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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暮春初夏,天正下著綿密的細雨,夾著碎屑如粉的落花。徐福輕輕用袖子一抹,吸一口气,緩步過后宮馬廄,直趨玉階。
  舀水飼馬的馬夫,晨起洗漱的將士,都是郎中令的部屬。有個小兵,喝一兩口水,忽見徐福,便与同僚私語:“不知這方士,是否過得了今天?
  徐福又深深地吸一口气,挺起胸,壯起膽,孤注一擲去了。
  始皇帝摒退左右,只留蒙天放在側,听徐福誠惶誠恐之言。他煞有介事地獻出良策。“神仙方術之說,自春秋戰國已有之,流傳至今,必有可信。齊人徐福,自祖上三代之遺書,知東海中有蓬萊、方丈、流州三座仙山,上居仙人,若求得仙丹,當胜過方士所煉丹藥。
  徐福偷偷瞥一眼,始皇帝竟在听著,有點神馳,他樂得不惜工本:“臣年事雖高,但仍不辭跋涉,愿為陛下效命。臣將征集童男童女五百,攜備五谷糧种,乘船火海,求不死之藥!說得始皇帝心焉向往,轉向蒙天放。
  蒙天放只直說:“陛下,經歷上日之意外,此說仍須慎思。且陛下一統江山,亦足以名垂千古,長生与否,應順其天然,毋庸人云亦云。
  徐福窺探始皇帝背手在殿中踱方步,他恨這新寵,三言兩語,也可破坏他脫身妙計,心中不免如鹿撞,急汗直流。
  始皇帝背對他們,道:“生死有命,朕雖乃人中之龍,亦難逃脫,惟朕備歷艱辛,方令天下歸——”
  一轉身,取出一枚貨幣。這是一枚圓形方孔的銅錢,一邊的表面,鑄了“半兩”兩個字。即使微如一錢,也是一番心血。
  “你看,朕手上乃七國紛亂幣制統一后,剛鑄好之‘半兩錢’,必如天圓地方之說,沿用万世。朕只望國勢更盛,民生更富。匆匆數十載,日子不夠用。
  蒙天放接過銅錢,心深感動。“天下可有比朕更好之皇帝么?始皇帝雙目放出光彩:“天放,你明白朕之心意?
  君臣之間的距离,拉近得不言而喻。“蒙天放!朕命你護衛求藥團眾,直至功成!”
  接連的七天,細雨依舊羞怯而冷淡地紛飛著。
  征自民間的稚女,穿素白薄紗,手持上封自己名儿的竹牌,列隊進宮,如一條迤邐、綿長的輕薄帶子,在人間飄忽。
  徐福引領至驗身房:“各童女候命驗身,點‘守宮砂’。”
  每一個被安排踏入屏風之內的女孩,都明知命途多村,有家難歸。有人淚流披面,有人惊惶失措,有人強忍淚珠,不過,都只靜靜地忍受命運支配。
  有一個,長得標致,但總比同齡的女孩倔強。冷傲,無論如何,不肯哭。她臉色蒼白,指節蒼白——因為她緊握著一個發簪。
  冷雨輕濺,濕了衣衫,發髻偏松垂在耳畔,發絲輪在頸項。冬儿突然發狂地不甘就此屈服,持著發簪,便殺出重圍去。
  一個女孩,勢孤力弱,器物也不鋒利,只是亂揮亂刺,侍女也難攔截。
  她沒命地想逃跑,明知是奢想。但發簪狂划,有個將士,擋在她面前,捉她不住,也不想動武,只是由她發泄——即使她多么的勇猛,也不過是頭發難的小動物。
  男人的頰上被划一道口子。
  他由她。
  反而是這頭小動物,气促,人累,有點失措。因為孔武有力的男人,不肯傷害她。
  蒙天放信手輕撫她的頭一下,沒有任何意思。他安慰道:
  “選上了你,進了宮,也就難逃啦。不要害怕!
  冬儿只覺無限溫馨,抬眼仰視,剛好接触蒙天放的目光。她認得他,他卻認不得她。
  只是,二人有說不出來的异樣感覺。
  雨滴雖仍漸瀝地下著,入宮后的童女,衣履都煥然一新了。于此養尊處优。
  她們穿絲緞、阿縞之衣,銀泥飛云被,梳望仙三鬟髻,著絲履。
  申時,飯后光景。宮中吃得好,是黃米、醬羊肉、熱湯和泡饃。水果也上場了,柿子還沒熟透,粉嫩的黃紅色,三五個童女,端著盤子,分著水果。
  后富有編鐘之聲,一套六十四個,每個鐘都可從不同的側面敲出樂音,大家合奏一曲,樂韻悠揚,響徹宮內外。生活得好的女孩們,暫且忘記了她們的明天。
  她們點了“守宮砂”的玉臂,悠悠地動,一點涼意透過薄紗,時而貼著肌膚,時而掩映不見。
  冬儿坐在檐前階下,孤單一人,不肯入群。她情緒起伏,為了一個說不出的原因,煩悶地、無聊地拍著水果盤子上的几個瓷碗和竹著。
  雨水滴著。
  叮——咯——
  叮——咯——
  那几個空碗,袒腹承接著水滴,有的盛水多,有的盛水少,偶爾竹著敲打著,竟發出清脆、玲瓏的聲響,抑揚徐疾。
  宮外園中,正是蒙天放和部屬駐守之處,他們護衛求藥團眾,不敢辱命。
  蒙天放坐在樹下,把始皇帝送他的寶劍拔出半鞘。青銅劍器,刃中央隆起,有脊有棱,劍芒映著雨光。初晴,蒙天放一躍而起。
  劍在腕間翻了几朵花,反复舞動。
  ——不知在什么地方,遙聞叮咚的鈴動。初緩后急。
  蒙天放只隨聲舞劍,劈、砍、斬、撩、挂……心念竟与聲響不謀而合。
  冬儿敲著碗邊,自己也受一种莫測的因緣牽引著。怎料隔了亭台殿閣,隔了重林密樹,有一個人,劍花一時矯若游龍,一時沉雄穩健。她為他伴奏著似的。無限悲哀。
  ——至激情處,猛一著力,一聲碎裂,原來冬儿收煞不住,把碗敲破了。
  四野墓地死寂。
  蒙天放于險中,劍未收,人踉蹌几步,生生止住。
  豎耳細听,漫天落葉蓬然覆蓋著他。人呆立在惘然中。
  心靈互通地,他只覺不對勁儿了。
  一滴殷紅的鮮血失足落在破碗的殘漬中,緩緩地化開、化開。
  冬儿的手一軟,碎片癱滑。腕間一道深痕,心上一下絕呼,生無可戀。
  血洒了一地,也染紅了絲鍛。絲本來是有生命的衣料,只比人先死了。
  蒙天放像被一根絲牽扯著,急步過了重門,踏進后宮階前,惊見一個不想苟活的女孩。
  他手上抱起她,為她吸去腕間的血污。稍一用力,她在痛楚中顫動了一下,半張開星眸,望著救命的男人。
  她的血汩汩失去,她的前塵回來了。伸出手,輕輕地撫摸他頰上一道將愈的傷痕。
  他撕扯她的衣袖來包扎腕傷,紅,淡淡地滲過重絲,她的臉更青、更白了。
  時間靜止、停頓,天地間是鐘情。
  但愿長此下去,化作俑像。
  一名傳衛到處找尋郎中令的蹤影:
  “啟稟郎中令,始皇帝陛下命你整裝待發,護駕東巡長城邊防,行程在一日之話。
  蒙天放的夢醒了,抖擻而起。他放下冬儿,匆匆而去。
  冬儿驟失依憑,有點惆悵。
  只見他突回頭,遺下一句“沒什么”的話才走:
  “稱不要再傷害自己了!”
  他帶著從沒有過的、微妙的感覺,隨侍始皇帝,在長城上巡視。
  長城,原是戰國時期各國間為了自衛,也為了抵抗強悍的匈奴,便利用堤防,連結山脈,各自擴建。始皇帝滅六國,展開一個偉大的工程,預備西自臨洮,直到遼東郡的調石,建成一條万里長城。
  蒙恬將軍備了一個木頭車,過來報告軍情:
  “陛下,臣上日領兵征戰匈奴,因長城中段与西段尚未完全合攏,此一豁口,每有敵軍蠢蠢欲動。
  一掀木頭車上的白布,都是血淋淋的敵人首級。
  始皇帝點點頭:
  “如此,朕命你征集民夫四十万,火速修筑,鞏固邊防。”
  “臣遵命!”
  蒙恬退下,始皇帝立足于天下至高之處,极目江山。漸黃昏,燦爛的長城,宛如一條金鱗金甲的巨蟒,雄偉、壯觀。蒙天放也被這气派所懾。“真不容易!”始皇帝歎道。
  是的,把那么紛亂的天下平定,其艱辛与勞累,非常人可為。人中,有能者,有庸才,靖亂必有犧牲。
  始皇帝遙望長城之外,群山層疊,极目不盡,雖是一片宁靜,但——
  蒙天放道:
  “長城以外,猶是危机四伏!
  “對。”始皇帝亦有遠慮:“若不滴戍、搖役、判徙、廣發民夫日夜修建,敵人總能強凌惡占,防不胜防。”
  “只望長城之內,能永遠一統,不必操心。
  “天放,這才是千秋功業!”
  蒙天放漸漸地站近始皇帝了。——他“不止”是一個黔首口中的暴君的。
  男儿的大志,在于四方。
  不在儿女私情。
  只是,一剎那間,不适當的時刻,他忽然想起她來。在艷紅的夕陽底下。
  那夜,雨已止了。
  寂靜的夜,只有他的部屬在宮外守護,人影陣陣,不辨五官。
  冬儿披著輕衣,坐在檐前階下,維持她听雨時的姿態,一直沒有動過。
  她伸出手來,腕間猶有蒙天放給她裹扎的傷口。相思懸念,她用那只手,輕輕偎向自己的臉。她的手像他的手…突如其來地,冬儿羞紅了臉。
  世上沒有人曉得這個秘密。
  為什么她總是遇上他?
  她總是見到這個人,不一定在林間,也許更早!她見過,更早,在千年之前吧!非常的熟悉。親切。——她是為了他才進宮里來的。她渴望他回來。
  夜更深沉了。
  晨光熹微之際,童女們都天真地交頭接耳,輕輕地笑著。
  徐福便問:“你們不去靜修,說些什么?”“是郎中令隨陛下回來了。”
  她們童稚地告訴老人家:
  “冬儿說,郎中令回來,她要面謝他救命之恩。
  人人不虞有他,只有徐福,心念一動,洞悉其中玄妙,便道:
  “不用了。我會代她說的。你們快要東渡,別心野了。如今得整裝,隨我到神廟去。”
  童女們又不識愁滋味地去了。
  徐福搖搖頭,心中有隱憂。
  是神給他的一點預兆么?
  心頭亂跳。
  冬儿也一樣,完全不受控制。
  因為她的目光穿過一層一層的人牆,終于找到他了。
  在神廟。
  拜的是八神:天主、地主、兵主、陰主、陽主、月主、日主、四葉主。
  此日,東渡求藥之團眾,得齊集廟中,讓畫工繪下盛況。
  畫工們正參照徐福及五百童男女來合繪壁畫。所用之色,以黑為主,夾以赧、黃、大紅、朱紅。石青、石綠。徐福居首位,身后是追隨之眾。畫工想像中有繽紛的云海,圍繞東渡的樓船,大海之
  中,又有仙山縹渺,仙人影綽……
  一陣狂風,吹得眾人如仙袂飄飄。
  畫工以為無助,將之入畫,栩栩如生。
  童男女們,都得跟隨徐福伸手前指之方位,令視線一致。
  冬儿目光雖依循著徐福,但她的心,又把她的目光指使,偷偷瞅至他的所在,一瞥,方才知道原來他是目不轉睛地、盯著邂逅過的女孩。
  他站得很遠呢,侍衛都一字排開,全衣胄甲,系革帶,腿扎行股、脛繳,足踏革靴,威武挺立,全副恭敬的武裝。
  隔了很多人,等了很多時日,二人眉目之間,暗傳情像只是心中也惊扰,不明所以。十分不祥。
  徐福冷眼旁觀,輕歎一聲,自言自語:
  “一字記之曰‘飛’,真相白矣!
  沒有人明白他話中深意。
  “冬儿。”他喚道。
  冬儿忙正色望向他。
  “你明白么?”
  “不明白呀!”
  徐福又提醒她:
  “記住自己站的位置么?
  她莫名其妙,圓睜著秀目:
  “記住了。——為什么要記住?”
  “唉!”他歇歇地搖首:“天机不可泄漏呀!到底逃不過。
  冬儿輕皺一下眉頭。她太小了,完全不懂命運的玄机。
  壁畫在加添几許幻象后,更加燦爛,合八人之力,竟日完工。
  童男女們都累了,但不敢吁气,因為廟外傳來吆喝:
  “始皇帝陛下駕到!”
  所有人都跪伏地下,始皇帝一人獨立,欣賞壁畫,目光停駐在仙山、仙人之上,滿怀喜悅及熱望——長生之藥!長生之藥!好似唾手可得,他狂妄地大笑,聲震四方:
  “哈哈哈哈哈!”
  便問:
  “徐福,都准備好了吧?”
  “臣等候命出發。”
  始皇帝向蒙天放下令:
  “好,天放,待法士選定黃道吉田吉時,朕將重任交托你手,護送樓船至渭河邊!”
  “臣遵旨!”他身肩重任,神情肅穆。
  冬儿聞語,心頭一惊。
  如晃蕩在風中的絲履。
  樹梢上,挂了一雙絲履。履面是素白,小尖頭,上翹,是一只鳳,五彩錦緞。風頭沒朝前伸出,而朝后扭轉,如同回眸顧盼。中系彩帶,极細,結了蝴蝶,綁在樹杈上,在微風中輕揚。
  后宮,是始皇帝滅六國后,依了各國園林台村之特色來建造。一道江南清泉瀑布,飛濺過假山石林。
  水面有一雙女孩的腳在輕揚。
  拍起了水珠,熱鬧中很寂寞。
  假山石林有人越趄。
  冬儿知道了。一种細嚙著她心頭的惊喜。衣袂動了一下,但人沒有動。
  她并未回眸。
  只是有意無意地繼續灌足。女孩的誘惑,令后面的人心猿意馬。
  他終于欺身上前了。
  冬儿堅持沒有回眸,只輕問:
  “你——回來啦?”
  完全不看他,只抿著嘴儿,輕輕地搖著下半身的雙足,又覺如此實欠庄重,不覺把裙裾扯低一點、扯低一點。
  蒙天放道:
  “回來了。”
  稍頓,得找點話說:
  “你叫什么名儿?”
  “冬儿。”
  又再找點話說:
  “冬天生的?
  “是。”
  冬儿垂首,下頷几乎貼到胸口。她的心有點昏蒙了,微微地痛。
  “我是蒙天放。”
  “我早知道了。”
  蒙天放錯愕了,她什么時候知道的呢?他墜入一個感動人心的网。
  二人無語,半晌。
  不擅應對的、拘謹的武夫,二十六年來,還是頭一遭遇上從天而降的、令人受惊的柔情。
  說些什么好呢?呀——
  “好精致的鞋。”
  “是絲履。”
  “哦?繡了風頭的一舍不得穿?”
  “小時候窮,沒鞋穿。后來有雙芒展,都舍不得穿。真的,從來沒見過這么好的鞋,更舍不得了。
  冬儿起來了。拎了絲履,像逃亡似地跑掉。像避火似地、都不知道怎么應付過去。
  “暖暖——”
  蒙天放情急之下,就抓住她的手。忽省得了:“還沒好過來?
  腕間還是包扎著細帛,她有點痛楚。
  其實,因為那是雙指節又姐又硬的、巨大的。男人的手,抓住她,自胞間痛到心頭上。
  “會好的,都好了。
  冬儿無端地、太煩惱了。在未開竅的幼稚的心靈里,愛情和煩惱都是無端的。他的目光令她慌亂。蒙天放仍然不放心:
  “沒好,我看看——”
  他看她的腕。她看他的手,幽幽地問:
  “蓬萊遠嗎?
  他看著她,一怔:
  “很遠。”
  滿怀离情別緒,滿眶都是离淚,一個驟來的噩夢。逃不過去。只是原始的感情,不可理喻,不可收拾,完全沒有心理准備,惊心動魄地進發了。冬儿像投身一個庇蔭,好忘記了明天,她便咽了:“我要走了——我們都要走了!怎么辦?”“怎么辦?”
  蒙天放在匆促之間,神為之奪,他用盡全身的力气擁抱冬儿入怀。
  大地靜默。
  深造莫名的悲戚、擔憂,赴死的困獸。愛情沸騰,惹起九天一下惊雷。
  沉醉中的人被震醒了。
  蒙天放殘酷地掉頭他去。
  怎么辦?
  直到這個晚上。
  兩個人都各自輾轉,睡不好。
  夜空一團團臃腫的云,一下子,把吞沒了的月亮吐出來了,突如其來地,明月團囹。像一個銀盤,腰肌地照著人面。白光自天際樹頂漏洒一地,形同千百指爪的魔掌。
  這是一個奇异的月圓之夜。
  只見一道紫霧白煙,直奔蒼穹。因為煉丹房中,起了變化。
  徐福明修棧道求脫身,暗渡陳倉份煉藥。丹已成,幻作五彩金光。
  仙气迷惘。
  人也迷惘了。
  是環境?天气?思念?抑或莫測的因緣牽引呢?
  冬儿只身不由己地、披著她那暗紫色的一張錦被,移近煉丹房。
  這房中,自方士—一被殺,而徐福東渡計划又在密鑼緊鼓地進行時,已人去室空,只剩得煉丹的爐、鼎、鐵鍋、火鉗、扇子、鹽泥、天秤、乳白,大大小小的瓶罐,默悼一去無蹤的主人們。
  推一殘燃著的,就是徐福的丹爐了。
  門無人聲,她見到那蒙天放,竟也被他的一雙腿,帶引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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