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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我獨自到美云的墳上去,辭別,也是求她原諒。春雖來了,早晨還是寒寒的,尤其在曠漠的墓地里。新墳前,已有人在。一束小白花,和跪在地上把臉蒙在手里的國一。我停了步,把雙手壓在胸前,美云下葬之后,我還不曾見過他,有多少話想對他說,多少罪想對他忏悔。現在我倒不一定要得到他,只想求得心的平安就好了,他慢慢地站了起來,把小白花留在地上,轉身要走,看見了我。
  看到了我,他本來沒有淚的眼,忽然濕了。我搶前一步,扑入他的怀里,熱淚像夏日驟來的雨,沖流下來。他不知道我复雜紛壇的心情。以為我只是悲哀美云的死,所以緊緊把我抱住。他身上的肌膚气息,對我是如此熟悉,猛烈的勾起我們相戀時的回憶。只要我不向他說明一切,他也許……我能不能呢?我能不能呢?美云已經死了,忏悔又有什么用處呢?
  他忽然推開了我,說:“定玉,我有一個奇怪的感覺,好像她從來不曾活過似的,她死了才一個星期,但我卻再也擬模不出她的樣子來。”
  是不是因為太美好的靈魂,太美好的軀殼是不可能存在的呢?我不知道。因為站在她的墓前,我也正有同樣的感覺。
  “但是我又覺得她死了,我完全失去了依傍,我不知道活下去的意義是什么。不是我悲哀得活不下去,而是不知道怎么活下去。好像一個在黑夜里走路的人,忽然丟了手電筒一樣的;無法向前走。你懂得我的意思嗎?定玉?”
  我懂,我懂,我懂,我懂!正因為我和他都是平庸凡俗,而美云是超凡不俗的,我才懂得他這种迷茫不知的心情。我的淚漸止,心情也逐漸平复,我決定不先向他說什么忏悔的話。
  “國一,那么你准備怎么樣呢?”
  他遲疑了一下,說:“也許我跟你們一起去內地。你們走了,我更不知道怎么辦才好。”
  我一時說不出話來。心里被悲与喜的矛盾沖激著,想大哭,又想大笑。我是胜利了呢?還是徹底的失敗了?還是,在目的達到之后會有這种哭笑不得的心情?還是,在美云的墓前,胜利帶來的不是美麗,而是丑惡?這些我都無法知道,也不敢深究。我知道的,即是國一需要一個手電筒,我雖沒有智慧的光,卻有一股平庸的生命的火花,我雖不能指引他的路途,但我們可以互為憑藉,摸索一條前程。
  “定玉,你要不要我和你們一起去?”
  “當然要。我們路上需要像你這樣一個人照顧。而且我們多了一份證件,是為我的同學寶珍辦的,你可以用她那一份。不過你要不要多想想?”
  “我想了一星期了。她死了,我留在這里更沒有意義。”
  “你和大舅談過了?”
  “沒有。他一定會同意的,何況,這本來是美云的意思。”
  我沒有話說,在美云墳前跪了下來,把臉埋在手里。美云,你再原諒我一次吧,再一次!并不是我故意不向他忏悔,而是忏悔了,只有增加他的悲痛,對你、對事是無補的。我求你原諒的,不是我對他的不坦訴,而是我的懦弱。我和他,都是懦弱的,他不值得你愛,我更不值得你恨,讓他隨我而去吧!再見,美云,原諒我的殘忍,苟且,也原諒我的無用。國一跪下來,吻吻墳前的新草,与我同時站起來。回家時,我們不約而同的彎到那個河埠,在無語的青河前默立一會。
  “她在時,我覺得我愛她超過一切,可是她一死,我覺得我從來不曾愛過她,又好像我曾經做過一個好夢,而她只在那個夢里似的。也許,我根本沒有愛過她,只是對她傾倒而已,不是愛。”
  當然不是愛,因他和我一樣,凡事先想到自己,再想到別人。我們對人的感情,只是一种自私的占有而已。像美云那樣,全靈魂全心的愛別人犧牲自己是我和國一不能了解的,即使了解,也做不到的。
  “走吧,國一,你要和我們一起走的話,還有很多事要做呢!”
  出乎意外的,大舅坐在客堂,我們忙上前叫了一聲,他卻不理我,只對國一說:
  “這兩天到哪里去了?”
  “在大吃頭,一個同學家里。”
  “怎么也不說一聲?害你姆媽提心吊膽,快上去,她在小姑房里。”
  我正待跟著上樓,大舅低沉而可怕的說:
  “定玉,等一下,我有話問你。”
  下葬美云那天,大舅的樣子十分難看,眼里布滿了紅絲,像兩個紅球,逼視著我,我一直回避著他,今天四目相對,我知道,一切都完了。國一剛出房門,他就跳起來,把門關了,兩步跨到我面前,把手里一個紙團朝我劈面擲來。空气里,只听見他那想殺人似的重濁的呼吸聲。我抖著腿,把紙團撿起來。
  
  “美云的死,你的得意外甥女該負大部分責任,一切問她好了。”
                     祖善。


  我扑通跪在他面前,雙手抱住他的腿說:“大舅,你不能信他的話,是他把美云害死的,不是我。”
  他輕輕一甩,甩開我的攀牽,抓住我肩上的衣服,一把將我提了起來,提到他的面前,他那雙漲滿了血絲的眼睛,几乎是奪眶而出,吐到我的臉上來。
  “你敢再撒謊,我就把你活活捏死!”
  我一身都抖。倒不是我怕死,而是他的態度完全把我嚇昏了。從前,不管他怎么生气,他都不曾到過這种吃人的地步,在他那雙眼睛逼視之下,我知道我不但完全失去了他對我的鐘愛与信任,同時也失去了向他求得寬恕的机會,他曾原諒過我一次,他不會也不可能再原諒我了,而我再也沒有勇气求他原諒。
  “大舅,大舅,請你息怒,我可以把整個事情講給你听,如果我講了一句假話,我就給天雷打死。”
  他一松手,像丟一團爛泥似的把我丟開了,自己又坐回那張轉椅上,陰沉地看著我,呼吸比較緩和一點了,才說:“有半句假話,休想出這個房門!”
  我把祖善和我原來的計划及事發那天的真相毫不遺漏的說了一遍,邊說,邊想起美云受辱時那种把生死置身度外的表情;被我硬壓下去的,對自己的鄙棄一起重涌上來,所以在敘述完了之后,我情不自禁的說:“大舅,我不敢再求你原諒我,但我求求你不要對阿姆說,她會受不了的。”
  “嘿,你以為害死一個人,什么責罰都不要受的嗎?”
  “除了不告訴阿姆之外,大舅,你要怎么罰我都可以。”
  他倏的站了起來,跨了兩步,到我面前狠毒的擊了我一記耳光,把我擊倒在地上。“我要你以命賠命!”
  “大舅,大舅!”我躲過了他的拳頭,哭喊著:“看在阿姆的情面上,請你看在阿姆的情面上!我以后……”
  他頹然的跌坐在椅子上,苦笑著,“還有以后,還有以后嗎!?起來,去把國一叫下來。”
  我恐懼地看著他:“你要告訴他?”
  “當然,她是他的女人,他有權利知道她是怎么死的。”
  “他會把我弄死的,大舅,他發起气來,不講道理的。祖善他們躲起來了,他就會把我弄死的!”
  “隨你選擇一樣,你宁愿讓你阿姆曉得,還是讓國一曉得,由你自己決定。”
  我為了國一而害美云,更為了阿姆而求今后的再生,對國一,我有忘不了的情,對阿姆,我不能再讓她傷心,給他們中間任何一個知道這件事,都是我所不能忍受的。我再一次在大舅面前跪了下來!
  “大舅,你是最愛我的,求求你,不要對他們說,我答應你,以后我再也不會做這种愚蠢的事了,美云死了,我才知道我對她沒有恨。我的懊悔,已經是我最大的懲罰,你就饒了我吧!國一打算跟我們一起走,你告訴了他,我不能想像會發生什么事。如果他向我報复,你忍心嗎?即使你忍心,你又怎么對得起阿姆呢?大舅,大舅,請你為我想想,再原諒我一次!”
  他的紫醬臉上,每一條肌肉都是靜止的,眼睛從我頭上越過,看看對面的牆上,嘴里發出空洞的、毫無感情的聲音:“我絕不原諒一次,再次三次犯錯的人,我曾經對你說過的。就是因為我一直最鐘愛你,我才要你,而且一定要你嘗嘗犯罪的苦,德貞處,我自會交代,我相信她絕不會反對我這种處理的辦法。不必哭了,站起來,上樓去把國一給我叫下來。”
  我听得痴了,心好像被一塊膠紙封住,不能轉動。腦子,像斷了發條的鐘,止了邁步。人將死時,是否是這樣痴呆的?不知道!美云獨自去跳河時,是否是如此心情?但愿我能知道!我站了起來痴痴的上樓。樓上阿姆房里,三人坐著在講話,我机械地叫了一聲舅母、阿姆。對國一說:
  “大舅要你去。”
  “定玉,你不舒服啦?”
  阿姆的聲音從不曾這樣親切悅耳過,我的心忽然沖出膠糊的紙,狂跳起來,身体往前傾。要向她奔過去,抱著她哭一場,但我用盡全身的力把自己煞住。在任何一种情況之下,都不能讓阿姆曉得我是一個殺人的罪犯。即使她因為我是她的女儿而原諒了我,她這一輩子也會永遠負了一個陰影的。阿姆吃的苦已經夠了,我不能為偷生而再加重她的負擔。國一處罰我,大舅要置我于死地,都是我自己的事,該由我自己承擔。
  “定玉,你是不舒服了吧?”阿姆問。
  “沒有,沒有。國一,快走,大舅在等你。”
  我跟他走,兩腳像挂著千斤錘一樣提不起來,到門口,才敢轉頭,“阿姆……”
  “嗯?”
  “阿姆……你……你們快下樓了吧?”
  “還沒有,怎么?”
  “阿姆……”
  “你今天怎么啦,奇奇怪怪的?去叫阿歪嫂煎几個荷包蛋,國一喜歡吃。”
  “那我走了,阿姆,舅母。”
  大舅站在客堂中央,背著手,朝我們看,我拚著命,不讓眼淚流下來。事到如今,哭泣是沒有用的,眼淚也贏不到怜憫。
  大舅先看了一眼國一,然后對我說:“你帶他到青河邊去,把剛剛對我說的話統統告訴他,一句也不許遺漏。”
  我沒有想到大舅可以無情到這步田地,要我把事情經過親口告訴國一!還有比這個責罰更狠的嗎?我目瞪口呆,看著他。國一也惶惑地,從大舅的臉上看到我的,回到大舅的臉上。
  “走呵!你有本事做,就該有本事講!去,去,去,我馬上就來。”
  “大舅!”
  “爹爹,什么事這樣嚴重?”
  “不必再問了,快去,快去!”
  我万念俱灰的走出客堂,走出二門,走出大門,走到田間小徑,走向靜止的青河。國一跟在我身后,是朋友,是敵人,是伴侶,還是劊子手,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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