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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漠万里


  從地面往上望,云霧似海。從万里高空向下看,云霧像一片無限的沙漠。
   

  在西北航空公司柜台前辦妥了登机手續,把行李交代清楚之后,王岳宏擠到人群外面,松了一口气。他一直走到張慶站著的地方,對他點點頭,滿意地說:
  “他們給了我一個靠近窗口的座位。”
  張慶遞給他一支煙,并且替他點上了,兩人相視一笑,不再說話。看著手表,八點二十分。朝陽還躲在云霧的上端。
  王岳宏吐出一口濃濃的白煙,環視四周。這個机場离境廳雖然熙熙攘攘,但全是陌生的臉孔,他心里頭有一种難以言說的滋味,暗歎一聲,真想不到,自己在西雅圖呆了四年半,取得了一個博士學位。今日衣錦歸國,前來送行的竟然只有一個人,而且竟然是張慶,這個自己曾經一度想要揮劍把他砍為兩段的情敵!
  他下意識地再向左右觀望,好像在搜尋什么東西。
  “不必找了吧,你以為她會來嗎?”
  經張慶一說,王岳宏兀地臉孔發燒,好像一個待嫁姑娘被別人點穿了心事。還沒想好要怎么回答,張慶的濃濁的聲音又在他耳旁飄揚著:
  “我看她是不會來的。這個女人,她玩弄了我,對你也沒有誠意。對于她,我們倆人都是失敗者!”
  是嗎?兩人都是失敗者嗎?他沒有回答,只怔怔地望住張慶。張慶仍然帶著他那一貫的似笑非笑的面容,猛吸香煙。
  王岳宏把香煙扔在斜對面的一個長煙灰缸里,走到張慶面前,笑笑說:“別頹喪了,我們還有許多更重要的事情要辦——我要進去了,謝謝你來送行。”他伸出了右手。
  張慶將他的手握緊,嘶啞著聲音說:“今后繼續保持聯系,祝你一路順風,再見!”
  “再見!”
  王岳宏左肩上吊著照相机,急步走向旅客安全檢查室。他把照相机放在進口處柜台上,自己在右邊一個框子內站了站,從另外一邊領回照相机,頭也不回地走進去。穿過搭客候机室,他一直走進机艙內,在空姐的指引下找到自己的座位。
  飛机還有十分鐘才起飛,机艙口陸陸續續還有搭客走進來。
  王岳宏望向窗外。一想到送行的人,心里不禁又起了一個疙瘩。他記得四年半前當他要來西雅圖時,新加坡飛机場的离境室里擠滿了為自己送行的人,連遠在檳城的姑媽都特地赶來和他道別呢!可是,現在,好凄涼,只有張慶一人載他到机場來,為他送行。這是一個何等強烈地對照!不過,細想一下,這也不值得大惊小怪。第一,是他自己沒有把回國的日期告訴別人。第二,取得博士學位在別地方雖然是件光榮的事,在美國卻不足為奇,博士滿街都是。
  奇怪的是,他明明知道她不會來送行,但心里卻又巴望著能在离開前再見到她,結果剛才在外面東張西望,被張慶一語道破了秘密,而張慶,曾經跟他一度是好友,后來變為仇敵,后來又成為知交。這兩個人呀,真是把他整個的情緒都搞亂了。
  他認識張慶是在一九七六年的秋季,在一個中國同學會舉辦的迎新晚會上。當時,他們兩個人都是新生,他剛從新加坡大學取得碩士學位,前來華盛頓大學攻讀文學。而張慶則剛從台灣大學畢業,到這儿來念高能物理。后來因為他們兩個人都住在麥馬洪學生宿舍,大家常在一起進食,討論,所以就成了好朋友。
  而他們建立了三年的友誼,竟被她所執著的無形巨錘敲得粉碎,兩個人差點勢不兩立起來。
  她是于一九七八年秋季來華大的。王岳宏第一次碰見她,也是在那一年的中國同學會的迎新晚會上。那晚她就坐在他旁邊。在自我介紹時,她說她叫曹秀琳,是香港來的,念圖書館學。第一次見她就給他留下深刻的印像,個子很高,大約有五嘰半。臉孔圓圓,兩道加過工的彎彎的眉毛覆在一雙細眼上,鼻子相當大,兩片薄薄而帶點曲線的嘴唇很吸引人。同時,她胴体丰滿,胸脯高挺,很有女性的特點。他記得她當晚穿著一襲黑色的衣裙,把她白皙的膚色襯得更白。人很健談,所講的華語滲著濃厚的廣東腔。所說的英語,也帶著一般香港人講英語時所特別具有的“平上去入”。
  那晚的主席就是張慶,他被選為一九七八/七九年度華大中國同學會的會長。明顯地,他對曹秀琳是很注意的,那晚他接連邀請她跳了好几支舞。當他們兩人共舞時,王岳宏才特別注意到,張慶雖然是一個籃球健將,人卻不高,好像比曹秀琳還低了一寸半寸。當晚張慶顯然很高興,他的四方臉上閃著油光,濃粗的短發松散散地隨著他的跳舞而擺動,扁扁的鼻子下的一撮短須也似乎沁著汗珠。
  就從那一晚開始,他們三人逐漸被卷入了愛与恨的漩渦,險遭沒頂。現在似乎已經事過境遷了,但他為什么仍然不能把曹秀琳的影子完全驅逐出他的腦幕呢?他在細細咀嚼張慶剛才所說的那句話:“對于她,我們都是失敗者!”
  “我們都是失敗者嗎?還是胜利者?”他在反覆思索這句話。沒有答案,他不自覺地又望向窗外,望些什么呢?望什么人呢?他自己也講不出來,最后唯有啞然失笑。
   

  飛机開始移動,緩慢地轉了兩個彎,駛向跑道的最尾端,稍停留后就筆直地向前疾馳,疾馳,騰空了。整個飛机場和机場上的建筑物在一陣向后急退之后,躺在下邊了,愈來愈小了。不遠處的波音飛机制造厂,代表西雅圖的太空指針,指針周圍的高樓大廈,華盛頓湖,友聯灣,還有湖邊那植滿樹木和散布著紅綠建筑物的華大校園——啊,這個著名美麗的華大校園,這個把他孕育了四年半的華大校園,也靜靜地被拋在后頭了,能夠看到的只有遠處那一湖的藍。接下來出現在眼前的,是連綿起伏的山脈,以及山頭上的積雪。現在他更加相信了,西雅圖真是一個美麗的城市!但他決定离她而去,就像离開曹秀琳而去一樣,毫不留戀。
  “叮咚……”
  播音系統傳出了空姐的聲音:“禁止吸煙的訊號已經解除,大家可以自由吸煙。”
  王岳宏從他的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包煙,又從褲袋里拿出打火机。他現在才發覺,那個放在座位邊的照相机,硬硼硼地頂著他的臀部,怪不舒服的。他于是把它取出來,放在他旁邊空著的座位上。
  當把那包Lucky放回衣袋里時,王岳宏無意中触到大衣內層的一塊堅硬的東西。他雖然明明知道那是什么,仍然禁不住掀開大衣的一邊,那里面別著一枚耀眼的鍍金胡姬花!一看到這枚金胡姬,他的腦幕上即刻浮現了另外一個在新加坡的女孩子的影子,而且感到非常內疚,覺得自己有許多對她不起的地方。
  猛吸了一口煙,他把煙灰彈進嵌入座位扶手上的一個鐵盒里。這時,兩條過道的前端各站著一位空姐,手里執著水上救生衣,在做示范表演。她們把救生衣套過頸項,兩手向橫一拉,然后左手執著一條連接在救生衣上的膠管,吹了一口气,又把另一支膠管指向座位上頭的通風處,作吸氧气狀……。對于這個示范表演,王岳宏不知看過多少次了,熟悉得他閉起眼睛都可以看見那是怎樣的一套。他想不看了,只看而沒有親身實習一番,仍然是不懂怎樣用的。正如一個熟悉游泳理論的人,跳進水里后不一定會游泳一樣。可是,要用那套救生衣實習嗎?“呸,大吉利市!”他在心里呸了一聲。他雖然不迷信,但坐在飛机上,想到飛机失事的恐怖,他常常是不敢不迷信的。
  空姐走開以后,那個新加坡女孩子的面龐又不自覺地浮現在他的腦海中。他把快要燒到手指的煙蒂捏熄在鐵盒里,然后慢條斯理地從褲袋里取出錢包,從里面抽出來一張彩色相片。他仔細地端詳著相片里的女郎:大略二十四、五歲,橢圓形的臉孔,一頭烏黑的長發直披到肩頭,眼睛圓而大,配著長睫毛,很靈活的樣子。鼻子挺直,兩唇略厚,嘴角上挂著笑意,顯得天真活潑、秀麗大方。她白色的襯衣上也別著一枚金色胡姬花,多醒目!相片后面還寫著几行娟秀的字:
  
  送給岳宏:
  祝你早日學成歸國。
           慧玉
           一九八○年(農歷)八月十五日

  其中的“日”字下端拖著孔雀尾巴似的一小撇污跡,顯然那是圓珠筆漏下過多的墨汁所造成的。
  慧玉姓李,是他在新大時的同學。他們都住在女皇鎮的一座組屋里,同是第八樓,他的是813G,慧玉的是819G,只隔几間而已。當王岳宏取得碩士學位那年,她才念大學二年級。岳宏那時念的是英文系,而她則念中文系。她常常搭岳宏的順風車到新大去上課。因為她的個子矮小,而他又長得高瘦,當他們站在一起時,她只及他的肩膀。而且她為人天真爛漫,爽直無邪,岳宏常把她當小妹妹看待。
  慧玉對岳宏頗為愛慕,這點他是知道的。不然,她不會在了獲得美國華大的獎學金時,送他一個鍍金的胡姬(雖然她藉口說是給他作一個紀念,才不會像許多其他的留學生一樣,畢業后常常留在海外,不愿意回國做事),也不會在他來美之前一個月,編了一首意義深長的歌曲送給他:
  
  胡姬花綻開
  千朵万朵
  開在綠色的園圃中
  開在遼闊的林野外
  摘一朵深深的紫
  塑一只金色小胡姬
  長留在你的衣襟
  望一望,金胡姬
  离鄉的人儿啃
  你怎么能夠
  忘了栽花的人
  忘了故鄉的情

  他還記得,當她編好這首歌曲以后,高興了好一陣,還要他帶她到植物園去散步。那時大約是下午五點多,他們從學生餐廳走出來,穿過Clunny Road和Tyersall Road,走進了植物園的后門。他們繞著那個人工湖漫步。水中荷花盛開,魚儿在慢慢地游,時而“噗”的一聲,跳出水面,然后又“噗”的一聲跌回去,瞬即消失無蹤。繞了一圈,他們就在湖邊的一張椅子上坐下來,望著那些繞湖跑步的男女老幼。
  就在那個時候,她倚在他的身邊,低低地吟唱著這首她自己定名為“胡姬寄情”的歌。那時他雖然沒有把她當作愛人,但卻打從心里喜歡她。別看她那樣天真活潑,蹦蹦跳跳,倒是頗有才華呢!她不僅能寫出漂亮的詩,還會譜出悠揚的曲,而且還有一副很好的嗓子。听著她那帶有磁性的抒情歌聲,他几乎要陶醉了。臨回家之前,她對他說:
  “當你記起這首歌時,就必須想到要回新加坡來呀!”
  他當時毫不猶豫地說:“我會回來的!”
  “好,我等著,看看你會不會失言!”
  那時,他還不大明白她的話,他一直以為她在說,她要等著看他會不會失言。其實,她是語帶雙關的。現在回想起來,她送給他的金胡姬,她編的“胡姬寄情”,她后來寄給他的信,以及在不久前寄給他的相片,所有的加起來,他明白了,他證實她愛他,她在等著他回去。他寄相片的日期——中秋節,月正圓……還有誰能比她的心思更為細密呢?而這個可愛的女孩,他過去竟然忽視了她,把一顆心全交給了另外一個不值得他愛的女人!
  又是“叮咚”一聲。空姐的聲音再度在机艙里回蕩著:“扣口緊安全帶的訊號已經解除了,大家可以隨意松綁。不過,大家如果要繼續扣著安全帶,那也無妨”。
  王岳宏把相片放回錢包里。后座好像有人站起來了,他不愿意被別人看見他在對著一個女孩子的相片出神。
   

  播音系統里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各位旅客早安,這是机長伯勞的報告。我們現在在三万三千呎的高空上飛行,速度是每小時五百二十哩。抵達香港的時間是明天下午一點五十分,日期比在美國快一天。那儿現在的气溫攝氏30°,天气晴朗。中途我們將在火努魯魯添油,停留几小時,敬祝各位旅途愉快。”
  過了一會儿,又傳出了他的聲音:“在飛机左邊的是蓮娜山,海拔一万四千多呎,是美國西北部的名山。”
  王岳宏赶忙探頭觀望。果然,那座神秘飄渺,白云繚繞,陰天則隱,晴天即現的蓮娜山,就在飛机的正左方。一看到這座山,他的心湖馬上又波濤起伏了,剛從心里壓下去的曹秀琳的影子,又像那座飄渺的蓮娜山一樣,隱隱約約地浮現在他的眼前。
  在西雅圖的許多名胜中,王岳宏最喜歡的就是蓮娜山了。在過去的几年中,几乎每年的夏秋之間他都要上去一趟,有時是跟中國同學會組織的爬山隊上去尋幽探胜,有時是約了几個好友,駕車直上天堂峰,還有天堂峰背面那一片全年大部分時間都結冰的鏡湖。
  當然,其中最難忘的一次,就是一九七八年秋末中國同學會舉辦的蓮娜山滑雪遠足了。那一次,他又碰見了那位丰腴的曹秀琳,不僅碰見她,還和她同在一組滑雪呢!
  那是一個周末的早晨,天气晴朗,秋風送爽。他們一批二十多人,分乘了好几部大車,浩浩蕩蕩地向离開西雅圖九十多里的蓮娜山進發。從山腳下駛上去,一路峰回路轉,映入眼帘的盡是東一堆西一堆的積雪,間夾著迎風挺立的松柏。抵達山巔時,竟然下起雪來。雪花滿天飛舞著,輕飄飄,軟綿綿,飛到大家的臉上,衣衫上,使人塵念頓消。
  通常滑雪的人,要走到有高架電纜車的那頭去,每人全副戎裝,由電纜車吊到山的最高處,然后從那順著山坡滑下去,風馳電掣,速度惊人。
  他們這一批人對于正式的滑雪大都沒有經驗,于是列隊步行到另外一個山頭去。每人都穿著厚厚的衣服,戴著帽子和手套,向前一步一步地踏過去。男同學們還個個手里提著汽水和食物哩!走到半山腰一塊較平坦的地方了,大家把食物等放妥,然后分成三批,每批攜帶一條舊輪胎,滑雪者就坐進輪胎里,兩手執著輪胎邊緣,頂著地的兩腳一縮,身子就隨著輪胎直滑下去,既緊張又刺激。
  那時,王岳宏和另外几位同學剛好和曹秀琳自成一隊,共用一個輪胎。秀琳雖然身材高大,膽子卻很小,輪到她滑時,硬要几個男同學在下坡處接她。只見她一縮腳,輪胎疾沖直下,她高興得大喊大叫。當王岳宏和另一位接住她時,她臉孔緋紅,頻頻說:
  “好玩,好玩,再來一次。”
  經過這一次的爬山遠足,他們不再感到陌生了,大家就如老朋友一樣,無所不談了。雖然如此,王岳宏也只不過把她當作一個新認識的朋友,完全沒有野心。奇怪,對于异性,他跟其他男孩子不一樣,總是被動比主動的成份多。再說,他那時剛剛讀完了全部學科和通過了大考,正在收集材料准備寫博士論文,并沒有把曹秀琳放在心上。
  不過,王岳宏雖然無動于衷,另外一個人可動心了。那就是張慶。蓮娜山之游以后的一天,張慶悄悄地告訴王岳宏說:
  “我愛上了一個女孩子,她對我也不錯!”言下頗為得意。
  王岳宏問他是哪一位,他只神秘地笑笑,但終于忍不住,說了:
  “那位香港來的。”
  王岳宏知道他指的是誰,微笑頷首,然后握緊張慶的手說:
  “祝你成功!”
  可是事情并不這樣簡單。大約三星期后的一天,王岳宏和張慶在學生樓餐廳共進午餐,看他眉頭深鎖,好像心事重重的樣子,就關切的問他跟香港來的那位進行得怎樣了。張慶雙手一攤,搖搖頭說:
  “沒有什么進展。”說時神情黯然。
  王岳宏沒有追問他。
   

  其實,王岳宏知道得很清楚,如果他要追問下去,張慶是會告訴他的,因為張慶是一個心里藏不住話的爽直漢子。王岳宏后來才知道,張慶在曹秀琳處碰了一個大釘子——她根本不喜歡他。
  王岳宏是相當賞識張慶的。他記得,第一年,他們同住在麥馬洪學生宿舍,閒時他們常到華大体育館去打球。他打羽球,而張慶則喜歡藍球,每次他打完羽球之后,就走到那間地上舖著光滑木板的藍球場去找張慶。張慶雖然個子不高,但是身体壯健得像一頭牛,而且身手靈活,在那些高大的美國學生中鑽來鑽去,使得他們莫奈何。加以他投籃准确,十發九中,許多美國學生都爭著跟他同隊。
  王岳宏有時嫌張慶過于偏激,但又不得不佩服他對于歷史和國際時事的分析能力。他雖然念的是高能物理,但卻有很高的政治意識,對于中華民族的前途,常常耿耿于怀,而且,他的口才很好,當跟別人辯論時,不論是用英語還是華語,他都非辯贏才肯罷休。不過,有一次,他碰到高手了,兩人辯論得面紅耳赤,各走极端,差一點打了起來。
  事情是這樣的。那天,他們兩人和一個叫約翰的美國學生坐在一塊吃晚餐。話題不知怎樣轉到東方人和西方人的哲學思想方面去。討論一開始就陷入僵局,因為張慶最討厭別人貶低東方人,而約翰又是一位認為西方科學至上,武力可以支配一切的人。約翰說東方國家思想落后,不懂得提高科學水平和增加工業產品的質和量,他們只會大量地制造嬰孩,結果無法養活他們,于是又內戰,許多人不是被殺死就是活活餓死,孩童骨瘦如柴,乞丐滿街都是,還在垃圾桶里找東西吃。
  “你知道這几十年來中國內戰、韓國內戰、越南內戰、柬埔寨內戰死傷多少人嗎?沒有万万也有千万,這樣殺死人類,真是慘無人道——。”
  “你以為美國人就不殘忍嗎?”張慶臉黑黑地頂了他一句。
  “我們美國人是最愛好和平的民族。”
  “不見得吧?我可以舉出許多你們殘忍的例子。”
  “我不相信,你舉吧。”約翰像在向張慶挑戰。
  “哼,不相信?十九世紀時,你們運來大量的華籍勞工為你們舖鐵路,把他們當牛馬,任他們凍死在冰天雪地的工地上。鐵路造好以后,你們硬迫他們离開美國,后來行不通,就又訂立法律,不准他們在美國結婚,硬要他們滅种。這不殘忍?”
  “這個……這點我不知道,我不相信,我們歷史書沒有這樣記載。”
  “那么,你們怎樣對付紅印第安人呢?這點歷史書上總有提起吧?”
  “我們對紅印第安人最是寬宏大量。”
  “你們是歐洲來的移民,硬硬從這儿的土著紅印第安人手中把一切搶過來,霸占了所有的肥沃土地和礦區,把他們驅逐到荒涼的沙漠地帶去,赶盡殺絕,還在Cowboy電影里把他們描繪成魔鬼,而白人則是英雄——。”
  “別說下去了,這种一兩百年前的事有什么好提的,它們根本不能代表現代的美國。”
  “你要我舉現代美國的例子嗎?韓戰和越戰,你總知道這兩場戰爭吧?”
  “這兩場戰爭?我們純粹是在維護和平。”約翰似乎找到了很好的理由。看見張慶好像還要反駁,他赶緊多加一句:“你別神气,如果不是我們的第七艦隊,你們的台灣早就完蛋了!”
  “什么維護和平?什么保衛台灣?你們還不是在維護自己的經濟利益?”
  “憑你怎么說,我們有的是力量,有力量就能維護和平。”
  “有的是力量!怪不得你們硬硬把屬于中國的釣魚台轉交給別人!”
  “釣魚台?哦,你是說Senkaku島?你有什么證据說它是屬于你們的?”
  “當然有證据,你要不要我——”
  “不必了,”約翰好像知道他真的又能舉出證据來,于是制止他講下去,只冷冷地說:“這就是有力量的好處,我們要給誰就給誰。總之我們是在維護和平,不像中國那樣喜歡侵略別人,侵略韓國、侵略印度!”
  “你怎么可以說是侵略?你有沒有把是非弄清楚?”
  “不必弄清楚,這明明是侵略,我的哥哥就在韓國被他們打死!”
  “你這個人簡直不講理,虧你是大學生!”張慶顯然生气了。
  “大學生怎樣?”約翰也提高了聲音。
  “真是豈有此理!”張慶敲了一下桌子,眼睛布滿紅絲。
  “怎樣?想要動手嗎?”約翰冷冷地說。“你還是考慮考慮吧,我是Texas來的,能夠制服一匹一千磅重的凶馬,你不會是我的對手的。”說完,他故意顯露了一下他那怒張的肌肉,用餐巾抹了抹嘴,站起來走掉了。
  張慶怔怔地站在那里。王岳宏拉了拉他的衣角,他才坐下,可是,他仍然气憤填膺,對著几位跑過來看熱鬧的港台學生說:
  “還說他們維護和平而中國則愛好侵略,真是是非顛倒。你看這些盎格魯撒克遜人,靠著工業革命帶給他們的力量,標榜達爾文的進化論,把地球上所有的好地方都霸占了,美國、加拿大、澳洲、紐西蘭、南非……這不是侵略?我們的鄭和七下西洋時,新大陸還沒有被發現。而鄭和沒有占領西洋的一寸土地,這叫做中國人好侵略?”說時仍然悻悻然。
  “算了吧,跟他爭什么,有力量的人說話總是大聲一點的!”一位台灣來的女學生小聲地說。
  那件事件以后,王岳宏對張慶有了深一層的認識,覺得他很有骨气,敢在驕傲自大的外人面前站直身子,為維護自己國家民族的尊嚴而据理力爭。
   

  王岳宏望向窗外。云朵在四周浮動著,飛机有時穿進云層中。這些云朵就像一堆一堆的白霧,把整架飛机籠罩住了,但飛机很快地又從白霧中鑽了出來,不久又鑽進了另一堆白霧里。
  几分鐘以后,景色一變。這時的飛机竟然高高在上,几百呎底下平舖著一片無限的白云,就像他上次在加里福利亞州和阿里專那州所看到沙漠一樣。其實,它也像一片無邊無際的雪地。在西雅圖時,每當一夜雪花飄之后,第二天起來,從窗口望向前面的大草場,所看到的就是這种景色,只是沒有這么廣袤吧了。那些白雪,原封未動,平滑松軟,真令人舍不得踏下去,破坏了她的完美。奇怪,飛机底下的這一片無垠的云漠,怎么也這樣平坦呢?
  這又使他想起了蓮娜山的滑雪地帶,同時,秀琳的影子很自然地又出現在眼前,她滑下坡時因興奮而發出的尖聲大叫,又一陣一陣地輕敲著他的耳膜。她的影子一出現,就顯得愈來愈大,很快就把留在他腦中的慧玉的影子驅逐出去了。他也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或許是因為他和慧玉畢竟有四年半未曾見面,而和秀琳卻在過去一年半中常常在一起,耳鬢廝磨的緣故吧?
  他記得是在蓮娜山滑雪后的大概一個月。那天早上,他去圖書館,正要推門進去,卻看到曹秀琳匆匆走出來,手里抱著几本書。
  “嗨,借這么多書嗎?”他跟她打招呼。
  “哦,是你,岳宏,怎樣?到圖書館來用功嗎?”
  “沒有,來找點資料罷了。看你匆匆忙忙有課嗎?”
  “唔,我正要去上課。拜拜!”說完就走,胸脯挺得好高。可是只走兩步又忽然停下了,一邊叫“喂喂,岳宏,等一下”,一邊走回來,對他說:“你上次告訴我,你念文學是嗎?”
  “是的。”他帶著詢問的眼光。
  “啊,那就好极了,念文學,那你的英文一定很使得,你能幫我嗎?你看,”她指指手里抱著的書。“我剛借了几本英文小說,你肯不肯替我補習?”她的廣東腔真重。
  “如果我可以幫得來的話,那當然可以。”
  “那好极了,你今晚到麥馬洪宿舍來找我好嗎?七點半我在lobby等你。”她咧嘴一笑,很甜,眯起細眼,唇上的曲線很明顯。
  “好的。”
  “那好极了,”她很喜歡說這句話。“我現在要赶去上課,拜拜!”
  他看著她那丰滿的胴体消失在轉彎處的大樹后面。
  七點半走到麥馬洪學生宿舍時,她已經在那儿等他了,手里拿兩本書。她今晚穿的是黑色的上衣和紅色的牛仔褲,曲線玲瓏。
  “吃過飯了嗎?”她問。
  “剛吃過。”
  “那好极了,我們到那儿去坐好不好?”也不等他回答,她就帶他走到那個空曠的lobby的另一邊。那儿有一張正方形的小玻璃桌子,旁邊有几張褐色的大沙發。
  “听說你以前也住在這儿?”坐下后,她先開腔。
  “是的,你怎么知道?”
  “是會長告訴我的。”
  “會長?哦,是張慶告訴你的?”他本想探問一下她和張慶的情形,但畢竟有點不大自然,難于啟齒。
  她點點頭。“怎么,住在這里不好嗎?現在搬到哪儿住呢?”
  “沒有什么不好,就是食物吃不慣,整天都是吃那几樣,厭死人了!我現在在校門口附近租一間房住,比較便宜,自己煮的東西又比較好吃。”
  “原來你吃東西這樣‘巴被’。我倒覺得這里的食物沒有什么不好。”
  她的華語實在有點那個,如果王岳宏不是一個懂得多种語言的新加坡人,必定無法全听懂她的話。他笑笑說:
  “你住多几個月就知道。”
  “好,言歸正傳,你要怎樣教我英文?”她笑笑,拍了一下手里的書本。
  岳宏拿過來一看,原來是兩部英譯本。他皺了皺眉頭:
  “要學好英文最好不要一開始就看外國作品的英譯本。應該直接看用英文寫的小說。我看應該先讀一些不太深的作品——狄更斯,珍。奧斯汀和勞倫斯的小說。”
  她歪著頭想了想:
  “我看過中文本的狄更斯的‘雙城記’和勞倫斯的‘查泰萊夫人的情人’——”說到這里她忽然臉紅了,低下了頭,好像在為自己的沖口而出感到不好意思。
  王岳宏假裝沒有看見:“這樣吧,我明天到圖書館去找一下,看看有什么恰當的,下次帶來給你。”
  “那好极了!”她高興得輕拍手掌,笑得更甜,眼睛眯得更細,唇上的曲線更玲瓏。她接著問,“你看時間要怎樣分配?”
  “先一個星期兩天好不好?比如,星期二和星期五,就在這里,也是這個時間,你看怎樣?”
  “那好极了,明天,星期五,就明天開始好嗎?——這樣吧,你明天六點來,我買一張餐券,請你吃晚餐,吃完了才上課。”說完后又加上一句,“你不會嫌這里的東西不好吃吧?”
  “哈哈!”他大笑了起來,“好久沒有吃了,不妨——那么,Okay,明天見!”他站了起來。
  事情就這樣定下了。
   

  今晚的主菜是法國面包夾牛肉片,蘸著牛肉湯吃。這是王岳宏所喜歡吃的三种食物之一,另外兩种是牛排和生活在咸水与淡水間的太平洋的名產沙門魚。過去當他住在麥馬洪宿舍時,每吃到這三种餐他就很高興,也吃得特別多。雖然隔了兩年了,麥馬洪的菜單好像仍然沒有改變。其實,王岳宏常常感歎,美國的什么都很進步,就是食物的煮法太過簡單了,吃來吃去都是那几樣,比起复雜精美的中國餐來,真是落后了半個世紀。
  這一餐吃得很開心,他們談了很多話,他對她也有了較深一層的認識。她告訴他,她是香港中文大學畢業的,本來念教育,后來因為知道念教育在美國沒有什么用處(她早就向往美國的生活,打算到這儿來留學、來定居了),于是改讀圖書館系。她的爸爸和兩個哥哥都在香港,是建屋發展商。媽媽去世了,家境相當富裕。
  當話題扯到在華大念書的華籍學生時,他趁机向她探問對張慶的印像。她听后皺了一下眉頭,想了很久才說:
  “他很能干,豪爽正直,但是我覺得他很不實際,牢騷太多,理想太高。”
  “你為什么這樣說呢?”他在逗她說下去。
  “他說,他學的是高能物理,以后可以回國服務,替他們發展核子能,發展核子火箭,發展核子炸彈……一大堆。我問他是指回台灣還是回大陸,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他說他所學的在台灣派不上用場,而且,他覺得只有大陸才能拯救中華民族,還說大陸樣樣都好,什么能夠自力更生啦!人民斗志強啦!不會被外國剝削啦!以后必定能夠成為超級強國啦……一大堆——”
  “你不同意他的話?”
  “我不同意。去年我同爸爸到廣州去觀光和探親,啊呀,你不知道,廣州人真糟透了,沒有禮貌,講粗話,隨地吐痰,跟香港人沒有什么不同。鄉下更糟糕,人民窮得要命,屋子破舊,廁所男女不分,臭得要死,連洗手水都沒有。還有那些親戚,真貪心咧,我爸爸送他們一架縫衣机、一架黑白TV,他們還嫌不夠,要彩色的TV,我的天,怎么這樣貪心?”
  “你有把這些告訴張慶嗎?”
  “怎么沒有?可是他說什么大概專心于其它方面的發展,暫時照顧不到這些問題。這是什么話?落后就是落后,他死不承認,還批評我是資產階級,真是豈有此理!”她顯然說得有點激動了,兩道彎彎的人工畫眉翹了起來,使她本來細小的眼睛顯得更細小了。女人一生气起來,美麗必然減去几分。
  王岳宏听了只是笑笑,對她說:“你看到的是一棵棵的樹木,而張慶看到的則是一大片森林!”
  “你的比喻也許恰當,”她點點頭,“但是如果叫我回大陸住,我死都不要。”
  “那么香港呢?”
  “香港?好不了多少,人多過螞蟻,大家匆匆忙忙,好像在逃命的樣子。而且,什么難民都涌到香港來,亂七八糟。再說,中國也不知什么時候要把它收回去——我最喜歡美國,這里生活自由,一切都很方便。”
  “那你畢業后准備留在美國?”
  “當然囉!”她又笑了,“哪里有人不想留下來的,除了張慶這個傻子。”
  王岳宏的嘴唇微微動了一下,但是沒有說什么。
  今晚的補習很簡單,岳宏借了兩本英文小說給她,一本是狄更斯的《黑暗的屋子》,一本是珍·奧斯的汀的《傲慢与偏見》。另外,他還給了她一份書目,包括馬克吐溫、海明威、毛姆、約瑟·康烈、約瑟·希勒等人的作品。
  他說這些書圖書館都有,叫她去借,由淺至深,根据他所列的先后。他說這些小說她應該盡量多讀,有不清楚的地方可以在補習時間他。至于補習用書,他帶來了一本解答問題的書,他准備逐課教她發音,為她說明生字生詞的用法,還要叫她自己回答問題,練習長文縮短等。他說這是念好英文的基本工夫,偷懶不得的。然后他又對她說哪些書應該精讀,哪些書應該略讀等。
  曹秀琳對他的講解非常滿意,笑笑說:
  “那好极了。如果我以前的教師這樣教我,我的英文也不會這么差了——嗯,我听說你的中文也不錯,是在哪里學的呢?”
  “哦,我是在一間教會辦的華校讀完初中才轉英校的。”
  “原來如此。”
  結束時,她對他說這個地點不太理想,常常有學生在四周走動,影響他們的注意力。他問她有沒有更理想的地方,她側著頭想了大半天,竟然想不出一個适合補習的地方來。圖書館嘛,不行,那會吵到別人。自己的房間嘛,那不太好。雖然這里的美國女孩子常常把男友帶到她們的房間里,但是補習畢竟不恰當,她的同房不會喜歡的。
  “不然,這樣吧,”王岳宏向她建議。“到我住的地方去試試看,离這里很近,走十分鐘就到了。”
  “你住的地方?那好极了。”她又拍拍手,顯得很高興。
  “我住的那間樓房一共有三層,我住在第三層,那儿只有兩間房,有一個小客廳,一個廚房和一間沖涼房。我們可以在客廳補習,另外一間房的學生通常不在,不會打扰我們的。”
  “好极了,就從下星期二開始?”
  “好的,星期二。這樣吧,你早一點來,我請你吃炒面——禮尚往來。”
  “真的?好囉,我最喜歡吃炒面,你會炒?”
  “你吃了就知道。”
   

  這以后,有時秀琳到岳宏的住處去吃飯,同時在那儿補習;有時——尤其是有牛排或是沙門魚或是法國面包夾燒牛肉片的時候——秀琳買餐券請岳宏吃,吃后又一齊步行到他那儿去補習,補習完了他又送她回宿舍,這樣一來一往,不必說,兩人的感情也就与日俱增了。
  秀琳的英文有顯著的進步,而岳宏,因為心里快活,論文也寫得很快。其實嘛,他的論文資料早就搜集得差不多了,拿到准博士后不到一個月,就已經寫好了兩章,并且和指導教授討論過了,現在正在著手寫第三章。他是這一批學生中進展得最快的一位。
  這以后的几個月,岳宏和秀琳常常在一起,儼然成了一對戀人。他們一起看電影、一起划船、打羽球、游泳。這里的中國同學會常常在學生樓放映電影。說也奇怪,以前王岳宏在新加坡,是很少上電影院的。但在這儿卻不同一則因為每天所接触到的是美國人和美國文化,很少有看到華語片的机會。而且,中國同學會把時間分配得很好,大約每兩個月放映一次,不會太密。所以這些年來,他看過好多套電影了:劉三姐、万紫千紅、家在台北、喜洋洋、斷手再植紀錄片、甚至龍門客棧、獨臂刀等武俠片,他都不肯輕易錯過。現在有曹秀琳作伴,那是更不必說了,几乎有電影就到場。
  到華人那設備完善的体育館去打羽球,也是一件賞心樂事。說也奇怪,他們兩個人都很喜歡打羽球。當然,曹秀琳不會是王岳宏的對手,他以前曾經是新大的羽球代表。打羽球時,她喜歡穿一套紅上衣和白短褲,把那丰滿的身体緊緊地包住,為了逗弄她,王岳宏把球忽而向后面挑得很高,忽而把球在网邊輕輕削落,弄得秀琳前奔后跑,面紅耳赤。那高高的胸脯一顫一顫地,使得岳宏那顆心禁不住狂跳著。當他們打球時總有不少人圍扰來觀戰,与其說是欣賞二人的球藝,倒不如說是欣賞她的一顫一顫。每逢這個時候,王岳宏就會感到不高興,就會停下來,借口休息,兩人站在場邊喝可口可樂。
  他們最喜歡的還是划船,華大湖的小碼頭就在体育館的后面,每逢天气晴朗時.他們就在那儿祖了一葉小舟,划過迎風飄拂的垂柳,穿過一座座圓形的橋洞,慢慢地划向湖心。他們有時引吭高歌,有時喁喁私語,有時靜靜地把船停在湖心,在觀看水上嘻戲的鴨群,在天空飛行的大雁,或者坐在橋上垂釣的老人。這樣的自由自在,這樣的閒适幽雅,是他在和秀琳認識后才体驗到的。以前他也曾經和張慶他們集体划船過,但是哪里有這种你依我依的特殊感受呢?
  經過這許許多多的接触,兩個人都沉醉在愛河里了。不用說,那种生活是甜蜜的,是令人羡慕的。
  一天晚上,補習完畢,當岳宏護送秀琳回宿舍時,她邀請他到她的房間去看相片。這是第一次他們單獨在一個房間里,岳宏的心跳動得很厲害(他不知道秀琳有沒有同樣的感覺)。看相片時,他們坐得很近。秀琳還不時將臉孔湊近他的臉孔,近得他几乎可以聞到她的气息。岳宏心不旁騖,只是專心地在看相片,共同回味他們的游蹤。
  過后,在回家的路上,岳宏才兀然醒覺,他想起了适才秀琳那紅艷艷的臉龐,那急促的呼吸,那半張開著的兩片有可愛曲線的薄唇,那……她不是明明在渴望自己吻她嗎?笨蛋,真是笨蛋,直到現在自己才体會出來!他禁不住狠狠地責罵自己,竟然這樣地不解風情!一向,他的老師們總稱贊他聰明,稱贊他頭腦敏捷,分析力強,可是,對于一個女孩子的暗示,自己卻為什么這樣遲鈍呢?
  他決定以后要特別注意她的表情——她今晚必定大為失望了!他大力地頓了頓足,然后才怏怏地走回他的住處。
  可是,机會一失去好像就不再有了。他發現這以后當他們兩人在一起時,秀琳總是正正經經的。兩人走在一起時,她也總是保持一定的距离。也許她有點后悔那晚她太過主動,太大膽吧?還是她知道他不夠羅曼蒂克,不愿意在他面前再有任何的表示?
  岳宏實在是非常后悔,但又不敢魯莽行事。
  就這樣一直到將近一個月以后,他才又碰到一個類似的机會。那晚是周末,他們在學生樓看一套台灣攝制的愛情喜劇。電影相當新潮,男女主角的作風頗為大膽。岳宏和秀琳坐得很近,有好几次他還把她的左手拉過來,輕輕地握著,秀琳沒有反對的意思。
  散場以后,他們在學生樓餐廳喝咖啡談天。后來因為覺得有點嘈雜,走出來,想到外邊去散步。可是天气太冷了,他們只好在溫暖的學生樓室內漫步著,從底層一摟樓走上去,直到最高的一層——第四樓。這時雖然電燈亮著,卻是靜悄悄地一個人都沒有。
  他們走到一邊的小客廳去。那儿燈光黯淡,也是悄無一人。他們就靜靜地站在玻璃牆邊,望著外面的校園——偶爾有三三兩的行人。他拉著秀琳的手,她忽然轉過身來面向著他,輕輕地說:
  “岳宏,我現在才發現你比我高很多,你看,比我高了半個頭。”
  她仰起頭望著他,站得很近。他這時又可以聞到她那急促的呼吸聲了,雖然他看不清楚她臉上的表情。還等什么呢?他一下子把她抱緊,匆忙地就吻下去。可是因為他長得太高,燈光又很黯淡,加上太緊張了,竟然吻在她的鼻子上!他赶緊把嘴唇向下移,探索到了她的兩瓣薄唇,緊緊地吻上了,一次,兩次,三次……
  忽然,她在他耳邊有點气喘地說:“岳宏,我有點怕,我的心跳得很厲害。”
  他以為她又在作進一步的暗示了。就像許多愛情小說女主角所喜歡作的暗示一樣。于是他把手移向她心跳的地人,解汗她上衣的鈕扣,一粒,兩粒……
  忽然,她按住他的手,低低地說:“岳宏,不,不要了……就到這里為止,嗯?”
  岳宏點點頭,把她的鈕子扣回去,兩人又重新熱吻起來,一直到他們听見腳步聲,像有人走過來的樣子,才依依不舍地分開。
  那一晚,岳宏睡得很甜,他想秀琳大概也和他一樣。
  快活的王岳宏,沐浴在溫馨的愛河里,几乎把常患病的母親和曾經低吟“胡姬寄情”的李慧玉完全拋到了腦后。
   

  空姐送來晚餐,是王岳宏所喜歡吃的牛排,還有一個塊沙門魚配檸檬。岳宏的胃口很好——也許他和秀琳在學生樓那甜蜜的一幕還環繞在他的腦際。他把食物很快就吃完了,連沙叻和乳酪餅干都吃得一干二淨。
  他望向窗口,月明星稀,是一個晴朗的夜晚。不遠處有兩盞燈光,一盞不動,另一盞則在一閃一閃地發亮。這必然是另外一架夜渡太平洋的飛机了。
  他覺得愛情是一种很奇妙的東西,它有時使你感到甜蜜無比,有時則又令你陷入痛苦的深淵中而無法自拔,就拿他和秀琳來說吧,兩個人本來過著比蜜還甜的生活,可是后來怎知又會一度鬧僵呢?兩人之間單靠一個“愛”是不能維持得太久的,必須還要有一些別的東西,比如志趣相投,思想接近,要能互相体諒等。這是他后來得到的結論。
  不是嗎?他和秀琳是相愛的(至低限度他是愛秀琳的,至于秀琳是否真心愛他,而他無法知道),但是兩人的思想和人生觀卻是無法調和。有一次,補習之后,他們在麥馬洪宿舍樓下的咖啡室聊天,秀琳忽然盯著他問道:
  “岳宏,我要你肯定地告訴我,你畢業后打算做什么,留在美國嗎?”
  “我?不是跟你講過了嗎?我打算回新加坡去。”
  “你這是真的,還是在開玩笑?我一直以為你只是說說而已,不是真的——東南亞的華僑都喜歡留在美國,難道你——”
  “我不是告訴過你我不是華僑,是新加坡公民嗎?”
  “好,好,你是新加坡公民,但你何必一定要回去呢?新加坡這么小,有什么前途?還不如留在美國,多么逍遙自在——你認為美國有什么不好嗎?”
  “即使好,但畢竟是別人的國家,我在這儿感到自己只是次等國民,很生疏的樣子。”
  “怎么會呢,這要看你自己的態度怎樣而定。像我,就很能夠和他們合得來,這里的生活,我樣樣都滿意。”
  “兩年前,”他沉思著說,“有一位教授,死了,死得很凄涼,他在這里教了十多年的書,有一幢自己的房子,有兩個孩子,太太本來也住在這儿,但是只住了兩年,住不慣,吵著要回台灣,他不肯,兩人整天鬧別扭,她于是自己一個人走掉,后來在台灣嫁給另外一個人了。他的兩個孩子,連華語都不肯講,更不要說接受他的傳統的訓導方式了,結果書沒有念完都搬了出去,自己在外頭找工作做,連回都不回來一次。兩年前這位教授退休了,妻离子散,孤單寂寞,結果不到一年就死了,死后除了生前的几位同事之外,連送終的親人都沒有一個——我不想像他那樣。”
  “其實,這算什么呢?”她很不以為然的樣子。“這些讀中文書太多的人就是這樣,一味用老法子教育儿女,一點都不懂得追上時代,他們為什么要把儿子管得這么嚴呢?這里是自由的國家,每個人都有他的自由。而且,我最看不慣的,就是他們總要儿女孝順,這是不對的,生儿育女是父母的責任,沒有人迫他們生孩子,生了就要負責任把他們養大,大了就讓他們出去,根本不須要什么孝順,什么報恩。”
  “咦,怎么你有這种思想?”岳宏感到很惊奇。
  “這有什么奇怪?我對我的父親就是這樣的,他就管不了我。我要錢就向他拿,這是他的責任!”
  岳宏實在沒有料到她的思想竟然這樣“新潮”,新潮得使他根本無法接受。
  “不要說這些了,岳宏,我還是覺得你應該留在美國。”
  停了停,她柔聲說:“難道你就不能為了我而留下來?”
  “你可以跟我回新加坡去呀!”
  “去新加坡?那還不如回香港。我跟你說過,我沒有興趣。我要留在美國。”
  岳宏沒有出聲。
  場面僵住了,空气凝重。兩個人的臉孔都有點紅。
  最后,曹秀琳憤憤地說:“我看你的頭腦大有問題!”說完就拿起手提袋,頭也不回地走了。
  王岳宏怔怔地留在那儿。
  他們之間的裂痕就從這個時候開始。雖然他們仍然照常來往,但對于畢業后在美國的去留問題,兩個人時常吵嘴,裂痕愈來愈大。
  有一天,秀琳气沖沖地對岳宏說:“我現在知道了,你一直想要回新加坡,你在那邊有一個女朋友,是不是?”
  “誰說的?”
  “哼,要不然為什么你一定要回去?連我都不顧了,還不是?”
  王岳宏搖搖頭:“沒有的事。”他起先以為她在指他和慧玉的事,后來愈听愈覺得不像。她只是在瞎猜,或者是在找藉口。
  “講鬼話,你以為我不懂?嚇,你欺騙我,你以為我好欺侮?死人頭,告訴你,我不是好欺侮的,你等著瞧!”她說完就走,美國皮靴發出蠹蠹蠹的響聲。
  這以后的整個星期,她都沒有來補習。
  岳宏雖然气她專橫,但又沒法子不想她,其實,他想她想得非常厲害。別說對煮飯沒有興趣,連論文也寫不下去了。他也不懂為什么自己會這樣地失去理智,他過去不是這個樣子的。
  有几次,他拿起听筒,想要打電話給她,但又不知道要講些什么,遲疑了半天,結果還是把听筒挂上。
  今晚,同學會放映“天下第一劍”,他再也忍不下去了,于是真的撥動電話號碼,要叫她去看戲。電話沒有人接,他怏怏然地放下听筒,決定自己一個人去,他想或許他可以在學生樓看見她。
  果然,當他才坐下不久,發現她來了!他赶緊坐直了身子。是的,她來了,可是,不是她一個人,她身邊還有一個男的。仔細一看,四方臉,蓬松的短發,嘴唇上一撮濃密的胡須……那不是張慶是誰?他頹然地倒回椅子上,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更可恨的是,秀琳竟然挽著張慶的手臂,微笑自若地走到前邊去,兩人很親密的樣子。
  那天晚上,王岳宏不知是怎樣看戲的,頭腦里一直在轉圈子。他不明白為什么他們兩人又會在一起,秀琳以前明明說過她不喜歡張慶,而張慶又明明知道她是自己的愛人,他怎么會公然奪愛呢?哦,難道愛情真的重于一切,為了愛情可以完全不顧友情嗎?他翻來复去的思索這個問題,愈想愈紛亂,根本不知道“天下第一劍”里演的到底是什么東西。他只恨不得把那男主角的寶劍搶過來,把張慶和曹秀琳各砍為兩段!
  電影還沒有散場,他就走掉了。
   

  机長報告說要放映電影了,片名是“超人”。那些要看的搭客,可以向空姐領取耳机,每對一元。話還沒有說完,空姐就拿著一大堆的耳机來兜售了。王岳宏一則因為這套片子已經在一年多以前看過,二則因為情緒不佳,滿腦子都圍繞著那晚看“天下第一劍”的情形,以及當晚回家以后的忿恚情緒,所以對空姐搖了搖頭。
  像所有的失戀者一樣,王岳宏整晚在床上輾轉反側,不能入眠。他雖然有點痛恨秀琳,痛恨她与別的男人走在一起,但是卻無法把她的影子從他的腦中驅逐出去。她那丰滿的胴体,誘人的薄唇,對他真是具有莫大的吸引力。
  補習時間到了,他仍然在家里等她,一是為了責任,二是想要見她,三是為了想要知道她為什么舍他而去。可是,他白等了,曹秀琳沒有再出現。
  他開始真的恨她了,恨她的自私和無情。當她需要提高英文水准時,他毫不猶豫地幫助好。可是,當她知道他不愿意留在美國時,竟斷然地离他而去,絲毫不顧惜到他們在這一年中所培植起來的愛情。難道她并沒有真正愛他?她和他在一起是另有目的?如果真是這樣,那她又為什么和張慶走在一起呢?張慶是更加不肯留在美國的呀!他越來越感到大惑不解。他知道自己并不是一個沒有理智的人。可是他的理智竟然無法与情感相抗衡。難道她這個人卻有過強的理智,強到可以把愛情輕易地扔向懸崖?他現在才知道,他對她的了解實在是非常有限。
  其實,還有更令人惊奇的事在等著他呢!
  大約是一星期后的一個中午,王岳宏從論文指導老師處出來,走向學生樓餐廳。學生樓門口的草地上,三三兩兩的學生在坐著或者躺著,有的在談天,有的在看書,有的在假寐,有的在吃三文治……大家都在盡情地享受陽光。春夏之季,美國學生最喜歡在戶外晒太陽。
  王岳宏忽然被一個熟悉的影子吸引住了。黑色的襯衫和赤色的牛仔褲,裹住那丰腴的身体。那不是曹秀琳是誰?她這時正和一個長發的美國學生同坐在學生樓側邊的草坪上,互相依偎著,一邊吃Pop Corn一邊大聲說笑,很親熱的樣子。
  王岳宏一怔,不知道應該要繼續向前走,還是要退后以避開他們。但是他很快就作出了決定:向前走,怕什么?當他從他們附近走過時,她似乎沒有看見他,兩人依然在朗聲說笑著。走進了學生樓,王岳宏站在玻璃門側旁,偷眼望著他們。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么要這樣做。過了一會儿,看見他們雙雙站了起來,拍了拍屁股,手拉手地走向麥馬洪宿舍,他才悵然地走到餐廳去。
  王岳宏坐在那儿,頭腦昏昏沉沉,一點胃口都沒有。碎牛肉面包就像一塊已經沒有了薄荷糖味道的口香糖,食而無味,他的心中挂滿了問號,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難道她已經有了新的對像?那么張慶呢?上個星期他們兩人不是手拉手地一同去看電影?這個長發青年又是誰呢?……一連串的問題,把那本來紊亂的心緒搞得更加紊亂了。
  回到住所,這些問題仍然纏繞著他。
  過去兩人在一起的甜蜜時光,不斷地在他已被搞亂的心湖中重現,他不能像她那樣完全用理智去對付愛情,在這段痛苦的日子中,他抽煙抽得很厲害。過去。電視上所強調的香煙會導致肺癌的勸告,曾使他把吸煙的數量減少,有時甚至可以完全不抽,可是現在,這一類的廣播對他已經失去了效用,他房間的煙灰碟內塞滿煙蒂,每天都要清理三四次!
  一天傍晚,王岳宏吃完飯,正在洗碗。忽然樓梯上發出緩慢的格格聲,有人走上來了。咦!會是誰呢?隔壁房的學生是不會在這個時候回來的。“莫非是秀琳?”這個念頭在他的心頭一閃,他赶緊走到樓梯口。
  上來的不是曹秀琳,而是張慶。
  “咦,是你!”
  王岳宏差一點叫了起來。看見張慶那一臉憔悴的樣子,心里有种說不出的滋味。本來,自從那晚從學生樓看完電影回來以后,他就恨透了張慶,恨他橫刀奪愛,后來,當他看到曹秀琳和另一個美國學生依偎在一起時,他猜想張慶和自己大概是“同路人”,對他的恨意已經消了一大半。現在看見他那蓬松的頭發和略為瘦削的面頰,自己對他的恨意又消減了几分。不知怎么的,反而有點怜憫他。
  “我可以進來嗎?”張慶苦笑了一下,不等王岳宏回答,就走進客廳,坐了下來。
  “今天什么風——?”王岳宏帶著詢問的眼光。
  張慶沒有出聲,只是苦笑了一下。他忽然很注意地望著王岳宏。“岳宏,你比以前更加瘦了,還有兩道黑眼圈。怎么,赶寫論文太過辛苦吧?”
  “沒有什么,”王岳宏似笑非笑地答了一句,他知道張慶是明知故問。“你還說我,我看你才是真的瘦了呢,哪里還像個籃球健將?——來,抽支煙吧。”他遞給張慶一支香煙。
  兩人各取了一支煙,點上了。
  話題逐漸扯到曹秀琳身上。王岳宏問張慶他們兩人現在怎樣了。
  張慶重重地歎了口气,說:“她根本不愛我,我被她玩弄了。”
  “怎么?那天晚上你們不是一起去看‘天下第一劍’?”
  “別提了,一提到它我就發火。”張慶的語音依然濃濁。
  “我本來早就把她放棄了,哪里知道,那天下午她忽然打電話給我,叫我請她看‘天下第一劍’。我起先不答應,因為怕你誤會。可是她告訴我說她和你已經吹了。我半信半疑,但是最后禁不住她的堅持,我才去了,是帶著好奇心去的。那天晚上她告訴我很多關于你們的事,我才知道你們的确是已經吹了。后來我想和你談談,一直沒机會。”
  王岳宏相信他的話。他就知道張慶不是那种不顧友誼而橫刀奪愛的人。他對張慶所存有的一點點恨意完全消散了。
  “后來我才知道,她并不是對我回心轉意。”張慶繼續說下去。“她只是要利用我來气你,因為你不听她的話,不肯留在美國做事。她要向你表示,她并不是除了你就找不到別的男人。”
  沉默了一陣,張慶又長歎了一聲:“我剛才說過,我本來已經對她死去一條心了,但是她又來找我,把我的心再次燃燒起來,然后她又投向別人的怀抱。我現在真是恨死了她。”
  王岳宏想起那天跟她在一起的長發青年,正想發問,張慶似乎已經猜中了他的心事,自動接下去說:“他是一個美國學生,也住在麥馬洪宿舍,他們現在常常在一起——你知道她為什么愛上這個美國學生嗎?”張慶忽然發問。
  王岳宏搖搖頭。
  “哼,還不是為了想留在美國,成為美國公民?嫁給一個美國人,最能實現她的理想——我是后來和她大吵一陣才知道的。她現在好像對我們這些華族人士不再感到興趣。她說你和我都是賤骨頭,有福不會享,要回到什么祖國去服務,還說根本就是回去受苦。又說什么你們的南洋文化低落,那里有什么值得留戀的地方——我們那天吵得很厲害,在气頭上,什么都罵了出來。”
  王岳宏也把他和曹秀琳過去的事告訴張慶。兩人經過這一次的交談以后,心地開朗得多了,同時對于曹秀琳也有了一個共同的看法。她是一個完全沒有民族意識,為了達到個人的目的而不管什么是友情、愛情、親情的人!
   

  在對曹秀琳有了新的認識以后,王岳宏的相思之苦霍然減輕了,他深切了解到,曹秀琳并不是一個值得他愛的女人,雖然她那丰滿的胴体和具有曲線的紅唇,對他是一种莫大的誘惑,但是她的思想和作風,和他的相差何止一万八千里!
  他加速撰寫論文,以便把思念她的心逐漸化散掉。其實,他的論文早已接近尾聲了,只有最后一章需要按照指導老師的心意略作修改,然后再寫一章結論,就是了。如果不是因為曹秀琳的情變,他現在應該已經寫完了。他決定要彌補這時間上的損失。他的論文果然寫得很快,雖然他仍然無法完全忘記曹秀琳,她的影子,以及他們以前在一起時的快樂情景,依舊不時縈繞著他,打扰著他的思路。
  今天,他從郵差的手中接到母親的一封信,赶快拆開來看:
  
  岳宏儿:
  你上個月寄回來的美金兩百元,已經收到了,大部分用作醫藥費,使我很難過。
  媽的身体愈來愈沒用,近來常常生病,時好時坏。腰骨痛最難受,几乎每天都要貼“脫苦海”,有時也貼中醫給的膏藥,說是風濕。
  這几年來,真虧慧玉的關怀和照料,尤其是在媽患病期間,有時腰骨痛得厲害,不能起床,要不是慧玉每天一有空就過來幫忙,我真不知道要怎么辦才好。
  對了,講起慧玉,她說有三四個月沒有接到你的信了,想是你在忙著赶論文吧?岳宏,我又要再說一次,慧玉真是一個好女孩,你千万不要辜負她。你知道,她的人又朴素又能干,心地又善良,而且對你很痴心。我知道她學校有不少男同事追求她,但是她都一概拒絕了。雖然她沒有說明原因,媽媽可知道她的心事,她是一心向著你,要等著你回來。
  你總不會是在美國有了女朋友吧?如果是,媽必定傷心死了。你不曉得,我多么喜歡慧玉,我不相信你在美國能找到比她更出色更善良的女孩。
  所以,岳宏,你應該抽空寫信給慧玉,別讓她憂心。
  你還需要多久才可以回來呢?
                   媽媽字
                  X月X日

  這封信又將王岳宏的思緒給扰亂了。慧玉的倩影逐漸從腦中的一個角落中給擠了出來,但因為隔了四年多,畢竟有點朦朧。他從舊信堆中找出她最近寄來的一封信。同時抽出里面的一張彩色三寸半身照——慚愧,他當時收到這封信,因為滿腦子都閃著曹秀琳的影子,竟然沒有對慧玉這張照片多加注意,現在細心一看,嗯,真是一個甜美的人儿。橢圓形的臉孔,一頭烏黑的長發直披到肩頭,眼睛圓而大,配著長睫毛,非常靈活,鼻子挺直,兩唇略厚,嘴角上挂著甜甜的笑意,給人一种天真活潑、秀麗大方的感覺。
  他愈看愈覺得慧玉有她可愛的地方,她雖然沒有曹秀琳的嫵媚,但卻有一种朴素端庄的美。他過去一直把她當作小妹妹看待,現在經母親一提,再對著她的相片細看一番,他發覺她已經是一個成熟的少女了,她具有能令异性傾心的一般少女特有的品質。瞧!她襯衫上的那朵金色胡姬花多嬌艷!王岳宏被這朵小花吸引住了,他想到那天傍晚和慧玉在植物園散步的情景,還有她那低沉,帶著磁性的歌聲:
  
  胡姬花綻開
  千朵万朵
  開在綠色的園圃中
  開在遼闊的林野外
  摘一朵深深的紫
  塑一只金色小胡姬
  長留在你的衣襟
  望一望,金胡姬
  离鄉的人儿唷
  你怎么能夠
  忘了栽花的人
  忘了故鄉的情

  王岳宏的心激蕩著,慧玉的歌聲在他的耳旁繚繞低回。她入了他的心田,局部填上了曹秀琳留給他的空虛。他后悔過去太過冷落了她。他尤其自責自己為什么會被曹秀琳所迷——除了她的薄唇和健美的胴体,她有什么值得他愛的地方呢:這個自私的女人?他還曾經考慮過要帶她回新加坡去呢,多么胡涂!
  他有點內疚,毫不遲疑地從抽屜中抽出信箋,給慧玉回信,信中特別感謝她對母親的照顧,并且說他的論文已接近尾聲,如果一切順利,大概再多一兩個月就可以完成,然后就可以回新加坡了。“玉,你听了這個消息,有何感想呢?”他以這句乍看之下簡單,但卻非常含蓄的問話結束。
  他從最底下的一個抽屜中找到了上次慧玉送給他的金胡姬,連同慧玉的相片,放在抽屜的最上一格。他打算多几天到相館去照相,照一張大衣上別著金胡姬的三寸彩色照,寄給慧玉。他欠她的太多了。他應該多做一些能夠減少自己內疚的事。雖然他目前還不能肯定自己是否真的愛她,但至低限度,慧玉几年來對母親的關怀和照顧,就令他無法不耿耿于怀。
   
十一

  今天,王岳宏是世界上最快樂的人了,因為他不僅已經口試及格,正式獲得了博士學位,還接到了新大外文系X教授的一封信,說是決定聘請他。辛苦了四年半,今天終于完成了夙愿,他哪能不雀躍呢?尤其是后者,有點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在五六個月前寫了一封信給X教授,告訴他說自己希望能回到母校執教,問他有沒有空位。X教授只給他一封短簡,說是目前暫時沒有空位,請他稍為等待,同時寄了一些表格給他,叫他先向注冊處申請,以便備案。岳宏遵照囑咐把申請書寄去以后,只接到一張“收到閣下X月X日的來信,它的內容已受到注意”的卡片,過后就如石沉大海。沒想到X教授忽然寫信給他,告訴他說因為新加坡英校學生激增,英文教師不敷應用,他的系最近接到訓令,要大事擴充多征聘講師,包括教比較文學的講師。他還說新加坡強調兩种語文,像他這樣精通中英文的人才,必能對該系有很大的幫助,等等等等。
  王岳宏一喜,赶快回了一封信給X教授,接受他的聘用建議。他并且即刻到旅行社去訂購飛机票,預定五天后回國。
  人,就是這樣的奇怪,有時禍不單行,屋漏偏逢連夜雨。有時卻又數喜臨門,錦上添花。
  購買東西,辦理手續,忙亂了好几天。
  今天——第四天晚上,張慶在大同酒樓請他吃飯,為他餞行。
  大同酒樓在唐人街的中心,使用高速公路二十分鐘就到了。它是西雅圖比較著名的一間酒樓。講起西雅圖的唐人街,真是貧乏得可怜。縱橫三四條街,排列著二三十間店,大部分是餐館和賣東方食糧的兩層樓建筑物。店舖陳舊,顧客寥寥無几,跟附近的第一街、二街、三街、四街等熱鬧地區比起來,真有天壤之別,看見那些走在貧窮的唐人街上的華人——多數是一些上了年紀,不大懂英文的華人,他感到有點凄涼。
  大同酒樓的內部設計倒是相當豪華的,顧客也不少,大約華人与美國人參半。侍者帶領他們到角落頭的一張小桌子旁坐下,同時點了几樣菜:紅燒豆腐,牛肉炒芥蘭尖,清蒸蹲魚和蟹黃黍米羹,都是王岳宏喜歡吃的。別看張慶是個豪邁漢子,他在這方面倒是很細心的呢——他知道王岳宏喜歡吃些什么。
  兩人邊吃邊談,照例談得很投机,盡管兩人的心頭都有一點沉重。王岳宏雖然雙喜臨門,學位和工作都有了,但是要离開一個住了四年多的地方,离開一些和自己相處了這么久的老師和朋友,心里難免不舍。而張慶呢,什么時候會畢業固然不能确定,畢業后何去何從也仍然無法預測。
  “我真羡慕你,岳宏。”張慶說,“念書有獎學金,一畢業就有工作在等著你,多好!”
  “這只是運气好吧了,誰敢擔保你以后不會比我更好?”
  “不會的,不會的,”張慶搖搖頭。“我所學的東西,在台灣沒有什么用,要留在美國嘛,我又不愿意。回大陸……唉,問題多多——這是二十世紀中國人的悲哀!”
  王岳宏不知道要怎樣安慰他才好。
  “唉!”張慶歎了一口气,“其實,我真希望能把所學的貢獻給自己的國家,為自己的國家服務,正如你回去為你自己的國家服務一樣。”
  王岳宏同意張慶的說法。其實,這就是他們倆人和曹秀琳最不相同的地方。且!還提這個女人干什么?
  “張慶,我覺得你和其他台灣來的學生很不相同。”王岳宏忽然轉變話題。
  “為什么?”
  “大部分的台灣學生,都恨不得能夠早日出國,能夠到這金元國來念書,畢業了也不想回去。他們對台灣既沒有好感,對大陸也很痛恨,而你——”
  “我明白你的意思。”張慶打斷他的話,“我完全站在中華民族的立場來看待事情。我不管它什么台灣,什么大陸,什么共產党,什么國民党。我對于党政治不感興趣,誰能使中國富強起來,我就支持誰。中國的确應該強盛起來,把一百多年來中國人在國內所受的苦難和在國外所受的屈辱,洗刷得一干二淨。正如我過去所說的,中華民族既然有一個輝煌的過去,它就應該會有一個輝煌的未來,我有信心。所以,只要我所學的對中華民族有用,那我愿意把自己貢獻給國家。”一談到中華民族,張慶就意志高昂,就自自然然地流露出他的辯論才華。
  “人各有志,你很有自己的一套哲學,我預祝你成功——來,干杯!”
  “干杯!”
  兩人碰了碰杯子,以茶當酒,一飲而盡。
  后來回到王岳宏的住處,兩人還談了很久。臨走前,張慶說他會在明天早上七點左右來載他去飛机場,叫他收拾好一切,在樓下等他。
  “超人”還在放映。男女主角這時正在手拉手,在自由女神的周圍翱翔翩翩,背景是滿天星斗的夜空。
  窗外,飛机翅膀上的紅燈在一閃一閃地眨眼,与机內銀幕上的夜空正相配合。
  在朦朦朧朧中,他睡著了。
  后來飛机在火努魯魯停留時,他曾因搭客的上下班而被吵醒,但是太疲倦了,又閉起雙眼,昏昏睡去。
   
十二

  一覺醒來,窗外已經是一片銀白色。燦爛的朝霞布滿了遠方的天空。一輪紅日在彩云中間慢慢地冒出頭來,冉冉上升,上升,霎時光芒四射,令人不敢逼視。
  天終于亮了,搭客們紛紛從睡眠中醒來,到机艙后面去洗臉。
  吃過早餐,王岳宏到机艙前面去選了几本雜志,慢慢閱讀,藉此打發時間,也不知過了多久,机長報告說再多一小時就可以抵達香港了,香港天气晴朗,溫度是攝氏30°。
  王岳宏的精神為之一振,這個向往已久的東方之珠就快要到了。上次飛往美國時,因為要赶時間,所以沒有在香港逗留。他這次決定要在這儿停留兩天,一來可以休息一下,以便适應因飛過東西半球在時間上的不調和而帶來的倦怠。二來可以瀏覽一下這個名城的山光水色。
  在香港逗留期間,王岳宏參加了附設于旅館內的旅行社所舉辦的市區參觀團,到各名胜地區去游覽。他對于香港那工程浩大的海底隧道和地下鐵路、大加贊賞。至于海洋公園的吊纜車和鯨魚表演,山霧迷蒙而晚上燈光閃爍的太平山,水色蔚藍、沙灘上擠滿弄潮儿的淺水彎,布置得像王宮一樣富麗堂皇的海鮮舫,排滿歷史人物腊像的宋城,都把他吸引住了。他尤其欣賞香港的小食:云吞面、燒腊、點心、涮羊肉、沙田豆腐、芥蘭尖……真不愧為食的天堂!而這樣一個美好的地方,曹秀琳卻遺棄了它,宁愿离鄉背井和拋棄家人去過那种吃碎牛肉面包和喝可口可樂的生活——真是,她為什么憎厭自己的家園,而對西方的國土這么向往呢?王岳宏實在無法了解。有一兩次,他怦然心動,想要去拜訪她的父親。但是,轉念一想,他終于沒有這么做。算了,何必呢?人家女儿都不把他們放在心上,自己又何必多事呢?
  第三天下午,他轉搭新加坡航空公司的747班机,啟程回國。一踏進机艙,他馬上有一种极為親切的感覺。飛鳥型的圖徽在向他展翅微笑,穿著藍紅黃色相雜的制服的空中小姐在向他點頭招呼。坐定以后,他看到了新加坡的報紙:海峽時報,星洲日報,南洋商報。起飛以后,他听到了廣播員的報告——新加坡式的英語和華語!机長Captain Liu報告了,也是新加坡人的口音。啊!多親切,多可愛!還有,新加坡人已經有自己的机師了,進步得多神速!加上那整洁的机艙,殷勤有禮的服務,清醇的美酒和芒果汁,可口的牛排……怪不得SIA能夠名揚四海,業務蒸蒸日上。作為一個新加坡人,他感到無比的光榮和驕傲。
  望向窗外,天空蔚藍,云漠靄靄。
  飛机在云層的上空,安安穩穩的向前飛行。飛机越接近家鄉,他就越感到興奮,一顆心也跳得更厲害,手心不時冒出冷汗。
  他又拿出慧玉的相片來端詳,她那烏黑的長發,靈活的大眼睛和嘴角邊的甜甜笑意,使他越看越覺得她可愛。再看看她衣襟上的金胡姬,他想起了她那富有磁性的歌聲。
  “……你怎么能夠忘了栽花的人,忘了故鄉的情?”愧疚油然而生。奇怪,自己怎會在曹秀琳那健美的胴体和具有曲線的薄唇的誘惑下,不但差一點“忘了栽花的人”,也差一點“忘了故鄉的情”呢?他覺得自己過去太過軟弱和憂柔寡斷了,他決定要改正自己這個弱點。
  “叮咚!”廣播員報告了,“我們已經接近新加坡,請大家回到自己的座位和扣緊安全帶,同時把椅背拉直,准備下降!”
  王岳宏手心冒出了更多的冷汗,他緊張地望著机窗外面的陸地,那一片蓊蓊翳翳的熱帶森林,還有遠處一隅海角,那不是大馬的柔佛州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閉上眼睛。他仿佛看到有一批親友站在机場出口處等他。其中必然會有他的母親,她的腰骨大概已經痊愈了吧?還有那烏黑的長發和靈活的大眼睛,她會不會也夾在人群中大方地向自己招手呢?
                 1980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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