄧肯准備將一生中收到的情書公之于世的消息。她一到巴黎,英美各家熱衷于刊登爆炸新聞的報紙便派記者對她糾纏不休,然而她—一拒絕了他們。因為她從未想過要這樣做。她說她只是在考慮撰寫一部回憶錄,描述自己的藝術生涯。她的藝術遠比她的愛情故事更為重要。對于要求出版她現有的私人信件的荒謬提議,她充耳不聞。
  巴黎的1月并不十分宜人。只有為數不多的几個朋友到旅館拜訪過她。
  弟弟雷蒙德多年來經營手織地毯以及衣料和布匹,生意十分興隆。他除了在巴黎擁有兩家零售店之外,在尼斯還有一所住宅和工作室。當他准備在三月份去尼斯時,他提議陪送不幸的姐姐离開潮濕多霧的巴黎,南下气候宜人的里維埃拉。他還許諾為伊莎多拉安排一間住房。
  雷蒙德·鄧肯是個禁欲主義者,過著苦行僧般的生活。伊莎多拉在這种環境中生活了一段時間,便渴望告別弟弟那些覆蓋著層層手織地毯的木凳,坐上富于彈性的長沙發椅。她將此事托付給朋友喬治·莫爾韋爾,他頗能左右位于英格蘭大街的內格雷斯科旅館的經理,便說服他以极低的租金為伊莎多拉在這所高級旅館中提供一個帶有浴室的小房間。
  后來,伊莎多拉在尼斯的加利福尼亞區找到了一家小劇院,這家劇院就在英格蘭大街附近,便托一位朋友為她租下了這家劇院。她想,如果能在這里挂起她那藍色的帷幕,适當修飾一番,她就能在里維埃拉社交活躍季節舉行演出,甚至可能創建另一所學校。在她的思想深處,總是潛伏著建立學校、培養儿童的念頭。
  盡管缺乏錢款,伊莎多拉在尼斯卻過得十分愉快。她見到了許多朋友,并結識了新交。有時,她与在尼斯北部的奇米埃茲擁有一套房間的弗朗克·哈里斯共同進餐,有時則与老朋友、作家喬治·莫爾韋爾共度傍晚的時光。
  4月的一夭,伊莎多拉在內格雷斯科旅館附近的海濱浴場上閒坐時,被蒼蠅叮了一下。她對此毫沒在意。但轉天,她的右臂劇烈地腫脹起來,她病倒了。
  伊莎多拉只得讓醫生用柳葉刀割開隆起的部位,此后她臥床休養了一段時間。她在患病期間無法提筆,便考慮到請人潤色一下她的一些關于舞蹈藝術的文章。
  然而這位偉大的舞蹈家對她的舞蹈藝術所發表的見解似乎并未引起任何一位編輯的興趣。如果她肯撰寫披露布爾什維克內情的聳人听聞的文章,她的作品必定會非常暢銷。
  她告訴朋友她已想到撰寫一本題名為《我的布爾什維克時代》的回憶錄,但她必須首先描寫赴俄之前的那一段生活。然而她總認為自己不是作家,所以遲遲下不了寫作的決心。她只好請弗朗克·哈里斯和布拉斯科·伊瓦涅斯來整理這些材料。并且堅持認為,這本書以他們卓越的寫作才能,必定會成為轟動一時的作品。可是這兩位文人百事纏身,給她提出了同樣的建議:口授給速記員。
  1925年秋,伊莎多拉從尼斯回到巴黎,投宿在多爾賽宮旅館。她在這家大旅館的后側租下了一間昏暗的小屋,但她很快就無力負擔這筆費用。
  她的一位多年的崇拜者為她在薩布隆大街提供了一間帶有家具的工作室。伊莎多拉將她寥寥無几的几件家當帶到了這里:一座用閃長岩雕制的小巧玲瓏的如來佛頭像,她与德國生物學家和哲學家歐內斯特·海克爾的合影,埃莉奧諾·杜絲、戈登·克萊格的照片,一個裝滿信件和原稿的柳條筐,以及一些書籍。
  這間工作室沒有浴室,取暖需靠煤气供熱器,所以并不舒适。這里也不安靜,因為一個大型汽車庫就在對面。
  伊莎多拉在閒坐中度日,期待著轉机的到來。她時常身無分文,吃不上飯。一罐豌豆或蚕豆,在電熱器上煮一些咖啡,這成了伊莎多拉最大的奢侈。伊莎多拉日漸憂郁。
  為了應付即將來到巴黎的潮濕的冬季,她決定遷往位于米厄特區弗良科維勒街上的一個帶有家具的小公寓。
  在這里,她至少擁有一間浴室、臥室和起居室,盡管它們都很狹小。這里還一個陽台,可供她欣賞美妙的市容,時而還可以在陽台上涼上一瓶香檳酒。就是在這個地方,伊莎多拉請來了曾為她擔任過秘書的朋友安德烈·阿爾思伊弗爾德,与他商量在法國共產党的贊助下創辦一所可以接收1000名無產階級儿童學舞的學校。
  伊莎多拉對阿爾恩伊弗爾德說:“請他們給我送來500名、1000名學生,我會讓他們創造出奇跡!孩子們生來就和諧优美、生气勃勃。他們宛如洁淨的陶土。可以被人們打上歡樂、生活、自然等一切印記。如果人們善于引導孩子們,讓他們理解舞蹈的含義,那么所有的孩子就都會跳舞。然而形体訓練是次要的,我們首先必須培育孩子們的心靈。如果我能招收1000名孩子,我就將我的最优秀的學生從莫斯科接到這里。她們將在這所學校里擔任班長,同我一起生活,由我為她們提供衣食。她們生活在我的書籍和藝術作品之中,一定會接受我的學說……但你必須向共產党的領導人強調,要實現這一切,必須有一定的資金。”
  盡管阿爾恩伊弗爾德熱情相助,仍未能落實任何具体問題,而春天已經悄悄過去。這個問題還是處于“被考慮”的階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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