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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邊進門,正好遇見桂菊來找我們吃晚飯,我對她說了一聲就來,就溜進大舅母臥室后面那間套房,從网籃里拿出一套干衣服換上,換了鞋襪,用熱水擦了把臉,覺得身上溫暖了一點,才到客堂里吃飯,平時外婆家多半開兩桌飯,一桌在套間,我們表兄弟姊妹等人吃,由舅母督視著。今天只有客廳一桌飯,因為外公外婆都不吃,大姨在套間里勸解外婆,大概嘴講干了,所以喝了一碗雞湯算數。大舅母要招呼師父們茶水,沒有工夫吃飯,因此,只剩下大舅阿爸阿姆三個大人及我們一批,大家并在一桌吃了。阿爸平時對我們不擺架子,阿姆大舅各有心事,自顧自的吃飯,我們几個就邊吃邊談十分放怀,整個客廳都是我們嘰嘰喳喳的聲音。正熱鬧間,忽然套間里當啷一聲,像是一個銅器扎著牆壁,聲音很猛。我們嚇了一跳,就靜了下來,只听見外婆在套間里罵道:
  “你這個死丫頭,叫你去倒痰盂罐,你滾到哪里去了?犯賤的東西!不要以為這兩天我對你松了一點,你就可以偷懶了!怎么,把你買了來是請你來做姑奶奶的嗎?”
  原來是在罵桂菊,那是家常便飯。
  我們又嗡嗡他講起話來,不料外婆大吼一聲,聲音大极,險些把我們飯碗震落了。我們身不由主地放下了筷子,美云一不小心,把那雙有細鏈的銀筷子掉落在地,當的一聲,敲著大理石的地上。國一忙彎腰替她拾起來,她的臉窘得紅紅的,我正預備狠狠地瞪她一眼,卻被外婆的罵聲止住了。
  “好!你居然還敢還嘴,那簡直是無法無天了!我今天非給你一點厲害不可!你替我滾過來,來呵!來,把痰盂罐里的東西統統替我喝下去!”
  阿爸、阿姆和大舅不約而同的站了起來,往套間走。阿爸的一雙濃眉緊緊皺著,我們几個人也統統站了起來,悄悄地跟在他們后面,掀起一角門帘,几個頭擠扎在一起往里看。桂菊本來生得十分難看,一個番茄臉,前腦和下巴往前伸,鼻梁和上唇往內凹,七分像猴子。她比我大一歲,卻生得又瘦又干,像根竹竿似的。這時嚇得全身發抖,嘴角一牽一牽的想哭又不敢哭,比平時又丑了十倍,兩個手捧了一個痰盂罐正要往嘴里送。
  阿爸搶上一步對外婆說:“饒了她這一回吧,丈母。”
  “饒了她?”外婆惡狠狠地說:“誰說的?”
  “我,”阿爸說,“她到底還是小孩,游性重,忘了倒,罵她几句、打她兩下,叫她下次當心就算了。您也息息,在床上靠靠,難過了一天,犯不著為她慪气。”
  “打她几下算了?游性重?倒是說得輕松,她剛剛還頂了嘴難道也算了?哼!她是熱了昏,以為這兩天我不會有心思管她,所以就放肆起來,我非要給她點顏色看看不可!做丫頭那么隨便嗎?要她做的事不做,還反過來頂嘴,想必是她活得不耐煩了!你們少管閒事,只顧去吃你們的飯,由我管教我自己買來的丫頭。”說完又厲聲向桂菊喝道:“你給我滾過來!”
  阿爸一時下不了台,就僵立著,臉漸漸的就青了。他是新派人,本來就看不慣外婆對待桂菊的刻薄樣子。平時他攔阻時,外婆多半買他的賬,今天外婆心境特別坏,桂菊又還了嘴,阿爸不干涉還罷了,一干涉,更惹出她一肚子气來,這是阿爸沒有料到的。外婆既不買賬,他又是一向被人依順慣了的,當然不肯罷休,因此就冷著臉說:
  “算了,丈母,看在我面上,饒她這一回。”
  “今天什么人的面子都不給!”
  “算了,鳳仙,哭了一天,還有什么好吵鬧的。”外公在一旁也插了一句。
  “什么吵鬧?我在和哪一個吵鬧?我責罰自己買來的丫頭不可以嗎?笑話,難道我連這一點事都不能做主嗎?”外婆尖聲叫起來,外公搖搖頭,銜著煙筒踱到外間去了。“你給我快死過來,馬上替我把痰盂罐里的東西統統喝光!”
  一片死樣的沉寂中,桂菊捧著痰盂罐移近外婆身邊,舉起雙手,預備喝了。借著燈光,我看到罐里外公的濃痰,外婆濕荅荅的鼻涕,吸剩的煙頭,及茶葉汁混合成的濃黑的液体,我的胃一反一反的,嘴里涌滿了要嘔吐的清水,就急忙把頭掉開不看。忽然,阿爸搶前一步,一把奪過桂菊手里的痰盂,狠狠地往地上一擲,使罐里的污水流了一地,然后他轉臉朝外婆說:
  “她雖然是你的丫頭,但是有我在這里的一天,我就要阻止你這樣沒有人道的虐待她。現在是什么時代了?有丫頭本身就是違法的,更何況你這樣虐待她,稍稍有點人心的就做不出這种刻薄的事來!你看看,這樣齷齪的東西,連豬狗都不會要喝,你居然要她喝下去?虧你做得出!”
  外婆气呆了,別人則惊住了,房里靜得可以听見各人心跳的聲音。忽然,外婆嘿嘿的冷笑了兩聲,冷得把我身上的血都凍住了。
  “嘿!嘿!好一個正人君子!你在外面買了一個舞女,和她像夫妻一樣的住在一起,雙進雙出,把德貞當阿木林,關在鄉下,這又是有人心的人做得出來的事嗎?哼!要做公道人先照照鏡子看自己做的事有沒有良心!”
  這一串話像一串雷似的把我擊得魂飛魄散,我一手緊緊抓住門框,一雙眼睛就盯在阿爸身上。他的臉由青漸紅,喉頭的大節一上一下滑著,額上一根青筋劇烈地跳動著。我不忍多看他,就去看阿姆,阿姆也在看阿爸,她的臉很蒼白,但神情倒還鎮定。她看了一會阿爸,見他不敢回看,就站起來掀帘出來了。走過我們身邊時,我触到她的手,僵直冰冷的。
  她走了之后阿爸惡狠狠地看了一眼大舅和大姨,然后冷峻地對外婆說:“我現在才真正明白,德福為什么那樣不成器,是因為有你這樣一個母親的關系。”說完一摔帘,也出來了。
  外婆又嘿嘿的冷笑了兩聲,然后又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哭起小舅來,嘴里訴說著:“可怜哪,德福呀,你這邊腳還沒有放平哪,那邊你的娘就受人奚落呀,你叫我今后如何做人哪……”
  大姨在一旁大聲叱罵著發呆的桂菊:“還不快去拿布來把地擦干淨,蠢丫頭!”然后又挨著外婆坐下,輕聲勸道:“俊明就是這樣,說話不分上下,阿姆何苦与他計較,划不來。”
  我听不下去,正想走,恰好定基拉我一把,我就跟著他走出東廳,站在黑黑的廊下。
  他輕著聲音說:“阿姆在理東西呢!已經讓阿炳去叫搖籃了。”
  “真的?阿爸呢?”
  “誰曉得?”他一向是把阿爸當作天下第一大英雄的,也從來沒有疑心過阿爸有什么事。大舅他們影射的話他听了就忘,不像我那樣想不完的,剛剛外婆說的話對他講來必定是一個极大的打擊。他只比我大十個月,因為是第一個,又是男孩,家里人從小多疼了他,因此他身体一直很弱,素來受不了意外的事,一受刺激臉就發白,那個大頭顱一晃一晃的好像隨時有掉下來的可能,像他現在這樣就使我十分擔心。
  “我們現在要不要去阿姆那里?”
  “我想現在最好不要去,”他說,舉起手來死命啃袖口,他一急就有這個習慣。“你說,你說,他有沒有?……”
  “有的,”我肯定地說,就把國一下午對我說的話對他說了。
  他死命咬袖口,那雙鼓出來的大眼睛定定地看著我前額,“他不應該的,他不應該的。他不……阿姆待他這樣好。”
  我注意到他用“他”稱呼阿爸,平時他總是阿爸阿爸的叫得很親熱,他想必是恨透阿爸了,以致連稱呼都改了。看他气憤的樣子,我心里很難受,倒把平時他欺侮我時那副丑樣子全忘了。反而想替阿爸說几句好話,也好讓他心里少气一點,但實在是說不出來,因為我自己心里也充滿了恨,恨阿爸在親戚面前丟臉,恨他使阿姆在外公外婆大姨前失面子,更恨那個不知名的女人,也恨外婆大舅,甚至國一。為什么要把整個事情說穿!讓我們糊里糊涂活下去多好。阿爸并沒有把我們完全丟棄呵!我也恨我自己,為什么老早,早兩年听見閒言閒語的時候不對阿姆說呢?!
  “我恨他,我恨她,我恨他們!”我忽然大叫起來,忍了很久的眼淚也一起從緊閉的眼睛里滾流下來,但我心里實在是紛亂得很,不曉得恨的到底是哪一個。
  忽然,一個溫柔的聲音在我身邊怯怯地說:“小姨要我對你們說不要難過,在這里玩几天再回家,反正是寒假。她和小梁先回青河了。”是美云,“后來姨丈也走了,一個人走的。”
  我和定基不約而同的往阿姆的套房里跑。果然,阿姆的一個小提箱已不在了,放在网籃里小梁的東西也拿走了,阿爸的一個小提包和手杖帽子也不在了。我驀然覺得無窮盡的悲慘凄苦一下子罩落在我和定基的頭上。在黃昏里我們相顧慟哭起來。
  當天夜里我就生了病,是下午穿了冰涼的濕衣服坐在溪邊受的涼,加上吃晚飯時受了惊嚇招出來的。夜里發高燒。第二天一早,大舅找了一個中醫來給我看了脈,開了一劑清火的藥,對我說好好睡兩天就會好。
  第二天小舅出喪,外婆家里亂哄哄的,我一個人躺在大舅屋里就覺得特別寂寞。一寂寞心里就來來回回的想著昨晚的事,不知道阿爸是否回了家,還是直接回上海去了。始終想不出他為什么會對阿姆這樣狠心的,阿姆就是說話聲音凶一點,待阿爸實在是不錯的,好的菜都放在他面前,好的軟的料子都給他做衣服,家里大小事從不要阿爸做,還要怎么樣呢?有一次青河鬧雞瘟,買不到雞蛋,阿姆千計百方的要阿歪嫂去搜羅,買來許多,放在谷倉里不給我們吃,阿爸一回來,還是照舊每天早上吃一碗酒釀冰糖蛋,看得我們滴了不少口水。難道還會有女人待阿爸比這個更好嗎?就是有,阿爸難道就可以把阿姆扔掉嗎?也許阿爸只是好玩,隨便和那個女人住兩天,看見阿姆真的動气了,也許他就會不理那個女人的,也許他昨晚也回青河,向阿姆解釋道歉去了。阿姆會不會像從前一樣嘩嘩一笑就算了?要是那樣,我和定基就可以不要發愁開開心心的在這里玩几天了。
  不知怎么就睡著了,醒來時看見桂菊站在床前,手里端著冒著熱气的藥。
  “吃藥了,定玉小姐。”
  我最怕吃這种把骨頭都會苦得變色的中藥,但想到早點好可以早點回家就一咬牙坐了起來,咕嚕嚕地喝下去了才敢換气,桂菊把碗接過去。
  “咦,這是什么?”我指著她手腕上一大塊一大塊的烏青。
  她沒有說。
  “又挨打啦?”
  她點點頭。
  “又為了什么事?”
  “就為了昨晚的事,大小姐說都是我一個人惹出來的。”
  “什么,是大姨打的?”
  “唔。”
  “怎么輪得到她呢?”
  “她常常擰我,用香煙頭燙我的。”
  “外婆知道嗎?”
  “多半是知道的,她也不攔。”她說,忍不住又加了一句:“她比二小姐惡多了,二小姐一向待我好的。”
  提起阿姆,我一時無語,她知道我心里難過,也懊悔了,過了一下說:“二小姐好心必有好報。”算是安慰我。
  外面忽然有腳步聲,她惊惶地拿著碗就走了,差點和進來的定基撞個滿怀。定基白了她一眼就算了!要是換了祖善,早就一個反手耳光打上去了。定基剛坐下,國一、茵如等也來了。國一和茵如衣服外面都罩了一個麻衣,定基和祖善他們則只戴一頂白帽子,美云連白帽子都沒有,只在袖子口扎了一條黑布。
  他們一進來就七舌八嘴的把下葬的事,講給我听,祖善在一邊掩了臉,有節拍地搖著身子學外婆哭。我跟著他們笑。心里早已忘了阿姆的事。忽然門帘一響,大舅進來了,大家猛然止了笑,祖善也不搖了,假裝去擦褲子上的泥漿,藏著臉笑,大舅倒也不責罵我們,只和善他說:
  “你們不要在這里吵鬧,到外面去玩玩,給定玉多休息一下。”
  大家都依順地出去了。
  “哦,定基你等等走,大舅有話對你們說。”
  定基走回來,挨著床沿坐了,等大家出了房,大舅走過去把房門關了,然后回到床邊一張藤椅上坐下來,我們都緊張地等他開口,但是他沉思了很久才說話:
  “昨晚的事,都怪大舅不好,說溜了嘴,給外婆曉得了,現在你們既然已經知道,我也不必再瞞你們,你們阿爸前年開始和一個舞女住在一起。什么?舞女就是跳舞廳里專門陪男人跳舞的女人,你們阿爸喜歡跳舞喜歡玩,常在舞廳走動。因為他常來和我借錢,所以我知道。前年頭,他喜歡一個舞女,就用了一大筆錢把她帶出來了,從此就和她住在一起。大舅現在要你們明白這一點;你們阿爸有時做事憑一時高興,因為他從小到大都如意慣了,所以做事不多思考,不顧前后。他和那個舞女的事也是一時糊涂,并不是存心要使你們阿姆傷心。他本來想再過兩年把那個女人打發掉……”“到哪里去?”“定基你又傻了,那种女人什么地方都會去的,只要有人給她錢就是。定基,大舅在講話,不要打岔,等大舅講完了你再問。想不到現在事情傳開了,小事成大事,倒是苦了你們阿姆。千怪万怪,怪大舅不好,如果你們体諒大舅的話,這次回家,要裝得沒有事一樣,不要無故增加阿姆煩惱。更不要提起這件事,知道嗎?慢慢的等你們阿爸自己向她解釋清楚,一方面把那個女人丟開就沒有事了。万一他們爭吵起來,你們也要不聲不響,不要衛護哪一個,懂不懂?你們年紀還小,大人之間的事多半是很复雜的,沒有你們夾在里面,反而容易解決得多,你們懂嗎?那才好。我知道你們兩兄妹一向有靈性。”
  說完他站了起來,伸手捏捏自己的臂膀,好像很疲乏。我很自然地把他泄露阿爸的事,整個原諒了。他看到我的表情,好像有點知道我的心事,就過來摸摸我的前額說:“燒好像退了點,再在床上躺一兩天大概就會好的,好了之后暫時不要回去吧,反正是寒假,現在你們表兄妹等也不像從前一樣常聚在一起,等明年進了中學堂假期有什么作業啦,功課啦,來往就更少了,還不如趁机會現在多玩玩。哦,還有一件事大舅差一點忘了,万一祖善他們為了昨天的事笑你們,你們不必理他,當作听不見,曉得嗎?如果他們太煩不過,你們來對大舅說,他對我還有點忌憚,懂嗎?”說完就走了。
  我和定基對看著,大家都想說話,大家都說不出來。
  “都是他一個人惹出來的,現在又來說好話!”
  我有點衛護大舅的意思,“阿爸自己去找別的女人,是阿爸自己不好嘛。”
  “不好也不要他管,要他宣傳做什么?”
  “阿姆遲早總會曉得的,怪不到大舅頭上去。”
  “你就是為來為去為國一,把大舅也看作神仙了。”
  “咦,這和國一又有什么關系呢?”
  “你想他做你公公嘛!所以連自己阿爸都不要了!”
  我气得用拳頭捶他,他一躍就躲開了,我的拳頭就都落在自己腿上,心里更气,索性張嘴大嚎起來,刷的一聲,祖善鑽進房來看了我們一眼,就划著臉大笑說:
  “好不害羞!給阿姨、姨丈丟在這里不要了,還要不識相,大哭大吵的!”
  我馬上停止,不理他。
  “怎么?挨了定基打啦?可怜!”
  “我不像你,專門打美云姊!”定基不屑他說。
  “她嗎?我老子高興打就打高興踢就踢。”他得意地說。
  “坏胚子!”我說。
  “哈,這就叫坏胚子嗎?那么像姨丈那樣在外面玩女人又叫什么呢?”
  “你有本事再講一句?!”定基把兩個握著拳頭的手藏在背后走向他說。
  “咦,咦!”他倒退了一步,“這難道不是真的嗎?”
  “真假都輪不到你說,阿爸是你的姨丈,是你上一輩的人。”
  “咦,咦!何必這樣說,我比你大是你表哥,你也不能對我凶呀!”
  “表哥,哼,表屁。”
  “咦,咦!你出口罵人做什么?你阿爸做了丟人的事,你還有什么好神气的?”
  定基未等他說完,早已一把將他揪住向他拳打腳踢起來。祖善對打架向來是不行的,平時給國一兩拳一捶就會求饒的,但他知道定基体弱,所以能對付他,他不但還了兩拳,還吐唾沫到定基臉上,使得定基看不見他,好几拳都落了空,我看定基快要輸,忙張嘴大嚎起來,國一他們都聞聲進來,國一裝著勸架,在祖善臂上狠狠捶了兩下,祖善就嚷著要去叫大舅,正好大舅進來,我把事情對他講了,他把祖善訓了一頓,還罰他不許吃點心。大姨知道了,當天就帶著他們回王新塘去了,幸虧他們走了,不然我們就不會有一個安靜快樂的寒假,我和定基一直住到開學才由阿炳送回青河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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