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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赴茅廬


  小琪對我的喝茶方法十分惊訝,當她把第一只小杯子沖上茶時,我舉起來便要喝。小琪用手把我的杯子擱下來,把茶水往陶器里一倒,說:“這第一次不是給你喝的,這叫聞香杯。”我中規中矩的坐在她身旁,很听話的聞了一次茶香。小琪才說:“現在用另一個杯子,可以品了。我今天給你喝的茶,叫做——恨天高。”
  也不敢說什么話,她是茶博士,真正學過茶道的,舉手投足之間,一股茶味,閒閒的。我一直在想茶的名字,問小琪:誰給取的?小琪笑說是她自己。那家茶藝館內許多古怪又好听的茶名,貼在大茶罐上,喜气洋洋的一片升平世界。再赴茅廬的意思,就是一再的去,而不只是再去一次。明知茅廬這种地方是個陷阱,去多了人會變,可是動不動又跑過去了。一來它近,二來它靜,三來它總是叫人心惊。那些古玩、民俗品,散放在茅廬里,自成一幅幅風景。宁靜閒散的燈光下,對著這些經過歲月而來的老東西,那份心,總有一絲惊訝——這些東西以前放在誰家呢?這兩個年輕人開的茶館,又哪里弄來這么多寶貝呢?
  “寶貝嗎?”小琪笑著歎口气,又說:“壓著的全是東西,想靠賣茶給賺回來,還有得等呢。”說著說著,一只手閒閒的又給泡了一壺茶。
  那种几万塊一個的茶壺,就給用來喝平常心的平常茶。小琪心軟,茶价訂得低,對于茶葉的品質偏偏要求高,她的心,在這种情形下,才叫平常。
  有時,黃昏里走過去,看見小琪一個人在听音樂,不然在看書,總是問一聲:“生意好嗎?”小琪從不愁眉苦臉,她像极了茶葉,祥和又平淡的笑著。一聲:“還可以。”就是一切了。信學比起他的太太來,就顯得銳气重,茶道好似也不管,他只管店里的民藝。對于一些老東西,愛得緊,也有品味。這种喜好,就如同他那雙修長的手——生來的。
  我們一見面,就不品茶了。我是說信學和我,兩個人吱吱喳喳的光談夢想。
  “我說,這家店還可以給更多的人知道。你們光等著人來,是不行的。”我講,信學講:“對呀!”我講:“那就得想辦法呀!”信學講:“這么小一家店,總沒有人來給做報道吧!”我說:“我們自己報道呀!”信學說:“那支筆好重的。”我說:“什么筆都是重的,你學著寫寫看呀!”信學听我講得快速,每一個句子后面都跟了呀——呀——呀的,顯然很愉快。他追問了一句:“你有什么主意?”我這才喊起來:“好啦!回去替你們寫一封信,介紹茅廬給我們的鄰居,請他們來這里坐坐,也算提供一個高雅的場地。”
  信學和小琪還沒會過意來,我已經推開門跑掉了。筆重、筆重,寫稿子筆當然重死人。可是,給我的芳鄰們一封信,下筆愉快,輕輕松松。再說,我總是跟鄰居點頭又微笑,從來沒有理由寫信給他們。這么一想,很快樂——去嚇鄰居。跑著、跑著,信學追上來喊:“陳姐姐,不急寫的。今晚云門舞集訂了一桌茶。”我倒退著跑,喊回去:“好——馬上就去寫。
  云門的人有眼光,而且都是好人。再——見——。”跑回家才二十分鐘,這樣一封信就寫好了——親愛的芳鄰:
  很高興能夠与您住在同一個地區,成為和睦親密的鄰居。這份關系,在中國人來說,就叫緣分。也許您早就知道,在我們的社區里,“云門舞集”這個杰出的舞團也設在我們中間,這是我們的光榮。可是也許您還不知道,就在我們彼此住家的附近,一對年輕的夫婦,基于對茶道、民俗藝品以及中國文化的熱愛,為我們開設了一家小小的茶藝坊。在這家取名為“茅廬”的地方,您不但可以享受親切的招待,也同時能在消費不多的情形下,擁有一個安靜又典雅的環境。
  當您在家中休息時,可能因為孩子太可愛而沒有法子放松疲倦的身心,也可能因為朋友來訪,家中只有一間客廳,而您的家人堅持要在同一個房間觀看《庭院深深》的連續劇,使得您不能和朋友談天。基于种种台北市民缺少安靜空間的理由,請您不要忘了,在您散步就可抵達的距离,這間能夠提升您精神及視覺享受的茶坊,正在靜靜的等待您的光臨。我本身是這家茶坊的常客,它帶給我的,是內心的平和,身心的全然休息,更何況,茶坊的茶,以及陳列的民俗藝品,深值細品。
  能夠介紹給您這家高尚又朴實的小茶坊,心中十分歡喜。希望把這份快樂与您分享,使我們彼此之間,居住得更加和气与安詳。
  謝謝您看完這封長信。
  您的鄰居三毛敬上
  羅哩羅嗦寫好了信,自己舉起來看了一下,文句中最常出現的字,就是——我們、我們又我們。這絕對不是一封廣告單,這是我們同胞之間的親愛精誠。這么一感動,自己就越來越覺得——住在自己的土地上,有多好。那么一大群人擠著住,有多好——都不打架的。一次能夠跟那么多人寫信,又有多好。我得赶緊去影印。
  當天晚上,影印了三十份拿去給小琪看,小琪念著念著笑起來了,說寫得很親切。我抓過來再看,才發覺忘了附上茅廬的地址和電話,很脫線的一封信。
  信學看了,又在信下面畫上一張地圖,說:“印它個三千張!”
  我以為,三十張紙,信箱里去丟一下就好了,沒想到信學雄心比我大了整整一百倍,他一上來就是几千的,并不怕累。就這么有空就往茅廬跑,跑成了一种沒有負擔的想念。几天不去,一進門,如果沒有客人在,小琪就會大叫一聲:“呀——陳——姐——”
  信都發出去了。鄰居在街上碰見我,擱下人,說:“收到你的信啦!”我准回一句:“那就請去捧場嘛!大家好鄰居。”信學和小琪這對夫婦有個不良習慣,初去的客人,當然收茶資,等到去了兩、三次,談著話,變成了朋友,就開始不好意思收錢。于是茅廬里常常高朋滿座,大家玩接龍游戲似的,一個朋友接一個朋友,反正都是朋友,付錢的人就不存在了,而茶葉一直少下去。店就這樣撐著。
  “你這個樣子不行。”我對小琪說。她一直點頭,說:“行的!行的!”
  起初几次我堅持要付茶資,被信學和小琪擋掉了,后來不好意思再去,心中又想念。有時偷偷站在店外看老壇子,小琪發覺了就沖出來捉人。
  其實光是站在茅廬外面看看已經很夠了。茶坊窗外,丟著的民藝品一大堆,任何一樣東西如果搬回我家去,都是襯的,而我并不敢存有這份野心。
  收集民俗品這件事情,就如打麻將,必然上癮。對待這种無底洞,只能用平常心去打發,不然一旦沉迷下去,那份樂而忘返,會使人發狂的。
  雖然這么說,當我抱住一只照片上的古老木飯桶時,心里還是高興得不得了,信學告訴我,這种飯桶只裝撈飯的,所以底部沒有細縫,如果是蒸飯桶,就有空洞好給蒸气穿過。我沒有想到功用的問題,只是喜孜孜的把它往家里搬。
  說實在的,茅廬里古老的家具不是個人經濟能力所可以浪擲的地方,可是一些零碎的小件物品并不是買不起,再說信學開出來給我的全是底价,他不賺我的。
  得了飯桶——我情愿用台語叫它“鍋仔飯桶”之后,眼光纏住了一幅麒麟刺繡,久久舍不得离開它。同時,又看中了牆上兩、三塊老窗上拆下來的泥金木雕。看了好久好久,方才依依不舍的离去。
  “你已經有一大堆老壇子了,還要增加做什么?”媽媽不明白的問。我數著稿費,向母親說:“一個人,不吃、不穿、不睡、不結婚、不唱歌、沒有汽車、沒有時間、更不出國去玩,而且連口哨都不會吹。請問你,這种人一旦買下几樣民俗藝品,快樂几天,算不算過分?”
  母親听了分析,擦擦眼睛,說:“如果這件事能給你快樂,就去買下吧。”
  當我捧著這些寶貝坐在小琪身邊又在喝茶時,小琪問我:“你好像從來都是快樂的,也不計較任何事。你得教教我。”“我嗎?”我笑著撫摸著一片木雕,輕輕的說:“其實這很簡單,情,可以動,例如對待日常生活或說這种藝術品。那個心嘛,永遠給它安安靜靜的放在一個角落,輕易不去搬動它。就這樣——寂寞的心,人會平靜多了。”
  說著說著,外面開始下起微雨來,我抱起買下的一堆東西,住家的方向跑去。
  那個晚上,家中牆上又多了几件好東西,它們就是照片上的麒麟和兩幅泥金水雕。茅廬得來的東西,連上面那個鍋仔飯桶以及沒有照片的石磨,一共五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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