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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幅之外的


  美的歸還

  我常常想,當這個世界還沒有“美學”這一門學問的時候,生活應該比今天容易得多了吧?
  在那個時候,“美”應該只是一种單純的事物,配上一种單純的生活態度,如此而已。
  在那個時侯,美或許是一种衷心的喜悅,或許是一种深沉的悲傷,圍繞在你身邊或直刺入你的心中,而你不必用文字來將它歸類,也不必用言語來加以形容。
  在那個時候,美是屬于所有的人的。
  當然,為了文化的延續,我們不得不讓學者和權威來把一切的思想与感情分門別類,不得不去用心研讀那些厚厚的、長篇大論的著作,并且,還要設法讓下一代也能明白,每一派每一种學說之間的异同。
  可是,更多的時候,我總是會在那些咄咄逼人的論調之前覺得疲倦。開始怀疑了,想要了解美,竟然是這么痛苦的一件事嗎?如果,把美麗的事物与心情變成了一种學問之后,就一定要舍棄它們原來最單純与最動人的面貌了嗎?
  這又是何苦呢?
  美應該只是一种真實、自然与寬容的生活態度而已。
  美應該是一种大家都可以擁有的幸福。假如傳送文化真是需要有那么多那么深奧的學說和理論的話,那么,我們也相信,它同時也一定需要有象我們這种不發一言的感覺,不著一字的眼神來一代一代地傳下去。
  美應該是可以無處不在的,它是你,它是我,它是這世間最最質朴的生活。
  請把美再歸還給我們這些普通人吧。

  魔鬼与天神

  但是,美同時也是一种絕對的精确。
  西元一八八三年五月,畫家莫內舉家搬到离巴黎六十多公里的一個小鎮上,在那里,在綿延的山谷与河流之間,他有了一個開滿了花的庄園。
  那年,四十三歲的畫家寫信給他的朋友說:“等一切都安定妥當之后,我希望能在這里畫出我的代表作品來。因為,我极愛這里的自然景色,這种心情始終無法更改。”
  從表面上看來,他果然從心所欲,在這個庄園里度過了他的后半生,并且畫了很多張代表作品——整整的再畫了四十三年。
  在這四十三年里,他种了各色睡蓮,也畫了無以數計的睡蓮:清晨的、傍晚的、灰紫的、金紅的、細致溫柔的、狂放灼人的;在畫家筆下,睡蓮有了千百种不同的面貌,而這千百种面貌只為了要告訴我們一句話:
  “這世間充滿了無法描摹的美与生命!”
  是的,想莫內一生反复追求的,不也只是為了要精确地說出一句話而已嗎?那是一种無法形容的渴望,渴望能透過畫幅來表達一些他看過、想過,并且生活過的東西。
  一九二六年,在他臨死的前几個月,視力衰退得很厲害,然而,他還是常從畫室的窗前遠眺那一池的蓮,畫架上仍然是待完成的花朵。最后,完全看不見了,衰老的畫家在黑暗中逝世,而在他周遭,他畫的睡蓮和他种的睡蓮卻依然光華燦爛。對莫內來說,他留下了一句讓人無法忘記的話語:人的一生和創作的欲望比較起來是怎樣的短暫和恍惚啊!
  而這种創作的欲望,在每個藝術家的体內都是一种反复的折磨和誘惑,從來沒有人會認為自己已經把話說完了的。也許在一件作品完成之后會有一种狂喜,但是接踵而來的必然是惶恐、猶疑和不滿意,于是,為了想精确地表達出那一句已經說了一生的話,在彼岸的千朵睡蓮有時候化身為魔鬼,有時候卻是天神。
  所有的藝術家都活在這兩者之間。

  美的來源

  而這种精确性是無法替代的。
  正如,你所愛的人在這世間是無法替代的一樣。
  你也許可以說:有誰的眼睛長得有點象他的眼睛,有誰的嘴唇長得有點象他的嘴唇,你甚至可以從一种相似的語言里想起一些有關他的笑諾和豪情,可以從一個相似的背影里重新感覺到一些曾經存在過的欣喜与落寞;可是,你心里很清楚地知道,在這世間,“他”只有一個,一切都是無法替代的。
  藝術品也是這樣。
  所以,我不太喜歡觀眾或者讀者要求一個畫家或者詩人解釋他的作品。
  也許,創作者可以回答一些問題,諸如創作的背景或者創作時所遭遇到的困難等等,也許他可以試著去回答一些這類問題。
  但是,他不必去解釋他自己的作品。
  因為,那不是他的責任,也不是他的義務,他的責任与義務在創作的過程中就已經完成了,他想說的那一句話,在他的作品里就應該已經說出來了。
  所以,假如觀賞者明白了,就不應核發問,因為已經沒有疑惑。而假如有了疑惑,必須要發問,那只有兩种可能:一种是觀賞者本身也許和創作者不是同類,所以沒辦法很清楚地進入他的內心。另一种是創作者本身的自我訓練還不夠,所以無法精确地表達出他內心原來想要表達的意念。在這個時侯,藝術家所要做的,也并不是用其他的言語來作補充,而是,必然是,要重新再來一次——再來畫一張畫,或者,再來寫一首詩。
  所以,創作者的責任与義務既然是盡心盡力地去創作,作品完成之后,他就有權利保持緘默。
  分析与探討,解釋与批評都是別人的事,也因此,了解与誤會對一個創作者來說,是必然要同時遭逢到的兩种命運,不管是對其中的任何一种,他都要學習來保持不受影響的心情,并且,繼續保持那原有的緘默。一直到再下一張畫,或者,再下一首詩。
  更何況,最重要的是:在藝術品完成之后,有時候會有一些精确之外的感覺進入了畫面的光影之間与詩句的段落之中,這种感覺甚至連創作者本身也不能預先察覺与把握,而這一种精确之外的恍惚,才是美的來源,美真正的容身之處。
  美,其實是不可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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